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杯向天笑,天回日西照。—— 李白
一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首《送元二使安西》,唐代即已编为琴歌,今日我们聆赏的多为琴曲。此诗此曲,二者皆出于天籁,又似浑然一体,分割不开。
《笑傲江湖》亦书亦曲,是不世奇书,乃天籁之音。浑然一体,分割不开。
如是我闻《笑傲》之曲,如登高酹酒,宠辱偕忘,喜乐无极。不过,乐曲的第21章《被囚》,却长久地困扰我。至此,音乐失去了一贯的流畅华彩,一变而为滞涩,好似“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我最初的困惑:令狐冲被囚两月,此时向问天在做什么?为何不早些来救而任由令狐冲在黑牢中苦受煎熬?
后来书中情节我越看越明白,只有更困更惑:江南四友被任我行啸声震昏,梅庄已无人可以阻止他脱困,他能走,令狐冲为何不能?任我行、向问天为何不带令狐冲一起离开?
这种做法,当然出自任我行的决定。如果向问天坚持与义弟共进退,任我行感念向左使救驾之功并且以后夺回教主权位仍需倚靠其协助,断不会固执到底的。
任、向逃出生天,鸢飞鱼跃;令狐困处地牢,与地狱一墙之隔。
谁为此者?“天王老子”向问天!
怎么可能呢?结拜兄弟、死生交情,向问天会自行脱险而将结义兄弟弃如敝屣、置之不顾?
为什么会这样?
总有些事情搞错了!
有两种可能的解释:
(一)金庸为了吸引读者同时刺激《明报》销路,明知不妥,但仍是刻意制造悬念,扭曲人物性格,让向问天在书中做了他最不可能做的事。
可见文学的商业性真真害人不浅。
(二)金庸所要描写的,本来就是这样一类政治动物:为了教派利益,为了最高领袖,不惜牺牲一切,甚至不惜出卖自己唯一的朋友和兄弟。
向问天,看来不像这种人。
向问天是轩昂磊落、突兀峥嵘的大英雄好汉子,决不会做这种龌龊不堪的丑事。
向问天是高蹈豪迈、义气干云的奇男子伟丈夫,断不是出卖朋友的小人。
他不是不是不是这种人啊!
二
他是的。
三
《笑傲江湖》的写作并连载于《明报》,在1967年。此后又经作者多次修改。我们今日所见,与初稿不尽相同。本人僻居海陬,初版亦未尝寓目。只能从一些评论文章中搜寻线索,揭开谜团。
幸运的是,我(自认为)找到了。
温瑞安《论笑傲江湖》:
“新版本中金庸已把许多向问天的精彩豪迈之处删去,旧版向问天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而作第一次逃亡,正如令狐冲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一样,是何等的血性义烈、肝胆相照……我与倪匡都认为这一段是在千万不能删的,删掉此节会削弱向问天这个人物的完整性。”
鄙见与温、倪二人正相反:这一段是千万不能不删的。不删,才会“削弱向问天这一人物形象的完整性”。
试想如向问天此前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逃亡,又怎会将对己有救命之恩更有金兰之契的令狐冲弃置黑牢自己飘然远引?为何厚彼而薄此?为何亲疏不分?为何如此不知感恩?这又是哪门子的“血性义烈、肝胆相照”?!
“为少年而逃亡”与“置义弟于险境”两件事,性质截然相反,不应是同一个人所为。金庸若“仍旧贯”,不做删改,那是无心之失,是笔误。但金庸显然已发现这一矛盾,并有所改动。事实上他有两种选择:
(一)保留“为少年逃亡”情节而对“赚令狐入狱”一节做大的调整,不仅不会损害而且会进一步强化向问天“血性义烈、精彩豪迈”的人物形象。以金庸的才气,做这样的调整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困难。
(二)保留“置兄弟于险境”的情节而删除“为少年逃亡”故事(金庸正是如此处理的)。
如此,向问天这一形象就不(仅)是一个快意恩仇、磊落真率的草莽英雄,而是一个韬略纵横、深不可测的政治谋略大师。
四
读《笑傲江湖·后记》,可知,向问天在虚构的《笑傲》的政治世界里的能量与重要性仅次于任、东方、岳、左、林五人。
在日月神教内部,东方不败亲口对他称许道:
“向兄弟,我这番计谋,可瞒不过你。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东方不败之外,要算你是个人才了。”
几乎是奇迹。二十多年,历四届教主,向问天一直掌握日月神教大权,地位几乎从未动摇。任我行掌教时,东方不败任光明左使,向问天则为光明右使,是神教的三把手。东方既篡位,向问天伺奉新主,仍是‘光明右使’,权位不受影响。助任我行复位后,向问天升为“光明左使”,所得宠信之专,只有更甚。盈盈继承教主大位之后,也多会倚赖“向叔叔”,最后她与令狐冲偕隐,更将教主之位让给了向问天……
向问天并无“文成武德泽被苍生”的野心,而甘于当教内的二或三把手(后来他接盈盈教主位,那是意外,并非向问天处心积虑谋得)。然而,向问天成功地造成了这样的局面:无论谁担任教主,都离不开他的辅佐。向问天使自己对每一位教主都成为不可或缺。离了向问天,所有的大领袖都只有一个下场。
任教主气走向问天,翻船。东方教主挤走向问天,完蛋。
这样一个人,如果我们仅以“血性义烈、精彩豪迈”的草莽英豪视之,太过小觑他了。
尤其当东方不败将篡未篡之时,向问天的举措更是可圈可点。作为属下,他既已对任教主进尽忠言。未获采纳,任我行反疑他对东方有忌刻之心,向问天高飞远引,跳出政治漩涡,全身远祸。这绝非一时负气之举(这一层级的政治人物,以负气为做或不做某事的藉口则可,真要因小不忍而偾事,那不仅是笑话,简直是犯罪),真正体现了政治上的大智慧、大气魄、大决断。
当年晋国公子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
东方不败囚禁任我行,登上教主之位。此后向问天的作为,书中着墨不多。现在,我将根据书中提供的线索,揆情度理,作一尽可能接近真实的猜测:
东方不败召集教众,告知“任我行在外逝世,遗命要他接任教主”(三联版《笑傲江湖》1096页),但事情太过突兀,教中传言四起,人心浮动,大局杌陧不安。东方不败一方面对盈盈极尽优容礼遇,“这也是东方不败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对我十分爱护尊重。自然再也无人怀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夺来的”( 三联版《笑傲江湖》1097页),而此举仍不足以让东方不败坐稳教主之位,他还必须获得教中实力派的表态支持,神教第三号人物、投荒在外的向问天,必然成为东方不败首先要争取拉拢的目标。向问天虽洞悉其奸,然而任教主既生死不知,自己对个人权位亦无意完全舍弃,向问天又深恐长此扰攘下去,神教百年基业不保,终于决定重回黑木崖(向问天自述:“我知事出蹊跷,只有隐忍,与东方不败敷衍。”)。东方不败设宴欢迎,席间向问天郑重表态拥护东方不败为神教新的领导核心,甚至出面作证:在自己离开黑木崖之前,任我行已经有了令东方不败继任教主的遗命……
东方不败其人,有一样好处:非常念旧情,富人情味(对童百熊是别一问题,以后细说)。但作为政治家,这又是东方不败的致命弱点。对他威胁最大的三个人是任我行、盈盈、向问天,东方不败居然在十二年中,一直延宕不决,未及断然处置,实属妇人之仁。东方不败号称“不败”,而终致身败名裂者,败因即在于此。
任我行与向问天,绝对不会犯此类低级错误。
在他们看来,所有人(包括令狐冲)都只是可资利用的物件;所有东西(包括友情)尽可用作利益交换的筹码。
五
这里要申明一点:我从来不认为向问天利用义弟救任我行这事做得特别过分。
我所不能接受的是:任我行脱困之后,任、向仍不放过令狐冲残存的利用价值,将他扮成任我行模样弃置黑牢以免打草惊蛇,他们就可从容进行自己伟大的复辟事业了。
“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做哥哥的给你赔不是了。”
说来何等轻松自在、轻描淡写,孰料“兄弟”在黑牢所呆何止几天,而是两个多月。
两阅月中,生死间不容发。被“四友”发觉,必死;练“吸星大法”走火入魔,必死;如令狐冲心理素质稍差,不死也必陷于疯魔——建议朋友重读《囚居》一章,稍稍体会彼时令狐冲经历了怎样的精神上的煎熬【注1】。
此时,那令狐冲一心信赖的“向大哥”在做什么?正为圣教主的兴复伟业东征西讨,又何尝把这所谓义弟的死生哀乐放在心上?
可笑令狐冲,在狱中,“一时忘了自己受困,却为向问天的安危担起心来”。
尤其无耻的是:任我行图谋复辟,势必显示自己的独门武功(“薛香主给人五指插入胸膛,将一颗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这厮之外,当世更无第二人”)。黑木崖得讯,自然会“八百里加急”派人到西湖梅庄查问……
如鲍大楚早到一二天,令狐冲,还有活路吗?
令狐冲被义兄欺骗,被他最好的朋友出卖。他将为任、向二公的伟大事业献出生命而于真相一无所知。他之陷于死到临头的境地,不过是出于对向问天人格的尊重信托以及对友情的天真理解。
向问天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给任我行的复辟,争取两个月时间。
令狐冲被出卖,被他的把兄所出卖。
却只卖得两个小钱。
六
有网友为“天王老子”辩护:
“向问天本来就想让令狐冲多立点功,这样才好求任我行授他吸星大法以解不治之症。”
再次申明:向问天利用令狐冲救脱任我行,我能理解,不觉得太过份。
令狐冲出力救任我行一命,脱困后的任我行再将《吸星大法》传给令狐冲,救令狐冲一命。一命换一命,于情于理,这才是公平交易。
令狐对任我行有救命之恩,这样的恩德还不值一部《吸星大法》?如说不值的话,在黑牢里多呆上两个月就值了?一样不值!还不如说任我行向问天就是两只“白眼狼”根本不打算传令狐“吸星”来得更合乎逻辑。——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吸星大法”,根本不是任我行传给令狐冲的,是令狐冲对着“雕版”自学的。任我行把《吸星》刻在铁板上,本来是要害东方不败的(参见拙文《任我行不死?!),让令狐冲捡了个便宜。
那天任我行向问天回到梅庄,是为了收服鲍大楚等魔教四长老的,看到令狐冲已经自行脱困,向问天当然会做人、会说话:“咱们今日便是救你来啦。”(参见拙文《白首相知犹按剑——给向问天三卸妆》)
令狐冲可以独自逃生时,甘愿与向问天同船共命慷慨赴死。向问天在可以做到兄弟俩皆平安时将令狐冲独自置于危地死地。
令狐冲在脱险当日即回身来救可能被囚的向问天,向问天在外逍遥了两个多月才想起黑牢中还关着一个令狐贤弟……
二人人格之高下,判若云泥。
向问天之所为,恰似“郦生之卖友”。令狐冲之行事,真正做到了“友如郦生而待之如鲍叔”(陈寅恪评王国维语)。
七
下面文字,全部自金庸《韦小宝这小家伙》文中摘录,不妨看看金庸如何认识友情与义气:
士大夫懂的道德很多,做的很少。江湖人物信奉的道德极少,但只要信奉通常不敢违反。江湖唯一重视的道德是义气,“义气”两字,从春秋战国以来,任何在社会上做事的人没有一个敢忽视。
武侠小说又称侠义小说……“义”是重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往往具有牺牲自己的含义。中国人向来喜欢小说中重视义气的人物。……“情义”是最重要的社会规律,“无情无义”的人是最大的坏人。
传统的中国人不太重视原则,而十分重视情义。
“义气”在中国人道德观念中非常重要。……不孝父母绝对不可以,出卖朋友也绝对不可以。
西汉吕后当政时,诸吕想篡夺刘氏的权位,陈平与周勃谋平诸吕之乱。那时吕禄掌握兵权,他的好朋友郦寄骗他出游而解除兵权,终于尽诛诸吕。诛灭诸吕是天下人心大快的事,犹如今日的扑灭“四人帮”,但当时大多数人竟然责备郦寄出卖朋友(《汉书》:“天下以郦寄为卖友。”)这种责备显然并不公平,将朋友交情放在“政治大义”之上。不过“朋友决不可出卖”的观念,在中国人心中确是根深蒂固,牢不可拔。
在风波险恶的江湖上,义气是至高无上的道德要求。
孟子哲学的根本思想是“义”。那是一切行动以“合理”为目标,合理是对得住自己,也对得住别人。对得住自己很容易,要旨在于不能对不起别人,尤其不能对不起朋友。
金庸《韦小宝这小家伙》一文,并无提及天王老子一字,却似乎全是针对此人的卖友行径而发。
金庸在接受陶杰访问时,并说:“传统以来中国人交朋友的精神,不仅是‘信’,更主要的是‘义’。而‘义’,就是一种深情……”
武侠小说又称“侠义小说”。所谓侠士,如做不到郭靖、胡斐的行侠仗义,至少也应该像郦寄那样虽不仗义但行侠,或者像韦小宝、田伯光那样虽不行侠但是仗义。侠与义两者,天王老子向问天有什么呢?出卖挚友,实属不义之至。而你翻烂了《笑傲江湖》,又能找到此人的哪怕一件侠行呢?
在回答读者提问时,金庸曾说:“在道德上,武林中人很看重的是,滥杀无辜不对,对不会武功的人动手也不对。”
且看向问天的英雄壮举:
“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提气疾冲,追到马匹身后,纵身跃在半空,飞脚将马上乘客踢落,跟着便落上马背,他将令狐冲横放在马鞍桥上,铁链横挥,将另外两匹马上的乘客也都击了下来。那二人筋折骨断,眼见不活了。三人都是寻常百姓,看装束不是武林中人,适逢其会,遇上这个煞星,无端送了性命……向问天抢得三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三联版《笑傲江湖》720页)
毕竟受过现代文明熏陶,金庸下笔远比施耐庵矜慎,像李逵那样毫无目的的杀戮平民,为杀人而杀人,抡起斧头往平头百姓头上砍去的豪情胜慨,在金庸笔下的反派人物身上也不多见,“毒”如欧阳锋、“恶”如段延庆,也没干过李逵与向问天这种英雄事业。如果是心情恶劣,以杀人作发泄也倒罢了,但我们看向问天在杀人过程中又骂又笑,处于极度亢奋状态。金庸在此直呼其为“煞星”,难道如梅超风叫陈玄风“贼汉子”一样,是一种爱称?
像他的任教主,向问天也把“杀人”视为生平至乐。
金庸所要塑造的向问天这一人物形象,果真如温瑞安所言“血性义烈”?如此滥杀无辜,不是“血性”,而是“血腥”。“烈”则“烈”矣,“义”在哪里?“侠”风焉存?
向问天根本不是侠客,而是地地道道的政客,传统政治大家的冷酷嗜血、贱视人民、蔑视生命,在向问天身上,一样不缺。
如果不是自我欺骗太成功,武侠小说的读者应该明白:真要置身武侠世界,我们做不成“大侠”的,而向问天谈笑间杀死的那三只蝼蚁,不正是你我这样的人吗?
向问天身为神教大头领,只要认为有必要,将成千上万的无辜者投入火海,向问天不会皱眉不舍,且将展颜欢笑!
严格说来,向问天谈笑间滥杀无辜,犯下的,是“反人类”的罪行。
八
或许,金庸试图通过这一脚色来归纳、刻画中国所特有的政治家典型:表面温情脉脉,内心崇尚铁血;似乎义薄云天,实则刻薄无情;为了政治利益一切皆可变卖,需要心硬时绝对不手软……
此类政治人物在中国并不少见,但用小说人物形象把它总结出来,金庸确为第一人。
金庸在与池田大作对谈时,讲到:“武侠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一定不可说谎,不可忘恩负义,不可对不起朋友,必定要有情有义,不可凶暴残酷,奸诈毒辣。”(《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268页)
以金庸自定的标准,反观他所塑造的向问天,竟是何等面目?
向问天撒谎成性,向问天忘恩负义、无情无义,对不起朋友,向问天凶暴残酷、阴险毒辣,……
真实的向问天,竟是何等面目?
向问天,是伟大的多面人物。
他的擅长改面易容,在我看来,极具象征意味。《天龙》阿朱的易容,改变的只是形貌,其爱闹的本性不变。易容之后的向问天,其行事作风,却是与前判若两人。
“凉亭”之上,“赫然有个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张板桌旁饮酒……容貌清癯,颏下疏疏郎郎一丛花白长须,垂在胸前,手持酒怀,眼望远处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此时的以及稍后与令狐冲并肩作战的向问天,豪迈孤傲,夭矫如龙。
在“深谷”,向问天“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会,神力到处,长须尽脱,双手再在自己头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精滑的秃头。……顷刻之间,相貌便全然不同”,之后,他们来到梅庄,此时的向问天通达圆融,双目如炬洞悉人性,长于肆应八面玲珑。乃竟一如交际明星!他连拍丁坚、施令威这两位梅庄家奴的马屁,尤其做得不着形迹、恰到好处。
易容之后,与之前,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向问天?
或者,两者都是?两者都不是?
九
《笑傲江湖》两大“伪人”,向问天与岳不群。
岳不群是“伪君子”,向问天更是“小忠大奸的伪君子”。
岳掌门的虚伪,太浅薄,瞒不过明眼人的。其伪君子面目,早被任我行、向问天、方证、冲虚等人看破。相形之下,向问天更加深藏不露,不可测度,也就更加可怕。
向问天出卖令狐冲是为了谁呢 ?
任我行!
至少他对任我行还是讲义气的了。
向之对任,感情极为复杂微妙,可以说是愚忠,可以说是崇拜,可以说是以妾妇之道事之。
但决不是义气。
任我行是他的教主,是他的神,是“卡里斯玛”。
向问天以“天王老子”自居,正自有俾睨俗世、君临万象的气概,唯独在任我行前俯首下心,如奉日月,其灵魂被任我行的宏大气魄与人格魅力完全征服。
向问天的人格既不独立,亦不完备。对任我行,他有太多的依附性与从属性。
且看向问天在少林寺观任我行与做冷禅之战的神态:
“脸色却是忽喜忽忧,一时惊疑,一时惋惜,一时攒眉怒目,一时咬牙切齿,倒似比他亲自决战犹为要紧。”
好一副忠心护主,“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的忠臣嘴脸。只不知在令狐冲身陷囚牢的两个多月,向问天的面目表情为何如?
令狐冲困惑:“只是教主脱困已久,何以迟迟不来救我?”
结义兄长向问天自然有义务为他祛疑解惑:
“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
并非向问天有意强词夺理,饰词狡辩,确是他的真实想法。在他看来,这样做本来就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的。
在向问天心中念中,任教主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令狐冲的事再大——人生大事莫过生死——也是小事。世间一切都必须为任教主让路、牺牲。任教主是日月神教的太阳,是整个宇宙的中心。
十
令狐冲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拒绝了任我行拉他入盟的提议,任我行至为不喜。此时向问天置酒相送,算是稍稍保全了一点为友之道。
向问天此举,也可令一众江湖散人把自己看成铁哥们、贴心人,令狐冲在江湖散人们中的威望向问天岂有不知之理?
继向问天之后,老头子、祖千秋、计无施诸人也来向令狐冲敬酒,那就大有“跪着造反”意味了,大干任我行之忌。于是,向问天编了一套说辞,把向令狐冲敬酒解释作“出于圣教主事先嘱咐”:
“向问天追随任我行多年,深知他的为人,自己一时激于义气,向令狐冲敬酒,此事定为他所不喜,自己倒还罢了,其余众人也跟着敬酒,势不免有杀身之祸,当即编了一番言语出来,以全他颜面。也盼凭着这几句话,能救得老头子等诸人的性命。这么一说,众人敬酒之事非但于任我行的威严一无所损,反而更显得高瞻远瞩、料事如神。”(三联版《笑傲江湖》1551页)
这段文字,皮里阳秋,大具春秋笔法。向问天如此举措,首要目的仍在维护大领袖的光辉形象,令其“威严一无所损”,救老头子等人,反而是次要的。(“以全他颜面,也盼……”)。
向问天敢于向令狐冲敬酒,固然“激于义气”,也无非恃宠而骄,不过令任我行略为不高兴,别无损失。却又马上弥缝补过,对领袖何其忠悃,心思又何等的周密细致。
“老头子只是日月神教管辖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问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令狐冲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头子这样一个小脚色居然敢来向他敬酒,只怕转眼间便有杀身之祸。他重义轻生,自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三联版《笑傲江湖》1550页)
两相对照,我们才明白什么是“江湖间最可宝贵的义气”。
两边讨好,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却正是向问天类型的“政治人物”的特长与特色。
——且看“天王老子”向问天的丑态:
“向问天右手高举,划了个圆圈,数千人一齐轨道,齐声说道‘江湖后进参见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三联版《笑傲江湖》1538页)
此时的向问天,像个什么东西?
像宗教礼拜仪式中的祭司,象巫婆神汉!
历史上历代暴君都有一个似乎开明仁义的辅臣,每一位任我行都有自己的向问天,没有任我行的残暴为背景,向问天们的开明仁德无从体现,而失去向问天们的尽心辅佐,任我行之流的独夫民贼亦难任意妄为,得志于天下。
二者相互伴生,狼狈为奸。
宽容点,向问天可说是逢君之恶;说难听些,则无异于助纣为虐!
茨威格撰写《一个政治家的肖像——富歇传》,目的不限于缕述富歇一生的进退行止,更在于揭破此人所代表的那一类“幕后政治家”的可鄙可耻、可怖可畏。
茨威格期望此书“能对政治家类型学做出贡献”,他的目的实现了。而我认为金庸凭藉自己创造的向问天形象对“政治家类型学”之贡献应当不低于茨威格。加上他创造的岳不群、任我行等形象,其成就更为可观。
“这样一类人,他们表面是一回事,内心其实十分深邃,他们的行事如果由着他们自己,往往深不可测,日后才能被人看破。”
这是茨威格转述的巴尔扎克对富歇的论断,用在向问天身上,也无不妥。
让我们再次领略茨威格的睿智与恐惧:
拿破仑在百年前曾经说过‘政治已成为现代的毒瘤’,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我们为了自卫,就得设法去看清隐藏在这一力量后面的人的尊容,从而参透他们藉以得势的危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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