一直以为这是身怀血海深仇的俊秀少年,得遇名师,学得一身高深武功,最终报仇雪恨的老套故事。谁知道,那么多章坎坷的铺垫,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曾经少年鞍马尘,“当先一匹马全身雪白,马勒脚镫都是烂银打就,鞍上一个锦衣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左肩上停着一头猎鹰,腰悬宝剑,背负长弓,泼喇喇纵马疾驰。” 常常宝马嘶径,闲引山川,堤上絮柳满袖,水阔晴无限;道边薰草沾衣,风起香悠远。有闲来,挽弯弓敢对天狼,策马扬鞭处,意气风发。
可惜流连美景,却转眼雷霆。不过一时气急,在昏暗的路边小店,偶尔帮貌丑村姑道声不平,对养尊处优的镖局少主来说,是自认寻常的行侠仗义。而这段未必英雄救美的插曲,竟演练成肇事者都无法控制的祸起,在俊俏儿郎“全无血色”的惶恐失措里,埋入惊心动魄的灭门惨剧。原本蒙受祖荫,林平之安逸逍遥的生活,如一帘无忧的自在画卷,喂招的武趣、踏青的风雅、偶尔热血的小惩乡恶……被泼墨成漫天霜雪。
自古以来,冲动、骄纵、不自量力都是灾难的始源,轻则损己,重可伤国。西晋的石崇富可敌国,与王恺斗富,居然用铁如意击碎武帝赐给王恺的珊瑚树,随后的赔赠品更胜天子圣赐的几倍。而致八王之乱中,他被孙秀诬告,死于乱兵纷刀。“及车载诣东市,崇乃叹曰:‘奴辈利吾家财。’收者答曰:‘知财致害,何不早散之?’”(《晋书 列传第三》)身临刑场,石崇才有将死明悟:“那些奴辈,是想谋夺我的家财。”押送者回道:“既然知道财宝招灾,为何不早早散尽?”是啊,绿珠美貌的获罪,也不过是句漂亮借口,为即将历史的传说,添一抹瑰丽风色。说到底,终究还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结局:“崇不能答”,浅薄和贪婪并列的狰狞里,人性无言以对。
麝因香亡,鲛以珠灭,本属奇功秘籍的辟邪剑谱,成了无力保全它的威远镖局的催命符。时也,运也,林平之,算得玉树临风的翩翩世家子弟,练武资质亦可堪造就。如果在《倚天屠龙记》,纵然三番四次遭人谋害,双亲俱丧,寒毒侵体,也曾有师祖真心照顾,跌落悬崖,能学会绝世武功,傲视群雄;若是《雪山飞狐》,父死母随,仇家追杀,则有忠心老奴悉心保护;甚至《连城诀》里,身陷囹圄,众叛亲离,世人唾弃后,还能有一处世外峡谷。可惜可怨,他身在虚伪阴谋争权夺利的《笑傲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初到华山派,“树木清幽,鸟鸣嘤嘤,流水淙淙,四五座粉墙大屋依着山坡”,还有一位慈祥的师娘,重新寻回些许温暖,林平之规规矩矩地遵循长幼有序,刻苦练功,不敢懈怠。他还带着一丝少年的鲜活,会唱家乡的小调,曲词欢快轻扬,彷佛儿时母亲温柔的低婉教唱,于山旁坳道清清浅浅地水滴泉溅;会思忆秀丽山水,对比着眼前介绍故土的明媚;会努力学一招一式,怕“叫人瞧不起”,似终于长大成熟,常常说“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他有心愿,有希望,有憧憬,他背负了那么多沉重的东西,却还是想还原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什么时候绝望了的?十几晚苦苦支撑的悬崖屋外,疑窦的心冰冷透彻,剑谱莫名的消失、座下弟子的死难、救助和收徒的真因……所有一点一滴的异象,被逐字逐句地亲口证明。岳不群高亢的吼斥怒叫,像声声最尖锐刻薄的嘲笑,对于林平之来说,他的坚持和努力,实在是一场不可笑的笑话,他的感激、理想、信念和愿望,他身周现存的一切,都戳成华丽的泡沫。师恩、爱恋,全部成空。
他早不是福州城里不谙世事的纯良少年,出山历练的路途,已会按捺心事,潜心默察周遭端倪,直挨到此刻真相大白,他活下去的唯一目标,只剩复仇。怨怼练成心魔,恨,何日休?从来不想为他开脱,他所做,都是他不得不做。普普通通的华山末位子弟,一无权势在握,二无高绝武功,三无名朋满座,唯一的机会,就是抢回飘落天声峡万仞深渊的“辟邪”袈裟。换作别一个,还能做何种选择?命运的残酷里,你、我、我们……都是一只卑微的蝼蚁。
从来不认为岳灵珊是林平之的救赎,仇恨永远比爱情来得强烈。憨厚质朴如郭靖,侠义之大,为国为民。当他于桃花岛,误以为黄药师是杀师仇人时,亦是毅然决断了斩情丝,黄蓉与他几番生死,情比金坚,却无法阻挡他痛绝的离裂。他甚至曾想对臆误的仇人之女狠下杀手,并发誓势不两立。
杀妻吗?对于林平之来说,岳灵珊也是仇人之女,一路行来,经历了丧亲之哀、背叛之怒、身残之怨,那一点点靠故意亲近以求存而虚假衍生的感情基础,如何来抚平这段镂镌进骨髓的溃烂创伤。那只能辜负的微薄爱意,已随了春逝的人,奄奄一息。
他是可怜之人,做下可恨之事,其情可悯,其行可诛!追杀木高峰导致的双目失明,恐怕昭示了即将的因果报应。谁犯的错,谁来纠合,谁都必须为自己做出的事负责。家破人亡伊始,到终被囚西湖密室,短短几年间,欢喜、哀伤、愤怒、忧愁、快乐、怨恨、生离、死别……他彷佛阅历了百世沧桑。满足了欲望又怎样,心已千疮百孔,再找不到当初模样,换回幸福时光。
这样的结局未必残忍,金庸许是用心良苦,借任盈盈的手,沉淀过往。黑牢幽深平静,远离了纷扰红尘,反思宁养,或者能领悟到不一样的心境。
活着,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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