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散人 发表于 2025-1-3 10:08

本帖最后由 西蜀散人 于 2025-1-8 08:16 编辑

尾声一:十个跌停板

当牛顿闷闷不乐回到自己的住所,听看门人汇报说有个红衣主教在书房里等自己时,不禁大吃一惊。
他飞快冲上二楼推开了书房的门,如他所想,那个红衣主教已经打开了自己的小柜子,从里面拿出一瓶酒正准备拧开瓶盖。
喔,古藤塔客,你这个该死的日耳曼蛮子,如果你不马上放下你手里的那瓶牛栏山二锅头,我就要用这个苹果砸你的脑袋了,我向上帝发誓!牛顿大声呵斥道。
古藤塔客无奈地把那瓶酒放到了书桌上。
爵爷,您和以往一样的小气,我还以为您炒股发财之后会变得大方一点。红衣主教不满地报怨道。
别提什么炒股啦!牛顿气咻咻地说,我连吃了十个一字跌停板,十个!直到今天收盘前才拉起来一点可我还没来得及出,看来今晚我得提前挂跌停价了,愿上帝保佑我明天能出来。
他定睛看了看对方,突然眼睛一亮:您已经很久没来英国了,是不是教皇终于也看不过去,打算对那家伙出手了?
古藤塔客有些愕然:您指的是哪个家伙?
当然是莱布尼茨,那个无耻的瓢虫!牛顿怒道,他剽窃了我的流数,还改名叫了微积分,见鬼的微积分,我这辈子从没听过如此低俗的名字!毫无疑问,那个莱布尼茨没有任何高雅的艺术趣味可言。
古藤塔客耸了耸肩:教皇大人对你们鼓捣出的那些计算曲线斜率的家伙什儿没有任何兴趣,我这次来是为了别的事务……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问,那个东西是你自己亲手画的吗?
他指向牛顿书房墙壁上挂的一副巨大的K线图。
当然了!牛顿骄傲地叫道,每一根K线,每一条均线,每一个成交量柱……都是我亲自计算并画出的,漂亮吧?
古藤塔客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副图:您为什么要用20日均线呢?据我所知都是用30日线来操作的。
牛顿叹了口气:我一度也想改用30日线来着,可紧接着就开始暴跌,我也没心情再画图了。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成交量下面的MACD指标也就此戛然而止了?古藤塔客道,您为什么不把后面的图都补上呢?我保证这会让您观察得更透彻的。
真的有用吗?牛顿满怀狐疑地看着古藤塔客,后者用上帝的名义给他作了保证,这让牛顿的心情稍微恢复了一点,于是他掏出铅笔和直尺,开始专心作图了,同时说道:既然您存心来帮我的忙,那我允许您喝一杯二锅头,只一杯。
古藤塔客高兴地拧开瓶盖,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小心翼翼地啜吸起来。
牛顿很快就完成了绘图工作,他后退一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给自己也倒上了一杯二锅头。
亲爱的红衣主教,现在如果您不能从中看出什么门道来,那我就真的要用苹果砸您的脑袋了。牛顿认真地道。
哦,我已经看出来了。古藤塔客说道,请您注意看日K和MACD之间的关系,这难道不是一个明显的底背离形态吗?您再看看成交量,这难道不是一个标准的黄金坑吗?
牛顿楞住了。
再看看这数月来的K线走势,古藤塔客大手一挥,这难道不是一个典型的艾略特波浪吗?
牛顿目瞪口呆地看着图,嘴里喃喃道:所以……您的意思是,目前只是一次二浪回调?
当然了,古藤塔客自信地下了结论:毫无疑问,底背离已经出现,跌停板也已打开,那就意味着这波二浪下跌已经见底,明天大概率会出现地天板,最肥美的三浪上升指日可待,您马上就要发大财了,我亲爱的牛爵爷!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拿出全部的财产去抄底的。
啊哈!我就知道,我炒股怎么可能亏钱呢!牛顿发出了一声让整栋房屋都震动的狂吼:要知道我可是牛顿啊,一个能计算出天体运动轨迹的天才!要看透主力的操盘还不是小菜一碟?我要当了这座房子,当了我的马车,当了我的内裤,满仓抄底!!!
他兴奋地掏出钥匙打开了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把焦黄的叶子放到了书桌上:衷心感谢您的帮助,我最最亲爱的古藤塔客,现在我邀请您和我一起抽这来自中国四川金堂县淮口镇的资格叶子烟,哦对了,按照当地人的发音,淮口应该读作FI口,请您跟着我说,FI~~~口。
FI口。古藤塔客严肃地说。
哈,瞧您这发音!牛顿兴高采烈地夸赞道:人们几乎会说,这是一个地道的金堂人了!
古藤塔客脸上流露出被恭维到的表情。
牛顿亲手为古藤塔客卷了一支叶子烟并给他点上,两人晕乎乎地吞云吐雾起来。
但牛顿始终放心不下他的流数,于是在烟即将抽完的时候,再度试探着发问:您这次造访鄙宅……真的不是为了我和莱布尼茨在科学上的争端?
古藤塔客瞟了牛顿一眼,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不,我这次来和一切科学上的争端无关,我是来向您传达教皇大人的指示:从今往后,一切的科学,数学物理化学……都将被禁止,无论您还是莱布尼茨,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允许再进行任何的科学研究。
牛顿目瞪口呆:为什么?科学和宗教又没有什么冲突,我用业余时间鼓捣这些科学,并没有影响到我对上帝的信仰啊……
但是影响了教会的统治。古藤塔客摁灭了手里的叶子烟,语气开始变得生硬:自从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以来,那些世俗的君王势力日增,越来越不把教皇放在眼里,而科学是他们手里与教会抗衡的最大武器,梵蒂冈是不会容忍这点的。
牛顿的眼神也变得冷酷起来:我提醒您别忘了,这里是英国不是罗马,我正处在您所谓的世俗君王的保护之下。
古藤塔客笑了笑,将握烟的手摊开给牛顿看:您看,这支烟现在被夹在我两根手指之间,可对?
上帝作证,您说的是事实,牛顿答道:但这跟教皇和科学有什么关系?
古藤塔客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然后牛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支烟从对方的手里缓缓升起,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下面托着它一样。
这支烟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然后轻轻落到了牛顿手里,他用手指触摸着烟头,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您是怎么做到的?牛顿感到一种几乎要窒息的震撼:这是什么力在起作用?这显然不可能是强弱作用力,也不是引力,难道是电磁力?但那是怎么作用到一支烟上面的?难道这是第五种力?它符合我的力学三定律吗?
古藤塔客道:这是一种来自中国的神奇的力,中国人管他叫内力……对了,既然您喜欢喝中国酒吸中国烟,那您一定知道那片土地上的近况吧?
牛顿皱了皱眉:不太清楚,现在的中国皇帝……应该是叫朱厚照吧?又或者是朱祁镇,那个传说中杀死了自己侄儿夺取皇位的人?
古藤塔客无奈地耸了耸肩:现在的中国已经没有皇帝了,在朱的家族统治的末期,西北的农民起义和东北的一股蛮族势力最终联手毁灭了这个王朝,但是他们都没有得到中国,因为那些掌握了内力的武林人士,有史以来第一次站出来夺取了政权,结束了以前那种半独立的与官方合作的状态……感谢中国各地的传教士,他们把第一手消息传回了梵蒂冈,跟随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些记载着内力修炼方法的秘籍,那是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宝贝。
他的手指微微勾了一下,牛顿手里的烟头凌空飞起,落回到他的手中。
牛顿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是引力吧?但它的作用范围似乎是高度可控的,我手里的烟被吸走了,但我的手掌没有任何感觉……
这依然是内力,古藤塔客解释道:内力能够以任何你想要的方式表现出来,它是所有你能够想到的力的总和,实际上,比总和还要多。
牛顿贪婪地看着古藤塔客手里的烟头,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血液在加速循环。
古藤塔客定睛看着牛顿:您现在明白了吧?教会已经掌握了中国的内力,中国人用这种力量摧毁了一切传统的政权,建立了武林城邦制度,而教皇也正打算用这种内力摧毁科学,全面压制那些世俗的君王,让他们永远在教会面前俯首称臣。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充满杀气:在中国的军事实践已经证明,只需要少数几个掌握了内力的武林高手,就可以摧毁世界上任何一支正规军,没有任何人类历史上已知的军事力量可以与内力抗衡,无论是斯巴达的三百勇士,波斯的不死近卫军,亚历山大的骑兵,汉尼拔的步兵,马略的军团,庞培的战舰,瑞士的长矛阵,法国的重骑兵,英国的长弓手……
他可以看见自己的话在牛顿身上产生了极好的效果,他两眼圆睁,大口喘着粗气道:主教大人,这个……叫做内力的东西,我可以学习吗?
古藤塔客闭上眼静默了片刻,喃喃道:我能够感觉到,那内力是强的跟你,您是个天才,牛爵爷,但您要当心,科学是路西斯的发明,是内力的黑暗面,您千万不要再受到科学的诱惑。
牛顿温顺地说:我过去研究科学只是为了发现神创世界的秘密,既然现在有了更好的方法,这个……呃,叫做内力的东西,它彻底颠覆了过去所有的科学规律,我相信它比科学更接近上帝,只要教皇愿意让我学会内力,我对于放弃科学研究没有任何意见。
古藤塔客郑重地站起来向牛顿伸出一只手:那我们今后就是武林同道了,内力将永远与您同在,让科学见鬼去吧。
牛顿高兴地握住了古藤塔客的手: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我必须叫厨子送两碗老北京豆汁儿进来表示庆祝。
豆汁儿很快送进来了,古藤塔客心怀狐疑地看着这碗颜色古怪的东西,嘴里嘟囔着“我对此有种不祥的预感”,端起来闻了闻,顿时两眼放光惊喜地叫了起来:圣母玛利亚!这豆汁儿真是太香了,中国人是怎么发明出这种好东西的?
关于豆汁儿有一个古老而动人的传说,牛顿深情地说道:很久很久以前,在北京后海的海边上住着两户渔民,一户人家里有一个英俊聪明的少年,另一家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少女。
古藤塔客听得很是入神:那后来呢?
见鬼,后面的我编不出来了,牛顿懊恼地说:总之您只需要记住,这是一个缠绵悱恻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最后的结局就是发明了豆汁儿。
请允许我赞美您,亲爱的爵爷,古藤塔客道:没想到您竟是一个如此浪漫的人,充满了文艺气息,我提议为了您的浪漫干一碗。
两人举起豆汁儿一口饮尽,脸上露出陶醉享受的神情。
古藤塔客深吸一口气道:所以这是说定了的,您再也不会进行任何科学研究了,可对?
再不会了!牛顿快活地叫道,我要修炼内力,让科学见鬼去吧!
哈利路亚,一切荣耀归于耶和华!古藤塔客的眼中射出狂热的光芒: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此后科学将从人类文明中彻底消失,只剩下内力和宗教统治一切,自今天起,直至时间的尽头……

西蜀散人 发表于 2025-1-10 10:00

本帖最后由 西蜀散人 于 2025-1-10 10:21 编辑

尾声二:随风而逝

石佳丽长得并不漂亮,但当男人们像殷家那对孪生兄弟那样为她的魅力所迷住时,就不会这样想了。她脸上有着两种特征,一种是她母亲的娇柔,来自慕容家血统的江南贵族;一种是她父亲的粗犷,来自豪放的河北石家庄,这两种特征混在一起显得不太协调,但这张脸上尖尖的下巴和四方的牙床骨,是很引人注意的。
"那个呆子又在发疯了。"石佳丽刚下马车,殷图就迎上来急切地说,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他说要把他所有的文章全都埋了。"
"哦,安息力,他怎么可以……"石佳丽惊叫道,她顾不得搭理还没来得及和她说上话的殷布,快步走上前去。
这是一个明媚的初春下午,和煦的阳光照射在西湖上,微风吹动着杨柳,柳条下蹲在水畔的安息力和以往一样的英俊动人,当石佳丽走到他身边时,她一如往常地感到心里的悸动。
安息力没有注意到石佳丽,他一边笨拙地用一把小锄头挖着土,一边嘴里念叨着:"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安息力,殷图说你要把所有的文章都埋了。"石佳丽镇定了一下自己,开口说道。
安息力轻轻叹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锄头站起身来:"为什么不呢,石佳丽?现在这个时代,文章还有什么用?"他的脸上依然带着那种慵懒的,充满了贵族气质的迷人笑容,当他的目光落到石佳丽脸上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脏有片刻停止了跳动。
"哦安息力,但是你的八股文写得那么好,你忘了钱谦益先生说过你是近二十年来的江南第一才子,最有可能连中三元的人,你要埋的那些文章都是你多年来的心血。"她道。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朝廷,也没有科举了。"安息力的语气似乎很沉静,这让石佳丽心里踏实了一些,她将一只手放在他胳臂上,低声说:"但儒学没有被废除,还是有很多儒士在传播儒家的思想,你仍然有用武之地。"
安息力对着石佳丽笑了笑,这笑容让他显得孤弱无助:"你还不明白吗石佳丽?一切都完了,我成了个废物。"他那低沉的嗓音中有一种痛感绝望的语调,使得她把搭在他臂上的那只手抽回来,同时倒退了两步。她呆呆地看着这个和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俊友,这时她才觉得有生以来头一次真正了解他。
"他们现在搞的儒学是另一个路数,以社会实践为主,八股文以及与之相关的那些寻章摘句的雕虫小技都被彻底抛弃了,我多年来所有的努力都落了空。现在我能做什么?和陆世仪他们一起去农村进行乡约自治的试验,腿上沾满稀泥,手上尽是茧巴?"他虚弱地反问道。
“噢你不要这样说陆大叔,他是个很可爱的人。”石佳丽不满地说,“虽然他喜欢下基层干农活,跟你不是一路人,但是……但你还可以习武啊,我可以叫雷特教你武功,他会乐意的。”
“习武?”安息力略带嘲讽地说,“跟你那个莽夫丈夫一起去气喘如牛地举石锁打木桩吗?”
"你当然可以。"石佳丽不解地说,"你是个天才,是个贵族。上个月雷特回了趟农村老家,带回来一个叫狗杂种的流浪儿,说什么他骨骼清奇性格淳朴是个可造之材,他的武功传承全靠这个孩子了……你也知道,我和雷特的儿子没有练武的天分,这让雷特很失望,可那个狗杂种,他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如果连个文盲都有资格习武,那你当然也能,喔安息力,你是个真正的强者,我们当年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一直都在证明这点,如果不是在当初的乱世里只有雷特的武力能保护我,我绝不会和他……"
"哦石佳丽,不要再说了,你这样会让我想起以前那些黄金般的日子,"安息力叹息道,他的眼睛开始放光,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那些在西湖上泛舟吟诗的日子,那时候我们无忧无虑,以为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还记得那次我们和江西周家的公子,苏州许家的小姐一起,把马车开进了南京的皇宫?"
他眼中的光突然消失,露出了一种绝望的笑容:"所有的那些美好都已经随风而逝,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转过身去,继续挖他的坑,埋他的文章。
石佳丽自下马车以来的紧张状态突然松懈下来,从那感觉迟钝近乎麻木的状态中,有一个思想慢慢明晰起来:安息力不是强者,他是个弱者,一个比她的丈夫雷特软弱得多的懦夫,他不愿放弃他的贵族文人架子去务农或学武,他依然活在过去那个红袖添香舞文弄墨的年代。
"除了在我的想像中外,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她厌倦地想。"我爱的是某个我自己虚构的东西,那个东西就像科举考试一样死了。我缝制了一套美丽的衣服并爱上了它,后来安息力骑着马跑来,他显得那么漂亮,那么与众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给他穿上,也不管他穿了是否合适。我不想看清楚他究竟怎么样。我一直爱着那套美丽的衣服————而根本不是爱他这个人。"
她茫然地回身向马车走去,临上车时想起来什么,扭头对殷布嘱咐道:"你们看好他,不要让他投湖自尽。"
"他不会的。"殷布俏皮地说,"对于他来说,西湖的水显得太凉了。"
石佳丽没心思像往常那样和他斗嘴,她匆忙上车,吩咐车夫回家。她此刻头脑一片混乱,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房屋,她忽然想起郝效忠纵火焚烧九江城的那个可怕的夜晚,那时候她正在九江访亲,如果不是雷特在最后关头驾马车救她出城……
哦是的,雷特,她的丈夫雷特,她过去一直鄙视他,鄙视他那一身健壮的肌肉,鄙视他那充满江湖气的谈吐,鄙视他不读书做文章却成天练武和跑生意,但现在她突然意识到,雷特有强壮的臂膀可以拥抱她,有宽阔的胸膛给她疲倦的脑袋当枕头,有嘲讽的笑声使她用正确的眼光来看事物,因为他跟她一样,凡事讲求实际,不会被不切实际的观念如荣耀、牺牲或对人性的过分信任所蒙蔽。而且他爱她!她怎么没有了解到,尽管他常常嘲骂她,但却是爱她的?
练功室的前门微微张开着,石佳丽气喘吁吁快步走向门口,平常这时候雷特应该正在练他那套新学会的圣火刀法,但此刻屋子里却是静悄悄的,这是一种带有不祥之兆的沉默。她一眼就看出雷特不在练功室里,不禁心里一沉。
但是她刚一转过身,就看见雷特一身正装从楼上匆匆走下来,他停顿了片刻,严肃地望着她,然后问道:"他死了吗?"
石佳丽呆了片刻,随即明白过来他问的是谁,摇头道:"他只是把自己的八股文埋了。"
"哦,如我所料,他没有勇气那样做,一个埋文的才子……我打赌即使他在埋文章的时候,嘴里都还在念叨着一些诗歌。"雷特讽刺地说。"既然他本人放弃了写文章,那对于你倒是合适了,以前他不是总嫌弃你诗文写不好,所以不愿娶你吗?如果现在你需要休书,我这里已经预备好了一份。"
"休书?"她喊道。"不!不!"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便跳起来跑去抓住他的胳臂。"唔,你完全搞错了,大错特错了!我根本不想和安息力结婚!亲爱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以前真是大错特错了,真是个大傻瓜……"
"石佳丽,别这样了,用不着对我这样低声下气,我受不了。最好给我们留下一点尊严,免了我们这最后一幕吧。"
她猛地挺起身来,他这最后一幕是什么意思?最后?这是她们的第一幕,是她们的开端呢。
"但是我要告诉你,雷特,我是多么爱你,亲爱的!这么多年来我是一直爱你的,可我是这样一个傻瓜,以前不晓得这一点!真对不起,我以前以为自己喜欢安息力,说过那么多伤害你的话……"
他用尖刻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仿佛把她的心都看透了,最后他开口说道:"要是从前我听到你说这些话,我是会虔诚地感谢关帝的。可事到如今,这已无关紧要了。"
"我已经告诉你我多么对不起……"
"亲爱的,你真是个孩子。你以为只要说一声'对不起',多年来的过错和伤害就能补偿,就能从心上抹掉,毒液就能从旧的伤口消除干净。"
狗杂种从楼上下来了,提着满手的包裹,雷特示意他把行李提到马车里去。看到这一切,石佳丽忽然意识到,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她抬起下巴,强作镇静地问: "你要到哪里去?"
他回答时眼中隐约流露出赞许的光采。 "也许去四川遂宁——去看看那座传说中的圣莲岛,但也可能先到黑木崖,向前一直邀请我去和他喝酒。男人到了我这个年龄就会懂得,只有兄弟才是最靠得住的。"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感到自己要窒息了。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冷酷地对自己说,"如果我现在想到已经失去他这件事,我会发疯的,我明天再来想它。"
她走出门外,看见西湖上的水波粼粼,远处的雷峰塔在夕阳映照下显得无比巍峨。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大声叫了出来,感受到自己内心剧烈的痛楚,"明天我会想出办法把他弄回来的,毕竟,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

西蜀散人 发表于 2025-1-17 08:49

本帖最后由 西蜀散人 于 2025-1-17 08:59 编辑

尾声三:海上的月亮

我今年三十七岁。现在,我坐在郑和号大型客船的船舱里。这只硕大无比的木船正穿过对马海峡那黑色的海水,驶往北九州的港口。十一月冷冽的雨湮得海面上一片雾蒙蒙的,一轮半圆的月亮刚刚从海面上升起,但是也看不大清楚,这整个的情景看起来就像是张大千晚年泼彩画里晕染的背景。呀,又回到日本了,我这样想道。
这时从远处的甲板上传来乐队演奏的音乐,是李宇春的“海上的月亮”,一如往昔,这旋律仍旧撩动着我的情绪。不,远比过去更激烈地撩动着我、摇撼着我。
为了不叫头脑为之迸裂,我弓着身子,两手掩面,就这么一动不动。不久,一位侍者走了过来,用四川口音问道:哥子,你有点儿不舒服哇?于是我也用四川话回答道:没得事哈,就是觉得有点孤独。
哦,我有时候也是,他微笑着道:一个人孤起久了,就容易这样。
他离开后,我抬头仰望飘浮在天空的乌云,想起了自己到此刻为止的人生过程中失去的许多东西:失去的时间,死去的和离开的人,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情感,以及那个夏天。
乐队继续演奏着,在海上的月亮之后,是潮水凶猛,五脏六腑,刀锋偏冷,最后是蜀绣。
哦,对的,四川,在那个风起云涌,一切似乎都要走向毁灭的夏天,李宇春的音乐,回锅肉,峨眉派武术,巴中天星门,成都九眼桥……所有这些来自四川的元素,被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件串连到了一起,而这一切重要回忆的起始,是那片草原。
船身随着水波微微荡漾,人们来回走动喊叫谈笑,甲板上的音乐也渐渐淡去,而我始终是待在那片草原上的,我嗅着草香、聆听鸟鸣,用肌肤感受着风。是的,每当我回忆起那段孤独忧郁,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青春躁动的时期时,我首先想到的不是那些革命口号和学生领袖慷慨激昂的演讲,而是那片草原。
那是在日本被纳入大陆城邦体系后的第三十年的夏天,我就要满二十岁,正在江户峨眉武校寄宿……
风吹过草原,轻拂着直子的发,发出沙沙的声音往杂树林那头遁去,直子便跟我聊起那口井来了。
那是武林城邦入侵时候的事了,当时日本刚刚结束战国时代不过几十年的时间,还保留了很多的忍者,很厉害,很厉害的忍者哟。直子谨慎地措词着,她说话常常是那种方式,一面谨慎地选词,一面慢慢地说:在军队全面崩溃的时候,有一个叫漩涡鸣人的忍者,他一气之下,去偷了天星门掌门人的那柄叫天风剑的宝剑,那可是当年落下天风曾用过的剑呀。虽然天星门抓住了漩涡鸣人,可他只是说,偷到宝剑后就扔到某个连自己都记不清位置的井里了,鸣人在被处死前最后说的话是:想要天风剑吗?想要的话就给你好了,去找吧!我把它放在那口井里了!就这样,尽管日本被纳入了城邦体系,但那柄天风剑一直没有被找到,据说那口井就在江户附近,就在我们散步这里的附近,只是从来没有人找到过。
她将双手插进斜纹软呢上衣的口袋里,一副认真的表情看着我:渡边君,我非常感激你能够到疗养院来和我碰面,我非常高兴,非常――得救了,即使看不太出来,但这是事实。
直子今天看起来很精神呢,你的精神病很快会好的,我说。
我的病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她说,我的内心比外表看起来的要复杂多了,阴暗、冷淡、混乱……
不会一直这样的,我将手贴在了她的背上:你看待事物的方式太固执了,肩膀放松些,肩膀太用力,这就是你神经紧张的原因,武校的老师在课堂上教我们,人要上虚下实,也就是老子所说的虚心实腹:肩放松了,气沉丹田,平时多蹲蹲马步,这样你的身体和内心都会变轻的。
和直子告别后已是深夜,我回到了武校宿舍埋头大睡,但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新免武藏练剑的声音吵醒了,因为他的剑法中有一招是高高跃起下劈的招数,而他每跳一次也确实是跳得很高,会震得我的床上下晃动、嘎嘎作响。
你能不能出去练剑?我有些忍无可忍地问道。
啊,因为昨天我的老师告诉我一个秘诀,要在狭窄的空间里练武,才能激发出自己全部的潜力。他抱歉地说,随即收起剑出去吃早饭了,临走前还问要不要给我带点回来,我回答说不用。
但在我再度入睡之前,永泽就过来了,还带来了两张今晚严流剧场演出的门票。
是改编自《笑傲江湖》的能剧,听说是非常好的情节,永泽惋惜地说,可是今晚有个女孩临时有事要我去帮忙,所以就让给渡边君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房间,看到了新免武藏床头柜上放着的九眼桥浮世绘,于是问道:新免还看着那玩意儿手淫吗?
我一时间让他问得有些迷糊,随后想起有次永泽也是这样过来玩,也是同样地问起那个东西,我就信口说,新免盯着那玩意儿手淫来着,干得可带劲呢。
其实据新免武藏一开始说,他在床头放九眼桥的浮世绘,是因为他是张迈的崇拜者,虽然我告诉他张迈是苍溪人,而九眼桥是成都的,但他毫不介意,对他来说整个四川都是同一个地方。由于懒得对永泽解释这些复杂的情况,就信口编了那样一个理由,看他信得那样爽快,连我自己都忍不住开始相信了。
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与其改口承认自己当初的瞎扯,还不如将错就错继续下去,于是我告诉永泽,新免武藏还是一样的在干。
真是个神奇的家伙啊!永泽感慨着,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了另一张浮世绘:这是四川泸县的龙脑桥,整座桥没有栏杆,左右两边全是大大的龙头,想起来就觉得这辈子非去四川亲眼看一次不可。
永泽郑重其事地用泸县的龙脑桥代替了成都九眼桥:我想看看新免这家伙到底能不能对着它也干。
恐怕会干得更加起劲的。我回答道。
从窗外的远处,似乎是学校操场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天皇万岁”“誓死保卫天皇血脉”的喊声。
盾会又开始闹腾了,永泽说,那个叫佐佐木小次郎的家伙,还真是干劲十足啊。
那群右翼对天皇似乎很忠诚,所以才这样有干劲吧。我说。
永泽突然来了精神:渡边君,有个关于日本这个国家的秘密想要跟你分享一下,但是你要答应我保守秘密。
永泽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包东西扔到我床上:正宗的四川什邡叶子烟,这包送你了。
虽然四川什邡叶子烟价值不菲,不过永泽这家伙挺有钱的,我也就坦然收下,从中取出一支抽了起来。
大和民族其实是一个被朝鲜人秘密把持的国度,永泽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说:从战国时代起,朝鲜移民渡海在长州萨摩两州聚集,形成了所谓的“田布施町”,也被称为“天皇藩”,即天皇诞生的地方,因为天皇的血统其实来自于朝鲜。为了保守这个秘密,长州藩和萨摩藩的朝鲜部落创立了田布施町系,一直作为守望人维护着天皇,因此这些地方出身的政治家特别多,比如现在的朝廷重臣小泉一郎和安倍晋二,他们的祖先也都是朝鲜人。
真的吗,永泽君?尽管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但这个信息也让我很是吃惊。
至少,鬼冢英昭在《天皇種族:知るのは危険すぎる昭和史》和《日本のいちばん醜い日》两本书里是这样写的。永泽答道。
外边“誓死保卫天皇”的口号声开始移动了,似乎离开了操场,不知道要去哪里。
真是讽刺啊,永泽说,这些右翼要誓死保卫的天皇血脉,其实却是朝鲜的血脉,朝鲜人已经掌控了这个国家的高层,就像那些凯客们把持了欧洲的金融命脉一样……那我就走了,不要忘记今晚带个朋友去看戏哦。永泽这样说着,离开了寝室。
正当我再次开始迷迷糊糊,似乎要坠入梦乡时,新免武藏一脚踢开了寝室门,发出巨大的声响,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渡边君,永泽被人杀了!
我惊得坐了起来,睡意全无。
似乎是在路上遇到了盾会那帮家伙,会长佐佐木小次郎冲上去揪住他说,你最近到处散布什么田布施町,什么天皇血脉的谣言,这样的行为无法饶恕!这样大喊大叫着,最后拔出刀把永泽杀死了。
杀死了人,警察不管吗?我问。
只要是右翼,又打着为了天皇的旗号,无论做什么都会被饶恕的,因为司法部门也都是天皇的支持者。新免武藏咬紧了牙关说: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荒谬的时代啊。
他拿出了自己的木刀,在空中狠狠劈了几刀,他紧咬嘴唇,目光锐利,盯着虚空中的某处,似乎要用手中的木刀杀死想象中的佐佐木小次郎似的。他突然用力砍下一刀,又迅速反手撩了回去,他反复演练着这样的动作。
真是了不起的家伙啊,这个佐佐木小次郎。他放下刀,喃喃自语道:传说中佐佐木的成名绝技名为燕返,所谓燕返,就是一刀将空中疾飞的燕子斩为两截,然后在燕子的尸体尚未落地时,反手再补上一刀的技法。
我也举手试了试刚才新免武藏演练的招式,斩杀着想象中的燕子,发现想要在燕子尸体落地前反撩第二刀,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掌握了这种技法的佐佐木小次郎,是何等可怕的对手啊!而新免武藏似乎为了要替永泽报仇,已经将他选定为目标了。
如果仅仅只是燕返的话,还可勉强一试,新免武藏继续思考着说,但是佐佐木拥有一把战国时代的宝刀,那是当时的大宗匠安倍太郎为织田信长打造的名器安倍切,信长公就是用这把刀在桶狭间亲手斩杀了今川义元,后来也是用这把刀在本能寺的大火中切腹自尽,所以这是一把凝聚了东海道第一弓取和第六天大魔王全部怨念的天下第一魔刀啊!
如果是这样的对手的话,光凭你手上那把木刀恐怕是不成的,除非你找到传说中的天风剑。我一边穿衣一边这样说着。
新免武藏追问我什么是天风剑,于是我把昨晚从直子那里听来的都市传说复述了一遍,我本是当做笑话来讲的,但我随着我的讲述,新免武藏的眼睛开始发直,最后撂下一句渡边君今天替我给老师请个假,就风风火火地向寝室外冲去。
这家伙该不会听信了那个传闻,真的去找天风剑了吧?
新免君,等一下!我冲出去将叶子烟放到了他手上:这是永泽君刚才留下来的四川什邡叶子烟,就请抽着这样的烟,连同我的那份一起努力吧,一切拜托了,新免君!
我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时,眼中已只有新免武藏的背影。
我没有吃早饭就直接去了教室,路过永泽被杀的地点时,尸体已经被搬走了,只留下一摊血迹在地上,我站在那里,浑身发凉。
永泽比我高一个年级,却和我成了好朋友,连带着跟新免武藏也一起玩了,虽然他有种喜欢冷笑的习惯,旁人常会误以为是傲慢,但他其实是个亲切而公正的人。我们在一起时,他总是特别留意,设法对我和新免同等待遇,又是说话又是开玩笑的,不让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觉得受到冷落,因为永泽有一种能随时意识到气氛变化、并巧妙应付的能力。不过他绝不是那种社交人物,在学校里他只同我和新免熟,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像他这么一个脑筋好、口才好的人,不往外头那一片广大的世界发挥他的能力,却自足于我们这小小的三人世界,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我作他的朋友,因为再怎么说,我都是既平凡又不起眼的小人物。
我经常看书,但不是那种看了很多书的蛀书虫,我只是喜欢把自己中意的书多看几遍而已,我看的是忠义水浒传,老残游记,十二金钱镖这样的古典小说,而当时班上的同学喜欢看的是诸如灌篮高手、奥特曼、海贼王、火影忍者这样的漫画,抑或是妇愁联盟,和他们既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便只得一个人默默地看我的书了。我反覆地看,有时便闭上眼睛,嗅嗅书的香气,只要嗅到香气,碰到书,我就觉得自己非常幸福。
有一天我在餐厅的向阳处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笑傲江湖”时,永泽突然在我身旁坐了下来,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是“笑傲江湖”,他又接着问好不好看,我说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重看便觉得越来越好看。
看过三次『笑傲江湖』的人,应该可以和我作朋友了,他喃喃说道。而后我们就成了朋友,那是去年十月的事。
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音乐声,那是一群青年学生在演唱“海上的月亮”,那样舒缓轻柔的音乐,回荡在这片肆意杀戮的校园里,真是何等的讽刺。
我向那边扫了一眼,迈步走向了教室。

西蜀散人 发表于 2025-1-21 21:55

本帖最后由 西蜀散人 于 2025-1-21 22:03 编辑

今天是几个班合上的大课,老师在讲述日本被纳入大陆武林城邦体系的那段历史:大陆在明末大乱,建立了城邦体系,日本认为这会严重削弱其战斗力,于是不断派出海盗乘船前往大陆沿海地区,进行偷袭式的劫掠,一开始他们屡屡得手,但后来江南殷家向天下武林各大门派发出英雄帖,召开了南京大会,这是武林城邦历史上地位仅次于圣莲岛会议和嵩山大会的第三次重要会议,在南京大会上作出了征服日本的决定。他们找出明初郑和造船的图纸,重建了郑和宝船,将各大门派的精英载到了日本。这是一支曾经摧毁了南明李自成张献忠和满清的武装力量,日本军队在他们面前没有丝毫抵挡之力,很快长州萨摩两藩宣告起义,其余各藩纷纷响应,德川幕府倒台,日本被纳入城邦体系,实行地方民主自治,天皇毛利小五郎遵照武林城邦的指示,颁布诏书声称自己只是一个凡人,而不是过去宣传的人间至高之神……
教室的大门突然被人踢开,一大群青年学生冲了进来,领头的一个上前揪住老师吼道:混蛋!天皇的圣名,是你一个凡人能随便挂在嘴边的吗?
但是教材上就是这样写的。老师竭力辩解道。
蠢材,教材上写的,就一定正确吗?那个学生头领大声呵斥着,抢过课本点燃了扔在地上,旁边的人开始在教室里散发传单,传单上用一种能将所有事物单纯化的简洁字体写着:“毛利天皇是人间唯一的神!”“誓死保卫天皇!”“全力结集支持天皇重掌政权!”“砸烂对大陆城邦体制的投降主义路线!”。
我起身走出了教室,才走出几步就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从教室里追出来,我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结果却是一个女孩。
她剪得一头极短的短发,戴着一副墨色的太阳眼镜,穿着一套白色的迷你棉质洋装,从后面飞快赶上来和我并肩而行,动作就像是迎接春天到来的初生之犊一样,从体内洋溢出一股鲜活的生命力。我扫了她一眼,感觉有些眼熟,随即想起刚才那群唱“海上的月亮”的人里面就有她。想来应该是别班的学生,因为我对谈恋爱不感兴趣,所以平时一直没有注意到她。
你是渡边君吧?她问道:那帮人看起来似乎很凶的样子,我看到你走了,才鼓起勇气跟着出来,渡边君经常这样一个人独行其是?
不错。
喜欢孤独?她说,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再一个人离开教室?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
我们这样做,怕是反革命吧?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死在树上,嗯?她继续追问道。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如果可能的话。我说。
我的话看起来让她松了口气:那我也安心了,对了我叫青豆绿,青豆是姓,名字是绿。
真是个色彩单调的姓名啊,我由衷地评论道。
你没有笑呢,很少有人听到青豆这个姓会不笑的。
不是青豆这个姓不好笑,只是现在刚好处于不太想笑的状态,我解释道。
明白了,你现在心情不好,我请你吃午饭吧,美食会让你开心起来的。
校园外的小街上,小绿拉起我,游刃有余地从拥挤的学生堆里穿过,找到一家餐馆点了菜,一边吃一边聊天。
渡边君是专修内功的吧?经常站桩和打坐?你有练成什么内气外放的神功吗?
哪有这么容易的,我耐心解释道,只有在大陆武林城邦里位居金字塔尖端的那几个极少数大人物才能达到这样的成就,对于普通的武者来说,能感受到内气的存在,用来养生保健就已足够了。何况我练功也不算刻苦,平时大多数时候都在看些闲书。
你读过北一辉的书?小绿问。
读过,当然不是全部,和大多数人一样。
理解得了?
有理解得了的,也有理解不了的,要想真正读懂北一辉,必须掌握与之相关的系统思维方式。当然,对于整体上的北一辉主义,我想我还是基本可以理解的。
没有读过那方面书的新大学生,读北一辉也能融会贯通?
那怕不大容易吧。我说。
跟你说,我刚进大学的时候,参加了民歌方面的课余活动小组,想唱歌来着。不料凑在那里的,尽是些道貌岸然招摇撞骗的坏家伙,现在想起来都直起鸡皮疙瘩。刚一进去就叫读北一辉,喝令从第几页读到第几页。还有演讲,说什么民歌必然同社会、同激进息息相关……没法儿,一回家我就玩命地读。可就是全然不知所云,比站桩练气还难,读不到三页就扔开了。这样,下周聚会时我就说:读了,但什么也没读懂,是没懂。结果怎么着,打那以后奚落呀嘲弄呀都来了,什么没有问题意识啦缺乏社会性啦。开哪家的玩笑!我不过说了句读不懂那些文字罢了。你说可恶不?
唔。
那时我就想来着,这些家伙全是江湖骗子,自鸣得意地炫耀几句高深莫测的牛皮大话,博取新入学女孩的好感,随后就把手插到人家裙子里去——想的全是这玩艺儿,那号人。那些新生也恬不知耻,本来狗屁不懂,却装出大彻大悟的样子,低三下四,事后还居然开导我说:‘你真傻,不懂也说懂不就得了。’喂喂,还有更气人的呢,你听不听?
听,听。
一天,要去参加一个夜间政治集会。叫我们女孩每人做一个菜,带去当夜宵。我也炒了一份回锅肉带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说什么青豆的回锅肉里放的是日本产的豆瓣酱,不是正宗的成都郫县豆瓣酱,也没有把肉熬成灯盏窝,气得我愣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这伙一口一个革命的家伙干嘛为郫县豆瓣这芝麻粒小事大声起哄挑肥拣瘦?日本豆瓣炒出来的没有灯盏窝的回锅肉不也挺高级的吗?想想印度儿童去好了!
我笑道:后来那个社团怎样了?
六月份退出了,头都气炸了。小绿说:假如这也算是革命,我才不希罕什么革命,我肯定因为没往回锅肉里放郫县豆瓣而被拉去砍头,你也定然同样下场——由于能够站桩打坐而得气的缘故。
有可能。
哼,我早看透了:我是平头百姓,革命发生也罢不发生也罢,平头百姓还不同样只能在窝窝囊囊的地方委屈求生,何谓革命,无非更换一下政府名称。可那些人根本不懂得这点,那些卖弄陈词滥调的家伙。你可见过税务员?
没有。
我不知见过多少次,横冲直闯地跑到我父亲的书店里大吼大叫,我听了心里憋屈得要死,喂喂,你以为革命爆发后税务员的态度会改变?
我想了一下说:如果革命成功,大概你家的书店会被收归天皇所有,不再允许私人运营吧,书店里绝大部分的书也会被佐佐木他们拉出去烧掉。
这样的话,金庸的小说也看不到了?
应该会吧。
既然那样,我才不信什么革命哩,我只信爱情。小绿说。
和平。我说。
和平。小绿也说。
既然你也喜欢金庸的话……我从怀里掏出永泽给我的那两张票:今天晚上,在严流剧场,根据笑傲江湖改编的能剧。
我心里还有些忐忑,对于第一天刚刚认识的女孩就邀请看戏,大约有些不妥吧?
小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门票,掏钱付了账,拉着我冲出饭馆,一路跑到了神社旁边:如果神社的钟今天敲了109下,我就答应你。
我的心沉了下来,因为神社的钟从来都是敲108下的,除非当天附近居民有新生婴儿诞生,才会为了祈福而敲响109下,但我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小绿的要求只能被看作是一种委婉的拒绝。
尽管如此,我还是执着地待到了神社敲钟的时刻,两人一起认真数着钟声,直到它敲完了第109下,我不由得目瞪口呆。
和小绿约定好了见面的时间,两人分开以后,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着,大街上到处悬挂着天皇的圣像,墙壁上贴满了革命标语,有些书店已经被学生们攻击了,大量的书被扔出来当街焚烧,来自大陆的儒释道传统典籍是重点对象,此外包括刘铁云、宫白羽的小说,陈子庄、潘天寿的画作,亦皆难逃此劫,学生们警告书店老板,今后只准售卖类似于北一辉全集和圣天皇语录这样的书籍。这让我有些担心青豆家的书店,直到两人晚上在剧场门口碰面时,得知她家没事,我才放心了。
能剧开演之后我有些失望,剧本的重点放在了东方不败的自宫上,反复渲染着他做出这一重要决定前的心理斗争,包括对爱情的割舍等等,演员咿咿呀呀唱着,表达着内心的纠结,这让我昏昏欲睡,小绿却看得全神贯注,饿虎扑食一般,我不由暗暗感叹:看得如此入迷,可是一点没有赔本。
当剧情好容易进入高潮,任我行和令狐冲即将杀上黑木崖时,剧场大门突然被狠狠地撞开了,一群青年学生手持武士刀,举着标语喊着口号冲了进来。
领头的一个学生跳上舞台,赶走了演员,他大声道:我是盾会的森田必胜,你们今晚看的这部剧是大毒草,今后不准再演出,这间剧院也将收归皇室所有,只准上演由圣皇后亲自审定的剧目,现在,请佐佐木会长发表演讲。
佐佐木小次郎登上了舞台,他肌肉发达,目中精光四射,腰间悬挂一柄漆黑的长刀。
这大约就是新免武藏说过的那柄魔刀安倍切了吧?我心里想着。
他开始演讲了,主题是日本必须摒弃城邦体系,重建自己的军队,恢复对天皇的崇拜。在演讲的最后他呼吁道:谁都明白中国不愿意看到日本有自己的军队守卫自己的领土,如果不恢复这个自主权,我等将永远沦落为中国的仆从! 不能再等了! 不能再等待冒渎自己的人们了! 为了所谓「尊重生命」,难道就让灵魂死亡吗?!现在就一块起义,一块去死!我等热望有着至纯灵魂的诸君,可以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武士苏醒过来!
他等了一会,整个剧场静悄悄的,没有人响应,于是他点燃了一支香:在这支香燃完之前,我希望你们进攻自己身边的人,抢光他们身上的财产据为己有,凡这样做了的,就是我们的同道,可以加入我们,香燃完后还没有这样做的,统统杀死。请记住,率先攻击他人是你们保全自己的唯一机会。
在他说话的同时,森田必胜随手拉起一个观众将他砍死,将他身上的财产全部搜了出来。
片刻宁静后,开始有人奋力进攻自己身边的人,也有人对我和小绿出手,但我毕竟是峨眉武校的学生,很快把他们打跑了,他们吃了亏后就把目标转到了其他人身上,我和小绿暂时安全了。
原来这就是佐佐木成功的秘诀,小绿紧紧抱着我说,强迫别人交了投名状,就没有办法反悔,只能跟他们一条路走到底了。
很快整个剧院陷入疯狂的杀戮,打斗时的怒喝和受伤时的惨叫此起彼伏,构成一个巨大的声浪的漩涡,我和小绿就在这片漩涡的中心相互紧紧搂抱着,虽然暂时是安全的,但这片漩涡随时会涌过来把我们彻底吞没。
渡边君,我们能逃出去吗?小绿在我耳边问。
恐怕不行,佐佐木的人拿着刀把这里全部包围了,我赤手空拳又带着你,是出不去的。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今天会带你去数神社的钟声吗?
那应该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吧,我当时是那样想的。我诚实地回答。
因为早上从奶奶那里得知,邻居家的大姐生下了一个孩子,今天的神社一定会敲109下的。
我除了更加用力地抱紧小绿外,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守在严流剧院门口的那群人的阵型突然乱了,刀光闪烁中倒下了好几个人,一条人影冲了进来,他左手持一柄木刀,右手提着一把式样古朴的长剑,在包围上来的盾会弟子中屡冲屡杀,所向披靡。
是新免武藏!
虽然众寡悬殊,但他脸上毫无惧色,反而充满了兴奋,他怒目圆睁威风凛凛,宛若毗沙门天附体,不断使出那招高高跃起下劈的招数,一连劈翻了数人,大声喝道:佐佐木小次郎,决一死战吧!
森田必胜挥刀迎了上去,他狠狠一刀斩下,武藏侧步躲开了这一刀,森田的第二刀又劈了下来,武藏用左手的木刀稳稳架住了这一击,右手那柄剑闪电般刺入了森田的腹部,将他放倒在地。
旁边的青年学生们再也没人敢上前阻拦了,新免武藏大踏步走上了舞台,和佐佐木小次郎面对面站到一起。
佐佐木面色阴沉,拔出了腰间那柄魔刀。
两个人对峙了片刻,武藏大喝一声,上前劈出一刀,佐佐木挥刀一挡,武藏的木刀被削下了刀尖的一小段,他乘机进击,武藏急退几步,拉开了距离,再度摆好了架势。
像这般敏捷的反应和精准的动作,大概就是在寝室那种狭窄环境里训练所得出的效果吧。
大概觉得自己已经势在必得,佐佐木眼中射出狂热的杀气,他猛然上前由上至下砍出一刀,来势迅疾如电,武藏一边滑步闪避,一边用左手的木刀招架着,只听呛的一声,他的木刀被从中砍为两截,但他也赢得了时间,再度避开了佐佐木的这一击。
但佐佐木的安倍切突然从底下反撩上来,速度甚至比下劈的时候更快!
燕返,佐佐木小次郎终于使出了他威震天下的成名绝技燕返!
新免武藏看起来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这一击了。
但是,他右手那柄剑突然用力下劈,和佐佐木反撩上来的安倍切正面相击。
只听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佐佐木手里的安倍切,竟然断为两截!
那一瞬间,纵然是佐佐木小次郎也不由得惊呆了,尽管只呆了半秒钟他就反应过来,急速后退,但在这样的顶级高手对决中,半秒的时间已经足以决定胜负。
新免武藏挺剑直刺,洞穿了佐佐木小次郎的胸口。
一群警察冲了进来,他们对盾会的学生视若不见,冲上舞台包围了新免武藏,他微笑着放下武器,任对方将自己抓起来,向门外走去。
在他经过我附近的时候,在人群中认出了我,突然对着我大叫道:渡边君,我找到天风剑了,就在那口井里,直子说的都是真的,那口井真的存在!
我不禁向他的方向靠拢过去,但被警察拦住了,他们押着新免武藏一路走出了剧场。
剧场里的人突然一起跟着警察向门外冲去,我被疯狂涌动的人群包围着,再也看不见小绿,不由得惊慌地叫起她的名字,随后听见她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用平静的声音回应:渡边君,你在哪里?
我现在在哪?我眼里看到的是一张张惊慌扭曲的面孔,满耳的尖叫,无数人争先恐后从我身边挤出去,仿佛世界末日已经临近,而我正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中央,不停呼唤着小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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