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辅棠 ( 作曲家、小提琴家 )
团长“媒人”
去年(1996年)二月底,台湾省立交响乐团在垦丁举办了为期一周的“华裔音乐家学术研讨会”。这场史无前例盛会的最特别之处,是与会者包括了台湾、香港、大陆、海外四地的华裔作曲家、指挥家、乐团团长、音乐学者、乐评家、音乐经纪人、文化记者等数十人。省交团长陈澄雄教授在开幕式上开宗明义地说:“我们任重而道远,各干各是不成的。要互相通气,互相帮助,整合力量,才有可能让华人音乐在二十一世纪的世界乐坛大放光彩。”笔者有幸参加了这场盛会,并因此而认识了香港小交响乐团主席余汉翁先生。作为见面礼,我送了他一盒《神雕侠侣交响乐》在台北首演的录音带。没想到,五月底某深夜,突然接到余先生从香港来电话,说香港小交响乐团决定十一月三十日在香港大会堂演出《神雕侠侣交响乐》全曲,要我尽快把总、分谱寄给他。
武侠小说《神雕侠侣》的原产地是香港。《神雕侠侣交响乐》构思,写作均在美国,试奏在北京,首演在台北。如今,她终于有机会“嫁”回香港,一了笔者多年一大心愿。追源起来,这桩喜事,全靠陈澄雄团长做的“媒人”。
当我收到排练日程表,一看,连预演只有五次排练时间,不禁为这场音乐会的指挥叶聪先生,也为“神”曲担心。直到十一月廿八日,一抵港便马上去听他们的第三场排练,听完后,担心才变为信心。叶聪的排练特点,可归纳为“专练难点”“出乎所料”“周密安排”“张弛交替”四个方面。专练难点,是时间只花在真正有困难,有问题的地方。不练也可以过的段落,连一秒钟也不花。从头到尾走一次?连预演在内都没有试过。出乎所料,是忽而练中间,忽而练后面,让团员因不知道下面要练那一处,而始终保持意外感和新鲜感。预演也一反常规,先练最后一段,结尾才练第一段。周密安排,是预先计划好要练那些地方,要解决那些问题,每处大约要花多少时间。绝不让非练不可的地方,因疏忽或安排不周而没有练到。张弛交替,是严格要求之后,讲段笑话让气氛轻松一下;练完快的、绷得紧的段落之后,练慢的、轻松的段落。有时,为了某件乐器的音准或节奏有问题,要这件乐器连续独奏多遍,还不让过关。有时,看见团员实在又卖力又疲倦,便宣布提前休息。
靠着这样高明、高效率的排练,叶聪赢得全体团员一个“服”字,也交出了让作曲者、演奏者、观众都相当满意的演出成绩单。
音乐会开始前约半小时,我正忙着与一群数十年未见面的老同学、老朋友寒暄、照相,程瑞流先生过来说:“金庸先生到了,快去招呼一下。”我跟着程先生,走到大会堂另一端。只见金庸先生正在与费明仪女士、王荣文先生等聊天。他显然已到了好一会儿。见到他,真高兴。握过手后,问候他近年来身体可好?他说,前两年心脏做了大手术,现已痊愈。聊到这场音乐会,他说:“我前些时候考虑了一下,也许可以用这样的名称……”。我平常反应偏慢,此刻突然福至心灵,打开手上一本有空白页的节目单,请他把所想写下来。只见他提笔徐书,先在中间用直行写了“侠之大者交响乐会”八个字,然后在右上方题了“黄辅棠兄”几个字上款,再在左下方签上“金庸”两个字。信笔写来,已成书法珍品。阿镗何其幸运,不求而得如此无价珍宝!可惜,这场音乐会已来不及用了。希望还有下一次,可以用上它。
音乐会的上半场,是黄安伦的《岳飞序曲》,何彬,马圣龙的二胡协奏曲《满江红》。下半场,是《神雕侠侣交响乐》。八个乐章一口气奏完之后,照例是指挥先谢幕,然后作曲者谢幕。我谢完幕后,掌声仍然热烈,没有一位听众站起来离场。这时,叶聪先生示意听众安静下来,向全场宣布:“今天我们很荣幸,《神雕侠侣》的原作者查良镛先生在座。让我们用热烈掌声,请查先生上台。”顿时,全场掌声雷动。只见听众席中,一位身穿浅灰色西装的长者徐徐起立,先向舞台鞠一躬,又转身向听众鞠一躬,便徐徐坐下。叶聪见查大侠无意上台,便再请一次。查大侠鞠躬如仪,坐下如仪。再请一次,仍是如此。
叶聪这时大概也是福至心灵,竟打破常规,招呼我一起走下舞台,走到查先生的坐席旁边,连请带扶,硬是把大侠请上了舞台。此时,全场掌声呼声震耳欲聋,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大侠在舞台上一再向乐团和听众致谢,答礼,仍然平息不了掌声。直至我和叶聪扶他走下舞台,回到坐位,掌声才慢慢消歇。
如此难忘场面,幸赖香港小交响乐团干事陈杰麟先生和笔者的挚友、香港钢琴音乐协会祕书梁文仕先生,充任临时摄影师,留下珍贵的历史镜头。
知音人语
音乐会结束后,在听众席上,遇到声乐名家顾企兰老师和她的一群学生。顾老师说:“你的音乐,真的感动了我。特别是《黯然消魂》那一段,把我几十年内心最强烈、最压抑,却又说不出来的感觉,全都翻了出来。”香港著名专栏作家,乐评家梁宝耳先生当晚约我长谈,说:“从你这部作品中,我感受到大时代的悲凉和这一代知识分子心灵的痛楚,呼喊。”香港乐界前辈,泛亚交响乐团音乐总监叶惠康先生,在我请他填写的“听后总印象”栏中,写下一句话——“一部十分有创意的管弦乐曲。”香港作曲家联会主席,香港中文大学音乐系主任陈永华博士的评语是:“细致的旋律,澎湃的配器。层次分明,进退有序。”他并鼓励笔者“继续写金庸的小说!或写武侠歌舞剧!”与笔者素不相识的香港著名作曲家、香港出版总会名誉会长陈健华先生的鼓励之语是:“作品及演奏均出乎意料的好。希望能多听到一些你的作品。”最过誉也最特别的评论,来自香港著名圣乐作曲家、世界基督教圣乐促进会董事局主席杨伯伦先生:“最好之处乃中与西结合,少量乐器演奏与整个乐队演奏结合,悲壮与雄壮结合,严肃与灵巧结合,古典与新潮结合,美丽的旋律与粗犷之乐段结合,单独完整的故事与整个乐曲的连贯性结合,真挚的感情与戏剧化效果结合,崇高之意念与一般市民口味结合,南方音调与中原乐韵结合。此乃我欣赏华人作品五十年来所听过最精彩,最呕心沥血之巨作。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必可留存至永久。”
饮水思源
庆功宴上,极意外的,金庸伉俪在坐;国乐名家黄安源伉俪在坐;著名歌唱家、香港艺术发展局音乐舞蹈组主席费明仪女士在坐;雨果唱片公司老板兼总录音师易有伍先生在坐。此外,还有台湾远流出版公司发行人王荣文先生、香港电台第四台台长郑新民先生、新华社香港分社文体部副部长刘效炎先生、著名乐评家周凡夫伉俪、参加演出的二胡大师萧白镛伉俪、香港小交响乐团的各声部首席等。
金庸先生谈兴甚浓,向余汉翁先生和叶聪先生建议,应把“神”曲录成CD和LD。费明仪女士也建议香港小交响乐团,应把“神”曲再多演几次。易有伍先生则明确表示,雨果唱片公司有意录制“神”曲,等安排处理好各种技术细节,便可进行录制。在此一片欢愉气氛之中,我不禁思念起为“神”曲付出过极大心力的两对音乐侠侣──北京中央乐团的刘奇、丛雅峰伉俪和台北青年音乐家文教基金会的崔玉磐、许慧珊伉俪。1988年,在经过十二年构思和技术准备之后,我写出了“神”曲第一稿。因为是头一次写这样大型的管弦乐曲,对配器没有把握,便委托刘奇先生修订一下配器并设法试奏。没想到,有好几段配器,他是“另起炉灶”,并找到陈佐湟先生担任指挥,中央乐团乐队负责试奏。只有很内行的人,才能想象这样的工作,需要耗费多少心力时间,具备何等通天本事才能胜任。全凭这个试奏录音,我得以把全曲作了第一次大修订。也全凭这个录音,得到崔玉磐老师的倾尽全力,饱尝艰辛,把“神”曲搬上了台北舞台。为让我能边排练边修改总谱分谱,首演的排练时间多达二十几次,每次四小时。其中《侠之大者》一段,一改再改,一排再排,均不满意。到最后,干脆整个中段重写,才比较满意,成为现在的样子。一部新作品有这么多排练时间和修改机会,单这一点,就可能破了世界纪录。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当年刘、崔二位的付出在前,就没有今天的音乐会成功在后。此刻,岂是把“神”曲题献给这两对音乐侠侣,便能表达笔者的感激之情于万一!音乐会第二天晚上,甫接下香港小交响乐团音乐总监职位的叶聪兄要赶赴巴黎,指挥一场全是现代作品的音乐会。余汉翁伉俪赐饭兼送行。首次见面的余太太对我说:“听了你的音乐,我要去买金庸的小说来看了。”叶聪兄说:“我倒希望,看过金庸小说的人,都来听听阿镗的音乐。”我说:“这次嫁女儿嫁得如此风光圆满,都是你们帮忙的结果。”真希望雨果的录音计划顺利,让更多没有听到音乐会的人,能通过唱片,欣赏到金庸小说的精彩,听到郭靖、杨过、小龙女的心声。
原载于台湾《明道文艺》 1997年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