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种爱情,都能用来长相厮守。丁典在汉口菊花会第一次遇见凌霜华时,怎么会想到,他们竟然在两情相悦里咫尺天涯地煎熬。《连城诀》是金庸小说人性最黑暗的一部,像是被墨满满泼尽的画,看不见留白。我不喜欢《连城诀》,不喜欢那种即使存在欣慰的结局还是有哀伤回绕不去的感觉,似是善恶有报的天道等得太久了,那些失去的悲痛,再也流不出释然的眼泪。
初尝爱情,丁典这样豪胆的侠客,竟快乐得如同青涩少年,“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实就做神仙,一定也没我这般快活。”他们其实认识不久,也没有什么山盟海誓,什么上邪的对白。
瞒着人,他和她偷偷约会,却向来是持之以礼,处处循规蹈矩。“每天半夜里,我到楼上去接凌小姐出来,在江陵各处荒山旷野漫游。我们从没半分不规矩的行为,然而是无话不说,比天下最要好朋友还知己。”他等她开窗,要她招手,他才进房。爱是尊重,是珍惜,谁还有更体贴的注解?
可惜,爱情由美好开始,却用五花大绑撕裂。丁典中香遭擒,身陷囹圄,更是月月酷刑,但对凌霜华只有信任和担忧,从未怀疑。他对狄云说:“霜华若是受她父亲嘱咐,想使美人计,要骗我的神照经和连城诀,那是很容易的。她甚至不用明说,只须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这么一点点意思,我立刻就给了她。她拿去给她父亲也好,施舍给街边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烂了来玩也好,烧着瞧也好,我都眉头也不皱一下。”她是他心里至高无上的珍宝,没有之一。爱得义无反顾里,他又保持着清明的心,知道献出书的那刻,就是彼此的终结,也许是感情,也许是生命。
狄云曾经猜测,“说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说过,凌小姐却不答允。”丁典摇着头这样回答,“若有此事,霜华也决不瞒我。”斩钉截铁!我忽然圆满了,满纸几乎窒息的阴翳,痛到心碎的抑郁,就此烟消云散。果然,最黑暗的地方,存在世上最亮的光明。我已经看到了金庸的书里,最美丽的爱情。
爱到丁典这里,已经尽了吧,还有谁能比他更深刻呢?丁典对凌霜华最苛刻的要求,也不过是凌霜华“始终不在那边窗子中探出头来让我瞧一眼”,心下惶惶,进而忐忑不安,所以“有时”,也只是“有时”,免不了怪她“为什么这样忍心”。每次看到这,都有小小的酸楚,原来世上真有“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李端《听筝》)的,情人的一点点眼神,就是最大的安慰。
至始至终,丁典对凌霜华的爱,都是毫无保留地付出,他什么都为她想到了。恢复武功甚至更上层楼后,丁典没有径自带走凌霜华,不是不能,是不可以。江湖日烈霜重,漂泊无期,或许要行路千里,少得停歇;或许要风餐露宿,无瓦蔽月。一旦离开衙府,再不是衣食无忧,他知道凌霜华不怕,但他不能让她受苦。况且,丁典仇家众多,身具神照、连城两大秘籍,怀璧其罪,武林本多厮杀掠夺,一句口角,许是场争雄斗狠的祸根,刀剑无眼,他总有不能照顾到她的时刻。
他已事事考虑在先,也并非迂腐寡断,凌退思险恶城府,他知之甚深,“这种人,于功名利禄、金银财宝看得极重,以己度人,以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财轻义,以为他女儿倘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着了形迹,令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还有个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儿却私下里结识了我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没了他门楣,非杀我不可。”他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何况,虎尚且不食子,这里的人毒到禽兽不如。
丁典却不肯杀凌退思,甚至还要救他,因为“如果凌退思给人杀了,霜华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依靠……”曾经的黑道枭雄,定然仇雠遍地,失去了知府大旗的庇佑,他的家小何以保全。
他没有说华丽的词语,没有立铿锵的誓言,在爱的领域,始终坦白清明,“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当然不是嫌她丑陋,可是……可是……她的脸实在毁损得厉害。”不遮掩自己的感受,直白来去,他的情不因此稍逊分毫。
丁典是最懂凌霜华的,凌霜华也最懂他。他不曾说走,凌霜华也没有提。不仅缘于容颜损毁,而且,江湖险恶,一旦离开,她的存在,终将是他的拖累。谁也没有办法两全,他们就在彼此遥望的鲜花里,辛苦又甜蜜,一时希冀一时绝望。
一直难以想象,要有怎样的决绝与勇气,才能在倾城的如花容颜上,划下深入骨髓的伤痕。抛却了女子珍视的美貌,每一刀都在万劫不复的彻痛里,微笑着至死不渝。那样宣示忠贞的交错斑驳,似是焚尽一切的惨烈。
她本想着藏好了容颜的残缺,在自我抉择的黑暗阴影里了此余生,却为了和爱人的合葬,鼓起了平生的勇气,“就是这副样子去求人,我也不怕”。每每想象,如不是狄云的恰逢其会,她将忍受着何等异样的目光寻求良助,会是怎样无以伦比的艰难困苦,便有泪溅在颤抖翻页的指间。
她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直到被至亲之人,惨无人道地活活困埋在棺材,依然尽最后的一点努力留下遗言,默含着生不同寝死同穴的微薄希望,直到生命的弥留。“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李之仪《卜算子》),丁典,当世奇男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焚尽满腔热血的感情,拥有了毫无保留地回应。
还有谁能超越他们呢,郭靖会将爱成仇,小龙女想过琵琶别抱,张无忌赵敏曾经拔剑相向,陈家洛甚至将爱侣付诸敌手……他们经历了如此苦难,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彼此,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最后时间,依旧为在一起而坚持,不离不弃。他们成就了最凄清又最美好的爱情,该能够含笑着如愿以偿,却让看的人,在书外热泪盈眶。
“月光斜照,只见棺盖背面隐隐写着有字。狄云凑近一看,只见那几个字歪歪斜斜,写的是:‘丁郎,丁郎,来生来世,再为夫妻。’”月华清凉如水,见证他们一生清美的牵恋,凝亮了坟前的墓碑,无论流逝多少轮回,都有人记得,那一叶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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