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王观《卜算子》
一
绿竹巷任盈盈初遇令狐冲,隔帘倾谈,已是芳心可可,倾心于彼。此节乍读若不可解,细思却在情理之中。
鲁迅有言:“女人的天性中,有女儿性,有母性,而无妻性”。当盈盈要求令狐冲护送她远行时,令狐冲只当是在为“婆婆”尽一份心力,慨然应承下来,盈盈心中漾 溢的则是一种因得到父兄关爱照拂而产生的甜蜜感与幸福感,此为“女儿性”。盈盈的真实意图则是自己要长久的保护照料令狐冲,不使他的身体、精神再受伤害,更多的体现了她“母性”的一面。
女人的母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观乎多数小女孩的喜欢照顾更小的洋娃娃,可以想见其余。诚如维克多·雨果所言:“娃娃是女孩童年时代一种最迫切的需要,同时也是一种最动人的本能。……女性的未来全在这儿了。”钱钟书《上帝的梦》也记载了耶和华他老人家第一次听到亚当的颂歌:“上帝这时候又惊又喜的心情,简直不可拟议。假使我们是小女孩子,忽听得手里抱的洋娃娃赶着自己叫‘妈妈’……也许我们能揣猜、想象她那时候心理的万分之一。”
满世界寻寻觅觅,再没有比这个令狐冲尤其这一阶段的令狐冲,更适宜担当任大小姐“洋娃娃”角色的了。
令狐冲本是孤儿,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新近又受师父猜疑,被师弟冷落,遭情人遗弃,遇万人冷眼。再加七痨八伤,命若悬丝。好在心地无邪,至情至性。
如此可人,怎不教任大小姐油然而生维护照拂怜念之心,而以令狐冲的监护人自居?
金庸笔下,与此相通的是《雪山飞狐》苗若兰之恋胡斐:
“那时候我还只七岁,我听爹爹说你爹妈之事,心中就尽想着你。我对自己说,若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活在世上,我要照顾他一生一世,要教他快快活活,忘了小时候别人怎样欺侮他亏待他。”(三联版《雪山飞狐》216页)
这份情怀十分“古典”,今人已多不解。
盈盈远离黑木崖,显性的原因有二:(一)江湖散人为得“三尸脑神丹”解药辗转求告于圣姑门下令伊不胜其扰;(二)终日亲口对东方叔叔说、亲耳听闻教徒对东方教主讲那些肉麻言辞,让盈盈不胜作呕。
隐性的原因则只有一个,考虑到盈盈的年龄(约十七八岁),正值青春期,春情勃发时候。她离开黑木崖是因为“小鬼头春心动也”,这么说似稍嫌亵渎,终究未失其实。无论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她都需要身边有一个男子,慰藉她,珍惜她【注1】。
但在黑木崖,这一需要未免过于奢侈。
黑木崖上也许什么都有,但“更无一个是男儿”。盈盈的两位“叔叔”东方不败与向问天,一个挥刀自宫,一个以妾妇之道事君。其他日月神教教徒皆为满口谀词不知羞耻为何物的小男人,有诺诺之千夫,无谔谔之一士。以任大小姐之超凡俊逸、光风霁月,她瞧得上谁?
既然黑木崖上没有任盈盈想要得到也应分得到的东西以及不是东西的“男人”,盈盈于是飘然独下黑木崖,依她七老八十的师侄绿竹翁而居。
此时,身心疲惫的令狐冲踽踽而行在了她的视野之内。
“实际上我认识他不止这些日子,第一次见他,我就有种感觉:我知道这个人已经长远了,他是我心上的人”,这是亦舒笔下黄玫瑰对宋家明的感觉,却也道着了盈盈的心声。
亦舒就抵死也搞不懂黄蓉怎么会爱上郭靖。实则盈盈与黄蓉这两个“妖女”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黄蓉何以抛下老父离开桃花岛?仅仅是因为与黄药师的一场争吵?此非主因,她的离开桃花岛与盈盈的走下黑木崖,都属于青春期感情的无意识发泄与发作。
桃花岛上,有暗香疏影的桃花,有变幻莫测的神剑,又涵纳万有的碧海,有哀感顽艳的箫韵,有布置奇诡的道路,有死气潜伏的花船,有邪得可爱的高年老父,有年轻母亲如生的尸体,有不失赤子之心的皓首顽童,有天性邪恶而又战栗惶惧的聋哑佣仆……什么都不缺,独独没有一个青春女孩可堪付托情感的人。
金庸的老友,黄霑,为电视剧《射雕》所作歌词,起句即是:“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人生变得有意义。”倒过来读,或者更佳:为使人生有意义,我终于要找到你,为此我才投身在了茫茫人海……
黄蓉终究会离开桃花岛的,如果不是与老父吵了一架,也会有别的不痛快发生;就算不是为周伯通而争吵,更年期的老父与青春期的少女要吵架何愁找不到话题?
于是,在江南,一个小叫化邂逅了自瀚海大漠归来的少年侠客、射雕英雄,而又“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室”、“乐子之无家”……
二
在某些方面,金庸明显不曾做到“与时俱进”。他在介绍“越女剑”的开创者赵处女(即越女)的文字中,居然对时尚新女性颇有微词:“处女是最安静斯文的人,当然不是现代着迷你裙,跳新潮舞的处女。”(金庸《卅三剑客图》)
金庸的抱怨倒也不是全无来由的,时至今日,安静斯文、腼腆怕羞的女孩几乎成了稀有动物。
如果说害羞是女人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也早已退化;如果说害羞是女人的一门艺术,这门艺术已接近失传。
金庸对此似乎心怀不满,意有未惬。他所能做的只有在想象中,在笔端塑造出任盈盈这样一位脸皮薄到极致的深具古典精神的人物形象,满足自己也满足了读者的心理期望。
“她生命中……唯一重要的只是爱情”(《笑傲江湖·后记》),当她爱上令狐冲时,令狐冲已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没有财富,没有地位,没有亲人,没有武功,没有健康,甚至连生命也随时可能失去。
盈盈绝无新女性那种种功利性的考量,爱了也就爱了,因为爱,所以爱!
读者尽有不喜欢黄蓉、小龙女、赵敏、周芷若、王语嫣的,对盈盈却鲜有微词,翕然天下同风。不能不说是与每个人的这份心理期待相关,而读者对盈盈的喜爱中其实已经夹杂了太多“意淫”的成分在了。
之前,我曾引鲁迅所言“女人有女儿性,有母性,但无妻性”,来诠释盈盈何以与令狐冲隔帘倾谈,便莫名其妙的爱上这位浪子。实则,盈盈正是女儿性与母性的完美结合、对立统一。
她的腼腆怕羞,对令狐冲爱使小性儿,当然是女儿性的展露。但她为令狐抚琴安魂,央求令狐保护自己真意却是自己要维护令狐的平安,她为了治好令狐的绝症甘心舍身少林,她为令狐规划如何取得五岳派掌门的尊位……
令狐冲初闻盈盈弹奏《清心普善咒》,“隐隐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娘的怀抱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
开局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事事处处,令狐冲都处于被照顾、被呵护的地位。
(盈盈)轻轻一笑,说道:“冲哥,可要得罪了”,不等他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后腰带,左手抓住他衣领,将他身子提了起来,展开轻功,从高粱丛中疾行而前,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心想自己堂堂恒山派掌门,给她这等如提婴儿般抓在手里……(三联版《笑傲江湖》1396页)
这一情节颇具象征意味。令狐冲起初一直把盈盈认作“婆婆”,一位年高德劭的武林前辈,后来才看清其真面目:“容貌秀丽绝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三联版《笑傲江湖》676页),但在心理年龄上,盈盈永远都是他的“婆婆”。
难得的是:盈盈深知也深爱令狐冲“纵横自在无拘束”“且自逍遥没谁管”的个性。她对令狐冲的关怀照拂总是以不损伤拘囿其天性为前提的。三毛有言:“岳灵珊,君子剑女儿,如何能懂爱令狐冲。”二女相较,盈盈与令狐其实更投契合辙。
三
一个幽灵。
一个日月神教的幽灵,在五霸冈上徘徊!
一众受惠于盈盈的江湖散人齐集五霸冈,为令狐冲疗伤。不料大触霉头,令圣姑她老人家恼羞成怒。盈盈的玉趾芳踪尚未踏上五霸冈,硬是纷纷作鸟兽散了。
祖千秋、司马大等人狗胆包天,居然还有闲情向令狐冲作别。
“司马大神色扭怩,便如孩童做错了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三联版《笑傲江湖》648页),能令司马岛主变得“如孩童”的“大人”,一定不是眼前的令狐冲,正是虽不在现场的盈盈。
盈盈的“母性”不仅及于令狐冲一身,对一众江湖豪客,她宛似“监护人”,而他们看到盈盈居然也是一派孺慕之情:
群豪大声欢呼“圣姑!圣姑!”,一齐躬身行礼。瞧这些人的神情,对盈盈又是敬畏,又是感佩,欢喜之情出自心底(三联版《笑傲江湖》1149页)
盈盈的师侄绿竹翁称她为“姑姑”,江湖散人则呼盈盈为“圣姑”,二者有无关联?
“圣姑”【注2】的称呼究竟该作何解?像小昭的“圣女”?还是像杨过口中的“姑姑”?或者二者皆有几分仿佛?
盈盈得到那么多江湖豪客的信仰尊崇,据她自己说来,是这样的:
“每次都是我去(向东方不败)求情,讨得(三尸脑神丹的)解药给了他们……他们来向我磕头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肠,置之不理。”(三联版《笑傲江湖》1097页)
那么,盈盈这样做是否为了向众人市恩买好,收拢人心,以图在魔教中树立自己的领导地位?
任大小姐深得乃父遗传,颇具政治才能,在杀伐果决、处事明快上尤非常人可及。她在七岁稚龄就隐约觉出神教反常的政治气候,体现了高度的政治敏感(金庸本人髫龄也感觉出父亲在生意上的不精明,盈盈的早慧,可能是金庸借给她的)。
盈盈所缺乏的仅仅是对权力的渴望。《笑傲江湖·后记》:
“令狐冲是天生的隐士,对权力没有兴趣。盈盈也是隐士,她对江湖豪士有生杀大权,却宁可在洛阳隐居陋巷,琴箫自娱。她生命中只重视个人的自由,个性的舒展。唯一重要的只是爱情。”
她为司马大们求取解药,不是为了给自己在政治交易上增添筹码,仅仅出于其天性中的善良。
计无施、祖千秋、黄伯流他们不是傻瓜!因此,就算盈盈对他们表面上严苛冷漠,但他们对盈盈仍是“又是敬畏,又是感佩,欢喜之情出自心底”。任我行则“以恐惧之心威慑教众。众人面子上恭顺,心底却愤怒不服,这个忠字,从何说起?”(三联版《笑傲江湖》1227页)。
盈盈一方面为江湖豪客排难解纷,一方面又刻意对他们严厉苛酷。是因为她的矜持?因为她在魔教那样险恶环境下的自保之道?更可能是出自她施恩不望报的高贵天性?
但在内心,盈盈对他们从来不缺乏温情。她发配数人远赴荒岛,也是在阻止他们戕害自身,不要他们继续刺瞎双眼。虽口说让他们终生不得重履中土,然而事缓则圆,以后总有办法的【注3】。
“圣姑”之称,其实已经染有“圣母”或“妈祖”的光环了。
张爱玲《谈女人》:
如果有这么一天我获得了信仰,大约信的就是奥尼尔《大神勃朗》一剧中的地母娘娘……人死了,葬在地里。地母安慰垂死者:“你睡着了之后,我来替你盖被。”为人在世,总得戴个假面具,她替垂死者除下面具来,说:“你不能戴着它上床。要睡觉,非得独自去。”……在任何文化阶段中,女人还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超人是男性的,神却带有女性的成分,超人与神不同。超人是进取的,是一种生存的目标。神是广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
任盈盈与奥尼尔笔下那位“一个强壮、安静、肉感,黄头发的女人,二十岁左右,皮肤鲜洁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的“地母娘娘”,外在形象完全不同,所同者是她们身上蕴蓄的那种“地母精神”。
是任盈盈,将令狐冲那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
任盈盈之“盈”,意为“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庄子·知北游》)。
“冲”与“盈”二名,当然是出自《道德经》:“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但一般的理解,根据阴阳之学,令狐冲是应该“盈”(满盈)的,而任盈盈才应该“冲”(空无一物)的。金庸整个给搞拧了。
既然从性别、生理的角度不能解释二人的名字,那么从性格、个性角度或可获得答案:
任盈盈地负海涵,象征丰盈充实的大地;令狐冲凌虚御风,管领自由浩瀚的天空。
补记:
2007年,大陆馈送香港一对大熊猫,其中一只,名字是金庸起的。金庸解释道:“香港很重视经济的,起个‘盈’字,就是做生意赚钱,人人都喜欢,所以我提议雌性大熊猫叫盈盈。”
【注1】“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低,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哪里去找这一个人去?’”任盈盈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对初遇的令狐冲完全无感,更谈不到“倾心”。
【注2】“圣姑”的名号,似乎是金庸实行“拿来主义”,从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那里取用的。
【注3】 三联版《笑傲江湖》:“那婆婆(刘按:盈盈也)道:‘你们立即动身,到蟠龙岛上去玩玩罢。这一辈子也不用回中原来啦。’”
最新修订之花城版《笑傲江湖》改为:“那婆婆道:‘你们立即动身,到蟠龙岛上去玩玩罢。过得七八年,再回中原罢。’”
我相信无论三联版还是花城版中的任大小姐,皆无决心让那些江湖散人终老荒岛。
但是,任盈盈这样“狠角色”,即使本无此意,也不妨放此狠话(“一辈子也不用回中原”),如此,个性更鲜明,性格更完整 。
这么一改,有失任大小姐的“妖女”风采。
这里,新版,实不及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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