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连城诀(素心剑)前两回
<TABLE cellSpacing=0 cellPadding=5 align=center border=0><TR align=middle>
<TD><FONT color=#ff0000>第 一 回 剑破夜空埋恨种 血洒华堂孕仇根</FONT></TD></TR>
<TR align=middle>
<TD><FONT color=#ff0000>第 二 回 万氏诡计诬赤子 凌公毒刑施异人</FONT></TD></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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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第 三 回 三年狱中历苦难 始觉世间险道多</TD></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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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第 四 回 暴雨狂云翠菊谢 惊魂裂魄青剑寒</TD></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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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第 五 回 中剧毒宝象身死 历苦海狄云偷生</TD></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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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第 六 回 淫威陡发指弹剑 义忿难平血浸刀</TD></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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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第 七 回 月影深谷血刀暖 星摇峭壁铁枪寒</TD></TR>
<TR align=middle>
<TD>第 八 回 遍染雪谷亲仇血 紧萦石壑恩怨情</TD></TR>
<TR align=middle>
<TD>第 九 回 华屋老丐掏宝藏 万门弟子下湘西</TD></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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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第 十 回 袅袅清香燃心愿 汪汪泪眼注柔情</TD></TR>
<TR align=middle>
<TD>第十一回 失剑谱万圭疑心 见奸情戚芳惊魂</TD></TR>
<TR align=middle>
<TD>第十二回 梦消剩月零风路 泣尽残灯夜雨铃</TD></TR></TABLE><br>
<P>
<TABLE cellSpacing=0 cellPadding=0 width="100%" align=center border=0>
<TR align=middle>
<TD class=Kai14C>第一回<br>剑破夜空埋恨种<br>血洒华堂孕仇根</TD></TR></TABLE></P><PRE> 托!托托托!托!托托!
两柄木剑一交,相互撞击,便发出这托托之声。有时相隔良久而无声息,有时撞击之声
却是密如连珠,连绵不绝。
那是在湖南西部沅陵南郊的麻溪铺下,三间小小的瓦屋之前,一个老头儿手中正在搓着
草鞋,偶尔抬起头来,向正在晒谷场上相斗的一双青年男女瞧上一眼。那老头五十不到年纪,
但满脸皱纹,头发半白,显是饱经忧患。这时他却嘴角微微含笑,对这双青年男女的比剑意
示嘉许。
那少女约摸十七八岁年纪,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黑溜溜地,斗得额头见汗,左颊上一
条汗水流了下来,直流到颈中。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更显得容色娇艳。那青年比她大着两
三岁年纪,长身黝黑,颧骨微高,粗手大脚,正是庄稼汉子的本色,手中一柄木剑倒使得颇
为灵动。
突然间那青年手中木剑自左肩上斜劈向下,跟着向后一剑刺出,更不回头。那少女低头
避过,木剑连刺,势不可当。那青年退了两步,木剑大开大阖,口中一声长啸,横削三剑。
那少女抵挡不住,突然收剑站住,竟不招架,娇嗔道:“算你厉害,成不成?你把我砍死了
吧!”
那青年没料到她竟会突然收剑不架,这第三剑眼见便要削上她的腰间,一惊之下,急忙
收招,只是去势太强,噗的一声,剑锋竟是打在自己左手手背,“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剑,你这只手还在吗?”那青年一
张黑脸黑里泛红,说道:“我是怕削到你身上,这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拚斗,人家
肯让你么?师父,你倒评评这个理看。”他说到最后这句话时,面向老者。
那老者提着半截草鞋,站起身来,说道:“你两个先前五十几招拆得还好,后面这几招,
那简直是不成话。”他从那少女手中接过木剑,作个斜劈的姿势,说道:“这一招‘古洪喊
上来’,跟着是‘是横不敢过’,那就应当横削,而不可直刺。阿芳,你这两招是‘俯听文
斤风,连山若布逃’,剑势好像一疋布那样逃了开去。阿云这两招‘绿日招大姐,马鸣风小
小’,倒是使得不错。不过招法既然叫做‘风小小’,你出力的舞剑,那就不对了……”
他正说得高兴,忽听得稻草堆后,有人哈哈哈的发笑。那老者一怔,一个箭步跟了过去,
别瞧他头发花白,身手之矫捷,竟是丝毫不减少年。
他只道有人取笑他讲解武功,但一见之下,登时释然,原来稻草堆后一个年老花子,翻
着破棉袄,正在太阳下捉蚤子。捉到一个蚤子,便抛入口中,毕剥声的咬死,哈哈哈笑了起
来,说道:“你这次可逃不去啦,哈哈,又有一只。”
那老者微微一笑,回转身去,手持木剑,将适才这六招重新演了一遍。只见他剑招凝重,
轻重进退,俱是老辣异常,那一双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拍起手来,那老者将木剑还给少
女,说道:“你两个再练一遍。阿芳别闹着玩,适才师哥若不是让你,你小命儿还在么?”
那少女伸了伸舌头,突然间一剑刺出,迅捷之极。
那青年不及防备,急忙回剑招架,但被那少女占了机先,连下杀手,那青年一时之间竟
是无法扳回。眼见败面已成,忽然东北角上马蹄声响,一乘马快奔而来。那青年道:“是谁
来啦?”那少女喝道:“打败了别赖皮!谁来了跟你有甚相干?”唰唰唰又是连攻三剑。
那青年奋力抵挡,怒道:“你道我怕了你不成?”那少女道:“你嘴上不怕心中怕。”
左刺一剑,右刺一剑,这两招去势极是灵动。其时马上乘客已勒住了马,忍不住叫道:
“‘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声,托地向后跳开,向那乘客打量,只见他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服
饰考究,是城里有钱人家子弟的打扮,不禁脸上一红,道:“爹,他……他怎么知道?”那
老者听得马上乘客说出女儿这两招剑法的名称,心下也感诧异,正待相询。那乘客已滚鞍下
马,上前抱拳说道:“请问老丈,麻溪铺有一位剑术名家、戚长发戚老爷子,他住在哪里?”
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长发,大爷寻他作甚?”那青年壮士拜倒在地,说道:“晚辈卜垣,
拜见戚帅叔,晚辈奉家师之命,特来叩见。”戚长发道:“不敢当,不敢当!”伸手扶起,
双臂微运内劲,卜垣只感半身酸麻,脸上一红,道:“戚师叔考较晚辈起来啦,一见面便叫
晚辈出丑。”
戚长发笑道:“你内功不行,你是万师哥的第几弟子?”卜垣脸上又是一红,道:“晚
辈是师父第五个不成材的弟子。师父他老人家日常称道戚师叔内功深厚,怎么拿晚辈喂起招
来啦!”戚长发哈哈大笑,道:“万师哥好?咱们老兄弟十几年不见啦。”卜垣道:“托你
老人家福,师父安好。这两位师哥师姊,是你老人家高足吧?”
戚长发招招手,道:“阿云、阿芳,过来见过卜师哥。这是我的光杆儿徒弟狄云,这是
我的光杆儿女儿阿芳。嘿,乡下姑娘,便这么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么丑了?”
戚芳躲在狄云背后,也不见礼,只是点头笑了笑。狄云道:“卜师兄,你练的剑法跟咱
们都是一路,是不是?不然怎么一见便说得出师妹的招。”戚长发“呸”的一声,在地下吐
了口痰,说道:“你师父跟他师父同门学艺,学的自然是一路剑法了,那还用问?”
卜垣到马鞍旁的包袱中取出四色礼物,双手奉上,说道:“戚师叔,师父说些许薄礼,
请师叔赏光收下。”戚长发谢了一声,便叫女儿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开一看,却是一件绵缎面羊皮袍子、一只汉玉腕镯、一顶毡帽、一件黑
呢马褂。戚芳嘻嘻而笑,捧了出来,叫道:“爹,爹,你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衫,穿了
起来,哪还像个庄稼人,这不是发了财,做了官么?”
戚长发一看,也不禁怔住了。
当晚四个人团团一桌,围着吃饭。狄云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杀了一只肥鸡,摘
了园中的大白菜,满满煮了一大盘。另有一大碗红辣椒,浸在盐水之中。
戚长发问起来意,卜垣说道:“师父说跟师叔十多年不见,好生记挂,早就想到湖南来
探坊,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每日要练‘素心剑法’,没法走动……”戚长发正拿起了酒碗,放
在唇边,一口酒刚喝进口中,又吐到了碗里,忙问:“什么?你师父在练‘素心剑’?”卜
垣神情很是得意,道:“上个月初五,师父才把‘素心剑’练成。”戚长发更是一惊,将酒
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泼了出来,溅得桌上和胸前衣襟都是酒水,他呆了一阵,突
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头重重一拍,说道:“他*的,好小子,你师父从小就爱吹牛。
这‘素心剑’连你太师祖和师祖都没有练成,你师父的玩艺儿又不见得高明,别来骗你师叔
啦,喝酒,喝酒……”说着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干了,左手抓了一只红辣椒,大嚼起来。
卜垣脸上却无丝毫笑意,说道:“师父知道师叔定是不信,下月十六,是师父他老人家
五十岁寿辰,请师叔带同师弟师妹,同去荆州喝杯水酒,师父命晚辈前来相邀,无论如何要
请师叔光临。师父说道,他的‘素心剑法’恐怕还有练得不到之处,要请师叔指点指点。”
戚长发微微变色,道:“我那二师兄言达平你也去请过了么?”卜垣道:“言二师叔行
踪无定,师父已派了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三位,分别到河朔、江南、云贵三处寻访。戚
师叔可曾听到言二师叔的讯息么?”
戚长发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师兄弟三人之中,二师兄武功最强,若是他练成了‘素
心剑法’,我倒还有三分相信。你师父嘛,嘿嘿,我不信,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壶,在碗中满满倒了一碗,右手拿着酒碗,却不便喝,忽然大声道:“好!
下月十六,我准到荆州,给你师父拜寿,倒要瞧瞧他的‘素心剑法’,是怎么一副模样。”
他将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顿,又是半碗酒泼了出来,溅得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爹爹,你将大黄拿去卖了,来年咱们耕田怎么算啊?”
“来年到来年再说,哪管得这许多?”
“爹爹,咱们在这儿不是好好的么?到荆州去干什么?什么万师伯做生日,卖了大黄做
盘缠,我说犯不着。”
“阿芳,爹爹答应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带了你和阿云到
大地方见见世面,别一辈子做乡下人。”
“做乡下人有什么不好?我不要见什么世面。大黄是我从小养大的,我带着它去吃草,
带着它回家。爹爹,你瞧瞧大黄在流眼泪,它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么?快放开手。”
“我不放手。人家买了大黄去宰来吃了,我不舍得。”
“不会宰的,人家买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户来跟你说什么?一定是买大黄去杀了。你骗我,你骗我。你瞧,大黄在流
眼泪。大黄,大黄,我不放你去。云哥,云哥!快来,爹爹要卖了大黄……”
“阿芳!爹爹也舍不得大黄。可是咱们空手上人家去拜寿,那成么?你和阿云也得缝两
套新衣,免得让人家看轻了。你师伯夸口说练成了‘素心剑法’,我就是不信,非得亲眼去
瞧瞧不可。乖孩子,放开了手。”
“大黄,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来,不!人家会追来的,你逃得远远的,
逃到山里……”
半个月之后,“铁锁横江”戚长发带同徒儿狄云、女儿戚芳,来到了荆州,一打听“五
云手”万震山,途人说道:“威震两湖万老英雄的家还用问?那边最大的屋子,朱漆墙门的
便是了。”
戚长发穿着万震山所送的皮袍,狄云和戚芳也都穿了新衣,但三个人都不免土头土脑,
一走到万家大宅之前,瞧见那挂灯结彩、贺客盈门的气派,心中都是暗自嘀咕。戚长发正待
向门公询问,忽见卜垣正从门里出来,他心中一喜,叫道:“卜贤侄,我来啦。”
卜垣忙迎将出来,喜道:“戚师叔到了。狄师弟好,师妹好。师父正牵记着师叔呢。请
吧!”
戚长发一走进门,鼓乐手吹奏起迎宾的乐曲来。锁呐突响,狄云吃了一惊。
大厅上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众宾客周旋。戚长发叫道:“大师哥,我来啦!”那
老者一怔,似乎认不出他,呆了一呆,这才满脸笑容的抢将出来,呵呵笑道:“老三,你老
得很了,我几乎不认得你啦!”
师兄弟正要拉手欢然叙旧,忽然鼻中闻到一股奇臭,接着一个破锣似一声音喝道:“万
震山,你十年前欠我一文钱,今日该还了吧?”戚长发一转头,只见一人提起一只木桶,双
手一揭,满桶粪水,疾向万震山泼了过来。
戚长发应变奇速,双手抓住长袍,运劲一崩,啪啪啪啪一阵轻响过去,扣子崩断,左手
抓住长袍插外,一件长袍便如船帆鼓风,将泼来的粪水尽数兜在其中。他顺手一送,兜满粪
水的长袍向来人疾飞过去。
那人掷出手中粪桶,跃在一旁,砰嘭、啪啦,粪桶和长袍先后着地,满厅中都是臭气。
只见那人满腮虬髯,身形魁梧,威风凛凛的站在当地,便如是一尊铁塔相似,哈哈大笑
的说道:“万震山,兄弟千里迢迢的来给你拜寿,无以为敬,送上黄金万两!”
万震山手下共有八名弟子,见此人存心前来捣乱,将一座寿堂弄得秽气冲天,无不大怒,
八个人一拥而上,要揪住他打个半死。
万震山喝道:“都给我站住了。”八名弟子听得师父呼喝,不敢有违,当即停步。二弟
子周圻性子最是暴躁,登时王八羔子的向那大汉破口大骂:“操你奶奶的雄,你是什么东西?
今天是万老爷的好日子,却来搅局,不揍你个饱,也不知道五云手万家的厉害。”
五云手万震山已认出这虬髯汉子的来历,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太行山吕大寨主到
了。吕大寨主这几年发财啊,家中堆满了黄金万两使不完,随身还带着这许多。”
众宾客听到“太行山吕大寨主”这七个字,许多人便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原来是太
行山的吕通,不知他如何跟万老爷子结下了梁子。”“这吕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极厉害的人
物,一手六合刀六合拳,黄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只怕今日有
一番热闹瞧的了。”
只听吕通冷笑一声,说道:“十年之前,咱兄弟在太原府做案,暗中有人通风报讯,坏
了咱的买卖。那也不打紧,却累得咱兄弟吕和坏在鹰爪子手里,死于非命。直到三年之前,
我才查到原来是你这姓万的干的好事。此事怎待讲?”
万震山道:“不错。这是我姓万的通风报讯。咱们在江湖上吃饭,打家劫舍,原也没有
什么,可是你兄弟吕和强奸人家黄花闺女,连坏四条人命。这种事天人共愤,我姓万的不能
不管。”
众人一听,都大声叫嚷起来:“伤天害理,不知羞耻!”“贼强盗,绑了他起来送官。”
“采花大盗,居然胆敢到江陵中来撒野!”
吕通突然一个箭步,从庭院中窜到厅前,横过手臂,便向楹柱上击了过去。只听得喀喇
喇一响,一条径长近尺的楹柱登时断为两截,屋瓦纷纷堕下,院中厅前,一片烟尘弥漫。
吕通大声叫道:“万震山,你有种来拚个死活!”
众人见他陡然露了这手铁臂功,心中都是一凛,均想:“若是身上给他手臂这么横扫一
记,哪里还有命在?”
万震山冷笑道:“吕大寨主,十年不见,你功夫果然大大长进了。只可惜似你这等人物,
武功越强,害人越多。姓万的年纪虽老,只得来领教领教。”说着缓步而出。
忽然间人丛中窜出一粗眉大眼的少年,没声里欺近身去,双臂一翻,已牢牢勾住吕通的
两条手臂,大声叫道:“你弄脏了我师父的新衣服,快快赔来!”正是戚长发的弟子狄云。
吕通双臂一振,欲待将这少年震开,不料狄云生就一身蛮力,竟是死命勾住了他的手臂,
无法挣脱,吕通这铁臂功须得横扫直击,方能发挥威力,冷不防被他勾住了,臂上劲力都使
不出来。他大怒之下,右膝一举,撞在狄云的小腹之上,喝道:“快放手!”狄云吃痛,臂
力一松。吕通一招“脱袍让位”,解脱了的双臂,呼的一拳击出,正是“六合拳”中的“乌
龙探海”。
狄云一窜让开,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师父这件新袍子,花了三两银缝的,咱们卖
了大牯牛大黄,才缝了三套衣服,今儿第一次上身……”吕通怒道:“楞小子,胡说八道什
么?”狄云上冲三步,叫道:“你快赔来!”他是农家子弟,最是爱惜物力,眼见师父卖去
心爱的大牯牛缝了三套新衣,第一次穿出来便糟蹋了,教他如何不深感痛惜?他也不理吕通
跟万震山之间有什么江湖过节,师父这件袍子总之是非赔不可。
万震山道:“贤侄退下,你师父的袍子由我赔偿便是。”狄云道:“我冲着他赔,他要
是一走了之,你又不认帐,那便糟了。”说着伸手又去扭吕通的衣襟。吕通身子一闪,砰的
一拳,击在狄云胸口,只打得他身子一晃,险险摔倒。万震山又道:“狄贤侄退下!”语气
已颇为严峻。
狄云红了双眼,喝道:“你不赔衣服还打人,不讲理么!”吕通笑道:“我打你这浑小
子便怎样?”狄云道:“我也打你!”身形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从左掌掌底穿出。吕通
微微一愣:“浑小子的拳法倒是不弱。”当下使招“打虎式”,左腿一虚,右拳挥击出去。
两人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霎时间拆了十余招。狄云自幼得戚长发教导,每日与师妹
戚芳过招比剑,临敌的经验着实丰富。吕通虽是晋中大盗、黑道中的成名人物,但一时之间,
却也打他不倒,几次要使铁臂功,都被他乖巧避开,在他肩头打中了两拳,狄云肉厚骨壮,
又未曾受伤。
再拆数招,吕通焦躁起来,心想自己远道前来寻仇,连敌人门下一个无名弟子都拾夺不
下,传出去颜面何存?突然间拳法一变,自“六合拳”变为“赤*连拳”。这套拳法亦是
“六合拳”中一路,只是杂以猴拳,讲究搂、打、腾、封、踢、潭、扫、挂,又加上“猫窜、
狗闪、兔滚、鹰翻、松子灵、细胸巧、鹞子翻身、跺子脚”八式,式中套式、变幻多端。狄
云没见过这种打法,心中一慌,一腿上接连被他踹了两脚。
万震山瞧出他不是敌手,喝道:“狄贤侄退下,你打他不过。”狄云性子极是执拗,叫
道:“打他不过也要打。”砰的一响,胸口又是被吕通打了一拳。戚芳在旁瞧着,一直为师
哥担心,这时忍不住也叫:“师哥,不用打了,让万师伯打发他。”但狄云双臂直上直下,
不顾性命的前冲,口中不住叫喝:“我不怕你,我不怕你。”
砰的一声,狄云鼻子又中了一拳,登时鲜血淋漓。万震山皱起了眉头,向戚长发道:
“师弟,他不听我话,你叫他下来吧。”戚长发哼了一声,道:“让他吃一点苦头,待会我
去会会这个采花大盗。”
便在此时,大门外走进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来,左手拿着一只破碗,右手柱着一根竹
棒,嘶哑着嗓子说道:“老爷今日做喜事,布施老化子一口冷饭吃。”
众人都是全神贯注的瞧着吕通与狄云打斗,谁也没去理会这乞丐。他呻吟着叫道:“啊
呦,饿死了,饿死了。”突然左足踏在地下的粪便之中,脚下一滑,俯身摔将下来,他大叫
一声:“啊呦,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时摔出。说也真巧,那破碗正好掷在吕通后
背的“志室穴”上,竹棒一端却在吕通膝蛮的“曲泉穴”中一碰。
吕通膝间一软,一足跪倒,同时全身酸麻,似乎突然虚脱。狄云双拳齐出,砰砰两声,
将吕通一庞大的身子打得飞了起来,啪的一响,臭水四溅,正摔在他自己携来的粪便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只见吕通狼狈万状的爬起身来,抱头鼠窜而出。众贺
客哈哈大笑,齐声呼喝:“拿住他,拿住他!”“别让这贼子跑了。”狄云兀自大叫:“赔
我师父的袍子。”待要赶出,突觉左臂被人握住,动弹不得,侧头一看,正是师父。戚长发
道:“你侥幸得胜,还追什么?”戚芳抽出手帕,给狄云擦去脸上鲜血。狄云一低头,只见
自己新衫的衣襟上点点滴滴的都是鲜血,不禁大急,道:“糟糕,糟糕!我这件新衣也弄脏
了。”只见那老乞丐蹒跚着走出大门,喃喃自语:“饭没讨着,反赔了一只饭碗。”狄云知
道适才取胜,全靠这乞丐的一跌,从身掏出二十枚大钱,追出去塞在他的手里。那老丐道:
“多谢,多谢!”
当晚万震山大张筵席,款待来自各处的贺客。
席上自是人人谈论日间这一件趣事,大家都说狄云福气好,眼见不敌,刚好这老乞丐进
来摔了一跤,扰乱了吕通的心神。大家也不免称赞狄云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胆识,和这黑
道上的成名人物缠斗到数十招,那也已极不容易。自然也有人说道是寿星公洪福齐天,否则
哪有这么巧,老乞丐摔个两八叉,竟然就此退了强敌。
众宾客这一称赞狄云,万震山手下的八弟子不免睑上黯然无光。那吕通本是冲着万震山
而来,万门弟子不出手,却教师叔一个呆头呆脑的乡下弟子强自出头,打退了敌人。八个弟
子个个心中愤愤,可又不便发作。
万震山亲自敬过酒后,大弟子鲁坤、二弟子周圻、三弟子万圭、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
垣、六弟子吴坎、七弟子冯坦、八弟子沈城一席席过来敬酒。
万震山的八名弟子都以“土”为名,其中第三弟手万圭,是万震山的独子。他长身玉立,
脸型微见瘦削,甚为俊美潇洒,倒像是个富家公子,不似大师兄鲁坤、二师兄周圻那么赳赳
昂昂。这八个人敬了师叔戚长发一杯,便要向狄云敬酒。万圭说道:“今日狄师兄替家父挣
了好大的面子,咱师兄弟八人,每个都非敬狄兄一大杯不可。”狄云素来不会喝酒,双手乱
摇,说道:“我不会喝,我不会喝。”
万圭道:“日间家父连叫三次‘狄师兄退下’,狄师兄置之不理,把家父的话当作耳边
风一般。咱们此刻敬酒,狄师兄又是不喝,那把咱万家门中可也忒小看了。”
狄云愕然道:“我……我没有啊。”
戚长发一听万圭的语气不对,说道:“云儿,你喝了酒。”
狄云道:“我……我……我不会喝酒的啊。”
戚长发沉声道:“喝了!”
狄云无奈,只得一人一杯,接连喝了八杯,登时满脸通红,耳中嗡嗡作响,头脑中一片
茫然。
这一夜狄云睡上了床,兀自有些迷糨,只感胸间、肩头、腿上,被吕通拳打脚踢过之处,
都是红肿疼痛。
睡到半夜,睡梦中听得窗上有人伸指弹击,一个声音叫道:“狄师兄,狄云、狄云!”
狄云一惊而醒,问道:“是谁?”
窗外那人说道:“小弟万圭,有事相商,请狄师兄出来。”狄云呆了一呆,下得床来,
披衣穿鞋推开窗子。只见窗外八个人一字排开,每人手中都持一柄长剑,便是那万门八弟子。
狄云奇道:“叫我干什么?”
万圭道:“咱们要领教领教狄师兄的剑招。”狄云摇头:“师父吩咐过的,不可和万师
伯门下比试试艺。”万圭冷笑道:“原来戚师叔倒有自知之明。”狄云怒道:“什么自知之
明?”突然间嗤嗤嗤三声,万圭向他连刺三剑,剑刃都在他脸颊边掠过,相差不过半寸,狄
云只感脸颊边凉飕飕地,大吃了一惊,神情甚是狼狈。万门众弟子掩嘴嘿嘿而笑。狄云大怒,
返身抽出壁上悬着的长剑,一跃出窗,见万门八弟子人人脸色不善,不禁心下暗自嘀咕,虽
是有气,但念及师父曾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和师伯门人失和,说道:“你们要怎样?”
万震山的独生手万圭长剑虚击,夜空中嗡嗡作响,说道:“狄大哥,你今日强自出头,
是不是以为我荆州万家门中,人人都死光了?还是说我万家门中,没一个及得上你狄大哥的
身手?”
狄云摇头道:“那人弄脏了我师父衣服,我自然要他赔,这关你什么事?”万圭冷冷的
道:“你在众位宾客之前,成名立万,露了好大的脸,教咱师兄弟八人,面上黯然无光。别
说再到江湖上混,便道荆州城中,咱师兄弟也无立足之地了。你想想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不
太过份么?”
狄云愕然道:“我……我不知道啊。”他是一个农家子弟,哪懂得这些过节。
万门大弟子鲁坤道:“三师弟,这小子装蒜,跟他多说什么?伸量伸量他。”
万圭一剑递出,指向狄云左肩。狄云识得这一剑乃是虚招,身形不动,亦不伸剑当架。
万圭斜剑收回,被他识破剑招,更是着恼,说道:“好哇,你是不屑跟我动手的了。”狄云
道:“师父吩咐过的,不可和师伯的门人失和。”突然间嗤的一声,万圭一剑刺出,将狄云
的右手袖子刺破了一条长缝。
狄云对这件新衣甚是宝爱,平白无端的被他刺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
服,要你赔。”万圭冷冷一笑,一剑又刺向他的左袖。狄云回剑一削,当的一声,格开了他
刺来的这一剑,乘势还击过去。
两人这一交上手,竟是越斗越快。两人所学剑法一脉相承,斗到十余招后,狄云兴发,
一剑剑竟往万圭要害处刺去。周圻叫道:“喝!你当真是要人性命么?三师弟,手下别容情
了。”
狄云一惊,暗想:“我若是一个失手,真的刺伤了他,那可不好。”手上功势登缓。万
圭还道他剑法不及自己,一招又一招,绵绵不绝,都是极精妙、极凌厉的剑招。狄云连连倒
退,喝道:“我不和你真打。你这是干什么?”万圭道:“干什么?要刺你几个透明窟窿!”
嗤的一剑,踏中宫直刺。狄云斜身而走,闪在左侧,眼见他右肩处露出破绽,长剑倒翻上去,
这一剑若是直削,万圭肩头非受重伤不可,狄云手腕略翻,剑刃平转,啪的一声,在万圭肩
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这一来胜负已分,万圭须当知难而退,他平日和师妹戚芳比剑,一到这个地步,
便即罢手。不料万圭俊脸一红,反而挺剑直刺。狄云猝不及防,只觉左腿上一阵剧痛,险险
晕倒,原来万圭竟乘机抢上,发剑刺中了他大腿。鲁坤、周圻等一千人拍手欢呼,说道:
“小子,躺下吧!”“认输便饶了你!”“戚师叔调教出来的乡巴佬门徒,原不过是这几下
三脚猫把式!”
</PRE>
狄云腿上中剑后本已大怒,听这些人出言辱及师父,更是怒发如狂,一咬牙,长剑如疾<BR>风骤两般攻了过去。<BR> 月光之下,万圭见他势如疯虎,不禁有些胆怯。万圭自幼娇生惯养,剑法虽练得不错,<BR>这般拚命的恶斗,究竟从未经历过,心中一怕,剑招便见散乱。<BR> 万门五弟子卜垣为人最是机警,眼见三师兄堪堪要败,拾起一块石子,用力投向狄云后<BR>心。<BR> 狄云全神贯注的正和万圭斗剑,突然间背心上一痛,被石子重重掷中。他回头骂道:<BR>“不要脸,倚多为胜么?”卜垣道:“什么事,你说什么?”狄云心道:“今日你们便是八<BR>人齐上,我也不能损了师父的威名。”不顾腿上和背心的疼痛,一剑剑向万圭刺去。这时他<BR>的剑招已不成章法,破绽百出,但漏洞虽多,万圭竟是不敢进攻。<BR> 卜垣向六师弟吴坎使个眼色,说道:“三师兄剑法高明,这小子招架不住,若是伤了他<BR>性命,戚师叔脸上须不好看,咱俩上前掠掠阵吧。”吴坎会意,点头道:“不错。咱哥儿俩<BR>留点儿神,别让三师兄剑下伤人。”两人一左一右,飕飕两剑,齐往狄云胁下刺去。<BR> 狄云的剑法本来没比万圭高明得多少,全仗一鼓作气,不顾性命的猛攻,这才占得了上<BR>风。此刻卜垣和吴坎上前一夹攻,他以一敌三,登时手忙足乱,唰的一声,左腿上又已中剑。<BR>这一剑伤得甚重,他再也站立不定,一跤坐倒,手上长剑却并不摔脱,仍是不住挡格三人刺<BR>来的剑招。鲁坤冷哼一声,一走飞出,踢中他的手腕,狄云拿控不住,长剑脱手飞出,跌入<BR>树丛之中。万圭长剑直出,剑尖抵住他的咽喉,卜垣和吴坎哈哈一笑跃后退开。<BR> 万圭得意洋洋的笑道:“乡下佬,服了么?”狄云喝道:“服你个屁!你们四个人打我<BR>一个,算什么英雄?”万圭剑尖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软肉数分,道:“你还嘴硬!<BR>我再使一点力,立时割断你喉管。”狄云道:“你使力啊,你有种便割断我喉管。不使力的<BR>是乌龟王八蛋。”万圭眼光中目露凶光,左足伸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你<BR>嘴巴还硬不硬?”<BR><PRE>这一脚只踢得狄云五脏六腑犹如倒转了一般,险险呻吟出来,但他强自忍住,骂道:
“臭杂种,王八蛋!”万圭又是一脚,这一次踢在他的项门。狄云但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
晕去,欲待张口再骂,却是话也说不出了。
万圭道:“今日便饶了你。你快去向师父师妹哭诉去啊,说咱们人多势众,打了你啦!
料你这么包货定是去哭哭啼啼。”狄云道:“我哭什么诉?大丈夫要报仇便自己一个儿动
手。”万圭正是要他说这句话,更激他道:“我给你在脸上留些记认,好教你师父自己问。”
说着在他眼上脸上重重的各踢一脚,狄云登时半边脸肿了起来,左眼泪水模糊。卜垣拍手笑
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变成狗熊啦!”
狄云气得肚子真要炸了开来,心想你到我师父家里来,我好好的招待于你,买酒杀鸡,
哪一点对你不起,此刻却如此对我。万圭道:“你打不过我,不妨去告诉我爹爹,要我爹爹
责罚我,代你出了这口鸟气。”狄云道:“你这种没骨头的胚子,才向大人告诉!”
万圭和鲁坤、卜垣相视一笑,心想今日的冤气已出,当即回剑入鞘,说道:“好小子!
你有种的明天再来打过,少爷可要失陪了!”八个人嘻嘻哈哈的扬长而去。
狄云瞧着这八个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气恼,又是不解,自付:“我既没得罪他们,更没
得罪他们师父,为什么平白无端的来打我一顿?难道城里人都是这般不讲理么?”勉强支撑
着站起身来,头脑一晕又坐倒在地。
忽听得身后一人唉声叹气的说道:“唉,打不过人家,就该磕头求饶啊,这么白白地挨
了一顿揍,这不冤么?”狄云怒道:“宁可给人家打死,也不磕头!”回过头来,只见一人
弓身曲背,拖着鞋皮,慢吞吞的走来,但见他蓬头垢面,原来便是日间所见的那个老丐。
那老丐道:“唉,人老了,背上风湿痛得厉害。小伙子,你给我背上捶捶。”狄云正是
一肚子火,哼了一声,没去理他。那老丐道:“该教我绝子绝孙,人到老来,没一个亲人照
顾,唷哎,唷哎……”撑着竹棒,一步步的走远。狄云见那老丐背影颤抖得厉害,他本来天
性淳厚,乡村之中,讲究的是疾病相扶,患难相助,加之自己刚给的狠狠打了一顿,不由得
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叫道:“喂,我这里还有几十文钱,你拿去买馒头吃吧!”
那老丐一步步的挨了回来,接过铜钱,说道:“我背上风湿痛得厉害,你给我捶捶!”
狄云道:“好,我包了腿上的伤口再说。”那老丐道:“你就只顾自己,不顾人家,那算是
什么英雄好汉?”狄云给他一激,便道:“好!我给你捶背!”坐倒在地,伸拳给他捶背。
捶得两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狄云加了一些力道。那老丐道:
“可惜力道太轻。”狄云又加重了些。老丐道:“唉,没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顿揍,便萎
靡不振,连给老人家捶捶背的力气也没有了。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狄云怒道:“我
一使力气,只怕打断了你的老骨头。”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断我的老骨头,就不会躺在
地下又给人家踢、又给人家揍了。”狄云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嗯,这样才有些意
思,不过还是太轻。”狄云砰的一拳,使劲击出,那老丐笑道:“太轻,太轻,太轻,不中
用。”
狄云道:“老头儿,你别开玩笑,我可不想打伤你。”那老丐冷笑道:“凭你也打得伤
我,你用足全力打我一拳试试。”狄云右臂运劲,待要一拳往他背上击去,陡地见到他老态
龙钟的模样,心中一软,放松了劲力,说道:“谁来跟你一般见识!”轻轻在他背上捶了两
下。
突然间不知如何,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砰的一声,摔入草丛之中,只跌得头
晕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并不发怒,只是说不出的惊奇,怔怔的瞧着老丐,道:“是
你……是你摔我的么?”那老丐道:“这里还有别人没有?不是我还有谁?”狄云道:“你
用什么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狄云奇道:“这是师父教
我的剑法啊,你……你怎么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剑法,都是一样。再说,你师父教得
根本不对。”
狄云怒道:“我师父怎么不对了?凭你这老叫化也敢说我师父的不是?”那老丐道:
“要是你师父教得对了,为什么你打不过人家?”狄云道:“他们三四个打我一个,我自然
打不过,若是一个对一个,你瞧我输不输?”那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讲什么一个打
一个?你要单打独斗,人家不干,你怎么办?要不是跪下磕头,那就是认命挨打。一个人打
得赢十个八个,那才是好汉子。”狄云心想他的话倒也不错,说道:“他们是我师伯的弟子,
剑法跟我差不多,我一个怎斗得过他们八个?”
那老丐道:“我教你几手功夫,让你一个打赢他们八个,你学不学?”狄云大喜,道:
“我学,我学!”但转念一想,世上未必有这种本领,而这污秽龙钟的乞丐,更加不像身有
上乘武功之人,正自踌躇不定,突然身子又飞了起来,这次在空中身不由主的连翻了两个跟
斗,飞得高,落下来时跌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撑,关节险些折断,爬起身来时,痛得话也
说不出来,心中却是喜欢无比,叫道:“老……老伯伯,我……我跟你学。”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几招,明天晚上,你再跟他们到这里来打过,你敢不敢?”狄
云心想:“你武功虽高,我在一天之内,如何学得会?”但想到要跟万圭、鲁坤这干人再打,
不由得豪气勃发,说道:“我敢!最多再挨一顿揍,有什么大不了!”那老丐左手倏出,抓
起他的后颈,将他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掷,骂道:“臭小子,我教了你武功,你怎么还会挨他
们的揍?你信不过我么?”狄云虽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喜欢,忙道:“不错,是我的
不是,你老人家快教吧。”
那老丐道:“你学过剑法,使给我瞧,把剑招的名字都念出来!”
狄云应道:“是!”到草丛中找到自己的长剑,依着师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将起来,口
中念着剑招名称,到后来越使越顺,口中也便越念越快。
狄云正练到酣处,忽听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剑,问道:“是我练得不对么?”
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弯了腰,站不直身子,狄云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练得不对,
那也没什么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叹道:“戚长发啊戚长发,这一番苦心孤诣,委实也算得难能,只是
你读书太少,都会错了意。”狄云道:“我师父是庄稼人,原本不大识字,那又有什么好
笑?”
那老丐道:“你将剑给我。”狄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那老丐接过长剑,轻轻念道: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将剑势舞了开来。他一剑在手,霎时之间便如换了一个人一
般,沉稳处如渊停岳峙、飘逸处如行云流水,哪里还是适才这般猥琐难看?狄云看了几招,
心中忽有所悟,说道:“老伯,我和那吕通相斗,是你故意掷那饭碗助我么?”那老丐怒道:
“那还用说?六合手吕通的拳脚比你傻小子强上十倍,凭你这点儿道行,真能打发他了?”
他一面说,一面继续使剑。狄云听他所念的口诀,和师父所授并无分别,只是字音偶有
差异,伹剑招却大不相同,越看越是奇怪。那老丐右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陡然递出,猛地
里剑交左手,右手反过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狄云吓了一跳,抚着面颊怒道:
“你……你为什么打人?”老丐笑道:“我教你剑招,你却在胡思乱想,这不该打么?”狄
云是非分明,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当即心平气和,说道:“不错,是我不好。我瞧你口里
的歌诀跟我师父一样,剑招可全然不同,心里觉得奇怪。”
那老丐问道:“是你师父教的好,还是我使的好?”狄云摇头道:“我不知道。”老丐
手一扬,将长剑抛还给他,道:“咱们比划比划。”狄云道:“我功力远远不及你老人家,
比你不过。”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子还没傻得到家。这样吧,咱们只比招式,不比功
力。”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剑,向狄云刺了过去。狄云横剑挡格,只见老丐竹棒停滞不前,
当即振剑反刺。哪知他剑尖只一抖间,老丐的竹捧如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点中了他的肩
头。
狄云心悦诚服,大叫:“妙极,妙极。”横剑前削。那老丐翻过竹棒,平靠他的剑身,
狄云运劲反推,那老丐的竹棒连转几个圈子,将他的劲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云拿捏不
住,长剑脱手飞出。他呆了一呆,说道:“老伯,你的剑招实在高极。”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长剑,棒端如有胶水,竟是将长剑粘了回来,说道:
“你师父学武是很勤的,就是吃亏在少读诗书。你这门中的剑术,与天下各派的剑术全然不
同,讲究悟性。同样一套剑法,有的人苦练二三十年,造就仍是平平;有的人一悟到诀窍,
一两年内就可成为剑术名家。”狄云似懂非懂,怔怔的听着。
那老丐又道:“你门中这套剑法,每一招都从一句古诗中化将出来。比如这两招‘孤鸿
海上来,池潢不敢顾’,是说一只孤孤单单的海鸟,从海上飞来,对陆地上的小池小沼,并
不栖息。这两句诗,是唐朝的宰相张九龄做的,他比拟自己身份清高,不喜和人争权夺利。
将之化成剑法,顾盼之际,要有一种飘逸自雄的气息。他所谓‘不敢顾’,是‘不屑瞧它一
眼’的意思。你师父却教你读作什么‘古洪喊上来,是横不敢过’,结果前一句变成大声疾
呼,后一句成为畏首畏尾,剑法的原意是荡然无存了。”
狄云怔怔的听着,明知他说得很对,但他一向敬爱师父,听过老丐将师父指摘得一钱不
值,心下虽过,忽地站起身来,说道:“我要去睡了!不学了。”
那老丐奇道:“为什么?我说得不对么?”狄云气愤愤的道:“你或许说得很对,但你
说我师父的不是,我宁可不学。”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抚他头盖,道:“很好,很好!你
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种人。我向你认错,从此不再说你师父半句不是,行不
行?”狄云转怒为喜,笑道:“你只要不说我师父,我向你磕头也成。”说着当真跪倒在地
咯咯咯的磕了几个响头。
那老丐笑吟吟的受了他这几拜,随即解释剑招,如何“俯听文斤风,连山石布逃”,其
实是“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如何“绿日招大旗,马鸣风小小”,乃是“落日照大旗,
马鸣风萧萧”。只是他言语之中,当真再也不提戚长发半句,单是纠正狄云的错失。
一个指点,一个倾听,不觉时光过去之速,但听得四下里鸡鸣声起,天将黎明,那老丐
道:“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儿你再跟这八个不成器的小子打过。用心记住了。”
狄云精神一振,殊无倦意,用心瞧着那老丐使竹棒比划。第一招是“刺肩式”,敌人若
不进攻而一味防守,那是永远刺他不着,但只须一出剑相攻,立时便可后发先至,刺中他的
肩头。第二招是“耳光式”,那便是那老丐适才剑交左手,右手反打狄云耳光的这一招,这
一招古怪无比,敌人明知自己要剑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越是闪避,越是打得重。第三
招是“去剑式”,适才那老丐用竹棒令狄云长剑脱手,便是这一记招式。
这三记招式,那老丐都新在狄云身上用过,本来各有一个典雅的古诗名称。但那老丐知
道狄云略识之无,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教他诗句,徒乱心神,是以改用了三个一听便懂
的名字。
狄云并不如何聪明,性子却极坚毅。这三招足足学一个多时辰。方始纯熟。那老丐笑道:
“好啦!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剑法之事,不得跟谁说起,连你师父和师妹也不能
说,否则……”狄云敬师如父,对这位娇憨美貌的师妹,又是私恋已久,说有什么事要瞒住
师父师妹,那可比什么都难,一时踌躇不答。
那老丐叹道:“此中缘由,一时不便细表,你若泄露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难保,定要死
在五云手万震山的剑底。”狄云吃了一惊,道:“老伯,你武功如此高强,怕我师伯何来?”
那老丐不答,扬长便去,说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狄云忙追了上去,
说道:“狄云决不敢忘恩忘义,若有泄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诛地灭。”那老丐叹了口气,足
不停步的走了。
狄云呆了一阵,忽然想起没问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伯,老伯!”但那老丐没入树
丛之中,已是影踪不见了。
次日清晨,戚长发见狄云目青鼻肿,好生奇怪,问道:“跟谁打架了,怎么伤成这个样
子?”狄云不善说谎,支吾难答。戚芳笑道:“那不是昨天给那个什么大盗吕通打的么?”
戚长发决计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问。
戚芳拉了拉狄云的衣襟,两人从边门出去,来到一口井边,见四下无人,便在井栏圈上
坐了下来,说道:“师哥,你昨晚跟谁打架了?”
狄云嗫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瞒我。昨天你跟吕通相斗,他一拳一脚打在你身上什
么地方,我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没打中你的眼睛。”狄云料知瞒她不过,心道:“我只要不
说那老伯的事,就不要紧。”于是将万门八弟子如何半夜里前来寻衅、如何比剑、如何落败
受辱的事一一都说了。戚芳越听越怒,一张俏脸胀得通红,气愤愤的道:“他们八个人打你
一个,算什么好汉?”
狄云道:“倒不是八个人一齐出手,是三四个人打我一个。”戚芳怒道:“哼,他们三
四人联手打你,已经赢了,其余的就不必动手。倘若三四人打不过,还不是五六人、七八人
一起下场。”狄云点头道:“那多半是如此。”戚芳霍地站起,道:“咱们跟爹爹说去,教
万震山评评这个理看。”她盛怒之下,连“万师伯”也不说了,竟是直呼其名。
狄云忙道:“不,我打架打输了,向师父诉苦,那不是教人瞧不起吗?”戚芳哼了一声,
见狄云农衫破损甚多,心下痛惜,从怀中取出针线包,就在他身上缝补。她头发擦在狄云下
巴,狄云只觉痒痒的,鼻中又闻到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荡漾,低声道:“师
抹!”戚芳道:“别说话!别让人冤枉你作贼。”原来江南三湘一带,民间迷信,若是穿着
衣衫让人缝补或钉缀纽扣,张口说了话,就会给旁人疑心偷东西。这传说不知从何而来,但
大家一直信之不疑。
这日晚间,众贺客都已告辞。万震山在厅上设了筵席,宴请师弟,八个门弟子在下首相
陪,十二人团团坐了一张圆桌。
酒过三巡,万震山见狄云嘴唇高高肿起,饮食不便,说道:“狄贤侄,昨儿辛苦了你,
来来来,多吃一点。”挟了一只鸡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的一声。
戚芳早已满肚是火,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万师伯,我师哥这些伤,不是吕通
打的,是你八个高徒联手打成的。”万震山和戚长发同时吃了一惊,问道:“什么?”万门
第八弟子沈城年纪最小,却最是伶牙俐齿,抢着说道:“狄师哥打赢了吕通,说师父你老人
家胆小怕事,不敢和吕通动手,全靠狄师哥出马,咱们气愤不过……”万震山脸上变色,但
他涵养极好,随即笑道:“是啊,这原是全仗狄贤侄替咱们挽回了颜面。”沈城道:“万师
哥听他口出狂言,实在气不过,这才约狄师哥比剑,好像是万师哥占了先。”狄云怒道:
“你……你胡说八道。我几时……”他本就不善言辞,听得沈城随口污蔑,又急又怒之下,
更是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万震山道:“怎么是圭儿占了先?”沈城道:“昨晚万师哥和狄师哥怎么比剑,咱们都
没亲见。今天早晨万师哥跟大伙说起,好像是万师哥是用一招……用一招……”他转头问万
圭道:“万师哥,你用一招什么招数胜了狄师哥的?”万圭道:“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
衣声’!”他二人一搭一挡,将“八人联手”之事推得了一干二净。万圭怎样胜了狄云,旁
人见都没有见到,更谈不上联手相攻了。沈城不过十五六对年纪,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谁
都不信他撒谎。
万震山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戚长发气得满脸通红,伸手一拍桌子,喝道:
“云儿,我千叮万瞩,叫你不可和万门师兄失了和气,怎地打起架来了。”
狄云听得连师父也信了沈城的话,只气得浑身发抖,道:“师父……我……我没有……”
戚长发劈头劈脸一记耳光打了过去,喝道:“做错了的事,还要抵赖!”这一掌打得好重,
狄云半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戚芳急叫:“爹,你也不问问清楚。”
狄云狂怒之下,牛脾气发作,突然纵身跳起,抢过放在身后几上的长剑,拔剑出鞘,跃
在厅心,叫道:“师父,这万……万圭说打败了我,你教他再打打看。”戚长发大怒,喝道:
“你回不回来?”离座出去,又要挥拳殴击。戚芳一把拉住,叫道:“爹爹!”狄云大叫:
“你们八个人再来打咱,有种的就一齐来。哪一个不来就是乌龟儿子狗杂种。”他是农家子
弟,急怒之下,口不择言乱骂起来。
万震山眉头一皱,道:“既是如此,你们去领教领教狄师哥的剑术也是好的。”那八弟
子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各人抢起长剑,分占八方,将狄云围在核心。
狄云大声叫道:“昨儿晚上是八个狗杂种打我一人,今日又是八个狗杂种……”戚长发
喝道:“云儿,你胡说些什么?比剑就比剑,是比嘴上伶俐么?”万震山听他左一句“狗杂
种”、右一句“狗杂种”,心下也是动了真怒,须知这八人中的万圭乃是他亲生儿子,狄云
如此口不择言,口口声声便是骂在他的头上。他见八个弟子分站八方,隐然有分进合击之势,
喝道:“狄师兄瞧不起咱们,要以一个斗八个,难道咱们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PRE><PRE>大弟子鲁坤道:“是,众师弟退开,让我先领教狄师哥的高招。”五弟子卜垣极工心计,
知道八个同门之中,数到剑术之精,以四师兄孙均为第一。昨晚卜垣见到万圭与狄云斗剑,
知道这乡下佬武功颇为不弱,这时情急拼命,大师兄未必能够胜他,如果被他先赢得几仗,
纵然再有人出手将他打败,已是折了万门的锐气,最好是由孙均一上手便在数招之间将他打
败,令他半分也说嘴不得,当下便道:“大师哥是咱们同门表率,何必亲自出马?让四师哥
教训教训他也就是了。”
鲁坤一听,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师弟,咱们瞧你的了。”左手一挥,七人一齐
退开,只剩孙均一人和狄云相对。
孙均此人向来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是以能潜心向学,剑法在八同门中称为
第一。他见众同门推他出马,当即长剑一立,低头躬身,这一招叫做“万国仰宗周,衣冠拜
冕旒”,乃是极具礼敬的起手剑招。但当年戚长发向狄云说剑之时,却将这招的名称说做
“饭角让粽臭,衣冠拜马骝。”意思是说:“我是好好的大米饭,你是一只臭粽子,外表上
让你一下,恭敬你一下,何走道哉!我是人,你是猴子,我拜你,乃是拜畜生。”狄云见他
施出这一招,心下更怒,当下也是长剑一立,低头躬身,还了他一招“饭角让粽臭,农冠拜
马骝”,表示针锋相对,毫不示弱。
他只这么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长剑剑尖已向孙均小腹上刺了过去。万门群弟子齐声
惊呼,孙均回剑格挡,铮的一声,双声担击,两人手臂上各是一麻。鲁坤道:“师父,你瞧
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简直是要孙师弟的命啊。”万震山心下暗暗惊异:“这乡下小子,干
么心中如此愤激,不顾性命的恶斗?”
但听得铮铮铮铮数声连响,狄云和孙均快剑相搏,拆剑十余招后,孙均长剑一斜,小腹
间露出破绽。狄云大喝一声,挺剑直进,孙均一回剑,已将他长剑压住,啪的一掌,正击在
他胸口。万门群弟子齐声喝彩,有人叫了起来。“一个也打不过,还吹大气打八个么?”狄
云身子一晃,抽出长剑,犹如疾风骤雨般一阵猛攻,突然间长剑一抖,噗的一声轻响,已刺
入了孙均的肩头,正是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来,谁也料想不到。万门群弟子齐声呼喝,鲁坤和周圻双剑齐
出,向狄云攻了上去。狄云的长剑左一刺、右一戳,噗噗两声,鲁坤和周圻右肩各自中了一
剑,手中长剑先后落地。
万震山沉着脸,叫了声:“很好!”万圭提起长剑,缓步入场,凝目瞪看狄云,突然间
一声暴喝,飕飕飕连刺三剑。狄云一一撞开,剑交左手,右手反将过来,啪的一声响亮,重
重打了万圭一记耳光。这一招更是来得突然,万圭一怔之间,狄云已飞起一腿,踹在他的胸
口,万圭抵受不住,坐倒在地。卜垣上前相扶,狄云不让他扶起万圭,一剑便刺了过去。卜
垣只得举剑招架。
吴坎、冯垣、沈城三人见狄云如此凶猛,而万圭坐在地下,口喷鲜血,一时站不起身,
均是起了敌忾同仇之心,各操兵刃,围了上来。这时万家的众家丁婢仆听得厅上兵刃相交的
声音,已纷纷奔将出来,聚看围观。
戚长发双目直视,心下一片茫然,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戚芳道:“爹爹,他们大伙儿打
师哥一人,快,快救他啊。”
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兵刃相交声中,白光闪耀,一柄柄长剑飞了起来,一柄跌向人丛之中,
众婢仆登时乱作一团;一柄摔上了席面;更有一柄直插入横梁之中。顷刻之间,卜垣、吴坎、
冯坦、沈城手中的长剑,都被狄云用“去剑式”绞夺脱手。
万震山双掌一击,笑道:“很好,很好!戚弟,难为你练成了‘素心剑法’!恭喜,恭
喜!”声音中却满是凄凉之意。戚长发一呆,道:“什么‘素心剑法’?”万震山道:“狄
世兄这几招,不是‘素心剑法’是什么?坤儿、圻儿、圭儿,大伙都回来。你们狄师兄学的
是戚师叔的‘素心剑法’,你们如何是他敌手?”他又向戚长发道:“师弟,你装得真像,
当真是大智若愚!”戚长发怒道:“什么?你骂我是‘大猪’?”万震山道:“不,不是!
我说你非常非常聪明。”
狄云连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剑式”三路剑招,刹那之间便将万门八弟子打
得大败亏输,自是得意,只是胜来如此容易,心中反而茫然,颇有些手足无措,瞧瞧师父,
瞧瞧师妹,又瞧瞧师伯,不知说些什么才算得体。
戚长发走近身去,接过他手中长剑,突然间剑尖一抖,指向他的咽喉,喝道:“这些剑
招,你是跟谁学的?”
狄云大吃一惊,他本来事事不敢瞒骗师父,但那老丐说得清清楚楚,倘若泄漏了他传授
剑法之事,定要送了老丐的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重誓,决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师……
师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来的。”戚长发喝道:“你自己会想得出这种巧妙的剑招?
你……你竟胆敢对我胡说八道!再不实说,我一剑要了你的小命。”手腕向前略送,剑尖刺
入他咽喉些少,剑尖上已渗出鲜血。
戚芳奔了出来,抱住父亲手臂,叫道:“爹!师哥跟咱们寸步不离,又有谁能教他武功
了,这些剑招,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么?”
万震山道:“戚师弟,你何必再装腔作势?令爱自己都说得明明白白了。来来来!老哥
哥贺你三杯!”说着满满斟了两杯酒,自己仰脖子先喝了一杯,说道:“做哥哥的先干为敬!
你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戚长发哼的一声,将长剑抛在地下,回身去接过酒杯,连喝了三杯,侧过了头沉思,当
真是满腹疑团,心想:“一个人危急之际,拚命恶斗,确是能比平常的武功增加数成,然而
那不过是一股蛮劲。云儿这几下招式,明明是轻灵巧妙,决不是单凭蛮勇所能做到。奇怪,
真正奇怪。”
万震山站起身来,说道:“戚师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咱们到书房中去说,好
不好?”戚长发点了点头,也站起身来。万震山携着他的手,师兄弟俩并肩向书房。
万门八弟子沈城道:“我小便去!给狄师哥这么一下子,吓得我屎尿齐流。”鲁坤沉脸
喝道:“八师弟,你丢的丑还不够么?”
沈城伸了伸舌头,匆匆离席。他走出厅门,到厕所去转了转,蹑手蹑脚的便走到书房外
面。只听得师父的声音说道:“戚师弟,二十年来揭不破的谜,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
听得戚长发的声音道:“小弟不懂,什么叫做真相大白。”
“那还用我来说么?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师父失落了一本练武功的书,找来找去找不到,郁郁不乐,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
何必问我?”
“是啊。这本练武的书,叫做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干什么?”
“我却听师父说过,叫做《素心剑谱》。”
“什么素心、荤腥的,我是一窍不通。”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什么?”
“不如乐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什么好笑?”
“戚师弟,你装蒜装得真像。你明明满腹经书,却装作粗鲁不文。你倘若真的不懂咱们
门中这些剑招的名称,你怎么背得出《论语》、《孟子》?”
“你是考教我来了,是不是?”
“拿来!”
“拿什么来?”
“你自己知道,还装什么蒜?”
“我戚长发向来就不怕你。”
沈城听师父和师叔越吵越是大声,心中害怕起来,急奔回厅,走到鲁坤身边,低声道:
“大师兄,师父跟师叔吵了起来,只怕要打架!”鲁坤一怔,站起身来道:“咱们瞧瞧去!”
周圻、万圭、孙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云的衣袖,道:“咱们也去!”狄云点点头,刚走出两步,戚芳将一柄长剑
塞在他手中。狄云一回头,只见戚芳手中提着两把长剑。狄云问道:“两把?”戚芳道:
“爹没带兵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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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 align=middle>
<TD class=Kai14C>第二回<BR>万氏诡计诬赤子<BR>凌公毒刑施异人</TD></TR></TABLE><PRE> 万门八弟子都是脸色沉重,待在门外。狄云和戚芳站得稍远,十个人屏息凝气,听着书
房中两人的争吵。
“师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是五云手万震山的声音。
“放屁,放你妈的屁,怎么是我害死的?”戚长发盛怒之下,声音大异,变得十分嘶哑。
“师父他那本素心剑谱,难道不是你偷去的?”
“我知道什么素心剑不素心剑?你想诬赖我戚长发,那别想成功。”
“你徒儿刚才使的剑招,难道不是素心剑法?为什么这样轻灵巧妙?”
“我徒儿生来聪明,是他自己悟出来的,连我也不会。哪里是素心剑法了?你叫卜垣来
请我,说你已练成了素心剑法,你说过这话没有?咱们叫卜垣来对证啊。”
门外各人的眼光一齐向卜垣瞧去,只见他神色极是难看,显然戚长发的话不假。狄云和
戚芳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心道:“卜垣这话我也听见的,要想抵赖,那可不成。”
只听万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说过这句。若不是这么说,如何能骗得你来。戚长发,
我来问你,你说从来没听过《素心剑》的名字,为什么卜垣一说我已练成素心剑法,你就巴
巴的赶来,你还想赖吗?”
“啊哈,你是诓我到荆州来的?”
“不错,你将剑谱交出来,再到师父坟上磕头谢罪。”
“为什么要交给你?”
“哼,我是大师兄。”
房中沉寂了半晌,只听戚长发的声音道:“好,我交给你。”
门外众人一听到“好,我交给你”这五个字,都是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狄云和戚芳恨
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将下去。鲁坤等八人都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是气恼,又是
屈辱,万想不到自己父亲竟会做出这种要不脸的事来。
突然之间,房中传出万震山一声惨呼。
万圭叫道:“爹!”飘起一腿,踢开房门,抢了进去。只见万震山胸口插着一柄明晃晃
的匕首,躺在血泊中。
窗子大开,兀自摇晃,戚长发却已不知去向。
万圭哭叫:“爹,爹!”扑到万震山的身边。
戚芳口中低声也叫:“爹,爹!”鲁坤道:“快,快追凶手!”和周圻、孙均诸师弟,
纷纷跃出窗去,大叫:“捉凶手啊,捉凶手啊!”
狄云见万门八弟子纷纷跃出窗去,追赶师父,这一下变故,当真吓得他六神无主,不知
如何才好。戚芳叫了一声:“爹爹!”身子晃了两晃,已然站立不定。狄云忙伸手扶住,一
低头,只见万震山双目紧闭,脸上神情狰狞可怖,想是临死时受到极大痛苦。狄云不敢再看,
低声道:“师妹,咱们走不走?”戚芳尚未回答,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你们是谋杀
我师父的同犯,可不能走!”
狄云和戚芳同时回过头来,只见一柄长剑的剑尖指着戚芳后心,剑柄抓在卜垣的手里。
狄云大怒,待欲反唇相稽,但话到口边,想到师父手刃师兄,这等犯上忤逆,实是卑鄙奸恶
之极的大罪,自己还有什么话可说?当即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卜垣冷冷的道:“两位请回到自己房去,待咱们拿到戚长发后,一起送官冶罪。”狄云
道:“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跟师妹毫不相干,你们要杀要剐,尽管找我一人便了。”
卜垣一推他的背心,喝道:“走吧,这可不是你逞好汉的时候。”狄云只听到外面“捉凶手
啊,捉凶手啊!”的声音,跟着街上当、当、当的锣声响了起来,奔走呼号声,成一片乱之,
心下实是说不出的羞愧难当,咬一咬牙,便走向自己房去。
戚芳哭道:“师哥,那……那便如何是好?”狄云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
师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哪里去了?”
狄云坐在自己房中,其时距万震山被杀,已有两个多时辰,他兀自呆呆的坐在桌前,望
着烧得只剩半寸的残烛,心乱如麻。桌上本有一大瓶白干,那是昨日万府家人送来的,他喝
了一杯又是一杯,但觉唇干舌燥,头痛欲裂。
这时追赶戚长发的众人都已回来了。“凶手出城去了,追不到啦!”“明儿咱们追到湖
南去,无论如何,要捉到凶手,给师父报仇!”“只怕凶手亡命江湖,再也寻他不着。”
“哼!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来碎尸万段。”“明日大撒江湖帖子,请武林英雄主
持公道,共同追杀这卑鄙无耻的凶手。”“对,对!咱们把凶手的女儿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
用来拜祭师父的英灵。”“不!待明天县太爷来验过了尸首再说。”万门众弟子这些纷纷议
论,也早已停息了。
狄云想叫师妹一个人逃走,但想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流落到江湖之上,何处去安身立
命?“我带着她一同逃走吧?不,不!这件祸事都是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强出头,跟
万家众师兄打架生事,万师伯怎会疑心我师父盗了《素心剑》的剑谱?我师父是个最老实不
过的好人,怎会去偷什么剑谱?这三招剑法是那个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师父已杀了人,我
这时再说出来,旁人也决不相信,就算相信了,又有什么用?我实在罪大恶极,都是我一个
人不好。我明天要当众言明,跟师父洗唰恶名。
“可是……可是万师伯明明是师父杀的,师父的恶名怎能洗唰得了?不,我决不能逃走,
我留着给师父抵罪,让他们打,让他们来杀我好了!”
他正自思潮起伏,忽听得外面屋顶上喀喇一声轻响。狄云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自西而
东,从屋顶上纵跃而过。他险险叫出“师父”来,但凝目一看那人身形,又高又瘦,决然不
是师父。跟着又有一个人影,紧接着跃过,这次更看明白他手中拿着一柄单刀。
狄云心想:“他们是在搜寻师父么?难道师父尚在附近,并未走远?”正思疑间,忽听
得东边屋中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狄云吃了一惊,握住剑柄,一跃而起,首先想到的便是:
“他们在欺侮师妹?”跟着又是一声女子的呼喊:“救命!”
这声音似乎并非戚芳所发,但狄云关心太切,哪等得及仔细分辨遇险的到底是否戚芳,
一纵身便从窗口跃了出去。身子刚站上屋檐,又听得那女子惊叫:“救命!救命!”
狄云循声奔去,只见东边楼上透出灯光,一扇窗子兀自摇动。他纵到窗边,往里一望,
只见一个女子手足被绑,横卧在床,两条汉子伸出大手去摸她脸颊,另一个却要解地衣衫。
狄云不认得这女子是谁,但见她已吓得脸无人色,在床上滚动挣扎,大声呼救。
狄云生具侠义心肠,自己虽在难中,却不能见人不救,一招“举杯邀明月”,带剑带人,
和身从窗中扑将进去,一剑刺向左边那汉子的后心。右边的汉子身手极是敏捷,举起一张椅
子一格,左边的汉子已拔出单刀,砍了过来。狄云见这两名汉子都是脸上蒙了黑布,只露出
一对眼睛,喝道:“大胆恶贼,留下命来!”唰唰唰连刺三剑。两条汉子不声不响,各使单
刀格打。一名汉子忽道:“吕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万震山运气,下次再来报
仇!”双刀齐砍,往狄云头上招呼过来。狄云见来势凶猛,闪身一避,一条汉子飞起一足,
踢翻了桌子,烛台摔下,房中登时黑漆一团。只听得呼呼声响,两条汉子跃出窗子,眼着乓
乒连响,几块瓦片掷将过来。黑暗中狄云看不清楚,而这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他也原不擅长,
不敢追赶出去。
他心想:“其中一个贼子姓吕,多半是吕通的一伙,是报仇来了,他们还不知万师伯已
死。”忽听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哟,痛死了,我胸口有一把小刀!”狄云吃了一惊,道:
“贼子刺中了你?”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狄云道:“我点亮蜡烛给你瞧
瞧。”那女子道:“你过来,快,快过来!”狄云听她说得惊慌,走近一步,道:“什么?”
突然之间,那女子张开手臂,将他拦腰抱住,大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狄云这
一惊比适才更是厉害,明明见她手足都被绑住,怎地会将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想脱开她
的搂抱,不料这女子的力气竟然大是不弱,牢牢抱住他腰,一时竟然推之不脱。
忽然间眼前一亮,窗口伸进两个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昼,好几个人同时问道:“什么
事?什么事?”那女子叫道:“采花贼,采花贼!谋财害命啊,救命,救命!”狄云大急,
叫道:“你……你……你怎地不识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乱推。那女子本来抱着他腰,这时
却全力撑拒,叫道:“别碰我,别碰!”
狄云正待逃开,忽觉后颈中一阵冰冷,一柄长剑已架在颈中。他正待分辩,蓦地里白光
一闪,只觉右掌一阵剧痛,当啷一声,自己手中的长剑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看,吓得几
乎晕了过去,只见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一剑削落,鲜血如泉水般喷将出来。慌乱中斜
眼看时,但见吴坎手持带血长剑,站在一旁。他只说得一声:“你!”飞起一足便往吴坎踢
去,突然间后心被人猛力一拳,一个踉跄,扑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救命啊,采
花贼啊!”只听得鲁坤的声音说道:“将这小贼绑了!”
狄云势如疯虎,已是决死一拼,他虽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但此刻也明白眼前
是落入了人家布置的陷阱之中。他一跃而起,翻过身来,正要向鲁坤扑去,忽然间见到一张
美丽而苍白的脸,却是戚芳。狄云呆了一呆,只见戚芳睑上的神色又是伤心、又是卑夷、又
是愤怒。他叫道:“师妹!”戚芳突然满脸胀得通红,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狄云满腹冤屈,这时如何说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声,哭了出来,道:“我……我还是死了的好。”见到狄云右手五指全
被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一咬牙,撕下布衫上一块衣襟,走近身来,替他包扎了伤口。狄
云痛得几次便欲晕去,但强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唇出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鲁坤道:“小师娘,这狗贼胆敢对你无礼,咱们定然宰了他给你出气。”原来这女子乃
是万震山的小妾,名叫桃红。她双手掩脸,呜呜哭喊,说道:“他……他说了好多不三不四
的话。他说你们师又已经死了,叫我跟从他。他说戚姑娘的父亲杀了人,要连累到他。他……
他又说已得了好多金银珠宝,发了大财,叫我立刻跟他远走高飞,一生吃着不完……”狄云
脑海中混乱一片,只是喃喃的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声道:“去,去!去搜这小贼的房!”
家人将狄云推推拉拉,拥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后面。万圭却道:“大家不可难为
狄师哥,事情没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还有什么不明白?”万圭道:
“我瞧他倒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周圻道:“刚才你没亲耳听见么?没亲眼瞧见么?”万圭
道:“我瞧他是多饮了几杯,酒后乱性。”
这许多事纷至沓来,戚芳早已没了主意,听万圭这么替狄云分辩,心下暗暗感激,低声
道:“万师兄,我师哥……的确不是那样的人。”万圭道:“是啊,我说他只是喝醉了酒。
偷钱是一定不会的。”
说话之间,家人已推着狄云,来到他的房中。沈城的眼睛骨碌碌在房中转了两转,一矮
身,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个重甸甸的包裹来,但听得叮叮当当,金属撞击。狄云更是惊得呆
了,只见沈城解开包裹,满眼都是压扁了的金器银器,酒壶酒杯,不一而足,都是万府中酒
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声惊呼,伸手扶住了桌子。万圭安慰道:“戚师妹,你别惊慌,咱们慢慢想法
子。”
只见冯坦揭起被褥,又是两个包裹,沈城和冯坦分别解开,一包是银锭元宝,另一包却
是女子的首饰,珠翠宝石、金镯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时更无怀疑,怨愤欲绝,恨不得当时便横剑自刎。她自幼和狄云一同长大,心目
中早便当他是日后的夫郎,哪料到这个自己一向敬之爱之的情侣,竟会在自己遭逢最大不幸
之时,企图和别的女人远走高飞。难道这个妖妖娆娆的女子,当真迷住了他么?还是他害怕
受爹爹连累,想独自逃走,
鲁坤大声骂:“臭小贼,赃物俱在,还想抵赖么?”左右开弓,重重打了狄云两记耳光,
狄云双臂被孙均吴坎抓住了,无法挡格,两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胀起来。鲁坤打发了性,一拳
击向他的胸口。
戚芳叫道:“别打,别打,有话好说。”周圻道:“打死这小贼,再报官!”说着也是
一拳。狄云口一张,喷出一大口血来。冯坦挺剑上前,道:“将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
能再干坏事?”孙均提起狄云的左臂,冯坦举剑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声急叫。万圭道:
“大伙瞧我面上,别难为他了,咱们立刻就送官。”
戚芳见冯坦缓缓收剑,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向万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蒲感激
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数着,板子着力往狄云的后腿上打去。狄云身子被另外两个差役按着,竹板子
一下又一下的落下来。和他心中的痛楚相比,这些击打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他右掌上的
痛楚也算不了什么。
他心中只是想:“连芳妹也当我是贼,连她也当我是贼。”
“廿五……三十……卅五……四十……”板子在落。肌肤肿了,破裂了。
狄云在监狱的牢房中醒来时,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时候已过了多
久,渐渐的,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断截处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笞打
处的疼痛。他想翻过身来,好让创痛处不压在地上,突然之间,两处肩头一阵难以形容的剧
烈疼痛,又使他晕了过去。
待得再次醒来,他首先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呻吟,接着感到全身各处的剧痛。为什么
肩头竟是痛得这么厉害?为什么这疼痛竟是如此的难以忍受?他心中隐隐感到说不出的害怕,
良久良久,竟是不敢低下头去查察。“难道我两个肩头都被人削去了吗?”隔了一阵,他忽
然听到铁器的轻轻撞击之声,一低头,只见两条铁链从自己双肩垂了下来。狄云又是惊骇,
又是害怕,侧头一看,不由得吓得全身发颤。
这一颤抖,两肩处更是痛得凶了。原来这两条铁铐竟是从他肩胛的琵琶骨处穿过,和他
双手的铁镣、脚踝上的铁链锁在一起。穿琵琶骨,他曾听师父说过,那是官府对付最凶恶的
江洋大盗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强,琵琶骨中一被铁链穿过,半点功夫也使不出来了。霎时之
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大盗么?我这
样受宽枉,难道官老爷真的查不出么?”
在知县的大堂之上,他曾断断续续的诉说经过,但万震山的小妾桃红一力指证,意图强
奸的是他而不是别人。万家八个弟子和许多家人都证实,亲眼看到那些贼赃从他床底下搜查
出来。县衙门里的差役又都说,荆州万家威名远震,哪有什么盗贼敢去打万家的主意。
狄云记得知县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约摸四十来岁年纪。他想知县大老爷一时听信
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终究会查得出来。可是,他的五根手指被人削断了,以后怎么再能使
剑?
他满腔愤怒,满腹悲恨,不顾疼痛的站起身来,大声叫喊起来:“冤枉,冤枉!”忽然
腿上一阵醉软,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
狄云性子极是倔强,挣扎着又欲爬起,但刚刚站直,腿上又是一软,再度向前拌倒。他
即是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个声音冷冷的说道:“给人挑断了腿筋,一身功夫都废了,嘿嘿,嘿嘿!
下的本钱可是不小!”狄云也不理说话的是谁,更不去理会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仍是大叫:
“冤枉,冤枉!”
一名狱卒走了过来,喝道:“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还不给我闭嘴!”狄云叫道:“冤枉,
冤枉!我要见知县大老爷,要请他伸冤。”那狱卒喝道:“你闭不闭嘴?”狄云反而叫得更
响了。那狱卒狞笑一声,转身去提了一桶水来,隔着铁栏,兜头便向狄云身上淋了下去。狄
云只感一阵臭气刺鼻,闪避已是不及,全身登时湿透,原来这一桶竟是尿水。尿中含有盐分,
一遇到他身上各处破损的创口,那疼痛更是加倍的厉害。狄云只觉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狄云迷迷糊糊的发着高烧,一时唤着:“师父,师父!”一时又叫:“师妹,师妹!”
接连三天之中,狱卒送了糙米饭来,他一直神智不清,未曾吃过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各处创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几日那么剧烈
难忍。他记起了自己的冤屈,张口又叫:“冤枉!”但这时叫出来的声音微弱之极,只是断
断续续的几下呻吟。
他坐了一阵,茫然打量这间牢房。那是约摸两丈见方的一间石屋,墙壁都是一块块粗糙
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块铺成,墙角落里放着一只粪桶,鼻中闻到的尽是臭气和霉气。
他缓缓转过头来,只见西首屋角之中,一对凶狠的眼睛粗暴的瞪视着他。狄云身子一颤,
没想到这牢房中居然还有别人。只见这人满脸虬髯,头发长长的直垂至颈,衣衫破烂不堪,
简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铐,足上足镣,和自己一模一样,甚至,琵琶骨中也穿着
两条铁链。
狄云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欢喜,嘴角边闪过了一丝微笑,心中想:“原来世界上还有如
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随即转念:“这人如此凶恶,想必真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
盗。他是罪有应得,我却是冤枉!”想到这里,不禁眼泪一连串的掉了下来。
他受冤被笞,锒铛入狱,虽是吃尽了苦楚,却一直咬紧牙关强忍,从未流过半滴眼泪,
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那虬髯犯人冷笑道:“装得真像,好本事!你是个戏子么?”
狄云不去理他,自管自的大声哭喊。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又提了一桶尿水过来。狄
云性子再硬,却也不敢跟他顶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声,即狱卒侧头向他打量,忽然说道:
“小贼!有人瞧你来着。”
狄云又惊又喜,忙道:“是……是谁?”那狱卒又侧头向他打量了一会,从身边掏出一
枚大钥匙,开了外边门。只听得脚步声响,他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又是开铁门的声音,接
着是开铁门、锁铁门的声音,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音,向着这边走来。
狄云大喜,当即一跃而起,腿上一软,又欲摔倒,忙靠住身旁的墙壁,这一牵动肩头的
琵琶骨,又是一阵大痛。但他满怀欣喜,把疼痛全都忘了,大声叫道:“师父,师妹!”他
在世上只有师父和师妹两个亲人,甬道中除了狱卒之外尚有两人,那自然是师父和师妹了。
突然之间,他口中喊出一个“师”字,下面这个“父”字却吞在喉头了,张大了嘴,闭
不拢来。原来从铁门中进来的,第一个是狱卒,第二个是个衣饰华丽的英俊少年,那是万圭。
第三个便是戚芳。她大叫:“师哥,帅哥!”摸到了铁栅栏旁。
狄云走上一步,见到她一身绸衫,并不是从乡间穿出来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了
出去。但见她双目红肿,只叫:“师哥,师哥,你……你……”
狄云问道:“师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么?”戚芳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的掉
了下来。狄云又问:“你……你可好?住在哪里?”戚芳抽抽噎噎的道:“我没地方去,暂
且住在万哥家里……”狄云大声道:“这是害人的地方,万万住不得,快……快搬了出来。”
戚芳低下了头,轻声道:“我……我又没钱。万师哥……待我很好,他这几天……天天上衙
门,花钱打点……搭救你。”狄云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又没犯罪,要他花什么钱?将来
咱们怎生还他?知县大老爷查明了我的冤枉,自会放我出去。”
戚芳“啊”一声,又哭了出来,恨恨的道:“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为什
么要撇下我?”
狄云一怔,登时明白,原来直到如今,师妹还是以为桃红的话是真的,相信这几包金银
珠宝确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对戚芳又敬又爱,又怜又畏,什么事都跟她说,什么事都跟她商
量,哪知道一遇上这等大事,她竟和别人丝毫没有分别,一般的也认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
盗金银。
这霎息之间,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体上所受的种种疼痛更胜百倍。他张口结舌,
有千言万语要向戚芳辩白,可是喉咙忽然哑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拼命用力,胀得面红
耳赤,但喉咙舌头总是不听使唤,发不出丝毫声音。戚芳见到他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来,
转过了头不敢瞧他。
狄云使了半天劲,始终说不出一个字,忽见戚芳转头避开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恸:“她
在恨我,恨我抛弃了她去找别个女子,恨我偷盗别人的金银珠宝,恨我在师门有难之时想偷
愉一人远走高飞。师妹,师妹,你如此的不信于我,又何必来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
慢慢转头来,向着墙壁。
戚芳回过脸来,说道:“师哥,过去的事,这时候也不用说了,只盼爹爹早日……早日
得到讯息。万师哥他……他想法子保你出去……”狄云心中想说:“我不要他保。”又想说:
“你别住在他家里。”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紧张抽搐,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身子不住
抖动,铁链铮铮作响。
那狱卒催道:“时候到啦。这是死囚牢,专囚杀人重犯,原是不许人探监的。上面要是
知道了,咱们可吃罪不起。姑娘,这人便活着出去,也是个废人,你乘早忘了他,嫁个有钱
的漂亮子弟吧!”说着向万圭瞧了一眼,色迷迷的笑了起来。
戚芳求道:“大叔,我还有几句话跟我师哥说。”伸手到铁栅栏内,去拉狄云的衣领,
说道:“师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万师哥救你出来,咱们再一块去找爹爹。”将一只小
竹篮递了进去,道:“那是些腊肉、腊鱼、熟鸡蛋,还有二两银子。师哥……”那狱卒不耐
烦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气啦!”万圭这时才开门道:“狄师兄,你
望安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当尽向县太爷求情,将你的罪定得越轻越好。咱们明天
再来探你。”
那狱卒连声催促,戚芳无可奈何,只得委委曲曲的走了出去,一步一回头的瞧着狄云,
但见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终一动不动的向着墙壁。
狄云眼中听见的,只是石壁上的粗糙凹凸起伏,他真想转过头来,望一眼戚芳的背影,
想叫她一声“师抹”,可是不但口中说不出话,连头颈也僵直了。他听到甬道中三个人的脚
步声渐渐远去,听到开锁,开铁门的声音,听到甬道中狱卒一个人回来的脚步声。他想:
“她说明天再来看我。唉,可得再等长长的一天,我才能再见到她。”
他感到肚中饥饿起来,伸手到竹篮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将过来,将竹
篮抢了过去,正是那个凶恶的犯人。只见他抓起篮中一块腊肉,放入口中嚼了起来。狄云怒
道:“这是我的!”他突然能开口说话了,自己觉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抢夺。那
犯人伸手一推,狄云站立不定,一交向后摔出,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墙之上。到时候他才
明白,原来他琵琶骨被穿,腿筋被挑断,所谓“成了一个废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却没有再来看他。第三天没有来,第四天也没有。
狄云一天又一天的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几乎是要发疯了。他叫喊、吵闹,将
自己的头在墙上碰撞,但戚芳始终没有来,换来的只有狱卒淋来的尿水,那凶徒拳头的殴击。
过得半月之后,他渐渐安静下来,变成一句话也不说。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狱卒走进牢来,手中都执着钢刀,押了那凶徒出去。狄云心想:
“是押他出去处决斩首吧?那对他倒好,以后不用再挨这种苦日子,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胧胧,忽然听得铁链曳地之声,四名狱卒又押了那凶徒回来。狄云一睁眼,
月光正从铁栅中射进牢来,只见那凶徒脸上、手上、肩上都是鲜血,显然是被人狠狠的拷打
了一顿。
</PRE> 那虬髯囚徒一倒在地下,便即昏迷不醒。狄云待四个狱卒去后,借着照进牢房来的月光,<BR>打量那囚徒时,只见他脸上、臂上、腿上,都是惨受鞭打的印痕。狄云心肠本软,虽是连日<BR>来受他的欺侮,见了道等惨状,不由得心有不忍,从水壶中倒些水来,喂着他喝将下去。<BR> 那囚徒缓缓转醒,一睁眼见是狄云,突然举起铁铐,猛力往他头上碰了下去。狄云力气<BR>虽失,应变机灵尚在,急忙闪身相避,不料那囚犯双手的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回将过来,<BR>砰的一声,重重砸在狄云腰间,这一下换力换招,原是极上乘的武功手法。狄云立足不定,<BR>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铁链与琵琶骨相连,登时滚成一团,剧痛难当,不禁又惊又怒,<BR>骂道:“疯子!”<BR> 那囚徒狂笑道:“你这种苦肉计,如何瞒得过我,乘早别来打我的主意。”狄云只觉胁<BR>间肋骨几乎断折,痛得话也说不出来,过得半晌,才道:“疯子,你囚犯一名,自身难保,<BR>有什么主意给人打?”那囚徒一跃而至,左足踏住狄云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BR>喝道:“我看你这小贼年纪还轻,作恶不多,乃是受人指使,否则我不一脚踢死你才怪。”<BR> 狄云气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无辜身受这牢狱之灾,已是不幸,而与这不可理喻<BR>的疯汉同处一室,那更是不幸之上,再加不幸。<BR> 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带刀狱卒带了出去,拷打一顿,送回牢房。这一<BR>次狄云学了乖,任他模样如何惨不忍睹,始终不去理会。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气<BR>没处出,虽是遍体鳞伤,还是来找狄云的晦气,不住的吆喝:“你奶奶的,你再卧底十年八<BR>年,老子也不上你的当。”“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这孙子!”“咱们就是这么耗着,<BR>瞧是谁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云的不是,又打又踢,闹了半夜。<BR> 此后每到月亮将圆,狄云就是愁眉不展,知道惨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BR>囚犯总是被拉出去经受一顿拷打,回来后就转而对付狄云。总算狄云年纪甚轻,身强力壮,<BR>每个月挨一顿打,倒也经受得起,有时心中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铁链穿后,力气全无。<BR>这疯汉一般的被铁链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蛮力?”几次鼓起勇气想问,但只须一开口,<BR>那疯汉便是拳足交加,从此什么话也不向他说半句。<BR> 如此忽忽过了数月,冬尽春来,屈指在狱中将近一年。狄云渐渐过惯了,心中的怨愤、<BR>身上的痛楚,倒也渐渐麻木了。这些时日之中,他为了避开那疯汉的殴辱,始终正眼也不瞧<BR>他一下。只须不跟他说话,目光不与他相对,除了月圆之夕,那疯汉平时倒也不来惹他。<BR> 这一日清晨,狄云眼未睁开,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突然间想起儿时常常观看燕子筑巢<BR>的情景,心中蓦地一酸,向燕语声处望去,只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从数十丈外高楼畔的窗<BR>下掠过。狄云长日无聊,常自遥眺纱窗,猜想这楼中有何人居住,但这窗子终日紧闭,窗槛<BR>上却终年不断的供着一盆花,其时春光烂漫,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荣莉。<BR> 心中正涉遐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这一下倒使狄云颇为奇怪,这一年来,那<BR>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从来没听见他叹过什么气,何况这声叹息之中,颇有忧伤、温柔<BR>之意。狄云忍不住转过头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脸上神色亲厚,不再是那副<BR>凶悍恶毒的模样,正自目不转睛的望着那盆荣莉。狄云唯恐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的脸色,当<BR>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BR> 自从发现了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偷看这疯汉的神情,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的凝望<BR>着那盆花,从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凤仙。这半年之中,两个人几乎没说上<BR>十句话。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是闷打,一个是闷挨。狄云发觉,只要自己一句话<BR>不说,这疯汉的怒气就小得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狄云心想:“再过得几年,恐怕我连<BR>怎生说话也要忘了。”<BR> 这疯汉虽是横蛮无理,却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轻易不敢到牢房中啰嗦,这人当真是天<BR>不怕地不怕的性儿,狱卒被他骂得狠了,不送饭来,他就夺狄云的饭吃。若是两人的饭都不<BR>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是漫不在乎。<BR> 这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被苦打一顿之后,忽然发起烧来,昏迷中尽说胡话,前言不<BR>对后语,狄云依稀只听得他常常呼唤着两个字,似乎是“毛毛”,又似是“猫猫”,一会儿<BR>又像是“庙庙”。狄云初时不敢理他,但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断呻吟的说:“水,水,给<BR>我水喝!”忍不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凑到他的嘴边,一面严神戒备,防他又是双手殴击过<BR>来。幸好这一次他乖乖的喝了水,叫了几声“帽帽”,便即睡倒。<BR> 当天晚上,竟然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拷打了一顿。这次回来,那疯汉的呻吟声<BR>已是若断若续,只听得一名狱卒狠狠的道:“你倔强不说,明儿再打。”另一名狱卒道:<BR>“乘着他神智不清,咱们赶紧得逼他出来。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阎王,那可不美。”<BR> 狄云和他在狱中同处了半年,虽是苦受他的欺凌折磨,可也真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BR>手下。十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那疯汉点了点头,表示谢意。<BR>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狄云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是再经拷打,那是非<BR>死不可,他突然将心一横,跳将起来,拦在牢门之前,喝道:“不许进来!”一名高大的狱<BR>卒当先迈步而进,厉道;“贼囚犯,滚开。”狄云手上无力,突然低下头去,一口咬去,将<BR>他右手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深及指骨,几乎将他两根手指都咬断了。那狱卒大吃一<BR>惊,反身跳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BR> 狄云俯身抢起,呼呼呼连劈三刀,他手上虽无劲力,但以刀代剑,招数仍是颇为精妙。<BR>一名肥肥的狱卒仗刀直进,狄云身子一侧,一招“大母哥烟直,长鹅卤日圆”(其实是“大<BR>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单刀转了圆圈,唰的一刀,砍在他的腿上。那狱卒吓得连滚带<BR>爬的退了出去。<BR> 这一来血溅牢门,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形同拼命,倒也不敢轻易抢进,在牢门外将<BR>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臭死,什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狄云一言不发,只是守住狱门。<BR>那四名狱卒居然没去搬求援军,眼看攻不进来,骂了一会,也就去了。<BR> 接连四天之中,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天时,渴得再也难以忍耐,那疯<BR>汉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装要砍死我,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可。”狄云不明其理,<BR>但想:“不管有没有用,拭试也好!”当下大声叫道:“再不拿水来,我将这疯汉先砍死再<BR>说。”反过刀背,在铁栅栏上碰得当当当的直响。<BR> 只见那狱卒匆匆赶来,大声吆喝:“你伤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尖刀在你身上戳一千一<BR>万个窟窿。”跟着便拿了清水和冷饭来。<BR> 狄云喂着那疯汉吃喝已毕,问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杀了你,那是什么道理?”<BR>那疯汉双目圆睁,举起手中的瓦钵,劈头向狄云碰去,泻道:“你这番假惺惺的卖好,我就<BR>上了你当么?”<BR> 乒乓一声,瓦钵破碎,狄云额头鲜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开,心想:“这人狂性又发作<BR>了!”<BR> 但此后逢到月圆之后,那些狱卒是那一般的将疯汉提出去拷打,他回来却不再在狄云身<BR>上找补。只不过两人仍是并不交谈,狄云若是向他多瞧上几眼,仍不免挨上一场狠揍。<BR> 到得第三年的冬天,狄云心中已无出狱之念,虽然梦魂之中,仍是不断的想到师父和师<BR>抹,但师父的影子终于慢慢淡了。只是师妹那壮健娜婀的身子,红红的脸蛋、黑溜溜的大眼<BR>睛,在他心底仍和三年前一般的清晰。<BR>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狱去再和师妹相会,只是每天总不忘了暗暗向上苍祝祷,只要师妹能<BR>再到狱中来探望他一次,那便是天天受那疯汉的殴打,也是甘愿。<BR> 戚芳始终没有来。可是有一天,却有一个人来探望他了。那是一个身穿绸面皮袍的英俊<BR>少年,狄云几乎认他不出,只听他笑嘻嘻的道:“狄师兄,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沈城。”狄<BR>云心中怦怦乱跳,只盼能听到一些师妹的讯息,问道:“我师妹呢?”<BR> 沈城隔着栅栏,递了一只篮子进来,笑道:“这是我万师嫂送给你的。人家可没忘了旧<BR>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的叫我送两只鸡,四只猪蹄,十六块喜糕来给你。”狄云茫然道:<BR>“哪一个万师嫂,什么大喜的日子?”沈城哈哈一笑,满脸都是狡诈的神色,说道:“万师<BR>嫂嘛,就是你的师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万师哥拜堂成亲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鸡肉<BR>给你,那不是挺够交情么?”狄云身子一晃,双手抓住铁栅,颤声怒道:“你……你胡说八<BR>道!我师妹怎能……怎能嫁给那姓万的?”沈城笑道:“我恩师给你师父刺了一刀,侥幸没<BR>死,后来养好了伤,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师妹住在我家里,这三年来卿卿我我,说不<BR>定……说不定……哈哈,明年担保给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三年不见,他年纪大了,说话<BR>更是油腔滑调,流气十足。<BR> 狄云耳中嗡嗡作响,似乎听到自己口中问道:“我师父呢?”似乎听到沈城笑道:“谁<BR>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杀了人,还不高飞远走?哪里还敢回来?”又似乎听到沈城笑道:“万<BR>师嫂说道:你在牢狱中安安心心的住下去吧,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说不定会来瞧瞧你。”狄<BR>云突然大吼一声:“你胡说,胡说!”提起那只篮子,用力掷了出去,喜糕,肉鸡,滚了一<BR>地。<BR> 但见每一块粉红色的喜糕上,都印着“万戚联姻,百年好合”八个深红的小字。<BR> 狄云想要不信沈城的话,可又不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听沈城笑道:“万师嫂说,可惜<BR>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狄云双手连着铁铐,突然从栅栏中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BR>沈城大惊想逃。狄云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来一段劲力,竟是越揑越紧。沈城的脸从红变紫,<BR>双手乱舞,始终挣扎不脱。<BR> 那狱卒闻声赶来,抱着沈城的身子向外急拉,花尽了力气,这才救了他的性命。<BR>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动。那狱卒嘻嘻哈哈的将鸡肉和喜糕都捡了去,狄云瞪着眼睛,<BR>可就全没瞧见。<BR> 这天晚上三更时分,他将衣衫撕成了一条条布条,搓成了一根绳子,打一个活结,两端<BR>缚在铁栅栏高处的横档上,将头伸进活结之中。<BR> 他并不感到悲哀,也不再感到愤恨。这人世已无可恋之处,这是最爽快的解脱。他只觉<BR>脖子中的绳索越来越紧,一丝丝的气息也吸不进了。过得片刻,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是他终<BR>于渐渐有了知觉,好像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压他的胸门,那只手一松一压,鼻子中就有一阵阵<BR>清凉的气透了进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来。眼前是一张满腮虬髯的脸,<BR>那张脸咧开了嘴在笑。<BR> 狄云见到虬髯疯汉的笑脸,不由得满腹气恼:“你事事跟我作对,我便是寻死,你也不<BR>许我死。”有心要起来和他厮拼,实是太过衰弱,力不从心。那疯汉笑道:“你已气绝了小<BR>半个时辰,若不有我用独门功夫相救,天下再无第二个人救得。”狄云怒道:“谁要你救?<BR>我又不想活了。”那疯汉得意洋洋的道:“我不许你死,你便死不了。”忽然凑到他的身边,<BR>低声道:“这门功夫叫做‘神照经’,你听见过这名字没有?”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BR>神经病,什么神照经不神照经,从来没听见过。”<BR> 说也奇怪,那疯汉这一次竟是毫不发怒,反而轻轻的哼起小曲子来,伸手压住狄云的胸<BR>口,一压一放,便如扯风箱一般,将气息压入狄云的肺中,低声又道:“也是你命大,我这<BR>‘神照经’已练了一十二年,直到两个月前方才练成。若是你在两个月之前寻死,我就救你<BR>不得了。”狄云胸口郁闷难当,想起戚芳嫁了万圭,将自己视若陌路,真觉还是死了的干净,<BR>向那疯汉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我狄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孽,今世要撞到你这恶贼。”那<BR>疯汉笑道:“我很开心,小兄弟,这三年来我是错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赔不是啦!”说着爬<BR>在地下,咚咚咚的向狄云磕了三个头。<BR> 狄云叹了口气道:“疯子!”也就没再去理他,慢慢侧过身来,突然想起:“他自称丁<BR>典,那是姓丁名典么?我和他在狱中同处三年,日夕相见,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BR>问道:“你叫什么?”那疯汉道:“我姓丁,丁丁当当的丁,三坟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BR>一直当你是歹人,这三年来当真将你害得苦了,实在太对你不起。”狄云觉得他说话有条有<BR>理,并无半点疯态,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疯子?”<BR> 丁典黯然不语,隔得半响,长长叹了口气,道:“到底疯不疯,那也难说得很。我是但<BR>求心之所安,旁人看来,却不见觉得我太过儍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又安慰他道:“狄<BR>兄弟,你心中的委曲,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对你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将这女子苦<BR>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将来娶一个胜你师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难?”<BR> 狄云听了这番说话,数年来蹩在心中的委曲,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泻了出来,但觉胸口<BR>一酸,泪珠滚滚而下,到得后来,更是伏在丁典的怀中大哭起来。丁典搂住他上身,轻轻抚<BR>摸他的长发,知道只有让他哭个痛快淋漓,方能稍减悲痛,消除了求死的念头。<BR> 过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的跟他有说有笑,讲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BR>闷。但当狱吏送饭来时,丁典仍对狄云大声呼叱,秽语辱骂,神情与前毫无异样。<BR> 一个折磨得他苦恼不堪的对头,突然间成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这件事不断像<BR>一条毒虫般咬噬着他的心,这狱中生涯,和三年来的情形相此,那简直算得是天堂了。狄云<BR>曾向丁典问起,为什么以前当他是歹人,为什么突然察觉了真相。丁典道:“你若当真是歹<BR>人,决不会上吊自杀。我是等你气绝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这才施救。普天下除<BR>了我自己之外,没人知道我已练成‘神照经’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会得这门功夫,无论如<BR>何救你不转。你自杀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计的歹人了。”狄云又问:“你疑心我<BR>向你施苦肉计?那是为了什么?”丁典微笑不答。第二次狄云又问到这件事时,丁典仍是不<BR>答,狄云便不再问了。<BR> 丁典每日替他按摩推拿,狄云的身子恢复得极快。这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边低声说道:<BR>“我这‘神照经’的功夫,乃是天下内功中威力最强,最奥妙的法门,今日起我传授于你,<BR>你得小心记住了。”狄云摇头道:“我不学。”丁典奇道:“这等机缘旷世难逢,你为什么<BR>不要学?”狄云道:“这种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来也无出狱的时候,再高强的武功<BR>学了也是毫无用处。”丁典笑道:“要出狱去,那还不容易?我将初步口诀传你,你好好记<BR>着。”狄云的性子甚是执拗,寻死的念头兀自未消,说什么也不肯学。丁典将口诀念了出来,<BR>他便塞住耳朵,抱头而睡。丁典又好气又好笑,倒是束手无策,恨不得再像从前这般打他一<BR>顿。<BR> 又过数日,月亮又要圆了。这时狄云心中对丁典颇存情谊,倒不禁暗暗替他担心。丁典<BR>猜到了他的心意,说道:“狄兄弟,我每个月该当有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后,回来仍要打<BR>你出气,你我千万不可显得和好,否则于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云问道:“那为什么?”<BR>丁典道:“他们倘若疑心你成了我的朋友,便会对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问一件事。我打<BR>你骂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恶毒惨酷的刑罚。”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既是如此重要,<BR>你千万不可说与我知道,免得我一个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丁大哥,我是个毫无见识的乡下<BR>小子,倘若胡里胡涂误了你的大事,如何对你得起?”<BR> 丁典道:“他们将你和我关在一起,初时我只道他们派你前来卧底,假意讨好于我,从<BR>中套问我的口风,因此我对你十分恼怒,大加折磨。现下我知道你不是卧底的奸细了,可是<BR>他们将你和我关在一起,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细。只望你讨得我的欢心,我<BR>向你吐露了机密,他们便可拷打逼问于你。他们情知对付我很难,对付你这个年轻小伙子,<BR>那便容易之极。”<BR> 十五的晚上,四名带刀狱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绪不宁,等候他回转。到得四更天时,<BR>丁典又是目青鼻肿,满身鲜血的回到牢房。待四名狱卒走后,丁典脸色郑重,低声说道:<BR>“狄兄弟,今天事情很是糟糕,当真不巧之极,给仇人认出了我。”狄云道:“怎么?”丁<BR>典道:“每月十五,知府大人提我去拷打一顿,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来行刺知府,<BR>眼见知府性命不保,我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铐镣,四名刺客中只杀了三个,第四个给他追<BR>跑了,这可留下了祸胎。”<BR> 狄云越听越是奇怪,连问:“知府到底为什么如此拷打你?这知府这等残暴,有人行刺,<BR>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谁?”丁典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一时也说不清楚这许多事。<BR>狄兄弟,你武功不济,以后不论见到什么事,千万不可出手助我。”狄云并不答话,心想:<BR>“我姓狄的岂是贪生怕死之徒?”<BR> 此后数日之中,丁典只是默默沉思,除了望着远处高楼窗槛上的花朵,脸上偶尔露出一<BR>丝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头呆想。<BR> 十八日半夜,狄云睡得正熟,忽听得喀喀两声。狄云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两名劲装大<BR>汉使利器砍断了牢房外的铁栅栏,手中各执一柄单刀,涌身而入。丁典倚墙而立,嘿嘿冷笑。<BR> 那身材较矮的大汉叹道:“姓丁的,咱兄弟们踏遍了天涯海角,到处找你,哪想得到你<BR>竟是躲入荆州城的牢房,做那缩头乌龟。总算老天有眼,寻到了你。”另一名大汉道:“咱<BR>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将那张纸取出来,三份对分,咱兄弟决不会难为于你。”丁典摇头<BR>道:“不在我这里,十三年前,早就给言达平偷了去啦。”狄云听到“言达平”三字,心中<BR>一动:“那是我的二师伯啊,怎地跟此事生关连了?”<BR> 那矮大汉喝道:“你故怖疑阵,休想瞒得过我。去吧!”挥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BR>喉。丁典不闪不避,让那刀尖刺及喉头数寸之处,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较高的大汉左侧,<BR>手肘撞处,中他的小腹。那大汉哼也没哼一声,便即委倒。那矮大汉惊怒交集之下,呼呼两<BR>刀,向丁典疾劈过去。丁典双臂一举,臂间的铁链将单刀架开,便在同时,膝盖迅捷无伦的<BR>挺了起来,撞正在矮大汉的身上。那人口中猛喷鲜血,倒毙于地。<BR> 丁典霎息间空手连毙二人,狄云不由得瞧得呆了。狄云武功虽失,眼光却是不失,知道<BR>自己纵然武功如旧,长剑在手,也未必便及得上这矮汉子,至于另外那名汉子根本未及施展,<BR>便已身亡,他功夫若何却是瞧不出端倪,但既与矮汉子联手,想来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BR>仍是穿着铁链,居然在举手投足间便即连杀两名好手,实令狄云大惑不解。<BR> 只见丁典将两具尸首从铁栅掷了出去,倚墙便睡。此刻铁栅已断,丁典和狄云若要越狱,<BR>实是大有机会,但丁典一言不发,狄云也不觉外面的世界比狱中更好。<BR> 第二日早晨,狱卒进来见了这两具尸体,登时大惊小怪的吵嚷起来。丁典怒目相向,狄<BR>云听而不闻,那狱卒除了将尸首搬去,一点也问不出什么缘故来。<BR> 又过两日,这一晚狄云半夜里又被异声惊醒。星月朦胧之下,只见丁典双臂平举,正和<BR>一名道人四掌相抵。两个人站着动也不动。这道人何时进来,如何和丁典比拼内力,狄云竟<BR>然半点不知。<BR> 狄云曾听师父说过,比武角斗之中,以此拼内力最为凶险,不但丝毫没有旋回闪避的余<BR>地,而且往往是生死必分,说不上是什么点到为止。其时正当深夜,虽有星月微光,瞧来却<BR>模糊不清,但见那道人极缓极慢的向前跨了一步,丁典也是慢慢的向后退了一步。过了好一<BR>会,那道人又向前迈出一步,丁典跟着退了一步。<BR> 狄云见那道人步步进逼和丁典不住倒迟,显然是那道人颇占上风,心中焦急起来,突然<BR>抢步上前,举起手上铁铐,往那道人头顶击了下去。铁铐尚未碰到道人的顶门,蓦地里不知<BR>从何处涌来一股暗劲,猛力在狄云身上一推。狄云站立不定,身子直摔出去,砰的一声,重<BR>重在墙上一撞,他一屁股坐将下来,伸手撑地欲起,黑暗中却撑在一只茶碗边上,喀的一响,<BR>茶碗被他按破了一边,但觉满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茶碗,将碗中的冷水径往那道人后<BR>脑泼去。<BR> 那道人的内力其实远非丁典之敌。丁典只是为了要试一试自己新练成的“神照经”收发<BR>之际,到底有何等威力,才将那道人作为试招的靶子。那道人原已累得筋疲力竭,油尽灯枯,<BR>这一碗茶泼到后脑,一惊之下,但觉对方的内劲汹涌而至,但听得咯咯咯咯,爆声不绝,肋<BR>骨、臂骨、腿骨寸寸断折。他眼望丁典,道:“你……你已练成了‘神照经’的……的大法<BR>那……是……天下……天下……无敌手……了。”突然间缩成一个肉团,气绝而死。<BR>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道:“丁大哥,你这‘神照经’的大法原来……原来这等厉害。当<BR>真是天下无敌手么?”丁典脸色凝重,道:“单打独斗,颇足以称雄江湖,但敌人若是群起<BR>而攻,仍怕寡不敌众。这鸟道人受我内力压击之后,尚能开口说话,显然我功力未至炉火纯<BR>青的境地。三日之内,必有真正劲敌到来。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狄云豪兴勃发,<BR>道:“但凭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过低微。”丁典微微一<BR>笑,从草垫下抽出一柄单刀来,那正是日前那两名大汉所遗下的,说道:“你将我的胡子剃<BR>去,咱们使一点诡计。”<BR> 狄云接过单刀,便去剃他的满腮虬髯。<BR> 那柄单刀极为锋锐,贴肉剃去,丁典颈上虬髯纷纷而落。丁典将剃下来的一根根胡子都<BR>放在手掌之中。<BR> 狄云笑道:“丁大哥,你舍不得这些跟随你多年的胡子么?”丁典道:“那倒不是。狄<BR>兄弟,我是要你扮一扮我。”狄云奇道:“我扮你?”丁典道:“不错,三日内将有劲敌到<BR>来,那五个人单打独斗都不是我的对手,但一齐出手,那就十分厉害。丁兄弟,我要他们将<BR>你错认为我,全神贯注的设法对付你时,我就出其不意的从旁袭击,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BR> 狄云心地良善,嗫嚅道:“这个……这个……只怕有点……不大正大光明。”丁典哈哈<BR>大笑,道:“正大光明!正大光明!江湖上人心多少险诈,个个都以鬼蜮伎俩对你,你待人<BR>正大光明,那不是自寻死路么?”狄云道:“话虽如此,不过……不过……”丁典道:“我<BR>问你:你是个清白无辜的好人,怎地会在这牢狱中一关三年,始终无法洗雪冤枉?”狄云道:<BR>“嗯,这个,我一直不大明白。”丁典微笑道:“是谁送了你进狱来,自然是谁使了手脚,<BR>一直使你不能出去。”<BR> 狄云道:“我心中一直不明白。那万震山的小妾桃红和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何以要<BR>陷害于我,使我身败名裂,受尽了这许多苦楚?”丁典问道:“他们怎地陷害于你,说给我<BR>听听。”狄云一面给他剃须,一面将如何来荆州拜寿,如何打退大盗吕通,如何与万门八弟<BR>子比剑打架,如何师父刺伤师伯而逃走,如何有人向万雳山的妾侍非礼,自己出手相救、反<BR>被陷害等情,一一说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剑一节,却略去了不说。一来他曾向老丐立誓,<BR>决不泄露此事,二来也觉此事乃是旁枝末节,无甚要紧。<BR> 他从头至尾的说完,丁典脸上的胡子也差不多要剃完了。狄云叹了口气道:“丁大哥,<BR>我受这无妄之灾,那不是好没来由么?那定是他们怨我师父杀了万师伯。可是万师伯只是受<BR>了点伤,性命没事,将我关了这许多年,也该当将我放出来了。若说他们将我忘了,这又不<BR>然。前日那姓沈的小师弟不是探我来着吗?”<BR> 丁典侧过头,向他这边瞧瞧,又向那边瞧瞧,只是嘿嘿冷笑。狄云摸不着头脑,问道:<BR>“丁大哥,我说得什么不对了?”<BR> 丁典冷笑道:“对,对,完全对,那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的。倘若不是这样,那才不对头<BR>了。”狄云道:“什……什么?”丁典道:“喏!有一个儍小子带了一个漂亮妞儿到我家来,<BR>我见到这妞儿便动了心,可是这妞儿对那儍小子实在不错。我想占这妞儿,那非得除去这傻<BR>小子不可。你想用什么法子好?”狄云心中暗暗感到一阵凉意,随口道:“用什么法子好?”<BR> 丁典道:“若是用毒药或是动刀子杀了那儍小子,身上担了人命,总是多一层关系,何<BR>况那漂亮妞儿说不定是个烈性女子,不免要寻死觅活,说不定更要给那儍小子报仇,那不是<BR>糟了?依我说啊,还是将那傻子送到官里,关将起来的好。要令那妞儿心中恼恨这个傻小子,<BR>第一,须得使那小子移情别恋;第二,须得令那小子显得是自己撇开这个妞儿;第三,最好<BR>是让那小子干些见不得人的丑恶勾当,令那妞儿一想起来便是恶心。”狄云全身发颤,道:<BR>“你……你说这一切,全是那姓万的……是万圭所安排?”丁典微笑道:“我没亲眼瞧见,<BR>怎么知道?你师妹生得很俊,是不是?”狄云脑中一片迷惘,点了点头。丁典道:“恩,为<BR>了讨好那位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一笔笔白花花的银子拿将出来,送到衙门里来打点,<BR>说是在设法救那个小子。那妞儿一切都是亲眼瞧见的,心中自是好生感激。这些银子确是送<BR>了给府台大人,送了给衙门里的师爷,那倒是一点不错。”狄云道:“他花了这许多银子,<BR>总有点功效吧?”丁典道:“有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会没有功效?”狄云道“怎……<BR>怎么一直关着我,不放我出去?”<BR> 丁典笑道:“你犯了什么罪?他们陷害你的,也不过是图奸未遂,偷盗一些钱财,既不<BR>是犯上作乱,又不是杀人放火,那又是什么重罪了?那也用不着穿了你的琵琶骨,将你在死<BR>囚牢里关一辈子啊。这便是那许多白花花银子的功效了。妙得很,这条计策天衣无缝,这个<BR>姑娘住在我家里,她心中对那傻小子倒还是念念不忘的,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难道能一辈<BR>子不嫁人?”<BR> 狄云提起单刀,当的一声,砍在地下,说道:“丁大哥,原来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BR>万圭花了银子之故。”<BR> 丁典不答,仰起了头沉吟,忽道:“不对,这条计策中有一个老大破绽,大大的不对。”<BR>狄云怒道:“还有什么破绽?我师妹终于是嫁了给他啦,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缢身死,那<BR>不是万事遂意,一切都称了他的心?”<BR> 丁典在狱室中走来走去,不住摇头,道:“其中有一个大大的破绽,他们如此的工于心<BR>计,怎能见不到?”狄云道:“你说到底还有什么破绽?”丁典道:“你师父啊。师父伤了<BR>你师伯后,逃了出去。荆州五云手万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伤不死的讯息没几天便传<BR>了出去,你师父就算没脸再见师兄,难道就不派人来接你师妹回家?你师妹这一回家,那万<BR>圭的全盘阴谋毒计,岂不是全盘落空?”狄云伸手连连拍击大腿,道:“不错,不错!”他<BR>手上带着手铐,这一拍腿,铁链子登时当当的直响。他见丁典形貌如此粗鲁,没想到心思竟<BR>是恁地周密,不禁极是钦佩。<BR> 丁典侧过了头,低声道:“你师父为什么不来接女儿回去,这其中定是大有跷蹊。万圭<BR>他们事先便料到了这一节,这中间的古怪,一时之间我实是猜想不透。”<BR> 他不住的思索,狄云却全没去想这件事,他直到今日,才从头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于<BR>牢狱的关键。他不断伸手击打自己头顶,大骂自己真是蠢才,别人一想就通的事,自己三年<BR>来始终莫名其妙。其实他从幼僻处乡间,不知江湖上的风波险恶,丁典却在刀山剑林中钻进<BR>钻出,不知经历过多少艰困,自然是一听便知道事情的因果,这不关智愚,实是两人的阅历<BR>不同所致。<BR> 狄云自怨自艾了一会,见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师父<BR>是个乡下老实人,想是他伤了万师伯,一吓之下,速速逃到蛮荒边境之地疆,再也听不到江<BR>湖上的讯息,那也是有的。”丁典睁大了眼睛,瞪视着他,脸上充满了好奇,道:“什么?<BR>你……你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他杀了人会害怕逃走?”狄云道:“是啊,我师父是再忠厚<BR>也没有了,万师伯冤枉他偷盗大师父的什么剑谱,他一怒之下,忍不住动手,其实他心地是<BR>最好的。”<BR> 丁典嘿的一声冷笑,自去坐在屋角里,口中轻轻哼着小曲。狄云奇道:“你为什么冷<BR>笑?”丁典道:“不为什么。”狄云道:“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尽管说好了。”丁典<BR>道:“好吧!你师父的外号叫作什么?”狄云道:“嗯,他外号叫作‘铁锁横江’。”丁典<BR>道:“那是什么意思?”狄云迟疑半响,道:“这种文诌诌的话,我原本不大懂。猜想起来,<BR>那是说他老人家武功了得,善于守护,敌人攻不进他门户的意思。”<BR>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忠厚老实得可以。铁锁横江,叫人上也上不得,<BR>下也下不得,老一辈的武林人物,谁不知道这个外号的含意。你师父聪明机变,厉害之极,<BR>要是谁惹上了他,他会挖空心思的报复,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好似一艘船在江心<BR>涡漩中乱转受罪。你如不信,将来出狱之后,尽可到外面打听打听。”狄云兀自不信,道:<BR>“我师父教我剑法,将招法都解错了,什么‘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他解作‘古洪喊<BR>上来,是横不敢过’;什么‘落日照大旗,马呜风萧萧’,他解作‘绿日招大姐,马鸣风小<BR>小’。他字也不大识,怎么说得上聪明机变?”丁典叹了口气,道:“他博学多才,怎会解<BR>错诗句?他城府深,定有别意。为什么连自己徒儿要瞒住,外人可猜测不透。咱们别说这件<BR>事了,来吧,我给你黏成个大胡子。”<BR> 他提起单刀,在枭道人尸体的手臂上砍了一刀。枭道人新死未久,刀伤处流出血来,丁<BR>典将一根根又粗又硬的胡子醮了血,黏在狄云的两腮和下颚。狄云闻到一阵血腥之气,颇有<BR>惧意,但想到万圭的毒计、师父的城府,以及许多自己还不明白的事端,只觉得这世上最平<BR>安的,倒反而是在这狱室之中<BR> 丁典预料三日之内,劲敌必至,哪知到了第二日中午,狱中就不断的关了各种各样的犯<BR>人进来。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肥,有的瘦,但模样一瞧即知,每个人都是江湖中的人物,<BR>不是绿林大盗,便是帮会豪客。狄云见人数越来越多,不由得暗自心惊,情知这些人都是对<BR>付丁典而来。他本来说有五个劲敌,但一来却来了一十七个,将一间狱室挤得满地,无法躺<BR>卧,大家都只有抱腿而坐。<BR> 丁典却一直朝着墙壁而卧,对这些人毫不理会。<BR> 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声淡笑,片刻间便吵起嘴来。狄云一听。原来这一十七人又分作<BR>三派,大家都在想得什么宝贵的物事。狄云偶尔眼光一斜,与这干人凶暴的目光相触,不禁<BR>吓得便转过头去,心中只是想:“我扮作了丁大哥,身上武功全失,待会动起手来,那便如<BR>何是好?丁大哥本领再高,也不能一举将这些人都打死啊。”<BR> 眼见天色一点一点的黑了下来。一个身材极其魁梧的大汉大声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BR>这正主儿,可是咱们洞庭帮的,谁要是不服,乘早手底下见个真章,要待会拉拉扯扯的,多<BR>惹麻烦。”他这洞庭帮在狱室中共有九人,最是人多势众。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汉子阴阳怪<BR>气的道:“手底下见真章,那也好啊。大伙儿在这里群殴呢,还是到院子中打个明白?”那<BR>魁梧大汉道:“院子就院子,谁还怕了你不成?”一伸手臂,抓住一条铁栅,向外一推,那<BR>铁条登时弯了。他随手又扭弯一条铁栅,牢房便可任意出入,其人臂力之强,实是惊人。<BR> 这大汉正想从两条扭弯了的铁栅间钻出去,突然间眼前人影一晃,一个人挡住了空隙,<BR>正是丁典。他一言不发,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汉的胸口。说也奇怪,这大汉的身子比丁典还<BR>高出半个头,但被他一把抓住,竟是软垂垂的毫不动弹。丁典将这庞大的身子从铁栅板塞了<BR>出去,抛在院子中。这大汉蜷缩在地下,再也不动一动,显是死了。<BR> 狱中诸人见到这般奇状,都是吓得呆了。丁典随手抓了一人,从铁栅投掷出去,跟着又<BR>抓一人,接连的又抓又掷,有七个人被他投了出去。凡是经他双手一抓的,无不立时毙命,<BR>连哼也不哼一声。<BR> 余下的十个人从惊惶中醒觉过来,三个人退缩到角落,其余七人一齐出手,拳打脚踢,<BR>同时向丁典过去。丁典既不拆架,亦不闪避,只是伸手一抓,一抓之下,一定抓到一个人,<BR>而那被他抓到的一定死于顷刻,到底什么地方受了致命之伤,那是谁也瞧不出来。<BR> 抓死这七人后,逃避退缩的三人匆匆双膝跪地,磕头求饶。丁典便似没有瞧见,又是一<BR>手一个,抓死了投掷出去。<BR>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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