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ile_owner 发表于 2007-6-23 22:09

[原创]夜雨秋窗——二、翠楼吟

二、翠楼吟

词曰:
往复楼头,黄连饮罢,当年懑窘无计。消得驽骏语,漫分对时乖节诡,人情魆祟。尽辗转空行,萧条虚说。今犹记,泞足当道,雨风如晦。
晚翠,举步踌躇,惴暮鸦伏鹊,淖名长累。尔今回望眼,布一偈珍馐陈醴,无穷滋味。起坐一扬眉,张狂神气。流连意,梦魂离索,不如长醉。

“站起来!记叙文常用几种叙述手法?”
我起立答道:“三种。”坐下。
“谁让你坐下的?”
我看着金子,无语。
“起来!”
我站起。我在课堂上不喜欢回答问题,因为要站起。我在课堂上不喜欢站起,因为我从课桌椅之间站起来挺困难。我从课桌椅之间站起来困难,因为我习惯坐下后把桌子拉得紧贴住前胸,这样无论是读或是写,都不必过分地弯下腰去趴在桌上。
我喜欢挺直脊梁——这小子的又一个臭毛病。
“谁让你坐下了?”
“我答完了,就坐下了。”我回答。
“你答完了吗?大家说,他答完了吗?”
“没答完——”自然异口同声。
“你听见没有?没回答完我的问题,谁让你坐下的?”
“您问几种,我说三种……”
“哪三种?!”
“您没问……”
“我没问你就不答?!”
“……”
“康宁,你告诉这位同学标准的答案。”
“是!记叙文常用的叙述手法有三种。它们分别是:顺叙、倒叙和插叙。一、顺叙是记叙文写作和文学创作中最常用的一种叙述手法,指按照事件发生、发展和解决过程的时间的先后顺序进行叙述,采用顺叙手法是读者容易把握事件发展的来龙去脉和人物性格的发展过程。二、倒叙是文学创作中的一种叙述手法,指不按时间先后顺序,而把情节发展的结局或矛盾斗争最尖锐、最突出的部分先行展示,然后再回转来叙述发生在先的情节,采用这种手法可以吸引读者,增强艺术效果。如鲁迅的小说《祝福》,先写祥林嫂被摧残致死的结局,然后才写她的生平,就是用的倒叙手法。三、插叙是文学创作的一种叙述手法,指在情节的展开过程中,插入一些与情节相关的内容,作为情节的补充。插叙的内容根据表现主题的需要而定,有的是叙述与主要事件相关的另一事件,有的是对出场人物的身世、性格作简要介绍,也有的是对某种情况产生的原因或某一事物的来历作补充性追踪。其作用在于使作品内容丰富、充实、波澜起伏,曲折回旋。这种插叙,从组织结构上说叫做穿插,从与情节的发展关系上说叫做插话或插曲。回答完毕!”
“非常好。请坐下!”
“谢——谢——金——老——师!”
金子转向我:“听见了吗?”
“听——见——啦——”
“……坐下吧。”
“谢——谢——金——老——师——”
“……叫你家长明天早晨八点半到我办公室来!”

所以,请对我把故事讲得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劣处多给予一些宽容罢。这个小学六年级的差等生、“命中注定的‘大拨儿轰’”,语文基本功一塌糊涂,至今仍背不出“记叙文常用几种叙述手法”的标准答案。

※ ※ ※ ※ ※

申步凭走进石纛镇时已是正午。自昨日莫湲峰上一场风波,小店里的无肴宿酒,至今晨与叶江离分手,上官道西行数个时辰,前后将近一日的光景,粒米未进,加上骄阳似火,汗透前后衣衫,更加饥渴难耐。
好容易见到一座镇店,这石纛镇方圆不大,住户却不在少数,房屋排密,一条仁信街贯穿东西,正中央高高一座酒楼,在这小镇中巍巍然极是显眼,俨有鹤立鸡群之意。到得近前,见楼匾上是“往复楼”三字,字体竟颇为眼熟。目下正值午时,酒楼门口宾客络绎不绝,申步凭迈步进去,门口一个小二高声叫道:“客官一位,里边儿请!”这一嗓子清脆响亮,听来好似暑日里望冰山,心中好不畅快,走上二楼拣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了。
只见楼上楼下嘈嘈杂杂甚是热闹。店家忙于应付,好半天才有个伙计过来,手中托着一卷竹简模样的菜单招呼点菜。申步凭见这菜单新奇精致,一把接过,却又不愿在个伙计面前翻来覆去的细看,便往桌上一摊,眼光上下扫了数行,开口道:“什么叫‘青莲盏’?”那伙计忙不迭地道:“这可是小店出了名的,这月份荷叶最鲜灵,小店的‘青莲盏’常备着,井水湃了,冰凉香甜,暑天原是爱吃这个。”
申步凭一笑,又问“龙门跃”为何物。那伙计道:“是二斤一尾的金鲤鱼,活蹦乱跳,一半清蒸,一半油烹挂汁,是两吃的。”申步凭一笑:“又不考状元。”随即又道:“就来它一个‘龙门跃’!”那伙计当即长声吆喝道:“十一桌的客官,龙门跃哩——”后厨竟也有人高声应和:“大吉大利喽——”申步凭看见四下里投来数目注视,低声冲那伙计道:“这算什么?点一道菜,你们就这么一嗓子么?”那伙计笑道:“那谁受得了?八条嗓子也不够吆喝的,一天下来不喊哑了几口子。一来这道菜吃功夫,收拾麻烦,早动案都不定能早上桌呢,叫他们快快预备下了,免得客官等着着急;二来这本是道吉利菜,叫得震天动地,也给您图个好口彩不是?”
申步凭笑道:“真个好口彩!”说着一指菜单,又道:“我猜这‘和合二仙’八成是藕做的,‘荷盒二鲜’,对不对?”那伙计大拇指一竖:“了不得,真个什么也瞒不住聪明人。不过跟您告个罪,后厨现下缺藕,咱们换个别样的尝尝如何?您看这‘和光同尘’,是新近从同流州请来的名大厨乌师傅拿手的……”
申步凭眉心微皱,道:“和,和!我是一和也不和,‘落落寡合’!有荷叶盏,就不信连一节子藕都淘弄不出来?”那伙计道:“我的小太爷!满塘的荷叶,才能出几茎藕?借它一个荷叶清香气味,十盏也用不掉一张,哪儿比得了新鲜嫩藕,切一片儿少一片儿的东西,咱们老实买卖多少年的真刀实料,又不能进他们的老藕充数。”随后又压低声音道:“您看我这里一到夏天客来客往,也难得赶上您这么一位清雅识货的,知道丁点儿大的荷叶也金贵过三斤藕去。”
申步凭这才笑道:“算了,你这酒楼倒各色,若是换作别人买卖,恐怕早不备着荷叶了。”伙计笑道:“生意经少不得也是要念的,反正守着后边一大塘好莲,现成的大叶儿鲜藕,放着不用也是糟蹋。咱们这儿还有‘茴头汤’是一绝,试试看?”申步凭摇头笑道:“就看这‘落霞鹅脯’名字好……”
正说着,忽听身后腾地站起一人,大声喝道:“你哼个啥!”这一声断喝中气充沛,恰响在申步凭耳畔,好不震耳。申步凭听出其中带着浓重的关外口音,皱着眉头侧身瞥去,见这喊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粗眉大眼的少年,同桌另坐有一个少年,面容倒还清秀,这两人周身上下一般打扮,俱是一身青袍,腰悬长剑。
循着这少年目光望去,只见南面邻桌独坐一个黑红脸膛、络腮短髯的大汉,穿件轻薄小褂,露出手臂上肌肉虬结,生得甚是威武。申步凭从未见过这等粗豪人物,心中不由先赞了句“好汉子”。
这时“青莲盏”端上了桌,只见小小一只瓷碗里铺着一块荷叶,内里盛的是冰糖莲子羹,其色翠绿,未曾入口,单观其状已觉凉爽清心。申步凭舀了一匙羹送进口中,这碗羹汤用井水湃得冰凉,初一入口,原本被烈日晒得发昏的头脑陡然一醒,随之满口清香,芬芳遍齿,不禁暗自叫了声好。
那清秀少年起身向大汉唱喏道:“老兄请了,适方才咱们师兄弟正在谈论长安城中‘妙手神匠’司马师傅,称赞他老人家手艺精湛,铸造出的宝剑宝刀不计其数,堪称冠绝当代。正谈得兴起,便听见阁下在一旁冷笑,似有不屑之意。所谓‘遇高人不可交臂而失之’,还请前辈赐教一二。”这少年咬文嚼字,口音却属江浙一带。但任凭他如是说,那大汉却低着头自顾自地喝酒,理也不理。
那少年见大汉不再言语,面露得色,转脸向那粗眉少年大声说道:“乔师弟,我常说什么来着,这种无知莽夫,一问必倒。”那粗眉少年嘿然一笑,忽然“呛啷啷”拔出腰间长剑,接着四下里“啊呀”“哎哟”之声不绝,左近不少客人一见雪亮亮的刀子出鞘,忙不迭纷纷逃开,却又实不舍这场热闹,便又停在不远处直眉瞪眼地瞅着,霎时便在酒楼上围出一道扇面儿人墙,少顷楼下的客人听说楼上这场热闹,腾腾地奔上楼,又不免费力挤上前来。
粗眉少年手起一剑,那大汉的红木酒桌便给他切下一角,断口齐整。他伸指在剑刃平面上一弹,自顾自喝了声彩,傲然而立。那清秀少年笑道:“想必阁下也是个中行家,收有宝剑,不知是‘湛泸’还是‘巨阙’呢,不妨取出来大家品评品评。”那粗眉少年撇嘴道:“看他这副熊包相,慢说有剑,恐怕连把切菜刀也买不起。”那清秀少年道:“他一语不发,难不成是个哑巴?”这两少年一唱一和,那大汉却始终一言不发,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下,近处的人却看见他端杯的手已在微微发颤。
正在这时,忽听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这便是‘落霞鹅脯’么?”店伙计答道:“是了,客官慢用。”那人又道:“摆盘倒好看,不过这菜别处也是有的,叫做‘胭脂鹅脯’,未见得有什么希奇。”那伙计道:“别处确有‘胭脂鹅脯’,不过这里的味道可不是那些货色比得了的,一尝便知。”那人笑道:“好!我来品评品评。”酒楼上本来煞是寂静,他说话声音却越来越高,引得众人一齐看去,原来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一件布满灰尘的破衫,端一盅“青莲盏”,口里说话,眼睛却一直斜睨着那边的两个青袍少年。那两少年给他看得心下有气,均想:“这小子不知要闹什么故事,且看他能翻起多大浪头来!”
申步凭放下羹盏,夹了一片鹅脯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好一阵方道:“太也一般!太也一般!哼哼,比不上这小小一盅‘青莲盏’。”那伙计任凭周围几十双眼睛盯着这边,竟也神态自若,笑答:“我说客官呐,常言道‘众口难调’,您抬眼看看边儿上站着这老几位,南来的北往的,行商的坐贾的,那便是几十条舌头、几十副肚肠,自然有的爱甜,有的爱酸。”申步凭却道:“哼,他们懂得什么?依我看来,你这里独这‘青莲盏’最好,真可算得上‘冠绝当代’啦。”
一旁早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二少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当此情势,那伙计竟也仍应和着道:“啊哟哟,这‘冠绝当代’四个字可当不起。”申步凭哈哈笑道:“怎么当不起?这年头浅薄无知之人遍地都是,大凡有什么没见过的,就甩出一句‘冠绝当代’,倒好像‘冠绝当代’搓堆儿便宜贱卖了似的。你也‘冠绝当代’,我也‘冠绝当代’,这‘青莲盏’香香甜甜凉丝丝的,总还比那拆桌子的宝剑强些,难道还当不起个‘冠绝当代’么?”
那大汉闻言,脸上也不禁微微忍俊。那粗眉少年一脸怒气,用剑尖遥遥一指申步凭,喝道:“胡咧咧个啥!”申步凭越听他这关外口音越是有气,猛然站起,随手从桌上包袱内取出一口尺许见长的连鞘短剑来。那清秀少年一见对方非但没被吓住,反惹得他亮出兵刃,知道此事必不能善了,索性也起身抽出长剑。这两个青袍少年同时喝了声:“云岫观松!”一操南腔,一操北调,左手各自捏个剑诀,两柄长剑剑尖斜指向上,虽凝剑不动,剑势已瞄向申步凭,颇有剑拔弩张之势。两个人同使一招剑法,并声呼喝,齐刷刷恍若一人,甚是好看。
只听申步凭冷笑道:“‘冠绝当代’?”随即便从鞘中将短剑拔出,挥剑平削出去。短剑这一出鞘,众人眼前闪过一道碧光,那大汉在一旁重重地“咦”了一声,显得尤其诧异。
那粗眉少年给申步凭剑光一晃,也是一惊,随后喝道:“斟茶敬客!”掣剑相迎。原来他们业师训徒极严,一丝不苟,命他们练剑之时必要将招数名目喝出声来,唯恐不如此便不能将剑法用得纯熟;偏偏这二徒也是天生勤勉的材料,谨遵师命,久而久之渐渐习惯成自然,临敌少不得也要喝上一声,倒也显得虎虎生威。
他这一声“斟茶敬客”刚一出口,一旁那清秀少年忽然喝道:“师弟留神!”这二人同时呼喝,乍一听来,倒好似“师弟留神”也是他门派的一路剑招。此时粗眉少年再欲收剑却已不及,只见申步凭手中短剑迎头而进,铮然轻响,两剑相交。申步凭只觉对方剑上劲力甚猛,手中短剑给他荡得扬起二尺多远。那粗眉少年一剑颇占上风,正要进击,却听手中长剑破风之声不对,凝目一看,剑刃已被申步凭的短剑削出一个缺口,说是“缺口”,实则深已过半,只差厘许便将这柄“妙手神匠”司马师傅亲手铸造、“冠绝当代”的利器削断了。
那清秀少年较自己同门可老辣得多,一见申步凭短剑荡开,脚步凌乱,胸前门户洞开,当即喝了声:“崖壁悬青!”声出剑出,剑尖直指申步凭胸口。这少年终究不欲伤人,出手间声势虽强,实是三分进击,七分唬吓。他虽不出全力,却不知这一剑在对手来看已是快如闪电。申步凭急急忙忙横剑格挡,那少年不待剑招使老,转而斜撩,这本是“崖壁悬青”的后半招变化,故而省了吆喝。他不出声,申步凭一剑挡空,倒气得一声怒叱,反手一剑。那少年轻轻让开申步凭攻势,喝了声:“奇峰遥峙!”回了一剑。申步凭短剑变掠为砍,仍是斩向对手兵刃。那少年没料到他应变如此迅速,便学了个乖,将这一招“奇峰遥峙”中途收住,手中剑偏向一边,这下虽让开了申步凭短剑剑锋,要反击却已不及。
申步凭全然看不出这些攻守拆解的情势,只是由着性儿往那少年手中长剑狠劈,眼见一剑砍空,也不懂什么转招换式,硬生生将剑一提,重新斩落,那架势仿佛是在提着把斧头劈木柴,又像是用菜刀剁肉馅儿。那少年见申步凭宝剑在手,有恃无恐,兴致勃勃地追着自己乱砍,一时不免掣肘,斗志渐馁,只好沉肩侧身,脚下移步,一心想跳出圈外躲开这场是非。谁知他刚向后移了半步,正踩中硬梆梆滑溜溜的一件物事,再也站立不住,一跤跌在地上,臀部拍得楼板山响,脊背撞中身后酒桌,酒水、菜汤从杯盘中飞溅而出,淋了一身,好不狼狈。
耳边只听申步凭朗声笑道:“这一招叫‘掷地有声’!”四下里酒客们笑声不断。

※ ※ ※ ※ ※

六年级毕业那个暑假里的许多片断,一回忆起来就让我浑身不自在,其中尤以七月的那个雨夜为甚。若是出于当事人的本意,我本不愿也不该将之详细描述;但作为一名书者——至少我自诩为一名书者——则颇有必要秉其刀笔如实记录下这些难得的境况。
敢于揭自己的疮疤去添舐鲜血的滋味,这应该是书者的品格。

那天晚上的雨和那晚走的路真是绝配。我披着雨衣,骑着“金狮”跟在母亲那辆两年后便丢掉了的“永久”后面,走在那条出奇狭窄的胡同。路灯昏暗,车轮不时在坑里溅起泥水,起初尚且顾得上适时把两只脚一齐抬起躲避,到后来,就索性任它溅去。终于到达目的地时,白袜子已全然湿透,贴在脚上冷冰冰的难受。
母亲的母校,倒退几十年这是一所颇有名气的高干子女寄宿制学校,其创始人在历史上毁誉参半,在其慷慨的羽翼庇护下混出人样来的贫苦孤儿们今天在海内外纷纷为老校长树碑立传,而他在解放前夕携走的国宝在国外的拍卖行也拍出了天文数字。
一座典型五十年代建筑风格的五层小楼是宿舍,所要作客的东道家在顶层,我跟着母亲往上爬,胳膊上搭着雨衣,上面的水顺着手肘流到腿上。楼梯间里堆满各色杂物,我注意到一辆和我那辆竟属一款的“金狮”,用链子锁斜拴在栏杆上,所不同者,前轮挡泥板上的狮子标志仍然完好——你瞧,我总爱留心这些不相干的闲事,难怪金子说我“活该”。
直至母亲敲响房门,霍老师开门并将我们让进,我仍在寻思我车上的那狮子究竟是被谁敲掉了头,因此这番上门并未留心看他家门外挂的横幅。等到下次登门并看到,那已经是四年多以后的事了。

母亲习惯把“霍”字念成“火”,以致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误以为这个矍铄的老头儿真的是“火老师”。
霍老师家的电视已经安了“有线台”,这在当时,还是仅有宿舍大院一类为数不多的人才能享有的待遇。现在回忆起来有些可笑,我那时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所看的“交钱的有线节目”,竟是转播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真正令我好奇的,不过是屏幕右上角那颗陌生的有线台台标。
正因为我这不识时务的好奇,使我错过了听到霍老师那句关键性的回答。只记得母亲发问的同时,女主人马老师端来一盘我未见过的鲜果,递给我一个:“尝一个枇杷,老家人捎来的。”我接过来的时候,窗外爆开一声雷,很响很脆,那真是我所听到最响的一个雷。我吓了一跳,手里的果子掉在地上。我俯身去捡果,头顶挨了母亲不轻不重的一掌。马老师护住我:“你这是干什么呀!什么大不了的事?”
于是,我便继续去看电视,《新闻联播》结束,并没有继续转播《天气预报》,而是未来某日将要播出的一部电影简介。
“不行再找找沈老师?”当我把精神从电视里移出来时,母亲好像是这样说的。
“老沈春天就二线了。你想我都退了多少年了?咱们这槽儿人……现在学校不是那么回事了。”
“就没个商量了?哪怕少交点儿呢?就差0.25分。还不是0.5,是0.25,都摸着线了。”
“分再高……人家的原话:不看分,就看钱。”
母亲的声音分明有些发颤:“可不是个小数儿啊……我得筹去。”
“不是我说,现在可能都有点不赶趟了,人家有的早知道孩子不灵,头‘五一’把话儿就垫到那儿了。现在这考学的事,别说没钱,你有钱干攥着都找不着庙门儿上供去。”
“后天,来得及么?”
“……试试看吧。”
没有再多坐,我们起身告辞。临出门,母亲又问:“带赞助费,还带什么?他还用跟着去么?”
“带着钱就行了。别让孩子跟着跑了。”
“成绩册、学生证什么的呢?”
“都不用,你要带也行,以防万一吧,无所谓。可能还得交手续费?”
“那又得多少钱呐?”
“四五百吧,超不过一千去,多预备点儿吧。”
“这都不算钱了。”母亲松了口气。

※ ※ ※ ※ ※

“龙门跃”业已上桌,申步凭将短剑入鞘放回包裹,重新落座。他此番侥幸得胜,却也累得不轻,加上和那粗眉少年对剑,震得膀臂隐隐酸麻。生怕气息见粗,给旁人看了笑话,暗自勉力压制呼吸,却又不懂武学之士内家调息的法门,这一来反倒憋得脸色通红,心跳渐急。眼见得桌上佳肴,却又让他如何下咽?有心就此会账离去,侧眼看看那两个少年,心想:“明明是我打赢了,倘若先行离去,倒似怕了他们。”
店家几个伙计过来收拾残席,擦抹桌案,人人手脚麻利,面无表情,好像对斗殴寻衅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忽听那清秀少年朗声道:“店家算账!”从怀中取出一锭大银往桌上重重一顿,抬步之际,眼光忽然落在方才他摔倒之处。那店伙计正拿着块抹布蹲在那里擦抹楼板,刚一起身,那少年蓦地里一个箭步欺身上前,劈手从他手中将抹布夺过。这一下猝不及防,那伙计惊得“啊呀”一声跳将起来,左手托着右手挤眉弄眼,也不知是真痛还是装痛,口里兀自叫唤:“这位客爷下手忒也狠了,你要擦手抹脸,吩咐一声,冷热手巾什么样的不巴巴儿地递过来,偏偏看上小的手里这块抹布!这是刚刚擦抹过油汤的,你使它擦脸,不得擦成……擦成‘一品门面’了么……”在场众人十有七八是常客,都知道“一品门面”是这里的当家名菜,名字起得着实响亮,其实便是淮扬菜中的“扒猪脸”,闻言俱是一阵哄笑。
那少年也不理会伙计,伸手到那团脏兮兮的抹布里摸出一件物事。一见此物,脸色立时大变。一旁的粗眉少年凑上前来一看,更是一惊,一双大眼瞪得溜圆,嘴张得直与桌上的“蟹粉狮子头”一般大小。
申步凭不禁好奇,偷目望去,影绰绰见那物圆滚滚的,径长寸许,隐约便是一颗白底青花的瓷球,心下暗自笑骂:“你们见过什么好东西,那不过是老人握在手里滚着玩儿的,就给羡慕成这样,若是真有个金元宝摆在面前,还不把你们四只狗眼全瞪出来!”一转念间随即想到:“是了,方才这小狗脚下打滑,一跤跌得七荤八素,想必就是踩在了这件法宝上。撞见爷爷我,你们也真是倒楣到家了。”
越想越是得意,目送两少年下楼,又听一人叹道:“华山派的子弟越来越不成器了。”申步凭寻声一望,却原来说话的正是那大汉,暗道:“听口音原来是山东爷们儿,难怪相貌这么硬梆。”
谁知那大汉与申步凭眼光一对,脸色登时沉了下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起身便走,腾腾腾径自下楼而去。申步凭给他这一瞪,心里好生不是滋味,端起碗将一残盏“青莲盏”一饮而尽,又狠狠吃了几箸菜肴,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正在此时,那店伙计不知从哪里凑了过来,陪笑道:“客官爷,方便会账么?”这一下问得申步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暗想:“哪里有吃着半截子饭便催客人会账付钱的道理!适才间你这跑堂的机灵得紧,怎么连行里规矩也不懂?”当下没好气地道:“会账,会账,难道怕我赖账跑了不成?”那伙计这当尔却连一句话也不说,只呵呵地陪笑两声。事已至此,总不能赖着不走继续吃喝,申步凭白了伙计一眼,刚要问多少银钱,却见这伙计手中陡然多了巴掌大一只光洁晶莹的白盘,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像是用白玉雕琢而成,随后左手托盘,右手如掷骰子般向盘上一挥,便有几颗珍珠落在盘上,滴溜溜滚动,响声清脆悦耳。
申步凭给这一手“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花式逗得眉开眼笑,那伙计见他如此光景,才低声道:“让您见笑了,这是小店家的常例,讲究的是报‘盘中账’,大珠是一两,小珠是二钱,多谢多谢。”申步凭笑着数了数盘中大小珠子,道:“新鲜新鲜。十二两六钱银子,不贵不贵!”伸手去掏银钱,他手头向来掂不准,掏出约摸着十五两的一块,道:“不用找了。”便往那盘中放去。谁知那伙计手中玉盘却向下一沉,顺势在袖底一翻,那玉盘连同珍珠又如同变戏法一般不见踪影,双手空空接过申步凭银子往袖中一笼,道声:“多谢。”紧接着却又将一块银子捧在面前,笑道:“找您三两一钱。”申步凭眉头微微一蹙,道:“我说不用找了。”伙计笑道:“小店常例,世道艰辛,多余银钱,分文不取。”申步凭道:“独你家的古怪常例!人家开店,多给五两银子,见客人出门还骂小费给得少哩,你这里白花花的银子送到手里倒往外推。”伙计道:“客官,谁家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公平交易,莫损毫厘。”申步凭将手中找回的银子轻轻一抛接住,轻轻置于桌上,嘿然一笑:“磨损毫厘?你就敢说找我这块是三两一钱,不差毫……”
这个“厘”字还未出口,申步凭已将眼睛瞪得溜圆,却原来那伙计手中竟已擎着把小银秤,聚精会神地开始称这块银子。周围的客人有不少闻声望将过来,见此情形也是哭笑不得,实在分不清这人究竟是个酒楼上跑堂端菜的小二,还是个表演戏法杂技的江湖艺人。
只见这伙计对正了秤砣线,依旧陪笑着说道:“客官瞧个真着,可是三两一钱?”申步凭哪里看得懂秤,心想周围酒客正不知如何取笑自己,低头支吾片刻,没好气地道:“敢情是三两一钱,分明是早先秤准了的,你又怎知我给你的是十五两七钱?”
那伙计嘻嘻一笑,却不答言,冷不防后脑勺挨了一算盘,那掌柜的先生恨恨地骂道:“看你小子还敢跟客人胡吣!”伙计一蹦多高,高喊着“不敢咧”,颠颠地下楼去。随即又听楼梯上传来他又高又亮的一嗓子:“客官来的可巧,楼上有个好座儿,说话就腾出来嘞!”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笑道:“我把你这装洋蒜的贫鬼,跟我还来这套。”
申步凭一笑,提着包袱下楼,却已寻不见那贫嘴跑堂的踪影。从往复楼出来,算来大约已至未末,给午后日头一晒,觉得昏昏沉沉,隐隐有些头痛,恰巧对面便是一家客栈,匾上似是“马家老店”的字样,申步凭无心细看,撞进店去要了间客房,进房门时脚步已然踉跄,一头栽在床上便睡。

他是渴得醒过来的,只觉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好不难受。用胳臂撑床意欲坐起,起到一半居然再度倒下。申步凭又惊又怕,挣扎着总算坐起身来,一眼看见床头小几上的茶壶茶碗,用手一提,壶中水满,只是全无一丝热气。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壶嘴一顿好饮,直喝到茶叶进口方才罢休,咂着这茶水极苦,也不知放了几两几钱茶叶。他此时已顾不上这许多,解了干渴,倒头又睡。
这一觉不知睡了几多时辰,醒来室内昏黑一片,一缕月光从窗外透入,窗子何时已被风吹开。申步凭睡眼惺忪,坐起来伸个懒腰,先前的头痛烦躁之感尽消,暗道:“定是昨夜受了凉,白日里在官道上没遮没挡,顶着大日头走得半日,中了暑气,睡饱一觉便好了。”
他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正欲出门取水来喝,猛抬头只见一个瘦长的黑影正站在窗外,与自己不过两三步之遥,一对眸子射出两道精光,直勾勾盯着他。申步凭又惊又怕,不由自主地一挥右手,“啪”的一声,手中茶壶撞在桌沿上,碎碴掉了一地,只有连着壶把的一片握在手里,猛然间只觉腹内绞痛难当,疼得他扔了壶把,手捂肚子弯下身去。窗外那人一声轻笑,一抬手抛过一团物事。申步凭疼得不接,那物掉到身前地下,竟是一叠草纸。申步凭忙不迭捡起,跑出门去,又停步回头去看那人,那人站在窗外一动不动,看着申步凭又是一声笑。申步凭心想:“他要图我包袱财物,我又怎奈何得了他?”实在忍受不住,索性跑开。
这店房不知是哪个糊涂匠人建的,越急越找不到茅厕,七拐八转,直挨得他由生入死、由死回生地绕了一遭,这才终于寻到。这一下川流不息,几乎将整副肠子泻了出来,疼痛竟仍然不减。直蹲得汗水大滴大滴淌到地上,衣衫湿透,这才渐渐好转,两腿却已酸软无力。勉强一手扶墙站起身,这时才嗅到厕内腥臭异常。
一边回转店房一边暗自思忖:“这一遭泻得古怪,难不成吃坏了肚子?”转而又想:“若是不知情的,还道我惧怕窗外那厮,直吓得屎尿齐流,好不丢人!”越想越不是滋味,回到店房,屋中亮着灯火,那人正翘着二郎腿大模大样坐着,笑吟吟看着申步凭,正是白日在往复楼上与自己斗口的利嘴伙计。灯光之下,申步凭见他布衫小帽,一条长手巾松松地搭在肩头,仍是一副店堂打扮,一双笑眼弯弯,正看着自己。
申步凭抢到床边,一把抓起包袱抱住。那伙计笑得越发嚣张,仿佛看到了普天下最最可笑之事。申步凭冷冷地道:“出去。”那伙计一笑,道:“客官未免太不客气了,人家这深更半夜上门来给您送还找零的银子,凉水也不赏给一碗喝,见面就往外撵。就说咱们跑堂的下贱,也没有这么打发人的。”申步凭一向自诩嘴上从不吃亏,此时却也无心和他多口,说道:“辛苦你了,就撂在几上罢。”这已是平生少有说出口的客气话了。
那伙计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看形状便是下午那块三两一钱的,又取出银秤来,一边比比划划一边说道:“青莲盏、金鲤黄花、落霞鹅脯,统共十四两九钱,新客打五折,算您十二两六钱,收十五两七,该找您三两一钱……”申步凭肚子里余痛未消,颇不耐烦,嚷道:“好啦好啦,你这帐算得很清楚,信得过你,拿来便是。”那伙计兀自喃喃道:“……该找您三两一钱,再扣除跑腿费五钱、茶水费八钱,找您一两八钱。”他口中说话,随手一捻,竟将那银子捏成两半,好似捏胶泥一样轻松自如。申步凭看得目瞪口呆,那伙计若无其事地将捏下的一半银子递到他面前,他茫然接过,浑不自知。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那伙计早已不在房中。申步凭疾步出门,正瞥见那人凌空跃起向东掠去。申步凭喊声“留步”,那人身形迅捷如风,闻言去得更快。申步凭心知追他不上,叫也叫他不住,猛地灵机一动,高声喝道:“你们往复楼开得什么黑店?谁喝你的茶水啦?讹我八钱银子,扭头就跑!”
他这一声喝喊果然奏效,那伙计已到墙头之上,听他这么一嚷,拧身而回,落在申步凭面前。申步凭将双手一叉,昂然以对。那人笑道:“往复楼几时讹过别人银钱?你没喝过我的茶水,也不照照镜子,现下嘴角上还黏着老大一片茶叶呢。”申步凭一听,不由得用手在嘴角抹了几把,却是干干净净,哪有什么茶叶?才知道又给这家伙诈了,没好气地道:“这世道钱可真好赚了,出了往复楼的门,还要付你家的茶水钱。赶明儿我到了爪哇国去,你也追去收我饭钱店钱不成?”
那人哈哈大笑,道:“这笔账可麻烦得紧了,就让我在这露天地儿给你算么?”申步凭冷冷地道:“想进便进,难道我还拦得住你?”那人嘻嘻笑着走进店房,也不用申步凭让,大模大样坐在客座。申步凭跟进,在他侧面坐了。这时灯下再看来人,穿着虽然仍是一身跑堂装束,脸上神情早已大变,少了几分白日里的滑稽调笑,一派从容气度,在申步凭看来却倍加狡猾可恶。
申步凭随手去拿茶壶,才想起早已被自己摔碎。那人一笑:“不必客气,这一壶巴豆茶是专为你准备的,我可实不敢擎受。”
申步凭一听“巴豆茶”三个字,心中顿时恍然,在几上重重一摔茶壶,手指那人,气急败坏地喝道:“怪道跟我要茶水钱,泻得我好苦!你奶奶的,今天不单要结茶水钱,还要打赏呢!我赏你……”他原打算骂一句“赏你一剑”,谁知待他跳起来探手去取包袱中的短剑,却发现那人手中已多了一双黑黝黝的木筷,探进包中将短剑夹出。申步凭既领教过这人本事,对他这戏法倒也见怪不怪,纵然变出任何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也不觉新鲜,但短剑到了人家手中,却是不可不夺。他伸手夺剑,那人筷子一送,反倒将短剑剑柄递到申步凭面前,给他顺顺当当一把抓住,拔剑出鞘,斗室之中一道寒光闪过。申步凭没料到夺得这般轻而易举,想来不会让他随随便便将短剑抽出,这一拔实已用了全力,怎知一拔即出,反倒给自己仰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恼羞成怒,举剑劈去,那人手中筷子向上一迎,竟是以细细一双木筷去接申步凭的利刃。“铮”的一声好似金铁交鸣,申步凭短剑脱手,向上直飞钉进房梁。
还没等申步凭吃惊,那人却先大呼小叫起来:“哎呀不好,亏本儿喽!”急急忙忙细看自己手中的筷子,又用手摩挲数遍,直到确信这两根筷子未伤分毫,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随后将手举过头顶,用筷子去够钉在房梁上的短剑。那短剑插得颇深,差着一尺多远碰不到,他便轻轻蹦了个高,用筷子夹住剑柄将剑拔出。这人适方才蹿房越脊身法便捷,这一下落在地上却踏出“嘭”的一声。
申步凭把手一张,说道:“还我。”那人嬉皮笑脸地道:“借我看上两眼。”申步凭道:“不借。还我。”那人道:“恁的小气,筷子换给你还不成?”申步凭道:“谁要你的破筷子?”那人笑道:“破筷子?当年为了这双破筷子,我请关外采参的高丽棒子老朴头儿在我家楼上好酒好菜足足呆了半年,奶奶的,吃得我好不肉痛。”申步凭听他说得煞有介事,不禁好奇心起,但随即强自忍住,闭口不言。那人看出他心思,笑笑又道:“又不是不还,莫要这样小家子摆事。你一剑下去,我的筷子连点渣儿也没有掉,你的剑倒飞了,剑换筷子,你赚大了!拿去拿去!”不由分说便将筷子硬塞在申步凭手里。
申步凭心想抢也无益,反正这筷子接了自己一剑完好无损是亲眼所见,想来也不是常物,索性攥住一件是一件。这筷子给那人握得温热,长短粗细与平常木箸无甚分别,分量倒重着许多,但与纯钢打造的短剑相比,毕竟仍是轻飘飘的两根细木棒,给人信手一挥,竟能生出如许大力,当真匪夷所思。申步凭端详片刻,双手握住其中一根筷子两端用力一拗,手感坚硬如铁,这才罢休。
再看那人,正将脸凑在剑刃旁借着灯光观瞻。烛火映照之下,剑刃隐隐泛出一层浅浅碧色,潜于雪白的剑光之中,宛似翡翠为一层薄玉蔽覆,其色洁然可喜。剑身极薄,几欲透光,对烛细看,方可隐约辨出碧色之中尚有红线交错,勾出“星玫”二字草书。从未见过这人神情如此郑重,几乎将鼻子贴在了剑上,从剑尖看到吞口,翻来覆去好不仔细,仿佛面对的不是一柄杀人的利器,而是一件精雕细琢的古器。
好半晌,那人终于停止了对短剑的玩赏,插回剑鞘,双手送还申步凭,口中缓缓地说道:“拿稳了。叶江离的剑,不是用来惹是生非的。”

※ ※ ※ ※ ※

“哼!明志的第一。”我忘不了大姑说这句话时的腔调。
宁为凤尾,不做鸡头。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鸡头,吴霏也是。
他和我出身在同一所小学,在小学的最后两年遇到了同一个语文老师,同样因差0.25分没有够到推荐线,于是被“大拨儿轰”进入明志中学的同一个班。我们是这个年级六个班三百二十多名学生里入学成绩最高的两个人,也就理所当然的排在全班学号的前两位。
我曾经问初中时的班主任杨老师:“如果入学报到那天我去了,您会怎么排这个学号?”杨老师面对这个颇为放肆的问题,依然保持着她恒久慈和的微笑:“如果是你,你怎么排?”

初中报到那天,是我开始上华粹学校暑期提高班的第十一天。母亲允许我去上课,由父亲替我去明志点卯。报到当天,杨老师也有事未到,年级组长代为支应着,不过是收照片、敛学费等类杂事。父亲以生病为由为我告假,便深以不能面见班主任为憾,唯恐重蹈此前两年之覆辙,再给人留下不良的“第一印象”,遂向旁人着意打听了这位杨老师,当天晚上便同了母亲一起携着我登门去拜。
夏末秋初的傍晚,我们推着自行车在机关大院紧靠西墙的几排平房间找到了杨老师的家,大门锁着。
“大概去她婆婆家了,也在这个院里。”父亲说。母亲隔窗询问邻居,说这两口子带着孩子们到公园遛弯儿去了,我们只好站在路口边上等。
路旁的行道树看来与这几十年的老式大院同龄,树冠丰茂,四下里蝉声不绝,我们与坐在马扎上纳凉的人们一同不时挥动膀臂驱赶蚊群。父亲低声和母亲说话,母亲听不清,父亲遂放大些声音说道:“看来这个老师喜欢孩子。”母亲点头称善。
正说着就远远望见四五个孩子像扛枪似的手持捕蜻蜓的网子,凯旋一般簇拥着两个大人走来,父亲迎过去搭讪,母亲扯着我跟上。那是我看杨老师的第一眼,朦胧夜色里隐约辨出她三十来岁的年纪,清瘦微黑,扣边短发,戴眼镜。
她笑着和父亲母亲寒暄:“这是他哥哥、姐姐、妹妹家的几个孩子,在我婆婆家闹了一白天了,带他们逛逛公园,让老两口清静清静。”一边嘱咐叫孩子们分头回家,然后与丈夫各牵了儿子的一只手,引着我们进门。
平房不大,外面一间是自己接出去的,里间为居室兼客厅,各类日常用品满满匝匝堆了一屋。丈夫和儿子头碰头地挤在一张写字台两端,各自做各自的功课,正席则按规矩留给女主人批改学生的功课。
“真不好意思,屋里太乱,也没个下脚的地方。”杨老师一边端上水来,一边说着。
母亲笑道:“瞧您说的,过日子嘛,都一样。”
父亲四顾这间斗室:“您家住房也很困难呐。”
“是,孩子马上就大了,也挺着急的。嗨,慢慢来吧……”
谈话是从我的“病”展开的。杨老师刚一提起时,我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白天没有报到,父亲为我找了个“生病手术”的借口。而这次为了圆谎,我接下茬儿随口说出一个病症,这没有走脑子的一句谎言惹来母亲狠狠地一瞪——
“痔疮,今天上午开的刀。”
“年纪还这么小……”
“……有‘痔’不在年高嘛,没想到真让他赶上了,成相声了。”父亲强笑。母亲在一旁也只好接口:“很爱学习,做功课一做做到十二点,又不爱活动,老坐着,坐出来的。”
当我不经意间说出这个小小的谎话时,其实并不知道它究竟症状为何,只不过那时满世界铺天盖地“内服外敷上贴下栓”的广告看得多了,冲口而出,竟没有想到其后不久,自己居然与这种肛管疾病结下了不解之缘。
初中入学后的第一次大考,我是年级第一,从此开始了和吴霏的明志榜首之争。就在英语考试收卷的一刹那,一阵前所未有的疼痛从身体某个角落宛若暗流般汹涌袭来,疼得我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把收卷的老师吓了一跳,下意识抱住手中的考卷生怕我来抢。那天我回家路上尚自怀疑,这是否便是人们所说的“痔疮”呢。岂料从此以后,在长达十年的寒窗苦读生涯中,每逢大考,只要最后一张考卷离开桌面,身体便用坐卧不宁的疼痛来回应,更为匪夷所思的是,愈是疼得钻心,报分时我的排名就愈是靠前,屡试不爽,好像痔疮倒成了考试的晴雨表一般。我也曾经不止一次到医院诊断,可这妖魔似的小小结核每每在考场一现,随即上天入地遁去,再无踪迹,惹得医生不免在褪裤检查已毕之后,用端详下半身的异样眼神与我对视。直到中考后缠缠绵绵疼上了十一天外加出血,终于给了医生一个确诊的机会,那是后话,我这时才联想到三年前那个傍晚在杨老师家里信口扯出的这一句荒诞不经的谎言,竟如同木偶匹诺曹变长的鼻子一样给予我惩罚。
看来我生来就是个蹩脚的扯谎者。傻瓜撒谎,偏偏最容易一语成谶。

接下来杨老师拿出一本相册给我看,里边是新生交上的一寸相片,一张张并不陌生的脸孔映入眼帘,其中有十一人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其余也都出自和我一样的母校。
到这时我才知道,在那些日子里经常被我周围人们所使用的“大拨儿轰”,与之对仗呼应的便是“连锅儿端”。初中同年级的六个班里,双数班的学生全部来自我的母校,单数班则尽是坐了明志小学毕业的直升机。
“咱们班,你和吴霏的入学成绩是最高的,都是192分,都是好学生,是多少年没遇见的尖子,我真是不知道应该把你们俩谁排学号第一。今天,入学报到他来了,你请了病假,我就做了个主,把他排在你前边了。想听听你有没有意见?”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吴霏”这个名字,尽管我们出自同一所学校,我甚至记得最终毕业时我所在的三班有五十四个学生,而他所在的四班则有五十二人——那是因为我仍能清楚回忆起小学毕业时张贴的光荣榜,两个班排次最末学生的大名及学号鲜艳地写在特长生保送一栏里——可我居然在以往的六年之内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这简直不可思议。杨老师提起他时,我对其尚自持着惯常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当时我全副的注意力又再次被引向那个在此时期尤为敏感的“192分”。至于这个什么“无非”,那无非是个碰巧与我一样少了0.25分、被一条推荐分数线绊住脚脖子摔了个狗吃屎的倒楣蛋而已。

母亲忙不迭地笑:“没有意见,不把他排在前边就对了,省得翘尾巴。”父亲冲我冷笑:“你都成了好学生了。”
我当时直瞪瞪地和杨老师对视,像任何一头劣性的牲口看着牵住自己缰绳的驭手。此前,我曾一度认为在所有教师的眼睛里,都少不了如同金子之流一般的光芒,有如审讯室里用来直射嫌疑犯面目的强灯,有如浓雾笼罩的小巷边昏暗飘忽的街灯,有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海里奇形怪状的捕食鱼头顶充当钓饵的微光——
怀疑、轻鄙、伪善、欺骗……
然而,在这天傍晚,这座城市西北角城乡结合部地区一座国字头机关大院低矮狭窄的宿舍平房里,我遇到了一个真正可以称其为“老师”的人,她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把班级第一个学号让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句话本身平淡无奇,我却从她透过眼镜镜片的目光中感受到一派前所未有的祥和亲切。我自愧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贴切的字眼却形容那目光,只能将我在那和煦目光下的感受比作大雨洗刷后的丛林深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星星点点洒下,湿润芳香的富氧空气仿佛不必大口呼吸就能够自行涌入肺叶,教人不堪再去回想刚刚过去的凶暴乌云。
在前文提到那个开始做梦的五一节过后,她把我叫到办公室,眼中闪烁的同样是这种光芒。

正是因为和杨老师的相遇,使我终于丢弃了对教师这一行业的武断批评,而开始辩证地用一条标准来将其划分为“称职”与“不称职”两个群落:不必去点数他(她)教出多少几近满分的“状元”、多少弹琴耍球的“特长生”,而要看其能否一辈子也教不出一个射出如许剧毒目光的吴霏。
一个不称职的教师,远比一个不称职的法官更加可杀,因为最昏庸的法官一生充其量草菅若干条人命;而一个不称职的教师,时刻都像胖头鱼甩籽似的生产出若干草菅人命的法官。

※ ※ ※ ※ ※

申步凭斜倚在椅上,手里捧着一本鬼才知道这伙计从哪里变出来的《本草纲目》,见其间夹着一张纸条,随手翻开该页,映入眼帘的是“食滞”二字,心下不由得暗骂不已,一眼掠去,只见满目尽是“荡涤宿食”“酒肉过多胀闷”之类字眼,草草便扫见几处“巴豆”。气得他一合书本,道:“你说得那个什么‘子午缺德散’真这么厉害?”
那伙计淡淡地道:“不是‘那个什么子午缺德散’,是浙江玉环‘五毒居士’杜老先生的‘子午断魂散’。”申步凭一摆手,道:“好啦好啦,啰里啰唆一大串,可见这姓杜的杂种没有真材实料,否则这毒药号称‘子不过午’,为什么只一味巴豆就能化解,至少也该再加酱油二钱,同半夏姜汁丸服才行。”
那人看着他一笑,说道:“正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有谁会想到,区区巴豆能化解这耗费无数心血炼制、毒杀无数高手的‘子午断魂散’?不过是造化使然,又碰巧为人所知而已,无甚稀罕。”申步凭点点头,道:“‘五毒居士’和我无冤无仇,下药毒我做什么?”那人道:“这老杜一向深居简出,少在江湖露面,想来在往复楼上下毒的那五人是他门人后辈,看见你剑好,他们不便在酒楼上动手伤你,只好趁你和那两个少年交手时在你饭菜里下毒。既知你住进这家客店,只消等到药力发作……”申步凭一拍茶几,骂道:“这狗日的老杂种,教出一帮歹毒徒弟,他妈的,天底下姓杜的全没一块好饼!”那人脸上神色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说道:“这位兄台,嘴下留情,我家里二姨夫也姓杜……”申步凭白了他一眼,道:“你眼看着他们……哼!”那人接着他话锋说道:“眼看着他们在你饭菜里下毒,我却一不阻拦,二不示警,听凭你吃喝下肚,却在夤夜间往你茶里下巴豆解毒,害得你大泻特泻,足见我这块饼也好不到哪里去,对不对?”申步凭哼然不答,给他来个默认。那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早知你火气这么重,那茶里边的巴豆还应该再多放些。”
申步凭一笑,道:“多承美意,我可没那么多银子往药铺里边送。就算送,也要送到往复楼你家店主东的腰包里,青莲盏可要比巴豆茶好吃多了。”那人哈哈大笑。
申步凭又道:“其实他们又何必下毒,半夜一伙人杀将过来,我又怎么是他们的对手!”那人笑道:“聪明。”申步凭冷笑道:“小弟耳不聪目不明,这点自知之明总还是有的。”
那人道:“这些人宁可费些周折,也不贸然下手,这可要谢谢赠你宝剑的那位仁兄了……”
忽听窗外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笑道:“不巧,不巧!”那人闻言敛住笑容,自语道:“来了。”说罢,也不见他从椅子上起身,双臂一振,身子已自窗间掠出,须臾不见踪影。申步凭抄起短剑快步出房,耳听那人的声音从头顶房上飘来:“回房去,关门关窗!”话音中带着催促之意,伴着几声飞矢破风,紧接着有人大声惨呼,静夜听来令人心怖。
申步凭终究不甘就此回屋去关门闭户地躲藏,不禁以手扶门,五根手指紧紧扣住木头门板,耳听着头顶瓦片被踏得喀喀作响,中间夹杂着几声呼喝,却听不见一声金铁交鸣。眼望夜色昏黑,心中早已知晓对方正是冲自己而来,他平生从未处于这样凶险的境地,有心到院当心仰观屋顶战局,可下面那不争气的双腿却连一步也迈不出去。
猛然间又是几声惨呼,一块瓦片从屋顶落在申步凭脚边,爆起啪的一声脆响。申步凭打了一个寒战,两条腿止不住打颤。他强自振作,用短剑在身前用力虚劈几下,剑刃极薄,破风之声甚微,他的心绪却也得以渐平。
房上一个男子粗声粗气地道:“我去追!”虽然只说了这三个字,此人声音听来却甚是刚劲坚实,犹如斩钉截铁。那先前说话的女子道:“秦来,那孩子吓得不轻吧?还不去看看!”申步凭惊魂未定,依然不由得大叫:“胡说!”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微微打颤。
那伙计飘身落在申步凭面前,仰头笑道:“本想做东请你们的。既然如此,追你的去罢。”那女子笑道:“不巧,不巧……”声音已在十余丈之外。
从那女子发声示警,屋顶一场打斗,直到敌我双方众人遁去,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此时这个名叫秦来的店伙计回目再看申步凭,虽然光线不明,却也看得出他双目放出兴奋的光芒,仿佛适方才是他自己亲自打过一场胜仗。秦来微微一笑,道:“散场儿了。”
申步凭道:“原来那女的是朋友,先前我还道她不是好人。”秦来笑道:“这话若是给她听见,只怕你可要比房上那老几位更惨了。”申步凭道:“方才来了几个坏人?你们杀死了几个?”秦来脸色微微一变,道:“你怎知我们杀了人?”申步凭奇道:“难道一个没杀,全放跑了不成?”
秦来倏然正色,霎时间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双目炯炯,盯得申步凭心里发毛。好一会儿,他神色才回复如常,说道:“杀人,不好玩。”也不知是告诉申步凭,还是喃喃自语。
秦来又道:“叶江离送你宝剑,也不知是对是错。”申步凭看了他一眼,心道:“难道送给你才是大对特对?”秦来知他心中颇不以为然,一笑,将一件物事递了过来,正是白日里给那华山派少年一脚踏中摔倒的瓷球。申步凭这下拿在手里近看,才见此物倒确是一块青花瓷,但表面凹凸,不圆不方,浑不成器,与其说是“球”,倒不如说是用泥胚胡乱捏了烧出来的瓷疙瘩,但表面青色花纹俨然,又实在难说是块废物。
申步凭呆呆地看了良久,始终不得其解,只得求助似的望向秦来。秦来笑道:“你当真以为是那少年自己倒楣,踩了上去?”申步凭早将白日情景在心中过了数遍,此时给他一问,却连一句话也答不出来。秦来又道:“实话对你讲,这东西本是往复楼上的一只茶杯,原本是一把茶壶、四只茶杯、底下四个托碟,一套十二两银子,买得多了便宜,按九两五钱进的……”眼见申步凭翻翻眼珠,他才一笑说道:“这杯子原是好的,给人用手捏成了这副德行。”
申步凭不禁骇然:“是你捏的?”秦来摇头道:“我没有这样的本事。”申步凭又想了片刻,脸上现出笑容:“是叶江离?”秦来道:“天底下武功称得上登峰造极的虽然不多,却也未必只有叶江离一个。”停了半晌,又道:“不会是那山东大汉吧?”申步凭道:“那汉子有这等能耐?”
秦来看了申步凭一眼,道:“原来你确然不认得他。”申步凭道:“我不认得谁?”秦来却不回答,扭头望向窗外出神。
申步凭此时颇有些倦了,却又隐隐有些害怕,不愿秦来就此离去,索性自顾自上床仰倒,闭上眼睛。耳边听见秦来说道:“想不想和我学?”申步凭睡意渐浓之际,有意无意地道:“你能教给我什么?跑堂?”秦来淡淡地道:“教你如何过活。”申步凭在枕上闭目一笑,道:“原来我不会过活……”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变作了轻轻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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