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社会和谐程度不够吧,中国大地满眼都是防盗门和防盗网,在平房或别墅住家的,更修起高高的围墙,守护着自己那份或菲薄或殷实的家业。
要讲有史以来围墙修得最阔气最牢实的,不能不让那位千古一帝的始皇帝。“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史记》),紧紧看护着自己那份大家业,冀望传诸子孙“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可惜‘祖龙死而地分’,秦祚二世而绝。这份家业转到了少年时‘不事家人生产作业’的无赖刘三手上。刘三先生小人乍富,难免志得意满,骄其老父:“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老二)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然后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仍是把‘天下’视作自家的私产,传留子孙后世。
这种‘家天下’的思维,逮及近世,仍然植根于国人心底。袁大头、蒋中正、张作霖甚至中国的一个少数民族低级军官金成柱(后冒名‘日成’)无不以‘传子’为念。
其实,除了以上数人,还有一位大人物也有此心结——林副帅在他自己还仅是‘接班人’的时候,就已经难掩其欲树立世子老虎为‘接班人的接班人’的用心。人家触目伤心,当然不高兴了。于是推荐张春桥作林的继承人,林则唯唯否否,完全不做回应。可以说在这一刻,林副‘折戟沉沙’的大结局已经预定了。
林的败亡,我想这应该是最大的缘由了——这一点似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指出来过。
〈笑傲江湖〉既然“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后记〉),书中的政治人物不可避免的染有鲜明的‘中国特色’。尤其任我行,浓缩了自古枭雄人物的特质,不免于‘家天下’的思想也就顺理成章了。
任我行一方面把神教的玉玺〈葵花宝典〉授予东方不败,显示了神教的权力继承一秉大公,井然有序。但同时又自觉不自觉地栽培扶植自己的女儿盈盈。这一点,教中第二、三号人物东方不败与向问天都有所察觉。向问天曾追忆道:“再说,小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聪明,便在一二年间,只怕便会给她识破了(东方不败的)机关。等她成年之后,教主又或许会将大位传她。东方不败所以不敢多等,宁可冒险发难,其理或在于此。”(〈笑傲。脱困〉)
我们再看任盈盈的回忆:“东方不败行使诡计,把爹爹囚禁起来,欺骗大家,说爹爹在外逝世,遗命要他接任教主。当时我年纪还小,东方不败又机警狡猾,这件事做得不露半点破绽,我也就没丝毫疑心。东方不败为了掩人耳目,对我异乎寻常的优待客气,我不论说甚么,他从来没一次驳回。因此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荣。”(〈积雪〉章)
任我行未免过于托大,满心以为既然自己已通过传‘花’手段,通谕东方自己将尽快把教主的大位交付给他,笃定东方不败不致乱来。因此竟未作任何防备,东方不败发动宫廷政变居然‘做得不露半点破绽’固然得力于自己的‘机警狡猾’,实在也还是靠任我行的托大无备予以配合才能做到。当变起仓促时,任我行几乎没有机会作任何抵抗就已被擒。
并不是因为勇敢、坚定,而是出于恐惧、狐疑,东方不败才仓促发难的。但在政变轻易成功后,他相信了任我行对自己的拳拳爱护栽培之心,此前对任教主的一切猜疑,都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许明天,或许下月,任教主就会当众宣布东方不败为神教新教主 ,顺利完成最高权力的和平交接。自己就不需要劳神费力收拾政变后的烂摊子,而更能使教徒上下归心。这次政变根本就是一场误会,甚无谓也!
如果,在政变过程中东方不败发现了任教主对自己确有防范猜忌的用心与动作,也就证实了自己先前的疑惧并非空穴来风。自己就是‘先下手为强’的大丈夫,那么他也会‘无毒不丈夫’下去,势将对任断然处置,格杀勿论。
但是,这种迹象根本没有发现!
作为一个‘人’东方不败最大的优点,作为一个‘政治家’东方不败最致命的软肋,是同一件事:他的人性尚未完全泯灭,还存留着相当重的人情味。
此时的东方不败,对长期关爱扶植自己的教主充满负疚之心,大错既已铸成,势难挽回。篡位已经成功,至于‘弑主’,东方不败毕竟于心不忍。
东方不败道:“任教主,这部《葵花宝典》是你传给我的。我一直念着你的好处。”任我行冷笑道:“是吗?因此你将我关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见天日。”东方不败道:“我没杀你,是不是?只须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给你喝,你能挨得十天半月吗?”任我行道:“这样说来,你待我还算不错了?”东方不败道:“正是。我让你在杭州西湖颐养天年。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风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孤山梅庄,更是西湖景色绝佳之处。”(〈绣花〉章)
地牢就是地牢,地面之上,日月覆照之处的景色如何又与黑牢中的囚犯有什么干系?
那么,东方不败是在向任我行卖好?或者是在调侃讥嘲他的老上司老领导?
都不是!
尽管这种心理有几分天真甚至滑稽,但东方不败确实说的是心里话——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不需要撒谎!
东方不败真的想给任我行找一‘颐养天年’的‘绝佳之处’,既要避免被人发觉,又使自己的良心稍稍得到安慰。他选择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风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的孤山梅庄。
不特此也,东方不败还把自己对任我行的负疚良深补偿到任的女儿盈盈身上。他“对我(盈盈自称)异乎寻常的优待客气,我不论说甚么,他从来没一次驳回。因此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荣”,盈盈对此事的理解是“原来这也是东方不败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对我十分爱护尊重。这样一来,自然再也无人怀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夺来的。”这种猜测当然是对的,但绝不是全部。
东方不败最初篡夺大位当然需要‘掩人耳目’,但东方对她的‘优待客气’12年如一日。‘圣姑’的称号就算不是出于东方不败钦定,但他依然容忍默认了,东方不败纵容盈盈拥有庞大的权力班底,对江湖散人具有无上的影响力,在日月神教享有一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崇高的政治地位。。。。
至于说东方不败善待盈盈全是为了羡慕她生为女儿身,那更有几分搞笑了。天下女子何其多,他要善待谁不可以,非要善待任我行的爱女?他原来的妾侍又何尝不是女儿身,东方不败‘自宫’后是如何善待她们的呢?他回忆道:“我从此不爱女子,把七个小妾都杀了”(见《绣花》)。
东方不败是人情味太浓的一个不称职的政治家。他是看着盈盈长大的,对盈盈是有感情的。当盈盈髫龄时,东方不败就“常抱着我(盈盈自称)去山上采果子游玩”。他把任我行囚禁之后,更是一肩挑起对盈盈的监护教养之责,心中把盈盈视为‘世侄女’甚至自己的女儿。盈盈后来追忆当年“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无异”,谁能做公主?一定是教主的女儿或是侄女啊。两人相处,向来犹如家人。盈盈那么精明,12年来也丝毫不觉异样,不曾疑心自己生父被囚。如果东方不败没有对她的那份眷护疼惜之情,光靠伪装,是无法令盈盈如此轻信的。直到真相大白,盈盈口中的‘东方叔叔’仍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因为东方不败误以为任教主对自己‘推赤心置人腹中’,而自己过分多疑,又权欲熏心。不等任教主把大位传给自己,就可耻地发动了宫廷政变。实在忘恩负义、狗彘不如!因此东方不败才会“叹了口气,道:‘任教主,你侍我的种种好处,我永远记得。’”他是希望把对任我行的欠债补偿在任盈盈身上。
“一统江湖”到‘千秋万载’!这仅仅是东方不败的一个构思,还没有成为事实 ,也永远不会成为事实。东方不败没有子女,也永远不会再有子女了。那么一旦他死在日月神教教主的位子上,谁最有可能、最有实力成为他的接班人继承者呢?
恐怕盈盈可能性最大吧?如果她想的话。
当然东方不败也可能希望由杨莲亭继位,不过杨的地位跟《鹿鼎记》中那位教主夫人苏荃阿姨约略相似——当老教主活着,他们权势熏天,作威作福,不可一世,,靠山一倒,恐怕不知往哪儿躲了,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
当东方不败寿终正寝时,任我行与向问天应该墓木已拱了。东方不败的政变搞得极其隐秘,知情人本就不多。东方不败任由盈盈的政治实力不断坐大,我觉得他能接受盈盈来做自己的继任人——当然在此前要把仅剩的(如果还有的话)知情者解决掉。
任盈盈不是东方不败心中唯一的接班人选,但应该是其中的一个,而且可能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从她父亲那篡夺的,还到他女儿手上。这样,东方不败就会带着较少的内疚,与他的老上司在九泉相见了。
以上,是我根据小说中的蛛丝马迹,做出的大胆臆测。
有价值吗?就有,也不多。因为任我行复出了,复位了。东方不败名裂身败了。
任我行夺回教主大位之后,当然会不遗余力地扶植栽培自己的女儿(也可以包括女婿),来继承自己那份家业。
奇怪的是,他女儿的感受却正相反:
“想到这里,(盈盈)不由得觉得东方不败有些可怜,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后,待我着实不薄,礼数周到。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无异。今日我亲生爹爹身为教主,我反无昔时的权柄风光。’”(《笑傲。伤逝》)
盈盈未免有些神经过敏,自己的父亲怎么会侵削女儿的权柄呢?她在教中的地位怎么反而会降低了呢?
然而,事实正是如此!
任我行在重登大位之后,对权力的执著、敏感已经接近病态。对自己女儿,也不能完全放心。盈盈的影响力、权力根基已经让他感到了威胁。尤其那帮江湖散人看到盈盈居然是一派孺慕之情:“群豪大声欢呼‘圣姑!圣姑!’,一齐躬身行礼。瞧这些人的神情,对盈盈又是敬畏,又是感佩,欢喜之情出自心底”(1149页)。而任我行自己所获得的属下对他的忠诚,在令狐冲看来不过如此:“任教主还是和东方不败一样,以恐惧之心威慑教众。众人面子上恭顺,心底却愤怒不服,这个‘忠’字,从何说起?”两相对比,任我行意识到对自己最高权力的最大威胁不是来自他人,正是自己的女儿!因此,他着手有计划的侵削盈盈的权柄,‘搬石头’‘掺沙子’,慢慢摇动盈盈的权力根基,务使自己的绝对威权不受挑战。。。。
任我行一旦宴驾大行,当然会把大位传给女儿女婿,这是他对权力的独占欲的延伸。如果需要,他甚至会像朱元璋那样大杀功臣,让子女不受威胁顺利接班,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至高权柄决不容许有人觊觎、染指,女儿也不例外!
当任我行第二次邀令狐冲加入神教,遭拒,盈盈在旁解劝时,他的反应书中是这样描述的:“任我行侧着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声,道:‘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我读《笑傲》,至此节,心中不觉生出一阵寒意:任我行此语此态已经隐含杀机了——尽管极其微弱。
1967年金庸在《自来皇帝不喜太子》的社评中预言林副没有好下场,将死无葬身之地。多年以后金庸对此有所阐发:“我写社评时,我说林副一定垮台,那时他是最威风的时候,我的观点,是因为在中国历史上,接班人基本上都没有好结果,汉武帝手刃自己的太子,康熙皇帝这样厉害,太子的收场也不过如此,当直接威胁到权力时,接班人都没有好下场。”
幸亏盈盈‘权力欲淡薄’,没有与老父争权的用心与作为,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中国历史上为了争夺皇位子弑父、父杀子、兄弟相残的故事还少吗?
以盈盈的冰雪聪明,对老父的心思当能了然。但她天性宽和,又非嗜权之人,对父亲的手腕佯作不知,一味退让隐忍。但心中毕竟不是滋味,好在可以自我宽解:“唉,我今日已有了冲郎,还要那些劳什子的权柄风光干甚么?”
血林淋的权力故事,不谈也罢!
现代国家用选举的方式,成功解决了最高权力的转移问题,自此,‘数人头’代替‘砍人头’,成为解决此问题的主要手段。谁得到全国选民赞成票更多,就象征着他得到选民的拥护越广,谁就成为权力的暂时的(任期内)拥有者。而在中世纪国家,权力继承永远是一个最关键最棘手的最大问题,稍有闪失,就不免血雨腥风了。
此文通篇谈权力继承,它更恰切的题目应该叫做《接班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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