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ile_owner 发表于 2007-6-25 22:32

[原创]夜雨秋窗——三、谒金门

三、谒金门

词曰:
长亭宴,邀子过舟一饭。酒罢我泊江北岸,子别千里远。
去岁鲜颜黛浅,明日凤罗珠钏。更漏不休眉不展,展时和泪看。

五月三日开学,杨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
初二年级的教师办公室原是四层的一间教室,各科老师们伙在一间大屋里办公,每人一桌,办公桌排列参差,却也有规律可循:六个班主任桌子两两相对,整齐排列在北窗下,向外可以眺望操场;非班主任的数理语英四门主课老师——初二没有化学课——沿办公室东墙西墙就座;余下的桌子属于地理、历史等副科,生物老师的桌子则被挤到了门后的一块空间,不过其主人多在生物实验室里。所有办公桌均靠墙,围成一个圈子,让出房间正中诺大一片面积。
杨老师挑了课间操的时间,其他人都去监操,屋里只有我们两个,面对面坐着。“五一”后开学第一天恰逢星期一,操场上进行着升旗仪式,窗外传来出旗的进行曲,伴着旧喇叭发出的巨大噪声。
“明天咱们班开团员发展大会,发展第一批团员。”杨老师缓缓地说着。
“嗯。”发出这一声之后,我心里觉得一阴。
“原定这次发展三个人,你、吴霏,还有孟欣然。”窗外开始奏国歌了,我看着她摘下眼镜,现出鼻子两侧被眼镜架长久压出的红印,用手指轻轻揉着内眼角的“睛明穴”。我又答了一声“嗯”。我当时已经预感到了,却又极不甘心地暗暗对自己说:“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论学习成绩,还有各方面的能力,你是完全够格的,但是……”一听见这两个字,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
“我和班里不少同学谈过,都说你这个人……嘴厉害,不好相处。如果这次让你入了团……当然让你入不是不可以,本来这次发展你是已经定下来的,草表已经让你填了嘛。可是考虑再三,我认为不妥——是我提出来的……”
我脑袋里嗡嗡乱响,心里有火,却不知向谁去发。屋里除了我自己,就只有杨老师。在她面前,我无论如何发不起火来。
“如果在入团的问题上我向着你,人家还会服杨老师么?人家还会服你么……”

和杨老师谈完,我擦干了眼泪,走出办公室。我当时为什么那么爱哭呢?真狗熊。如果我姥爷还在世,肯定要骂我“菜货”。
这时候课间操也下了。我走进打字课的教室,坐在角落里,打开桌上老式英文打字机的盖子,上纸胡打了几行。那条色带用的时日已不短,纸上打出的一行行字母浅得难辨。
我的同学三三两两走进来,屋里越来越闹。女班长孟欣然抱着一摞语文作业本过来往我面前一堆:“李老师让你发了。我给你抱了这么远,怎么谢我?”
我盯着她,说了声:“滚。”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段“第一”的情结,我也不例外,更因为我的入队恰巧赶在第一批,就认为自己站在了同龄人的第一军团。小学升初中的经历给这个信念一些打击,而身处“大拨儿轰”的明志入学分数最高的位子,又为这信念注入了强化剂,在这样的学校,我当然要第一批入团,我不是第一批谁是第一批?当时我的“一般等价物说”已在头脑中具有雏形,所以更对这一想法深信不疑。
“第一”往往要比此后的“第二”“第三”直至“第N”享受更多优待,这多半出于人们天生对“第一”的偏好——筵席的第一筷,敬酒的第一杯,比赛的第一名,及至处女的第一次,悉同此理。再譬如第一批入队入团入党,时间多选“六一”“五四”“七一”,觅一处山清水秀之所,连带春游秋游,若此地有座名碑则更妙,领导讲话便可借题发挥:“今天,天高云淡,某某纪念碑下庄严肃穆,我们在这里如何如何……”日后,光荣的“第一批”们笔下更不乏此类文字:“每当什么什么的时候,我便会想起当年在某某纪念碑下举起右手庄严宣誓的那一刻……”
入队的“第一批”是在小学一年级的六月一日傍晚,虽无天高云淡和秀水青山,但是也有一场颇为热闹的篝火晚会,对于这场晚会,新队员戴上红领巾不过是开场戏;但对于我以及其他“第一批”的同龄人而言,晚会是为自己这样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悬挂起来的纷繁华丽的背景幕布。
母亲用照片记录下那天晚上的若干时刻,她最为得意的一幅作品是一个高年级的女孩子为我系上红领巾,镜头在我对面,摄下我初次戴上“红旗一角”时的表情——“特别做作!”母亲总这样评价我——西边的晚霞映在我右半边脸上,我却对照片上那姑娘白皙的后颈和小巧的耳朵印象更深,尽管当时根本无心顾及她的模样。
学校要求每个人必须穿着白汗衫、蓝裤子、白球鞋,头上还必得戴上一顶有灯泡会发亮的头饰,用《致学生家长的一封信》上的话讲:“每名学生的家长必须用硬纸画出卡通图案,安装灯泡、电池。当篝火燃起,每位同学头上闪耀的灯光,将在操场上汇成一片繁星的海洋,歌声、舞声、欢笑声,把晚会推向高潮。”母亲给我一顶“马丁灯”交差,那是由当时一部家喻户晓的电视剧衍生出来的玩具。心怀忐忑的我走进操场后不久就打消了顾虑,邻班有人居然带着一顶矿灯,成为“繁星的海洋”中最为熠熠生辉的一颗。后来吴霏谈起当晚,居然说那个戴矿灯的正是他,灯是向当矿工的亲戚借来的。可惜所有的照片里也找不到那盏矿灯,此事终不可考;纵然找到,那大盔比孩子的脑袋大了三圈,扣在头上遮目挡脸,恐怕也难辨认。

※ ※ ※ ※ ※

次日巳末时分,申步凭来到往复楼。只见店门关闭,门外左右倚墙摆着两排长凳,坐着十几个客人已在等候生意开门。他心想生意倒也兴旺,正要坐下,旁门开了一条窄缝,一个伙计从里边探出脑袋来招呼他,申步凭便随了进去,门随即掩闭。
迎面扑鼻一阵饭香,阖店厨子、伙计不下二十人正围着几张八仙桌吃饭。申步凭一眼看见秦来端着一只海碗,用瓷勺大口往嘴里送饭,眉飞色舞,吃得好不香甜。一见申步凭,他端碗笑迎过来,露出牙缝间未及咽下的饭粒。已有伙计泡过一壶热茶,取来热手巾递给申步凭净面擦汗。
饶是申步凭涉世未深,与秦来打了一日一夜的交道,也看得出此人决非寻常店家伙计,但见他仍是如此作势,也不便说破。坐了片刻,秦来将碗中饭菜扒得半粒不剩,用袖子一抹嘴,这才直起腰来说道:“开门。”
这随随便便的两个字话音不高,在整个酒楼中却如同一声号令,二十几名店工顿时一齐将手中筷子停住,摞码在角落,跑堂的伙计一个个精神抖擞,穿梭于桌椅板凳之间。大门一开,响起吆喝声:“今儿个四月初八,小店家照常开门!新鲜嫩藕有了;早晨新到的鲥子、鲈子,条条鲜灵活蹦;‘黄连饮’是三更天用冰镇的,不文不武正可好儿;龙凤井里湃着的‘青莲盏’可不多了。多谢各位新老主顾捧场哩!”一嗓子分外嘹亮,紧跟着店门外十数人齐声喝彩,也不知喝的是终于捱到酒楼开门,还是为开门的一声吆喝。
店外等候多时的客人纷纷进来,各自落座。秦来向掌柜先生说道:“老哥,您多费心。”那先生点头会意。秦来便引着申步凭上至二楼,不进大堂,进北面一个小门,却又有回廊悬空,下面是数丈见方的一水荷塘,廊子右侧十几间雅座门都闭着,木门雕饰精致,上面各有一块字牌,迥非“春夏秋冬”“梅兰竹菊”之类,先一排是“军用”“三阵”“疾战”“必出”“军略”“临境”,转过来是“动静”“金鼓”“绝道”“略地”“火战”“垒虚”等等。
两人来到“绝道”字间外,秦来推开门,自己当先进去,须臾间却消失不见,仿佛钻到了地下一般。申步凭吓了一跳,只见面前道路已绝,自己着足仅一小小平台,临空甚高,下面水声潺潺,居然是条河道,水上漂着一条小舟,秦来在舟上仰头笑着招呼他。申步凭用目张张脚下距水面高约有三丈,微一犹豫,便即瞄对舟中一纵。待他跃下两丈多高,秦来在他臂上一托,便已稳稳落定,小舟连晃也没晃一下。
小舟轻快,秦来双手执桨,也不见他如何用力,两柄木桨在手中交替划动,往来不绝,动作煞是好看。申步凭把手浸在水中,看着水面上带出一道波线,一片清凉,好不惬意。水道一路向东,不过一炷香工夫,北边现出一处狭窄岔口,小舟由此而入。从这里再向前行,水道越来越窄,仅够一舟通过,与其说是“道”,不如称其为“巷”。两岸柳树粗壮茂密,枝条笼蔽,长可垂及水面。申步凭不时用手拨开柳条,笑道:“既到柳巷,怎的不见花街?”秦来这次却没有笑,只道:“你倒还有心思扯笑话。”申步凭一怔,道:“怎么,有什么不妥?”秦来笑着摇头不答,自顾划桨。
坐听双桨不徐不陈划水声声,也不知又行出三里五里,远远望见一道木牌楼跨在河上,再行近些,见是用连皮原木钉搭而成,细细观望,方觉自然朴拙,独具匠心,决非草草。两侧主柱用尺许粗的大木,迎面削去树皮,写着一副对联,上首是“水巷桃源难得道”,下边对“柴扉洞府不成仙”,上横一匾“井中天地”。
小舟穿过牌楼,前方现出一座青瓦素墙的大庄院。在岸边小坞停靠,早有家人过来牵缆搭板,见秦来均笑呼“东家”。申步凭看看这些家人,再看秦来,笑道:“秦东家的这身行头,尚且不如这几位‘西家’。”秦来笑道:“东方属木,西方属金,草木之流,怎比得起人家金装银佩?老弟,他日若是有人唤你作‘东家’,那可未必安的是什么好心。”在场众人一齐哄笑。
一路踏着甬道穿庄,秦来问道:“我舅舅可来信了?”老管家答道:“捎来个口信,说持修大师不日要到嘉澍寺,要东家多加关照。”秦来一笑,又道:“稍后还有客到,宰一口羊烤上。”老管家道:“原来那两位也到,晓得了。”申步凭一边走着一边四下里观瞻,道旁绿草如茵,黄土不露,好树比比,皆可成荫,惟少花卉。少顷来到正厅落座进茶,申步凭复又想起路上心事,忙道:“适才在船上问你有什么不妥,怎的不说?”秦来茫然道:“说的什么?我倒忘了。”申步凭嘿然冷笑。秦来将茶杯端在面前不时微微晃动,闻了又闻,呷上一口,闭目似在品津茶味。好半天才睁开眼睛,见申步凭已然面现不耐,这才笑道:“随便说说,何必认真?”申步凭气得指着他鼻子怒道:“你可当真是天底下最会装蒜之人!”秦来笑道:“我若装蒜,又有谁家的醋来泡?”
话音未落,厅外一个女子朗声笑道:“今儿个时辰未到,等腊月初八自然就有了。”声音清亮如磬。随着话音,从厅外并肩走进一男一女。那女子身材颀长,脚步轻盈,一张长弓松松地挂在肩上,背后箭壶中几支雕翎;男子高有八尺,肩宽背阔,雄壮已极。两人并肩走来,仿佛白鹤临于猛虎,杉树近倚峰峦,气势迥然。
秦来笑容满面地迎上前去,向那汉子深深一揖,唱喏道:“尚兄,你好。”那汉子肃然拱了拱手。那女子笑道:“秦来,你又在欺负人了?”秦来笑道:“岂敢,欺负人的祖宗到了,秦某不敢在袁大姑娘面前班门弄斧。”那女子道:“是么?”转面向申步凭道:“小兄弟,你倒给评评这个理……”
不等申步凭开口,秦来已抢先说道:“这位申兄弟,昨天我已给你们演说一遍,今日正巧,大家引见引见。”忽然停住话头,冲着那女子一笑,道:“你不必急急地闪到一边,你料定我要先行引见尚兄,我却偏偏不依着你。尚兄,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先人后己,你可莫要见怪。”那汉子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秦来一指那女子,说道:“这位袁女侠大名赫赫,本门字号是上‘不’下‘巧’,名虽不巧,其实是巧之又巧。”江湖儿女行事豪爽,少加忌讳,随随便便就将女子的闺名说将出来。申步凭道:“袁姐姐好。”猛然间心中一动:“‘不巧’,难怪听她嗓音耳熟,原来便是昨夜在房上示警、相助退敌的。”转眼又看向那汉子,恰好秦来说道:“这位是从蒙古草原上飞来的大鹰,本名叫做……咱们也学说不会,朋友们都叫他的汉名,姓尚名同,字非攻。”申步凭一揖,尚非攻回了一礼。
秦来道:“知道你们不爱饮茶,咱们这一道也就免了。”袁不巧道:“不巧,不巧,我倒蛮喜欢你这儿的银针的。”笑看尚非攻。尚非攻一脸严肃地道:“我也喝茶,喝奶茶。”秦来与袁不巧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 ※ ※ ※ ※

开始对“一般等价物”这个字眼留意是在初二那年孙老师的政治课上,记得当时讲的是私有制的产生,为了使学生们建立起“一般等价物”的基本概念,她循循善诱地从汉字入手,在黑板上写下一连串“贝”字旁的字,诸如“赞”“贬”“费”“赎”“贤”“货”“财”“贫”“贵”“贱”之类,而后便从贝壳说到盐、黄金、白银,直至铸币、纸币。现在我才知道,大凡政治经济学都是这样一个教法套路,不过这位苦孩子出身的革命教师讲起课来慷慨激昂,双目炯炯,神情专注得可爱,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
就在她讲得起劲时,我背后有人发出低低的一声冷笑:“我们的一般等价物是分儿。”
该死的吴霏!他浑然是一头狼,冷笑是狼嘴里呼出的血腥味,这些混蛋话就是从唇角呲出的雪白的狼牙,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专往别人的旧伤痛处插落,毫不留情地撕扯,不扯得血肉模糊、嚎啕凄惨誓不罢休。可这颗尖利的牙齿又是如此真实正确地钉在我们面前,找不到任何一丝可以怀疑的沟堑……
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由一般等价物撑架起的一片天地,只不过人群与人群间的一般等价物花色不同、学名也不同罢了。上班的人,一般等价物印在纸上,叫做“钱”;“钱”映射在校门里的投影,就化作红笔划在成绩单格子里的数目,叫做“分”。同上班的一样,上学的每时每刻脑子里想的、手里忙活的、头上顶的、脚下踩的、背后负的、胯下骑的,莫不是“分”这个一般等价物。你不信?那就请看看黑板上的那几个大字——分高的上重点,人“赞”之;分低的“大拨儿轰”,人“贬”之;分低上不了重点却又不甘心“大拨儿轰”,可以交“费”;谁知档案已然被“大拨儿轰”提走,只好花钱去“赎”;纵使花钱进了重点,依然仅算个二等公民,是“贤”人中的一“货”;重点毕业挣的是“财”,“大拨儿轰”出来落得个“贫”……总之,分高的是人上人,谓之“贵”;分低的是差等生,谓之“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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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来到成箸亭。此亭在庄东临水而建,四面通透,甚是凉爽畅快。亭心一桌四椅,摆着各色干鲜,一坛往复楼的名酿“黄连饮”。申步凭一见亭名“成箸”,问秦来道:“你那双用半年好酒菜换来的筷子,真是木头做的么?”袁不巧笑道:“问什么不好,偏偏问这个,又要给他炫耀一番了。”秦来笑道:“不巧得紧,山人早预备下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咱们也效一效那草原金帐,不动筷子。”尚非攻向秦来微微颔首。袁不巧笑道:“这倒奇了,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秦来一笑,一边为各人斟酒,一边说道:“云从龙,风从虎,勇士将至,焉能不知?”袁不巧道:“岂敢岂敢,小妹一介女流,当不起秦东家如此称赞。”秦来指着她笑道:“尚兄你看看这人,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此时他恰好斟至申步凭面前,申步凭作势推辞,秦来道:“嫌酒不好么?”申步凭道:“我不喝酒。”袁不巧笑道:“秦来,你又编故事了。”
这时老管家走进凉亭,禀道:“东家,有客人到访。”秦来道:“今天真个是高朋满座,很好,有请。”老管家正要出亭,又给秦来叫住:“老哥哥,羊烤得如何了?”老管家道:“这就叫他们走菜。”离去时脚步匆匆。袁不巧与秦来对视一眼,脸上的笑容微微有些不自然。
一盘盘一碗碗连珠价端上,这一席尽是肉肴,且盘碗极大,一时热气腾腾,肉香滚滚,比之往复楼上“青莲盏”“金鲤黄花”的雅致情趣,却给这池边凉亭平添了几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江湖气息。
菜还不曾上齐,远远望见老管家引着一人向这边缓缓踱来。申步凭一眼认出正是昨日在往复楼上的山东大汉,想起自己好心为他拔剑出头,这人非但谢也不谢上一句,反而冲自己吹胡子瞪眼,心下便不喜了。
那大汉刚到亭外,秦来已起身下阶迎道:“高邻到访,小可未及远迎,还请原谅则个。”那大汉朗声笑道:“秦庄主太客气了,咱家不请自来,鲁莽了。”秦来笑道:“先生是咱们的老主顾,衣食父母到了,何来鲁莽?”
两人寒暄之间,早有人在秦来与袁不巧之间加设座位。秦来将那大汉让进亭来,却并不给众人引见,大家就此各自落座。
此时菜肴已将小桌摆满,令人口舌生津。又有四名家人抬了一只大托盘上来,盘中是一只烤得红亮的整羊,旁边置着一柄长不盈尺的银柄短刀。秦来起身持刀在手,从烤羊脊背正中割下一条肉来,他将这条肉用刀刃平面托着,看看尚非攻,又看看那大汉,道:“按这全羊席的规矩,头一刀好肉应当敬给席上最尊贵的客人,二位俱是当世卓越人物,一般的尊贵,兄弟不敢效昔者晏子二桃三士故事,这却如何是好?”袁不巧却嘻嘻一笑。笑声之中,秦来手中短刀微微一动,刀刃上的羊肉倏然从中分开,一左一右同时飞入尚非攻与那大汉的碟子。申步凭用目量比,两块羊肉大小一般,甚至哪一块也不比另一块肥上一分,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刀,分得恰到好处。
尚非攻与那大汉均点头致谢,用手抓起羊肉吃了。秦来又先后给袁不巧、申步凭各割下一条羊肉,看着二人吃下,然后为众人把盏,申步凭以茶相代。当头三碗酒下肚,尚非攻满脸火赤,那大汉原本黝黑的脸膛也泛起红光,秦来却面色如常,笑吟吟直目相看袁不巧。袁不巧颊上笼着两朵红云,斜目笑道:“看什么?”秦来哈哈一笑:“今儿个的烤羊肉不老了吧?”袁不巧目示尚非攻,说道:“这还须得‘蒙古草原上飞来的大鹰’评判。”
秦来说笑几句,目光便落在那大汉身上。那大汉端起酒碗:“不知秦庄主家有贵客,贸然造访,借主家一碗酒,先干为敬。”秦来笑道:“先生一口一个‘秦庄主’,可折煞兄弟了。想我既无安身立命之才,又无一技之长在手,不过赖祖上余荫,趁此太平盛世小聚家私,图一温饱,能与先生这样的当世一等人物对饮,已是不胜荣幸。”那大汉笑道:“秦庄主太客气了,请饮这碗,在下还要讨教一二。”秦来一笑,两人对饮一碗。
申步凭侧目看看袁不巧,见她眉梢微微一挑,似笑非笑。
不等秦来开口,那大汉抢先说道:“秦庄主,我周某人在您的往复楼喝了十多年的酒,在下的为人想必你也知道。”秦来忙笑道:“先生……这个,周老兄为人豪爽正直,兄弟素来钦佩得紧,只可惜你每每光临,我忙于支应答对,咱哥儿俩总不得时机亲近一步,难得今日老兄光临,令我这小小的‘井中天地居’篷壁生辉。”那大汉笑道:“那可高攀不起,说什么‘豪爽正直’不敢当,周某从没欠过贵店的一文酒钱,是也不是?”秦来打个哈哈:“是是是,周兄酒德极好,小弟也没少得你的打赏钱呢。”
说到这里那大汉脸色蓦地一沉,道:“既然不曾欠过酒钱,贵店昨天为什么派人上门讨帐?进门摔壶砸碗,好不客气!”秦来脸上微微变色:“是么?不会吧?”那大汉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字纸放在桌上。
秦来看了一眼,袁不巧在旁边早一把将那纸拉到自己面前。申步凭坐在她右手边,见那纸上有几行墨字:“着演津村农具铁匠周成锋,私造凶器,劣货欺客,罚银一百两,毁炉拆箱,以惩其行。”落款是“往复楼秦”,盖有红印。
秦来说道:“周兄,你也知道的,我只是往复楼一个小小的跑堂伙计……”那大汉周成锋一把拦在当面:“老弟,我总也喝过你家十三年的酒,你慢欺我!”秦来嘿嘿赔笑:“瞧老哥说的什么话,我不过是个看眼色听呵儿伺候人混口饭吃的,往复楼上上下下几十口子,谁做什么去,怎么就都教我知道?就算教我知道,我又管得了谁?依我看不如这样,好汉不吃眼前亏——”回头正想招呼家人,周成锋忽然喝道:“不必!秦庄主仗义疏财,周某多谢好意,我虽是个穷打铁的,也断不会给几两银子吓住;毁炉拆箱,大不了不要那家什,有这一身手艺力气,到哪儿不能挣口饭吃?今天上门,我只为问你一句话。你答了我的,我起身就走。”秦来道:“周兄请问,小弟知无不答。”周成锋道:“什么叫‘私造凶器,劣货欺客’?我姓周的造过几件劣货?欺了谁家客人?”
秦来看着周成锋布满愤懑不平的脸,一语不发。一旁的尚非攻忽然插言道:“这位原来是周前辈,我从师学艺时就听说过你的大名,我敬您一碗酒。”周成锋横了他一眼:“你是谁?”秦来忙道:“这可是我失礼了,忘记给大家引见。这位兄台姓尚名同,字非攻。”周成锋哼道:“没听说过。”
秦来干笑,还想开言,尚非攻已站起身道:“我敬前辈一碗酒。”周成锋把脸侧过不理。尚非攻道:“前辈,这碗酒你一定要喝,哪怕抿一口也好。”周成锋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喝你这碗酒?”尚非攻道:“这碗酒里满盛着我对你诚挚的敬意,你不喝我敬的酒,就是看不起我的敬意,就不拿我当朋友了。”周成锋眼皮一翻:“那又怎样?”尚非攻道:“藐视蒙古人的敬意,就是和蒙古人为敌。”
周成锋仰天大笑,腾然站起,喝道:“为敌就为敌!”尚非攻满面怒气,扬手就要摔碗,给秦来一把握住手腕,轻轻按回座位。秦来转向周成锋说道:“周兄既肯屈尊光临寒舍,就是看得起秦来。实不相瞒,昨日周兄走后,小弟因有别事,半日不在酒楼,对那两人行径确不知情;若是知道,也不至有此事故。事到如今,既然行了书文,加了红印,眼看着已难挽回。依我愚见,横竖也不见说不许你打铁,炉箱拆了可以新置,加上那一百两银子,一应花费都包在小弟身上,还是那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
周成锋一张脸憋得黑里泛红,大声道:“你当周成锋为的是那一百两银子么?”秦来道:“小弟明白周兄并不是为了银钱。”周成锋道:“你秦大庄主,怎能明白一个臭打铁的为了什么?谁不知道人家有个好娘舅,活该沾上太平盛世的大福气!”
秦来的眸子里陡然射出两道精光,但旋即收敛,说道:“敢情周兄是来折辱小弟的。”周成锋冷笑:“胳臂不敢和大腿拧。这么一句话秦庄主就吃不起了,难道‘劣货欺客’周某就吃得起么?”秦来笑着摇头归座,申步凭却再也忍不下去,喝道:“你这人讲不讲道理!”周成锋上下打量申步凭几眼:“凭你也来教训老子!不是你多事,我岂能落到这步田地?”申步凭腾然而起:“你是属狗的不成?见谁咬谁!”周成锋手中酒碗在桌上重重拍碎,张手向申步凭抓来。两个人之间坐的是袁不巧,一见这情形咯咯笑道:“哎哟我可得离远点儿。”身下座椅向后滑出二尺。与此同时,坐在申步凭右手边的尚非攻一把将他扯到自己身后,右拳横里挥出,截击周成锋这一抓。周成锋见状,手爪出得快收得更快。尚非攻拳头便也停住,顺势在桌上大盘子里抓了一只羊蹄,另一只手已轻轻把申步凭送回原位。
秦来自始至终笑吟吟看着,此时忙招呼家人收拾碎瓷片,给周成锋换上新碗,又道:“请尚兄品评品评这道清水羊蹄。”尚非攻啃了几口,又喝下半碗酒,道:“煮得未免太过精细,不大有膻味了。”秦来笑道:“下次多叮那厨子一句,教他调味多些草原气派。尚兄,请问你吃的这只羊蹄是前蹄还是后蹄,左蹄还是右蹄?”
袁不巧微微一笑:“秦来,你独有本事欺负老实人。我来问你,你在往复楼说话是有分量还是没有分量?我再问你,往复楼是卖酒的饭铺,还是审案的衙门?”
秦来哈哈一笑:“这可难倒我了。周兄,你倒帮我把这前后左右的闷儿猜上一猜。”
周成锋的怒意像被冷却的铁水凝在脸上,许久,叹了口气:“让我猜,换谁猜都是这样——说你是什么蹄儿,就是什么蹄儿。”说着沉沉地起身,喃喃地道:“什么‘天下太平’,什么‘人人亲如手足弟兄’,从早念到晚,今天念完明天念,足足念了十三年,江湖上哪一天少死人了?说过去‘天下大乱,人不如畜生’,可好歹还数得出几条好汉。现如今人倒成了人,十个人里九个不见过上好日子,独养肥了那几个‘冠绝当代’,放眼却连一个有骨头的也找不出来。”说罢,离席便走。
秦来愣在那里,直到周成锋已走出成箸亭十余步,才叫了声“请留步”。周成锋却不回头:“秦庄主还有什么吩咐?”秦来道:“不敢,只想问一句周兄所说的‘连一个有骨头的也找不出来’怎么讲?”周成锋嘿然不语。秦来又道:“倘若我将这张文书撕碎,周兄以为小弟算得上‘有骨头’的么?”周成锋仍旧不答。秦来笑着跟出亭来,道:“只是一节,单单就凭周兄一句话,小弟便撕毁‘太平文书’,教我秦来日后如何在石纛镇立足?”周成锋回头说道:“你想怎样?”
袁不巧在亭中远远说道:“你又想打什么赌啊?”秦来遥向着她一笑。周成锋道:“我只会打铁,不会打赌。”秦来笑道:“咱们一不玩骨牌,二不掷骰子,小弟想赌一赌兵刃上的功夫。”周成锋凝视秦来:“你要比武?”秦来道:“兄弟生来胆小得紧,最怕见血,咱们只比招法,不比杀法;只决输赢,不决生死。谁若是……”周成锋摆摆手:“听说你和人交手用一双筷子,我……不大会和奇门兵刃过招。”秦来道:“周兄以为小弟不会用刀么?”
周成锋还想说些什么,忽听身旁一个洪亮的声音:“我和你赌。”只见尚非攻已来到左近,把手扶在腰间悬着的马刀刀柄上,昂然而立。周成锋看着他这副神情,道:“很好。赢怎样?输怎样?”秦来道:“若是周兄赢了……”周成锋用手一拦:“既然是这位老弟出场,自然是我们哥儿俩打赌。”秦来笑道:“两位在蜗居打赌,小弟又出酒菜,又卖力气,就不能做个庄家么?”袁不巧拈着几颗鲜红饱满的樱桃,一边往嘴里送,一边笑吟吟地远远道:“你可要想好了,庄家赢了翻番,输了也要翻番。”秦来道:“怕翻番也不坐庄了,怎么样,你也来下一注?”袁不巧道:“我能先问问价码么?”
周成锋道:“倘若周某输了,拍拍屁股走人,有多远滚多远,从此不再吃这碗饭。”秦来笑道:“大可不必。周兄这一走,往复楼岂不丢了主顾?这样罢,若是周兄胜了,”一晃那张字纸,“这一纸文书便由小弟接了,再不关周兄的事;若胜不过尚兄,也大可不必走人,你该吃哪碗饭便接着吃哪碗饭,小弟去交那一百两银子,外带送老哥你一套新家什。”周成锋还要说话,却给秦来一拦:“就这么定了,这是我庄家自家下注,他们是他们的。”周成锋道:“你这叫什么打赌?”秦来道:“打赌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听说有强拉着人家下注的道理。周兄不愿打赌咱们自然不能勉强,坐下喝酒。老哥哥——”老管家上前答应,秦来道:“预备一百两银子送到楼里内柜,就说是昨儿个下午的事。”老管家道:“拿现银还是走银票?”秦来道:“银票不好走账吧?”老管家点头欲退,周成锋喝声“且慢”,斜看秦来:“这么说这个赌非打不可了?”秦来一笑。
周成锋朗声说道:“打赌便打赌!尚大侠,你下什么注?”尚非攻始终一丝不苟的脸突然一沉:“前辈见笑了,我是给人放羊长大的穷牧人,不是什么‘大侠’。我不会下注,庄家说如何,就如何。”
袁不巧笑着款步走来:“谁若是和你合伙买卖,可要亏到家了。”秦来笑道:“我可没见你亏到哪儿去。”袁不巧笑啐一口,便道:“小妹也来凑个热闹。”周成锋道:“来者不拒,不过再不能‘庄家说如何就如何’。”袁不巧道:“那是自然,谁有他那么没趣。这样罢,谁若是败了,叫他讲个笑话给咱们下酒,不论是谁,务必要将满座人等逗笑为止,有一个不笑都不能算。”周成锋笑着摇摇头:“罢了罢了,这也算是打赌。”
袁不巧声音一高:“还有谁没下注的,快来快来!”申步凭低头不语。袁不巧笑道:“别小家子气,再不过来我可要上手了。”申步凭只好走到近前:“我买尚大哥胜。”周成锋道:“压什么?”申步凭把手一摊:“我是身无长物,无一可压。”秦来道:“你那口宝剑不错。”申步凭喝道:“哪儿能用它下注?”
周成锋忽然说道:“你的短剑是怎么得来的?”秦来抢着说道:“人送的。”周成锋“哦”了一声,不再言语。秦来道:“我倒忘了,这位周兄是当世大匠,你不妨就赌上一柄好刀好剑。”申步凭冷笑道:“我不缺好剑。”
此言一出,周成锋与秦来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袁不巧看了看两人,不禁莞尔,连尚非攻脸上也露出笑意,举手在申步凭头上呼噜一把:“傻小子……”袁不巧连忙拉他:“别告诉他,别告诉他!”一边拉一边笑。申步凭给他们笑得一懵,但转念间便也猜出了八九,看着周成锋道:“难道我的剑是你铸的?”周成锋一张阔口几乎咧到耳根,仿佛遇到了天下最开心之事。
秦来强忍着笑又问:“怎么样,你缺不缺好剑了?”申步凭脸上发了一阵热,随即说道:“我不要剑,若是你输了,就助我找两个人。”周成锋道:“是什么人?”申步凭道:“打完再说,现在说得再清楚,不赢也是惘然。”秦来道:“若是胜不了又如何?”申步凭想了半晌,摇摇头:“胜不了,悉听尊便,只是要这口剑我不给。”周成锋道:“我也不要你剑,这本是我和秦庄主的事,和旁人都不相干,说笑罢了。”申步凭昂头朗声说道:“谁跟你说笑来着?若是尚大哥胜不过你,我给你打一百天的铁不要工钱。”秦来打了一个响亮的榧子:“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老哥,你尽力打胜,白捞一个好劳力。”
尚非攻的手不知何时已按住了刀柄:“出刀罢。”周成锋道:“打铁的几十年来铸过三十七把刀、十一口长剑、一口短剑,自己倒半把也没留下。秦庄主,借把刀来用用。”话音未落,众人眼前寒光一闪,只见袁不巧双手各握着一柄雪亮的长刀,笑道:“都用我的刀罢,大家公平。”周成锋道:“轻的给我。”袁不巧道:“般般儿的重。”周成锋凝视着袁不巧乌亮的眸子,又用目量了量她手中窄背薄刃的双刀,点点头:“双巧手。”袁不巧一笑。
尚、周二人各自接刀在手,秦来在一旁又开口说道:“二位兄台既在寒舍比武,规矩由小弟来定,想必大家均无异议。”说着故意似地向各人看看。袁不巧道:“怎么哪儿都有你?快说完了好开场。”秦来数着手指,比比划划地道:“第一,刀剑无眼,大家既无深仇大恨,我这井中天地居也见不得血光,二位点到为止,只要碰破对手身上半点油皮,便算输了。”申步凭道:“那怎么才算赢?”秦来道:“须得对手开口认输。”申步凭道:“倘若你死不认输,我举着刀又不能砍你,这仗要打到哪辈子去?”袁不巧笑道:“两个人都是用刀的名家,怎会这样耍赖?”秦来点点头,续道:“第二,两人比的是刀法,凡靠拳脚、掌法、暗器等等刀法以外的功夫取胜,俱不能算。第三,二位就在这成箸亭顶上比试,先落地者为输。”袁不巧道:“这凉亭可不怎么结实,要是谁把顶子踩坏了,不但算输,还要包赔一桌酒席。”
周尚二人均无异议。秦来斟上两碗酒,两个人各自喝干,互道了一个“请”字,一同飞身跃上亭顶,分占一角。两条大汉眼睛注视着眼睛,巍巍然相对而立,一动不动,宛若花岗岩凿成的两尊威武的神像。
秦来道:“他们打他们的,咱们喝咱们的。”袁不巧轻轻拉着申步凭的手,三人归座。袁不巧指着秦来的鼻子笑道:“除了你,还有谁能想出这样的馊主意!原来咱们给秦大东家护院来了。”秦来一笑:“不巧不巧……”
正在这时,头顶上两把刀交在一处,发出响亮的一声“嘡”,金铁交鸣,犹如一把利刃从耳边一掠而过,申步凭全身一颤,不禁仰起头来,睁大眼睛,脑海里嗡嗡作响。

※ ※ ※ ※ ※

那堂打字课之后,孟欣然便开始像躲避野兽一样躲避我的视线,而我,也默契地在周末华粹学校提高班的课堂上远远离开她身旁的空位,转而和倒数几排的邹宁、胡伟风们打得火热。
几乎所有人都称这类课外班为“补习班”,只有母亲始终近乎固执地特指我所上的是“提高班”。遥想当年,金子每次请家长都在反反复复念叨着同一个命题: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差等生,将来注定是“大拨儿轰”的料。尽管这样的断言在两年里重复了无数遍,尽管这断言如同一条险恶阴毒的诅咒而最终应验,母亲却始终坚定地把我看作需要“提高”的茁壮禾苗,而非亟待“补习”的羸弱羊羔。
如果说这世上还剩下最后一个人对我抱有信心的话,那么这个人必定是我的母亲。
正是由于这种近乎蛮横武断的爱,就在我接到明志中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当母亲得知老邻居开办了华粹,便毅然决然地用当月的一半薪水为我报了名。从此,中学六年再无周末和寒暑假的休息日,顶烈日踏积雪,背起书包,我称其为“华粹去”。

和孟欣然熟识是在华粹,那时初一入学已过了一个多月,我对这个同班女生依然只能说是“眼熟”,不料周末华粹开班,又进了同一个教室。而邹、胡二位在明志从入学到毕业始终成绩垫底的同窗,则是初二时被家长拎着耳朵拽进华粹的,他们的父母乍一见我时眼中无不充溢着“鸟随鸾凤、人伴贤良”的庆幸惊喜,连声训教儿子和我多多亲近、多多学习。
至于吴霏,他不上提高班,他说他家穷,上不起。我为此怒不可遏,不为他上不起,而是为他不上,为他不上“华粹”照样同我争全校第一,一争争了三年!更让人不能容忍的是,母亲往往将我的战绩大半归功于华粹的提高,好像若是没有大把大把血汗钱换来的这炉小灶,我,竟不能胜过一个吴霏!
这家伙,他,他居然不上“华粹”,并且不犯痔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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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声忽疾忽缓,疾时如连珠迸发,缓处若晨钟破寐。秦来和袁不巧却仿佛对这近在咫尺的杀伐之音浑然不觉,平心静气地交谈着——
“能用百炼精钢铸出宝刀利剑,充其量不过是个铸剑师——哦对了,把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拿去热热,酒也快没了,再告诉厨房老三,就说袁姑娘念叨‘黑三剁’了,越快越好。”秦来招呼了一番,呷了口酒,又道:“所谓大匠,必得通晓天下武功,为人打造兵刃之先,把他招法路数、出手力道、内功修为,甚至于其人的身高臂长,都要一一计算进去,然后制图,斤增两减,毫长厘短,反复斟酌之后,千锤百炼,这样铸出的才是能发出最大威力的称手兵刃。”
袁不巧道:“可惜‘名医不自治’,从来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秦来道:“大凡剑法名家,一生之中换上四五把佩剑也不希奇,艺无止境,精益求精,今天用着合适的,未必明天就顺手。与其花力气反反复复为自己造刀,不如省下点心思用在刀法上。”袁不巧道:“这么说,此人刀法很高?”秦来道:“以他的身分,既然铸过三十七把刀,那么他至少精通三十七种刀法——三十七位当世一流刀客的刀法。”袁不巧点头:“周成锋自然不会随便为人造刀。”秦来道:“十二年来他不再铸造兵器,自然把心思全用在了功夫上——你听!这连环四刀方位怪异,倒像回疆武士马上的刀法,这姓周的武功真杂。呵呵,真想看看尚大哥如何拆解。”袁不巧道:“谁教你抽这邪疯,非让他们在上面打,看也看不见。”
秦来一笑:“我故意的。”
袁不巧目光如炬:“你不想看看他的刀法?”秦来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对他拔刀,看他刀法有什么用?”袁不巧道:“如果他对你拔刀呢?”秦来道:“他是勇士,不会对我拔刀。”袁不巧一双妙目望着秦来,好半天才柔声道:“你也该给我找个嫂子了,这么大个家……”
秦来低下头,像是在躲避她的目光,然而片刻又是一副笑容:“我才没那么傻,找个女人来管着我,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再听不见两把刀的交鸣,只有阵阵破风之声,仿佛两个人有意不教刀碰到一起似的。袁不巧道:“探过虚实,该见真章了。”秦来颔首:“这两个重刀手,居然能把你那柳条儿似的刀子挥出开山大斧的气势,举轻若重,很了不起啊。”袁不巧笑道:“真是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谁不知道秦大爷‘木筷勒惊马,铜钱破铜锤’,说到举轻若重,咱们哪儿敢和您相比!”秦来微微一笑,侧目聆听,自顾自赞道:“好一阵抢攻对攻。”
申步凭学不来他们的“听战”,半晌无言,此刻忍不住问道:“谁占上风了?”袁不巧一笑:“你猜。”
忽听秦来说道:“差不多了。”话音刚落,亭上传来两声呼叱,紧接着周成锋与尚非攻一同跃下,探手在檐上一钩,猱身回到亭中。脚还没落地,两个人竟异口同声说了句:“我输了。”

周成锋肩头衣衫裂开寸许见长一道口子,殷出血来。申步凭急忙上上下下检视尚非攻,见他安然无恙,稍一放心,转念却又一凛。尚周二人将刀还给袁不巧,秦来早已命人取来金创伤药为周成锋包扎,原来仅是刀刃划出的皮外伤,并不甚重。周成锋连说不妨事,待包扎完毕,一边整衣一边说道:“佩服佩服,老弟武艺精湛,老周心服口服。”尚非攻却道:“你赢了,我输了。”周成锋不耐烦地道:“说你赢你就赢,难道我被你砍上一刀,反倒赢了你不成?”秦来笑道:“老哥,老哥,不妨听听尚兄的道理。”
尚非攻说道:“刚才最后一招,你的刀像大狼的獠牙一样戳向我的喉咙……”周成锋喝道:“什么狼牙!我那是岭西刀法里的‘反上闩’!”秦来在一旁又哈哈笑道:“周兄,蒙古人视狼为最骁勇的战神,尚兄是在夸奖你刀招厉害,并无他意。”周成锋鼻子里哼了一声。尚非攻又道:“你的刀来得很快,我虽然躲开,事先想好的那一刀也劈不出了,只好改用‘钩拒刀法’。这套刀法我没有练熟,所以出刀没有分寸,原本只想挑破你的衣服,不想让你受伤的。”
周成锋凝视着尚非攻清澈的目光:“你已胜了我,又认得什么输?”尚非攻一指秦来:“伤人者输,是今天我们做客的主人订立的铁一样的律条,谁也不能违反。”周成锋哭笑不得,把手一摊:“这算什么!明明赢了的倒要认输,周成锋若是这么胜了你,这辈子也没脸见人了。”
秦来哈哈笑着凑到近前,手里端着两杯酒分递给周尚二人:“两位这一战精彩非常,寒舍因此一战,也可在‘冷章阁’中留下一笔了。既然规矩是小弟定的,不妨由我这局外人分说分说。”周成锋道:“正是要秦庄主说句公道话。”尚非攻也点头不语。秦来笑道:“我一向最讲公道,童叟无欺。依照先前大家约好的规矩,尚兄刀伤了周兄,当判尚兄为输。”袁不巧在一旁格格轻笑,用手肘碰碰申步凭,又指指周成锋气鼓鼓的模样,自个儿笑作一团。秦来仿佛早有预料似地拦住周成锋的话头:“不过周兄也曾开口认输,更先了尚兄一步落地,倒也合着规矩里的败款。这样看来,任何一方都不能算赢,判双方下了一局和棋,小弟这样判断可还算公道吧?”
周尚二人都还未开口,袁不巧抢先说道:“你这样和泥涮水儿,我们大家打的赌却怎样作数?且不管旁人的,既然两个人都开口认输,一人讲上一个笑话来,逗不笑人可不成。”周成锋与尚非攻面面相觑,秦来笑对袁不巧道:“别捣乱,正事要紧。这两位都是当世豪杰,怎能……”却早给袁不巧从烤羊身上撕下一块,连骨带肉向秦来口中堵去,一边笑道:“当世豪杰自然更不许赖我一个小小女子的帐,偏要听当世豪杰讲的笑话,那才有趣。”
周成锋像一头鼻子被穿了铜环的犍牛,自从他进庄以来,敬酒、论理、打赌、比刀,气概凛然,从不失豪杰之风,此时却硬也不是,软也不是,只好赔笑道:“大姑娘,你老哥活了胡子一把,从没讲过笑话,你看……这个,能不能换个罚法,我给你打上一对好刀,一流钢口的,五个铜钱摞在一块儿,一刀剁到底决不卷刃,包你满意。”袁不巧一边摆手一边笑道:“不成不成,没听说下了注又换注的道理。这是我大哥打赌赢来的彩头——虽说打平,少不得他也得讲呢。”稍一平静,才又说道:“周大哥是个老实人,未免难为了你,这样罢,改日咱们在往复楼再扰上秦大东家一餐,席上周大哥再讲不迟。”秦来把手一拍:“能听到他们二位的笑话,这一餐请得很值,那么便要候到下回分解了——小兄弟,你下的注又该怎样结呢?”
申步凭道:“既然他们打平,尚大哥也终究没有胜过他,少不得我白打一百天的铁就是,不过……”周成锋忽然搭言:“我也没有闲工夫给你找什么人,也用不着你打铁,咱们就此两清了。”申步凭微微一笑:“这可是你说的。”秦来道:“周兄且慢,不妨先听听这小兄弟究竟要找什么人。”申步凭看看秦来,未曾开言双眉紧蹙,眼中充满怒意,但旋即摆摆手:“说了也是白说,一来我也不知名姓,况且早不知蹿到哪里去了。”
秦来鬼鬼一笑,一对乌黑的眼珠盯得申步凭心里发毛,不慌不忙地说道:“我这酒楼生意虽说不算忒好,就有一桩妙处,消息灵通得很。数日前,听说虎踞镖局在甘凉道上被人做了买卖,急得卢大刀差点拔出‘断钟刀’抹了脖子,后来又听说镖银踅摸回来了,风闻说和常欠我酒钱的叶老客不无关联,也不知是真是假,咳,谁知道呢。这倒罢了,却还听说就在两天前,莫湲峰上凭空着起一把火来,烧了一垛野草。按说野草起火不算希奇,可这火着在莫湲峰上,就不由人不发一问——莫非是那叶江离一个人呆得闷了玩起火来?却也不像,他这人只爱喝酒,不爱玩火,那难道是别人放火?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上那种地方放火?反正我不敢,我宁可到少林寺大雄宝殿上啃狗腿也不敢。谁说的来着,说看见一老一少曾经在莫湲峰一带晃过,也不知他们爱不爱喝酒……”
申步凭眼睛越来越亮,猛地一跃而起:“你真得见过他们?”秦来一脸迷茫:“见过谁?”申步凭道:“秦庄主,秦东家,秦大哥,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你必定知道那两个狗头去了哪里,快告诉了我,我白给你洗一年的碗!”袁不巧大声笑道:“秦来,你赚了!”秦来道:“我哪儿有那么多碗可洗?再说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申步凭道:“你知道,你什么不知道?”秦来眨眨眼:“就算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就算我告诉了你,你又欲驾何往?找他们去么?你想把他们怎么样呢?”
申步凭一时语塞。秦来看看他,又道:“今日井中天地居高朋满座,幸甚幸甚,只可惜略显虎头蛇尾。说好讲笑话,怎么却又‘下回分解’了,小兄弟,你这一注可莫要不算了,你若不算,这么好的一场赌局岂不不了了之?”申步凭冷不防喝了声好:“要算也成,你倒告诉我那两个人的下落!”秦来道:“你若答应给周兄打一百天的铁,秦某人对你知无不言。”申步凭道:“一言为定。”秦来道:“现打不赊。”
周成锋在一旁始终未插一言,此时霍然站起:“秦庄主原来是拿老周玩笑来着,这便告辞!”秦来笑着一拦:“老兄何必动气,小弟什么时候拿你取过笑?常言道‘与虎相伴无善兽’,慢说这少年给你打一百天的铁,便是今日能睹当世大匠风采,已足够他受用终生,周兄难道就不愿成全小弟提携后进之美意么?”周成锋一张镔铁脸绷着半晌,终于忍不住泛起笑意:“你老弟这张好嘴,什么样的钢也给说化了。”

席罢,周成锋冲申步凭道:“我家就在石纛镇西五十五里莲池山鹊儿岭,你到那里打听周铁匠,都认得我。”申步凭道:“不必麻烦,早死早托生,打今儿算起一百天,我这就跟你走。”袁不巧道:“瞧这两个,眼看便在一个屋檐下挣饭吃了,还这么冷冷的没个好气。说什么死呀活的,你包袱行李扔在店房,难道孝敬了秦来不成?”尚非攻道:“小兄弟尽管去,我给你送去便了,还要拜望前辈。”周成锋抱拳道:“不敢,老周回去就预备下酒肉,候你早日过来。”尚非攻笑道:“如此说来,兄弟明天必到。”
袁不巧看着他二人,微微一笑。秦来手搭在申步凭肩上把他拉到一旁:“兄弟呵,日后可苦了你了。”申步凭冷冷地道:“谈不上,只望大庄主您莫要食言,我就感激不尽了。”秦来讪讪地笑道:“不瞒你说,刚才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可咱们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倘若收回,于兄弟你脸面上难道好看不成?做哥哥的实在过意不去,事已至此,少不得教你个乖,千万留意。”说着更加压低声音:“你不知天下打铁的个个心狠,若不然也克不了铁石的刚性儿,这姓周的更是号称铁匠祖宗,家里祖传五代铸剑,最是脸酸嘴恶的。今天比刀折了他的面子,心下早已作上劲来,嘴上不要你去,哼哼,你到他手心里能讨到什么便宜?少不得给你苦头吃吃。”申步凭一阵冷笑:“谅他能奈我何!”秦来道:“咱们虽不怕,却也不可小看了打铁这活计,烟熏火燎,熬筋锻骨,最是折磨人不过,你才多大岁数,难道教我眼睁睁看着好好一块材料毁在一炉子铁渣上不成?我这儿倒有个口诀,你做工之时务必要翻来覆去大声念诵,自能保你周全。”申步凭道:“什么口诀?好不好念?”秦来道:“好念得很。”说着往他腰间一指,申步凭一愣,下意识地握住腰带上插着的短剑。秦来一笑:“我这口诀,正要着落在它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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