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鹿鼎记第一集:第二回 小人毒计
按:由于此部书规模浩大,要转换起来,实是不易。此次仅只完成前五回的工作(次序可能有所先后),以供众侠友观赏!同时感谢江湖上诸位给于支持过的朋友,祝大家节目快乐!第二回小人毒计
须知换朝改代之际,当政者於这年号正朔,最是着意。今日大陆之上,若是有人著书作文,不经意写上「中华民国某年」字样,势必身遭横祸,纵然是叙述民国年间历史,亦所不许,反而於述及清史时写上「清顺冶某年,康熙某年」,反而无碍。盖最犯当政者之忌者,莫过於文字言语之中,引人思念前朝。(评:金庸在后来的修改中删除了此段文字,并声明并不影射任何事情,通过此段文字,可以知道并非这样。)这「明书辑略」记叙的是明代之事,以明朝年号纪年,原无不合,但当文字禁网极密之际,却是极大的祸端。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大都只助修一朝数卷,未能通阅全书,而修撰最後数卷之人,偏是对清朝痛恨入骨,决不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庄廷鑨双眼既盲,未能察觉,终致授小人以可乘之隙。
次日中午,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连同这部明史,送入将军松魁府中。他只道松魁收到禀帖後,便会召见,其时满清於检举叛逆之事,赏赐极厚,料想中事,说不定皇上还会将自己连升三级。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连等上大半年,日日到将军府去打探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後来那门房竟是不许自己再行上门。
吴之荣心焦已极,眼见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即将用尽,这场告发却是没半点结果,又是烦恼,又是诧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踱进去想看看白书,以消永日,只见书架之上,陈列着三部「明书辑略」,心想:「难道我所找出的岔子,还不足以告倒庄允城?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明日再写一张禀帖,递进将军府去。」要知浙江巡抚乃是汉人,将军则是满州人,他生怕巡抚不肯兴此文字大狱,所以定要向满州将军告发。
他打开书来,只看得几页,不由得吓了一跳,全身犹如堕入冰窖,一时宛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见书中各处犯忌的文字,竟然无影无踪,自大清太祖开国以後,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号纪年,至於攻讦建州街都督(满清皇帝祖宗的亲戚),以及大书隆武、永历等年号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见。但文字前後贯串,书页上乾乾净净,更无丝毫涂改痕迹,这戏法如何变来,实是奇哉怪也。他双手捧书,在书铺中呆呆出神,过得半晌,大叫一声:「是了!」眼见此书书页封函,洁白崭新,向店倌一问之下,果然是湖州贩书客人新近送来,到货还不过七八天。他心道:「这庄允城好厉害,当真是钱可通神,他收回旧书,重行镌版,另刊新书,将原书中所有大逆不道之处,尽行削删乾净。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原来那将军松魁不识汉字,幕中师爷不愿将此事弄大,只将原书和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轻描淡写的批了几个字,说道投禀者有吹求之嫌,请抚台大人详查。
将军松魁这个幕客姓程名维藩,浙江绍兴人氏。明清两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绍兴人,所以「师爷」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绍兴」,称为「绍兴师爷」。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一套秘诀,此後办理刑名钱谷,处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均由师爷手拟,大家既是同乡,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衙门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覆。所以大小新官上任,最要紧的便是重金礼聘一位绍兴师爷。明清两朝,绍兴人做大官的并不甚多,却操纵了中国庶政达数百年之久,也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奇迹。那程维藩倒是一个宅心忠厚之入,信奉「公门之中好修行」这句名言,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师爷拟稿之际,几字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稍加开脱,即可使之死里逃生,因之在公门中救人,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见这明史一案若是酿成大狱,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身破家,当即向将军告了几天假,星夜坐船,到湖州南浔镇上,将此事告知了庄允城。
陡然间大祸临头,庄允城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软,口涎直流,不知如何是好,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又向他问计。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这部「明书辑略」流传已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将这部书尽数收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处,重印新书,行销於外。官府追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弭一场横祸了。当下便将比计说了出来,庄允城惊喜交集,连连叩头道谢。程维藩又教了他不少关节,何官应送礼若干,何官应如何疏通。庄尤城一一受教。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半月,才将公文移送浙江巡抚朱昌祚。
朱昌祚接到公事,这种刊书之事,属学政该管,当即移牒学政胡尚衡。其时庄允城的重赂,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和学政衙门。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了一个月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将公事送到湖州府去。湖州府的学宦又躭搁了二十几天,才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覆。这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两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禀说道:「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心,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层层申覆,就此不了了之。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侯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使将出去。
吴之荣直到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州县搜购,岂知仍是一部也觅不到。他穷愁潦倒,只好废然还乡,也是事有凑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是原版。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购,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自己也无银子。买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庄允城之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到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说明庄家家如何贿赂官员,改镌新版。不料在京中等不来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後驳覆下来,都称细查庄廷鑨所著「明书辑略」一书,内容并无违禁犯例,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系挟嫌诬告,至於贿赂官员云云,更系捕风捉影之辞。那通政司的批驳,更是严厉,说道:「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原来来庄允城受了程维藩之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已送礼打点。
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流落异乡。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即处死,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重重。既无退路,心想拼着坐牢,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分呈四位顾命大臣;同时又在客店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露其事,便在北京城中到处张贴。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若是上官追究起来,说他危言耸听,扰乱人心,不免获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满洲的开国功臣。顺治皇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辅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廷大权,几乎尽操於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对其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各种动静,这日得到密报,说到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庄姓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员受赂,置之不理等情。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察,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便在此时,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幕客细阅吴之荣所缴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初掌大权,意欲办几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什么异动,当即派出钦差,赴浙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都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魁,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士,无一不是琅铛入狱。
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在吕留良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吕留良听得只是叹息。次日一早,吕留良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产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须知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至於船夫则有的长年雇在家中,有的临时雇用,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後,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城外听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而处决了不少官员百姓,庄廷鑨已死,开棺戮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数十口,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潘阳,给满州旗兵为奴。前礼部侍郎李令皙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四子处斩。李令皙的幼子刚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一岁,因按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但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忍独生。」终於不肯易供,一并处斩。松魁、朱昌祚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归安、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
因此案牵连,寃枉而死的人亦是不计其数。湖州府知府谭帝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情不报,受赂隐匿,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给他抢白了一场,逐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这样一来,朱佑明和他五个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千万财产,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
最惨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刷工、装钉的钉工,以及书贾、书铺的主人、卖书的店员、买书的卖者,查明後尽皆处斩。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关吏)李尚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吏,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工役到时,书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侯,等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过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捉到杭州斩首,连那隔壁姓朱的老者也受牵累,说他既知那工役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家中闲坐 ?本应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可以免死,和妻子一同充军到边远之处。(李尚白购买事,见萧一山所著「清代通史」)
至於江南名士,因庄廷鑨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同日凌迟处死,计有茅元鍚(其时在陕西朝邑县做知县)等十四人,其中吴之铭,吴之镕二人,还是吴之荣的兄弟。所谓凌迟处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直至犯人受尽痛苦,方才处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是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无不切齿痛骂。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参校,这一会也是难逃此刦了。」他三人和查伊瓒向来交好,均是十分挂念。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到一份邸报,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却见上谕中有一句说:「查继佐、范骧、陆圻三人,虽列名参校,然事先未见其书,免罪不究。」(事见邓之诚著「中华二千年史」)
顾炎武将邱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无不啧啧称奇。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吕留良道:「大力将军是谁 ?倒要请教。」黄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见他府第焕然一新,庭园宽大,陈设豪富,与先前大不相同。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也不讳忌,便问起情由。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查继佐,字伊璜。(「觚剩」一书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开首说:「浙江海宁查孝廉,字伊璜,才华丰艳,而风情潇洒,常谓满眼悠悠,不堪愁对,海内奇杰,非从尘埃中物色,未可得也。」)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酶,不久天下起雪来,越下越大。查继佐独饮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有一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单衫,但在寒风之中,丝毫不以为意,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这雪非一时能止,进来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进去,命书僮取出杯筷,亲自斟了杯酒,说道:「请!」那乞丐举杯便乾,赞道:「好酒!」
查伊瓒给他连斟三杯,那乞丐酒到杯乾,饮得极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欢,说道:「兄台酒量极好,不知能饮多少?」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两句虽是熟套语,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却令查伊瓒心下暗暗称异,当即命书僮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饮过,不能陪兄畅钦。老兄喝一大碗,我陪小杯如何?」那乞丐道:「这也使得。」当下书僮将酒烫热,分斟在碗中怀内。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三十余碗时,脸上仍无半分酒意,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酒性却是厉害。绍兴寻常人家生下儿子女儿,却酿酒数坛至数十坛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儿长大嫁人,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时作琥珀色,所以称为「女儿红」。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自然醇原之极。至於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称为「状元红」,盼望儿子日後中状元时取出宴客。状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也袭用了状元红,女儿红之名。
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转,忙去瞧那乞丐时,只见他负手而立,正在欣赏雪景。一阵北风吹来,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龙,那乞丐却是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冻,兄台衣衫未免过於单薄。」当即解下身上的一件羊皮袍子,披在他的身上,又取了十两银子,双手棒上,说道:「些些买酒之资,兄台勿却。何时有兴,请再来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扫榻留宾,简慢勿怪。」那乞丐接通银子,说道:「好说。」也不道谢,扬长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少说也有千斤之重,查伊璜正在鉴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左手抓住钟钮,向上一提,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碗肉,一大钵酒来,放在一旁,这才将古钟置於原处。查伊瓒见那乞丐如此大力,不禁骇然,凝神一看,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名乞丐,笑道:「兄台还认得我吗?」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来是你。今日我来作东,大家再喝个痛快,来来来,喝酒。」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不错啊。」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道:「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虽觉十分肮脏,但想:「我既当他是酒友,倘若推辞,未免是瞧他不起。」当下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嘴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面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时酒肉俱尽,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
查伊璜道:「兄台有兴,咱们到酒楼去再饮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酒楼,呼酒又饮,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过得数年,清兵入关,明朝覆亡。查伊璜绝意进取,只在家中闲居,一日忽有一名军官,领兵四名,来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惊,只道是祸事上门,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说道:「奉广东省吴军门之命,有些薄礼奉赠。」查伊璜道:「我和贵上素不相识,只怕是弄错了。」那军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上写「拜上查先生伊璜,讳继佐」,下面写的是眷晚生吴六奇顿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连这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为何送礼於我?」当下沉吟不语。那军官道:「敝上说道,些些薄礼,请查先生不要见笑。」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放在桌上,俯身请安,便即别去。
查伊瓒打开礼盒,赫然是三千两黄金,另一盒中却是六瓶洋酒,酒瓶上辍以明珠翡翠,华贵非凡。查伊璜一惊更甚,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武人步快,早巳去得远了。查伊磺心下纳闷,寻恩:「飞来横财,非祸是福,莫非是另有人陷害於我?」当下将两只礼盒用封条封起,藏於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黄金倒也不必动用。只是久闻洋酒之名,不敢开瓶品尝,未免心痒。过了数月,亦无他异。这一日却有一名身穿华眼的贵介公子到来。那公子不过十七八岁,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带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伊璜,便即跪下磕头,口称:「查世伯,侄子吴宝宇拜见。」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敢当,不知尊大人是谁?」那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奇,现居广东省通省水陆提督之职,特命小侄造府,恭请世伯到广东盘桓数月。」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说来惭愧,兄弟生性疏阔,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公子请少坐。」说着走进内室,将那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受此厚礼。」他心想这六奇在广东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这人虽是大官,但为满洲人作鹰犬,欺压汉人,若是受他金银,倒污了自己清白,当下脸色之间,颇为不豫。
吴宝宇道:「小侄临行之际,家严吩咐,务必请到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严,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请看。」当下自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查伊瓒见到旧袍,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然,原来这位吴六奇将军,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鞑子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四方响应,说不定便能将鞑子逐出关外。那雪中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旧日的一饭一袍之惠,不是没良心之人,我若动以大义,未始没有指望。男儿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至不济他将我杀了,却又如何?」
当下欣然就道,来到广州。那吴六奇将军迎出数里之外,接入府中,神态极是恭谨,说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弃,当我是个朋友。请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庙中肯和我同钵喝酒,手抓狗肉,那是真正的肝胆相照。六奇其时穷途潦倒,只道人人都瞧不起我,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登令六奇大为振奋。得有今日,都是出於查先生之赐。」
查伊璜淡淡的道:「在晚生看来,今日的吴将军,也不见得比当年的雪中奇丐高明多少。」吴六奇一怔,道;「是,是!」当晚大开筵席,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在下首相陪。
广东省自巡抚以下,文武百官,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此恭敬,心下无不暗暗称异。那巡抚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眼察访的钦差,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十分倨傲,何以对这个江南书生却是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後,那巡抚悄悄向吴六奇探问,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吴六奇微微一笑,说道:「老兄当真聪明,鉴貌辨色,十有九中。」这句话本来意存讥刺,说他这第十次却是猜错了。那巡抚深信不疑,只道查伊璜真是钦差,心想这位查大人在吴提督府中居住,已给他巴结上了,吴提督和自己向来不甚投机,若是钦差大人同京之後,奏本中对我不利,即可糟糕。当即回到府中,备了一份重礼,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来。
吴六奇出来见客,说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抚台的礼物一定代为交到,一切可以放心,不必多所挂怀。那巡抚一听大喜,连连称谢而去。这消息不久传了出去,人人都知巡抚大人送份厚礼给查先生。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不得而知,既连巡抚都送厚礼,自己岂可不送?数日之间,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吴六奇命帐房一一照收,却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军府办理公事外,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
这一日傍晚时分,两人又在花园凉亭中对坐饮酒。酒过数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扰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北归了。」吴六奇道:「先生说那裏话来?先生南来不易,若不住上一年半载,决计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去玩玩。广州名胜甚众,几个月内,游览不尽。」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胆说道:「山河虽好,巳沦夷狄之手,观之徒增伤心。」吴六奇脸色微变,道:「先生醉了,早些休息吧。」查伊璜道:「初遇之时,我敬你是个风尘豪杰,足堪为友,岂知竟是失眼了。」吴六奇道:「如何失眼?」查伊璜道:「你具大好身手,不为国为民出力,却助纣为虐,作鞑子的鹰犬,欺压我大汉良民,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为耻,查某未免羞与为友。」说着霍地站起身来。吴六奇道:「先生禁声,这等话给人听见了,可是一场大祸。」查伊璜道:「我今日还当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劝。你若是不听,不妨便将我杀了。查某手无缚鷄之力,反正难以相抗。」吴六奇道:「在下洗耳恭听。」查伊瓒道:「将军手绾广东全省兵符,正是反正起义的良机。登高一呼,四方响应,纵然大事不成,也教鞑子破胆,轰轰烈烈的干它一场,才不负了你天生神勇,大好头颅。」吴六奇斟酒於碗,一口乾了,说道:「先生说得好痛快!」双手一伸,嗤的一声响,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毵毵的胸膛,拨开胸毛,却见肌层上刺着八个小字:「天父地母,反清复明。」
查伊璜又惊又喜,道:「这………这是什么 ?」吴六奇掩好衣襟,说道:「适才听得先生一番宏论,可敬可佩。先生不顾殒身灭族的大祸,披肝沥胆,向在下指点,在下何敢向先生隐瞒,在下本是丐帮中的左护法,此刻则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誓以满腔热血,反清复明。」查伊璜见了他胸口刺字,更无怀疑,说道:「原来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吴六奇大喜,心想这「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将自己此作关云长了,道:「这等比喻,可不敢当。」查伊瓒道:「不知何谓丐帮,何谓天地会,倒要请教。」
吴六奇道:「先生请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说来。」当下二人各饮了一杯。吴六奇道:「那丐帮由来已久,自宋朝以来,便是江湖上的一个大帮。帮中兄弟均是行乞为生,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入了丐帮,也须散尽家资,过叫化子的生活。帮中帮主以下,是四大长老,其下是前後左右中五方护法。在下位居左护法,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颇不低。後来因和一位姓孙的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他打得重伤。不敬尊长已是大犯帮规,殴伤长老更是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议之後,将在下斥革出帮。那日在府上相遇,先生邀我饮酒,是在下初遭斥革。心中好生郁闷,承先生不弃,还当在下是个朋友,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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