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扑朔迷离侠客岛——我与侠客行
一在看《侠客行》之前,我已经见过了《鹿鼎记》,(注意我说的是“见过”而不是“看过”)看过了《鹿鼎记》的后记,知道了“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当时对这里面大部分还都知道是什么书,只有《侠客行》、《鸳鸯刀》与《越女剑》不知道是什么?后记中说了《越女剑》是不太重要的短篇,《鸳鸯刀》也同样是短篇。只有《侠客行》是长篇,却从没见过,也不知道是本什么内容的书。
越是不清楚,兴趣也就越大。于是便经常在小伙伴中四处打听。“你有《侠客行》吗?”“你能借到《侠客行》吗?”“想想办法借本《侠客行》吧!”。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某天,我们楼中的小伙伴还真就借到了一本《侠客行》回来,在我拿到手中的时候,心里着实激动了好一刻。
小伙伴借到的这本《侠客行》是一本16开的大书,全书只有一册。但我现在已经记不起当初看的是什么版本了。后来在网上查找资料,当年出版的16开的《侠客行》共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农村读物出版社的“中华文学黄河版”,上下两册;另一个是五台山文艺出版社的“五台山杂志版”,全一册。黄河版一套两册,且与明河社版一样附了《卅三剑侠图》和《越女剑》。我能肯定这不是我当年看过的,因为当年看的时候,肯定是没有《越女剑》的。全一册的五台山版是符合我的记忆的,但封面却与我的记忆不符。五台山版的封面是绿色的,两个辫子头的人在打斗,而且封面上只有“五台山”三字的杂志名,并没有“侠客行”的书名。我记忆中我当年看的《侠客行》的封面是蓝色的,有竖排的白色书法体的侠客行的三个大字。这倒是与“黄河版”上册的封面一致。也就是说,“黄河版”上册的封面,加上“五台山版”的正文,就与我记忆中的完全一致了。
当年金庸小说的出版就是一个混乱的状态,正规出版社出版和正规机构变相出版以及私自盗印等等各种各样的情况所在多有。相隔日久,到现在也无法考证当年是否真有过这样一个版本,或者只是我的记忆偏差了。
《侠客行》在当年还是看的津津有味的,而且这本篇幅不长,只有一本。当时便想有机会的话,可以收一本。之后,在一次逛书摊时,还真看到了书摊上有《侠客行》在出售。这个书摊是新书和旧书一起卖,我在这摊儿上找到了两种版本的《侠客行》。一种是黑龙江朝鲜民族出版社的版本,很厚的一大本,封面是灰色的底色,一男一女一老三个手绘武侠人物各展身手构成一个园。另一本是本二手书,16开,封面用牛皮纸包着,我也没打开看,不知道是什么版本的,印象里与“五台山”版与“黄河版”似乎也对不上。之所以会对这本二手书感兴趣,是因为原藏家在上面盖了两枚篆刻印章。正是这两枚印章吸引了我。
经过与摊主的讨价还价,终因摊主要价太高,远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最终两本都没有拿下来,遗憾的离开了书摊。
之后也一直没有碰上合适的机会,《侠客行》本也不是金庸小说中的热门,新华书店中没有卖的,书摊和小书店开始还能看到,但都要价太高,后来便也不见踪迹了。当年我虽然没有过收齐一套金庸作品的想法,但随着岁月流转,手里的金庸小说却也是越来越多,后来居然只差两部便要收齐了。所差的两部之一便是《侠客行》。另一部是《飞狐外传》。
直到1994年,三联版出版,这是大陆第一次完整出版的正版金庸作品集。当时看着着实是眼热、心痒,但当时三联版是整套销售,并不单卖。对于当时还是学生的我来说,着实没有这个经济实力,也只有看着眼馋而已。
一天路过学校门口的书摊,看到摊上三联版的金庸作品集竟然是拆箱放的。于是心里一动,过去一问,摊主果然是将全套拆开了在卖!当时心下一喜,接下来就一直站在摊前思量要卖哪一套。虽然是拆开卖,大部头的还是买不起,雪山飞狐这样的中短篇也没什么意思,衡量下来只有小长篇最合适。小长篇又哪个合适呢?按说应该是第一部的《书剑恩仇录》最为合适,但《侠客行》是现在没有的,既然买不了全套,买本补缺的应该是更合适。于是,经过了几番盘桓后,最终还是买了一套《侠客行》回来。
买回来以后,发现这个选择真的是太正确了。因为这部之中还附有《卅三剑侠图》和《越女剑》。这部分内容是我以前所不曾见的。这也是我第一次读《越女剑》。
1994年三联书店出版的金庸作品集一经推出,以其精美的设计及编辑、印刷质量,受到广泛好评。而此后,国内其他出版社相继出版的梁羽生、古龙等武侠小说作品,也纷纷沿袭了“三联版金庸”的整体风格,难怪有人戏称,三联版的金庸一统“武侠小说江湖”。 出于种种原因,三联版的金庸作品集我只收了《侠客行》一部。而且也只是将其作为一个标本来保存。后来工作后有了购买能力,遇到一个好机会,我收了一套三联袖珍版的金庸作品集作为我的版本收藏。 本帖最后由 明哲 于 2024-10-18 15:25 编辑
二
《侠客行》以李白的一首古乐府同名古诗开篇。或者这样说应该更为合适:小说使用了李白《侠客行》古诗名作为书名。我当年看本书的时候,还是第一次知道李白的《侠客行》这首诗的。只是觉得这个书名真不错,李白诗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意象与题目相衬,因此自然认为这本小说也是一个热血江湖行的作品。但实际情况却让我的想象落了空。
一个充满人间烟火的小镇子,忽然便成为了江湖仇杀的战场。一个小乞丐由于捡了落在地下的饼子吃,却不意烧饼内却正藏了各方江湖人所争夺的玄铁令。玄素庄黑白双剑石清闵柔,一黑一白,视觉上让人印象深刻。玄铁令既然已经出现,各方便僵持起来。最终却是玄铁令的主人自己下场解决了。谢烟客青袍短须,容貌清癯,行事乖张,而且还会弹指神通,俨然便是黄老邪的翻版。但其行事却不够大器,被雪山派花万紫挤兑住了,才不得不承认从小乞丐手中接过的玄铁令,便要为小乞丐做一件事。显然此人气质风度距东邪远矣!
玄铁令的悬念暂且放过一边,先来交代石清、闵柔与雪山派之间的纠葛。石清将儿子石中玉,送到雪山派大弟子“风火神龙”封万里门下学艺,不想石中玉生性顽劣,在雪山派中闯下大祸。他竟逼奸掌门人白自在的孙女,虽未得手却使白小姐自觉受辱而跳崖自杀。白自在将封万里砍去一条臂膀。 白师母又不满丈夫的暴躁而离家出走,白师嫂痛失爱女而发疯。石中玉闯了祸逃跑了,雪山派便找石清闵柔要人。二人心中有愧,将自己夫妇的成名兵器黑白双剑作为扣押之质。而后宝剑又被暗中的谢烟客取走。雪山派弟子又误会石清夫妇,情节开始变得更加复杂。
以上一大段情节,其实只是个引子,交代全书的故事背景。谢烟客抢走黑白双剑一节,便可见此人生性多疑,做事藏头露尾,确是徒具东邪之形。谢烟客一心想让小丐求他一事,好尽快了解此事。不成想小丐竟然是个万事不求人的主儿,而且是个什么事儿都自己搞的定的主儿。这样一来,两人之间便妙趣横生了。这小丐看似普通,实质颇不寻常,聪明勤快、豪爽热心,生活能力强又有眼力价儿,不但无事可求谢烟客,还将谢烟客照顾的浑身舒坦。谢烟客聪明用尽,不由恼羞成怒,教了小丐练九阴九阳的内功却不教阴阳调和之法,盼着小丐阴阳相冲自行送命。
小丐坚持练功终于因阴阳经脉激烈冲撞而内息纷乱,神智昏迷。此时却又有长乐帮众高手上摩天崖将他抢了去。等他醒来后,却已经成为了长乐帮主石破天。石破天醒来后与侍剑的一段互不接榫的对话,让人疑窦重重。展飞来找帮主报仇,却意外帮石破天冲破体内阴阳冲突,水火交融,神功大成。
石破天在长乐帮中各说各话的误会不断,但点点滴滴又似乎若合符节,闹的连他自己都对自己产生怀疑了。特别是丁丁当当将他误认为自己的情郎时,更加让人疑惑了。他也想过是由于他与一个人相貌太相像,所以大家都弄错了,但随即身上被丁丁当当所咬的伤疤,又让人糊涂了。雪山派白万剑找到长乐帮,却原来与石破天相像的那个人居然就是石中玉。雪山派以白万剑为首与石破天对质,无论石破天如何真诚剖白,还是没有人相信。最后,白万剑指证石破天腿上有雪山派剑伤所刺宛如六出梅花形状的伤疤,石破天坦然撸起裤管,众人一惊,石破天一惊,读者也是一惊。石破天的腿上居然真有雪山派剑法留下的伤疤。一下便将悬疑气氛推向顶峰。
石破天在震惊之下,被白万剑轻易拿下捉走,竟然在不经意下见观雪山派弟子拆解剑招时学会了雪山剑法,这下子便更是说不清了。石清闵柔及时赶到,二人为救子与白万剑比剑。石破天居然完全搞不清状况,弄不懂双方恶斗全因自己,居然主动凑热闹与白万剑二人联手斗石清闵柔。
石破天被叮叮当当和丁不三从雪山派手中救出。丁不三视石破天为白痴,自然看不上石破天做自己的孙女婿,便要将其杀掉,以免日后出丑给自己留下笑柄。丁不三名头响亮,似乎是反派恶人,实质却与南海鳄神一样,是调解气氛的搞笑人物。丁铛看似传统的金氏花旦,但性格却是纠杂混乱,勉强可算是一个小太妹的性格吧。丁不三要杀石破天,叮叮当当拦着不让杀,石破天则稀里糊涂始终搞不清状况,却学会了丁家的一十八路擒拿手。叮叮当当为救石破天将其绑成一个“大粽子”在两船“错船”的时候将他扔到另一艘船上,不想这艘船上却是练功出了岔子的史婆婆和阿绣。随后比丁不三更为缠杂不清的丁不四也赶了上来。丁不四依然是个丑角人物,他是个感情上的失败者,却依然契而不舍,但他的要求却也仅仅是要史婆婆去他那碧螺岛上一次, 哪怕只是史婆婆双脚沾一沾碧螺岛的土地, 他便也心满意足。史婆婆这边却由于丁不四那种死皮赖脸的态度和不择手段不上路子的行事风格,让史婆婆很是不爽,便宁死也不去碧螺岛。于是这一对老公公老婆婆互相置气地杠上了。幸亏石破天的出现给史婆婆与阿绣解了围,石破天使出从叮叮当当哪儿学来的丁家的擒拿手,仗着内功深厚,让丁不四吃了个暗亏。史婆婆说得出做得到,果然宁愿死也不上丁不四的碧螺岛。丁不四用强时,史婆婆拉着阿绣真的跳下了江中,石破天为救人跟着跳了下去。
三人顺着江水漂流,来到一个叫紫烟岛的地方。史婆婆与阿绣的身份揭晓,史婆婆原来就是雪山派掌门白自在老先生的妻子,阿绣却就是被石中玉欺负跳崖的白自在的孙女。当人人都误会石破天即是石中玉之时,史婆婆和阿绣这两个当事人却清楚两人的巨大差异。史婆婆收了石破天作为开山大弟子,并传授了专门克制雪山剑法的“金乌刀法”,石破天与阿绣两人也情投意合。可惜丁不三、丁不四、叮叮当当、白万剑率领的雪山派一干人的闯入,打破了二人的旖旎时光。此时石破天已是武功大进,与白万剑联手打败了丁不三和丁不四。等到石破天回到山洞后,却发现史婆婆和阿绣却已经走了,地上给他留了字,但他却完全不知道地上这横横竖竖的道道是什么东西!
在长乐帮情节中,剧情是向着悬疑方向发展的,原本已经渲染到位了的悬疑气氛,却戛然而止,接下来的剧情转向了无厘头闹剧,而再接下来居然又转向了诡异恐怖!
恐怖气氛先是通过两个帮会的遭遇进行渲染。飞鱼帮在赏善罚恶令铜牌下,满船之人死的一个不剩;铁叉帮只听到了赏善罚恶令的名字就吓得屁滚尿流,自相残杀起来。
张三李四出场,一胖一瘦,一善一凶,对比强烈。二人起初的小心翼翼和顾虑重重,终为石破天的一片单纯坦荡所征服,最终三人结拜为兄弟。
赏善罚恶令重出江湖,接此令的帮会门派掌门人,都要去那个凶吉莫测的侠客岛喝腊八粥。石清闵柔再次出场,要请掌门师兄天虚让位给石清,他们夫妇好去应付这一劫。闵柔认定石破天是自己的儿子,石破天由于屁股上有金钱镖伤痕的事实,使他对自己的信心发生了动摇。于是在石清闵柔的温柔慈爱中接受了这误会重重的错误。至此剧情的发展又成为了亲情伦理大戏!
接着剧情又叉开去,旁生出了“关东四大门派”的支线。此段剧情也是石破天武功大成后的扬眉吐气。而后支线剧情过度到关东四大门派要探寻长乐帮主退位,石中玉接位的内幕,将剧情又拉回到主线上来。石清闵柔夫妇也赶到,指斥长乐帮贝海石让石破天作为挡箭牌替罪羊的阴谋。贝海石自然抵死不认,最终张三李四赏善罚恶使出现揭露了全部真相,并将真正的石破天(石中玉)捉了出来。这相貌完全一致的两个人终于站在了一起,但两人在性格上却形成了强烈反差和对照,一个是天使, 另一个却是魔鬼。
长乐帮对石破天显然是没安好心,但最后石破天却挺身而出接下了赴侠客岛喝腊八粥的赏善罚恶令,为长乐帮避免了一次大危机大劫难。
叮叮当当的调包计使得石破天上了凌霄城,叮叮当当杀了真心对待石破天的侍剑,并伪装成逼奸不遂的场面,也让读者彻底对其失去了好感。叮叮当当还真够不上“妖女”的级别,充其量便是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飞女”的级别。
到了凌霄城后却又生变故,雪山派祸起萧墙,发生了内斗和叛乱。石中玉的事情反倒不重要了。石破天则协助史婆婆平息了内乱,对于白自在的自大成狂,史婆婆采用了当头一棒子的治疗方法,让石破天给白自在吃些苦头,就此醒悟“古往今来内功第一”的大言不惭。
石破天与阿绣解决了白自在自大成狂问题,从石牢中出来,进入大厅后却见到谢烟客正在大闹凌霄城。却原来是谢烟客去长乐帮找场子,将石中玉误认为石破天。石中玉顺势要谢烟客杀尽雪山派,谢烟客遵守玄铁令的承诺,只能杀上凌霄城来。石中玉也欲趁此机会脱离长乐帮,于是以要亲眼见证为由与谢烟客一同上了凌霄城。只是这样一来假李鬼遇上真李逵,有石破天在此,石中玉的诡计自然玩不下去了。石破天终于向谢烟客提出了玄铁令的要求,要谢烟客带走石中玉,代其父母管教,使之成人。这下谢烟客可便苦了,不知其有什么办法使石中玉变好。至此全书设置的悬念基本完结,接下来要到侠客岛的悬念了。
白自在抢去史婆婆身上的赏善罚恶令,自己去赴侠客岛之约,石破天便也随后跟去。阿绣誓言若石破天三个月不回,自己就蹈海相殉。侠客岛龙木二岛主出场,将侠客岛秘密揭晓。却原来各路高人来岛上,只是共同破解武功秘诀!小小的侠客岛上,有着江湖武林中的各种详细档案资料。侠客岛以维护武林正义为己任,对武林人物一静一动都有若详细的考评,借此以赏善罚恶。这个谜底揭开的实在是无语!只能说小说家言,姑妄听之吧!
侠客岛二十四座石室中,刻有《侠客行》的古诗图解,众人都是苦心钻研,甚至能几十年抛家舍业地流连忘返,连给家里报个平安信的都没有,而且是上百人全部如此,这得是有多大的吸引了啊! 石破天既是一字不识,也听不懂别人的议论,所以只有他不感兴趣,只能在一旁看热闹。由于白自在沉迷其中,他想走也不能走,这才无所用心地把石壁上全不认识的字儿当画儿看,一路通关了二十三座石室,最后在第二十四石室中,又参悟出内功心法和高明剑法来,解了龙木二岛主闷在心中数十年的大疑团。侠客岛最后消失在地震火山之中,龙木二岛主也油尽灯枯而安详死去。侠客岛剧情到此了结。
侠客岛归来,三月踏海之约又是一惊一乍,好在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最后要解决的便是石破天身世的悬念了。从梅芳姑的身上,我们又看到了样样都好,事事出色,却是心高气傲,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缺乏温柔、怜悯、宽容和体贴的女性在爱情上的失败。梅芳姑想不通,气得自杀了。但却留下了石破天身世之谜: “你爹爹到底是谁,天下便只我一人知道。”
全书结束,而贯穿全书的最大的悬疑,关于身份认知的问题,最终还是没有答案。
本帖最后由 明哲 于 2024-11-1 17:32 编辑
三
《侠客行》于1966年6月11日至1967年4月19日于《明报》上连载。共连载了295段。
1966年5月27 日《天龙八部》在《明报》上完成连载。按照惯例,连载完毕的第二天,便会有金庸新的一篇小说开始连载,但这一次却出现了意外。第二天并没有新的小说开始连载。直到1966 年6月9日,《明报》方才登出预告,金庸的武侠小说新作《侠客行》将于后天即6月11日开始连载。这中间有约半个月时间的间隔。按照《金庸创作历程》一书中的分析,这短暂的间隔至少透露了两个信息:其一,金庸此时有比武侠小说写作更为重要、更为紧迫的事情,是他无暇顾及新小说的写作。所谓比武侠小说更为重要、更为紧迫的事情, 显然只能是《明报》的事情。其二,《明报》此时已经不需要金庸的武侠小说来保证发行,金庸利用这个短暂的间隔进行了反思和思考。金庸此时显然已经不再满足于把武侠小说当作故事来讲,而是力求把自己的现实感受写进武侠小说,从而使《侠客行》中出现了浓重的现实世界的投影。
应该说此时的金庸的确是太忙了。《明报》在1965年底发行量已经达到八万份,成功跻身香港“大报”的行列,并且同时衍生出了《武侠与历史》、《明报月刊》、《明报周刊》,而且也发展了海外业务,创办了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新民日报》。在武侠小说方面,《天龙八部》彻底奠定了金庸武林盟主的地位,其武侠小说已经不仅是小市民阶级打发时间的消遣品,而且获得知识阶层的认可与推崇,已经成为香港的文化标志之一。
此时的金庸可谓是志得意满,但所谓“木秀林中风必摧之”。这一时期,金庸所面对的攻击与非议也是一直不断。与左派阵营的笔战断断续续,双方分歧日见加深,昔日的密友纷纷成为了对立面。而他的作品也仅仅在香港和海外华人中具有知名度,在大陆完全不可能进入,在台湾则被视为统战书籍。而在家庭生活上则更是一言难尽。
1966年5月16日,“五一六通知”发出,随后“中央文化大革命小组”成立,标志着中国进入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时代。
“文革”爆发前后,面对世事的风云变幻,《明报》及金庸的社评敏锐地扑捉到关键事件及其背后的复杂关系,精准预测和判断了事件的发展趋势,深入分析了国内政治斗争内幕。使得《明报》获得了又一次大发展的机遇,其中国问题权威地位也在此时树立。不光香港,海外报纸也常常引用《明报》的消息和评论。金庸也因其老到的社评被誉为“香江第一健笔”。
从《侠客行》创作时期,金庸的事业生活轨迹来看,武侠小说的写作很明显受到社会政治状况和个人事业发展的影响。且这种影响并不是一种积极的、相互促进的有益的影响,而是一种瞻前顾后、力有不逮、分身乏术的负面影响。
面对如此风起云涌的大时代,在这样一个历史巨变的非常时期,金庸也的确需要时间来进行反思和思考,但时间不是那短短的半个月的时间,而是贯穿了整个《侠客行》创作的始终。直到他思考清楚后,便结束了《侠客行》,而开启了《笑傲江湖》。
金庸的武侠小说创作,按照金庸自己的说法,第一部开始在报纸连载时,当时只随兴写好一半,就匆匆忙忙推出,……后来第二部以后,就都是想好结构大纲才开始写的 。但从我们对金庸小说版本研究来看,这第二部以后所想好的大纲,实际上也并不牢靠,至多只是一个粗糙的故事架构,而且这个构思还经常会在写作中途便被推翻了。但金庸作为一个具有极高艺术天赋的作家,即便是在这种很粗糙的写作方法下,却可以在创作过程中不断调整和修正。作品刚开始写的时候,金庸可能还没想明白要表达什么思想或有什么样的情节。但随着创作的深入,作品的主题和要表达的思想会越来越清晰,人物性格也越来越丰满,故事情节也会越来越完满,等到全书结束时,便已经形成了内容深刻、情节精彩、人物突出的相对圆满的作品。再经过修订后,便可成为经典之作。在《侠客行》之前的《倚天屠龙记》和《天龙八部》这种情况便甚为明显。
相信金庸最初的创作《侠客行》时的状态与之前的《倚天屠龙记》和《天龙八部》应该并无二致。在《侠客行》开始连载的时候,金庸应该是有一个简单的整体构思,但依然是没有构思好究竟想写成什么样,要表达些什么内容。但显然金庸也并不担心,按照以往的创作经验,只要写下去,一切便会自然显现,慢慢就会清晰起来的。但这一次的情况显然不一样!情节一直在向前推进,但主旨思想却始终凝聚不起来,虽然叙事重点在不停变换,但却始终找不到一种贯穿始终的思想脉络。我一直都很怀疑,金庸直到《侠客行》全部连载完毕也没有想清楚究竟要通过这个故事来表达些什么。而《侠客行》连载版与《碧血剑》的连载版一样具有很明显的仓促收尾的痕迹,由此我们也可以猜测《侠客行》是一部没有完全展开便结束了的作品。
结合《侠客行》创作的年代和金庸当时的状态,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作者在当时的无所适从。在那样一个历史巨变的时期,个人的迷茫、困惑是再正常不过的状态。在此种状态下,金庸在武侠小说的创作思想和创作方法上,也明显受到了较大地影响。
在我们熟悉的,贯穿金庸作品始终的“江山”与“江湖”主题上,《侠客行》与以往的作品相比,具有了明显的差异。
首先,在“江山”主题上,金庸以往的作品中,通过江山主题表达家国情怀,表现爱国主义、民族主义和反侵略、反压迫的革命思想。而具体的创作手法则是将真实历史引入到武侠小说之中。通过乱世纷争,借助明确的历史观来体现鲜明的价值指向,使其作品在历史与传奇的虚实之间表现新的内涵和更大的发掘空间。
但是将真实历史引入武侠小说的限制和弱点也是很明显的。首先,需要受到历史观的限制和束缚,小说的主题难以突破;其次,真实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限制了小说自由发挥的空间。第三,江湖纷争需要服从于国家战争或政治斗争,武侠的本色便会逐渐消减;第四、侠客形象的塑造上,都会被“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观念所笼罩,看得到大义,却看不到人心;看得到为国为民的大英雄,看不到血肉丰满的独立个体。总结来说,真实历史引入武侠小说的创作方式便犹如是在缝隙中跳舞。我们在分析《天龙八部》的时候便说过,金庸在对待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上已经开始脱离真实历史的束缚,而在《侠客行》中则彻底放弃了将真实历史引入武侠小说,使得小说中完全没有了真实的历史背景。
《侠客行》并不是金庸小说中唯一的没有历史年代的作品。金庸最早的没有明确历史年代的小说是从《白马啸西风》开始的,但是《白马啸西风》只是故事发生的时代并不明确,但是有明确的唐太宗时唐军攻破高昌的历史背景。所以《白马啸西风》虽说没有历史年代,但并不能说是没有历史背景。金庸第二部没有历史年代的作品是《连城诀》,但《连城诀》表现的是世态人情,并深刻表达了属于古代社会的制度黑暗,所以《连城诀》虽然没有历史年代,但其历史背景却可以是任何一个政治不够清明的古代社会。直到《侠客行》,金庸才彻底放弃了历史的羁绊,讲述一个纯粹的江湖武林的传奇。
其次,在“江湖”主题上,金庸以往作品是通过江湖纷争体现正邪之辨与路线斗争。而在《侠客行》中,抛弃了家国存亡的危机,也没有朝廷官府的威压的江湖格局中,也是一片平淡祥和。所谓江湖恶人,不过是恃强凌弱之辈,如丁不三、丁不四这样脑筋不够使的都能算大魔头;或者就是拉帮结派、欺行霸市而已,如长乐帮之流。所谓没有大恶便也没有大善,江湖上都是一些小虾米,自然也就没什么大侠,名门正派也都是各忙各的,你不惹我,我也没必要去惹你,大家相安无事。没什么正邪之争,也没有什么善恶之分,只不过是一些各有私心、缺点的市井人物,做一些无关痛痒的意气之争。
《侠客行》似乎是在有意打破武侠小说中固有的江湖模式,弱化作品的武侠风格,以便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诠释江湖,诠释侠客,诠释人生、诠释武侠小说。让武侠小说从对江湖纷争故事的讲述转向对人性、人类情感的表达。
第三、在侠客形象上,标准的武侠小说的侠客应该具备为国为民、守江湖规矩、行侠仗义、为人正派、不做违反侠义道之事等特点,《侠客行》中,由于江湖格局的一片祥和,秩序森然的武林秩序也就无法形成,对侠客评价标准便只能是看其个人修养和武功修为。坚守本心,有勇气讲义气也就成了《侠客行》中侠客的评判标准。《侠客行》中已经完全没有了郭靖的为国为民、也没有了萧峰的慷慨悲歌,也没有了段誉的急公好义,甚至也没有杨过的叛逆自由的大侠形象。《侠客行》中绝大多数人行事都是微妙地游走于正邪之间。
《侠客行》中金庸将「侠」之行为及定义从高处拉回,金庸肯定石破天的「侠」之行为,这种「侠之行为」的层次,不再是国家大事,而是日常生活及人际互动中可能引发的行为模式,一般人皆可达到。金庸用「日常助人」的善举取代「留名青史」的气魄,所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的态度,让「侠之展现」更符合现实人生,将原本只是文学中另类文体的武侠叙事,当作一种表现世态人生的小说艺术,以其写作轨迹来看实属必然。
由《侠客行》这样的独特的江湖世界,我们似乎可以感到作者已经收敛了所有的锋芒与棱角,或许可以认为,在《侠客行》创作时期的那个恶劣的文化环境下,金庸也是“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金庸在《侠客行》后记中说道:“由于两个人相貌相似,因而引起种种误会,这种古老的传奇故事,决不能成为小说的坚实结构。虽然莎土比亚也曾一再使用孪生兄弟、孪生姊妹的题材,但那些作品都不是他最好的戏剧。在《侠客行》这部小说中,我所想写的,主要是石清夫妇爱怜儿子的感情,以及梅芳姑因爱生恨的妒情。因此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并不是重心之所在。”
这段文字谈了两个问题,一是对采用双胞胎相貌相似模式的说明;一是强调《侠客行》作者的创作思路是想写父母对子女的感情和因爱生恨的妒情。
我们先看双胞胎相貌相似的模式,莎士比亚写双胞胎的戏剧有:《错误的喜剧》,写了主仆两对孪生兄弟;《第十二夜》,写了一对孪生兄妹。前者两兄弟颠倒反复被人错认,与《侠客行》最为相似。 金庸此处的表述是在否认《侠客行》使用双胞胎相貌相似误会冲突来组织小说结构。这里似乎是有所指,似乎是针对关于《侠客行》双胞胎叙事的某些评论所做的回应。但没有找到相关资料,无法判断所指为何。
古龙的《绝代双骄》1966年到1969年在《明报》旗下的《武侠与历史》杂志上连载,可以说与《侠客行》同期的作品,且也同样采取 “王子与贫儿”式的“双子设定”。黄鹰的《天蚕变》中的云飞扬与傅玉书的人物设定上与《侠客行》和《绝代双骄》也极为类似,不知三者之间是否有相承之处。
另外,需要说的一个相貌相似的故事是1962年由香港新新电影企业有限公司出品的电影《十夜柔情》。该片曾在大陆公映,片名改为《假少爷》。该片改编自《明报》上姚杰的同名连载小说。原版小说我并没有看过,但这部电影我是在影院大银幕上看过的。可以说这部电影(小说)的两个相貌相似的人身份错置的设定与《侠客行》如出一辙。富家花花公子失踪(实际上是躲在赌场花天酒地)。富家找到一个与花花公子样貌酷似的失业汉冒充花花公子。因为富家已经债台高筑,需要通过联姻挽救家族生意,于是让善良正直的失业汉冒充花花公子去相亲。影片中失业汉与花花公子的女仆的互动情节,几乎就是石破天与侍剑情节的“原版”。
关于父母对子女的感情与因爱生恨的妒情,则事关作者的私人家庭生活。俗世中的夫妻都避免不了为了感情纠葛与子女教育而产生矛盾和争吵。既然家国情怀不在,正邪善恶无存,那就说一些家长里短、人间烟火吧。
据说金庸长子查传侠10岁时痴迷于《侠客行》,他在滴雨的屋檐下看小说,金庸捧着两个荷包蛋站在儿子面前,连着叫了几声都没有反应。 1976年10月,金庸长子查传侠在美国自缢身亡,年仅19岁。接到儿子逝世消息那天,金庸还在报馆办公室里工作,写社评。“一面写就一面流泪,一直都很伤心,但还是要写。”把稿子交掉,金庸关掉了灯,一个人在黑暗里哭了。五个月以后,在《倚天屠龙记》后记中,金庸写下:“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太也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1977年金庸在修订《侠客行》时,“此番重校旧稿,眼泪又滴湿了这段文字(石清在庙中向佛像祷祝的一段话)”。
纵然《侠客行》全文都在蛰伏,但也有偶露峥嵘之处。雪山派掌门人白自在自称“古往今来天下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土、大宗师”,不由得让人想起了那个时代最流行的两(三)个副词、四个“伟大”。 而从石破天在雪山派被关入石牢中而救下白自在的桥段中,我们也仿佛看到了《笑傲江湖》中令狐冲被关入西湖梅庄地牢营救任我行的影子。
倪匡先生认为“《天龙八部》之后,在武侠小说的领域之中,大匠如金庸,也有难以为继之苦了。所以《侠客行》只是在表现几个新的观念上有突破,其余方面,成绩平平。”
客观来说,《侠客行》放弃了金庸所擅长的历史与传奇相结合的题材和创作手法,对于没有历史背景的“纯江湖小说”显然还没摸清楚门道,所以其整体水平在金庸作品中应为倒数。比之同期连载的古龙的《绝代双骄》,我无法做出各擅胜场的结论;与梁羽生同期的《慧剑心魔》与《侠骨丹心》也没有明显优势;甚至与卧龙生、诸葛青云之类的也没有高出多少。
“《侠客行》可以看是《天龙八部》后的小休。正如飓风过境,狂风骤雨之后,风眼来到,必有一番平静,《侠客行》在金庸作品之中,只能算是一个小品。当其时,忠实读者多人,相顾失色,以为金庸创作才华已尽,在那时就曾以这个比喻向各同好解释,如今看来,幸而言中,因为接下来的《笑傲江湖》、《鹿鼎记》,简直令人神为之夺,气为之窒!”
本帖最后由 明哲 于 2024-11-8 14:23 编辑
四、
《侠客行》的主旨,我很想含着揶揄的心情用一个“无”或“空”来进行概括。客观地讲,《侠客行》并非是一部空洞无物的作品,但我却也实在凝练不出其真正的主旨所在。《侠客行》全书中蕴含了多种思想主题,但是这些主题之间却缺乏一个统一贯穿的理念将它们联系起来,因而导致这些主题之间缺乏必要的相互关联与映照,从而显得支离破碎。此外,这些思想观点却又仅停留在浅尝则止的层面,即不深入,也没有发挥,因此也无法清晰地体现出它们之间的主次关系。
陈墨先生在评论《侠客行》主题时,将其总结为:第一主题是“侠客之行”。主人公是作者笔下般具侠性的人物;第二主题是祸福人生的启示;第三主题是人类的认识迷途及对神秘事物的恐惧,无知之惧,所知之障,在这部书中揭露无遗;第四主题乃是爱情的悲剧。 陈墨先生的总结已经是进行了归纳概括,如果将其所述的各项再进行展开,还可以膨胀出更多的主题。虽然优秀的作品都具有主题多义性,但如此多而杂,则绝非正常。
如果要为《侠客行》提炼出一个主旨的话,我以为可用书名中的这个“行”吧。这个“行”字并非行走、出行的意思,而是乐府诗的一种体裁。汉魏以下的乐府诗常题名为“歌”或“行”,二者名虽不同,其实并无严格的区别,后遂统称“歌行体”。《唐音审体》谓:“歌行本出自乐府,然指事咏物...形式较自由”,语言通俗流畅,文辞比较舒展。到了唐代则发展出新乐府。李白的《侠客行》便为新乐府的代表作。其他还有杜甫的《兵车行》《丽人行》,白居易的《琵琶行》等等。歌行体诗歌的最重要的特点是形式较自由,句式多变,没有严格的格律要求。因此,“行”就是一首随意、自由的散曲,以此特点来对照《侠客行》小说,或许可以总结为一首随意、自由的侠义精神的散曲。
既然我们无法将《侠客行》主题进行一以贯之的梳理,那么就试着对这些散落的主题逐一分述一下吧。
首先我们看金庸在《侠客行》后记中的表述,“在《侠客行》这部小说中,我所想写的,主要是石清夫妇爱怜儿子的感情,以及梅芳姑因爱生恨的妒情。”这段话中,作者自己总结了两个主题。第一个是父母对子女的无私无怨的包容与爱怜。不论孩子的品行善恶,在父母心中的爱意永远不减。尽管在社会规范和礼义道德上还是要有正确的是非观,但亲情的纽带是永恒不变的。而在子女教育与成长方面,石中玉与石破天二人的成长经历也体现了溺爱的不可取。而第二个主题,是关于女强人型的女性在感情生活中的失败,则属于金庸作品中老生常谈的问题。
金庸自己总结的这两个作品主题,第一个可以说丰富了武侠小说情感描写的类型,不仅有爱情、兄弟情,还可以表达父母亲情。但全书此部分内容篇幅较少,表达的也并不深刻。第二个主题是以往作品中多次表达过的,篇幅更少,表达更为表面。如果说这两个就是本书要表达的中心主题,恐怕很难让人接受。
《侠客行》修订版后记另一部分内容涉及了本书的另一个主题。“各种牵强附会的注释,往往会损害原作者的本意,反而造成严重障碍。《侠客行》写于十二年之前,于此意有所发挥。近来多读佛经,于此更深有所感。大乘《般若经》以及龙树的中观之学,都极力破斥烦琐的名相戏论,认为各种知识见解,徒然令修学者心中产生虚妄念头,有碍见道,因此强调“无着”、“无住”、“无作”、“无愿”。邪见固然不可有,正见亦不可有。《金刚经》石:“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皆是此义。写《侠客行》时,于佛经全无认识之可言,《金刚经》也是在去年十一月间才开始诵读全经,对般若学和中观的修学,更是今年春夏间之事。此中因缘,殊不可解。”
此段内容显然说的是侠客岛上的侠客行武学。中原武林中的顶尖人物,面对墙壁上的李白原诗和注释,花费三十年之久,殚精竭虑、皓首穷经,却是歧见百出、争论不休,可谓是被“牵强附会的注释”曲解了原意。而大字不识的石破天,用“看图说话”的方式,完全无视深奥复杂的原文与注释文字,跟着图中的符号破解了 “侠客行”武学的秘密。这段情节用禅宗的“标月之指” 来说明,可能更为贴切。侠客岛上的武学高手看的都是慧能的“手指”,而只有石破天看到的是慧能手指所指向的“月亮”。
《侠客行》的后记写于1977年,距离《侠客行》创作时期已经过了十二年。金庸自言在“写《侠客行》时,于佛经全无认识之可言”,侠客岛上的这段情节,最初的构思自然也不是对佛经思想的阐释。十二年后,在熟读佛经之后,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原来在十二年前已经写下了如此深具佛理的文章。不禁感慨“此中因缘,殊不可解”,实际上也有点暗示自己有慧根的意思。不过这段情节用来说明《庄子》的破除“成见”的思想也无不可。且结合《侠客行》创作的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社会状况,“修正主义”才是当时的流行词。“斗私批修”则是文革期间思想领域里的纲领性口号,文革精神标志之一。侠客岛情节是对“修正主义”的阐释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金庸在十二年后,将当年作品与佛学的“文字障”、“认知障”进行了关联,为小说增加了一些思想深度。但侠客岛这段情节已经是全书即将结束部分,而且也只有两回的内容,且与前文也缺少思想关联和铺垫。我们可以接受其中的思想深度,但却无法认同其足以构成《侠客行》全书的主题。
至于“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之行更是逻辑缺陷明显。且不说一个侠客岛如何便可以评判江湖的善与恶,便是“赏善罚恶”的方式便无法自洽,对于不接铜牌的帮派,便屠戮殆尽,对于有人接铜牌的,即便作恶多端的门派便也不闻不问了。至于“赏善”则更不见有任何行为。也许侠客岛中人认为邀请去侠客岛喝腊八粥,参详武功秘籍便是“赏善”行为吧。当接受了侠客岛的邀请,上了侠客岛之人,即便是十恶不赦之人,也无性命之虞。这又是罚的哪门子的“恶”,赏的哪门子的“善”?侠客岛上对天下各门派的一举一动均了如指掌并记录在案,十年一期秋后算账。此种行为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仿佛是《1984》中的那个对核心党员和外围党员的监控无所不在的“大洋国”。
金庸是否读过《1984》,刘国重先生曾做过一番论证,最终并没有肯定的结论,认为看过的可能性较大 。但对于侠客岛对江湖上的隐私秘事都了如指掌的情节还有另一种看法,认为这是符合民间传说中对侠客描绘的传统特征,而赏善罚恶,就是民间文学最原始的心理需求。 也是言之成理。金庸究竟对此持批评态度还是认为理所当然,小说中并没有深度表现,甚至连置疑也无,所以依然不足以构成全书的主题。
《侠客行》的评论多有认为石破天的身份之谜是全书的主题。作为全书的主角,居然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他妈妈梅芳姑从小叫他“狗杂种”,长乐帮把他当作帮主“石破天”,丁当叫他“天哥”,阿绣叫他“大粽子”,石清夫妇以为他是“石中玉”。“我是谁”对他来说是一个真实的问题。梅芳姑突然自杀,手臂上赫然是处女标志的朱砂红,说明她并不是他的生母,他的身世之谜最终没有解开。自始至终石破天都在追问:“我是谁?”陈墨先生认为“小说的最后一章名《我是谁》,既是石破天个人的疑问,同时又是全人类共同的疑问;既是书中人物石破天的‘人问’,同时又是他的一种‘天问’”。同时也有论者结合小说创作时的社会状况,认为“借石破天的身世之谜,金庸巧妙地问出了当年香港人的心理疑惑:‘我是谁?’”“表现了当时部分香港人身份认同迷茫的现象” 。这些观点要说也多少都能靠点边,但以我看来,演绎发挥的成分多了些。至少从小说文本上,这些内容表现的并不突出。
白自在自大成狂的情节可以说是《侠客行》全书的亮点。白自在独处雪山之巅,铁幕之中,不知天下能人之多,受到些许刺激,精神便出了问题,搞的雪山派内部一片混乱。这个桥段前接《天龙八部》的星宿派,后启《笑傲江湖》的日月神教和《鹿鼎记》的神龙教。此部分虽说是一亮点,但不过只是偶露峥嵘,很快白自在便在石破天的帮助下恢复了理智,亮点也随之黯淡。但此时金庸似乎已经找到了创作的方向,但很可惜之前的情节发展却已是难以挽回。此时最佳的策略便是尽快结束这本书,转而开始创作另一部新书。
《侠客行》中能够称得上能够贯穿全书的主旨也就只有主人公的赤子之心了。正是因为小说主人公的无名、无知无识、无所求,让人看到了人类本性中善良、美好的一面。这种保持本心的思想可以看做是来自于《老子》“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与《庄子》“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庄子·在宥》)。“无知”是庄子的核心思想之一,金庸对庄子应该是很熟悉的。从《书剑恩仇录》开始,便不断引用《庄子》的思想。从《侠客行》来说,由于其特殊的成长环境,使得其成为庄子所推崇的“婴儿模样的成年人”,“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庄子·杂篇·庚桑楚》)意思是婴儿模样的成年人,其言谈举止都是无知无识的,如是则祸福不招。另一方面,石破天的单纯善良与石中玉的狡诈油滑的对比,正体现了人类本性的“善”,与经过社会熏染后的“恶”。通过石破天的不通世事的“无知”对尔虞我诈的江湖现实世界进行了反讽。
老、庄的绝圣弃智、回归婴儿状态的思想如果与破解侠客行武学的“标月之指”思想及文革中的“读书无用论”相结合的话,就会形成著名的“反智主义”。美国历史学家霍夫斯塔特(Richard Hofstadter)于1962年出版了《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一书,使得“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这个词开始流行。1976年,海外当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余英时发表了《反智论与中国政治传统》,开始了华人对反智主义的讨论,影响直至今日。《侠客行》的创作时间在这两者之间,目前并无资料可以佐证金庸对此问题是否有所关注。不过金庸是否关注到此问题事实上也并不重要,因为《侠客行》对反智主义思想的表现基本上可以说是属于毫无自觉,其充其量也不过是表达了老、庄思想中的返璞归真的境界而已。
总之,《侠客行》中的确有不少可以挖掘的点,但由于其表现不深,且星散零落,各部分之间关联不足,且又缺少一个贯穿全书的主线进行串联统属。最终全书形成的效果便是主题模糊散乱。如果在解读上对这些点进行发挥,固然可以讨论出不少深刻的认知,但总感觉这似乎只是“六经注我”式的穿凿,与作者的创作本意并不相关。
五 占位 六 占位 七 占位 八 占位 明哲兄这是要摆八卦阵还是七剑下天山? 扑朔迷离四字,深度契合此书主题。 就连兄搞到书的过程,都有些扑朔迷离。 shaolinpai 发表于 2024-10-16 19:04
明哲兄这是要摆八卦阵还是七剑下天山?
:lol常规操作。每篇都是八个部分。就不屯着一次发了,先占好位置,改好一部分发一部分。也能和大家多交流啊;P shaolinpai 发表于 2024-10-16 19:09
扑朔迷离四字,深度契合此书主题。
这书从成书过程、主题到人物、情节,各方面都疑窦重重,没有能说的清楚的。我们也慢慢道来~~:victory: 看《侠客行》一直以来存有一个疑问:本书开头的小丐没人把他认作是在雪山派学艺的石中玉,包括石清夫妇和雪山派众弟子。但是被谢烟客带到摩天崖后,贝海石却找上摩天崖,将小丐带回长乐帮,并在小丐肩头和大腿上留下咬痕和梅花剑印,书中为了区分石中玉,命名他为石破天。然后石破天逃出长乐帮,在长江上遇见了史婆婆和阿绣,但是她们两人也没把石破天认作石中玉,但是到本书结尾,石中玉出现,却是和石破天相貌一样,所以问题就来了,先不管石破天和石中玉是否双胞胎,至少相貌是几乎一样的,那么前面很多情节就难以解释了。 有道理,金庸的脑回路和开泰兄应该有差别,不知道在金庸大脑中是如何自圆其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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