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正版]‘啸傲’耶?‘笑傲’也![陈之藩《笑与啸》读后]
[谈《笑》之六]啸傲耶?笑傲也!——陈之藩《笑与啸》读后 2007-11-23 00:18:16大 中 小
标签:文学/原创
一
《红楼梦》中一面铜镜,叫做‘风月宝鉴’,而《红楼梦》全书正是《风月宝鉴》。
贾宝玉落草时口中衔玉,‘宝玉’也不过是较为精致的石头。而整部《红楼梦》正是《石头记》。‘石兄’谓谁?难道曹翁也是石头?
40年前,有人说:很久很久以前,分别出身于正邪两派的两位杰出的音乐人创作了琴箫合奏曲《笑傲江湖》,传言而已,所谓《笑傲江湖》之曲,谁人听过?
你,我,大家都曾听闻此曲,整部《笑傲江湖》小说,就是《笑傲江湖》之曲。
《笑傲江湖》的文字、情节、笔致有其内在的律动,我称之为“音乐小说”。
“忽听瑶琴中突然发出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但箫声仍是温雅婉转。”,这是曲洋、刘正风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也是整部《笑傲江湖》小说的基调:一面是肃杀萧飒、愤懑难平,一面是光风霁月、天朗气清。黑木崖上,“落花辞枝,夕阳欲沉”(李叔同《诀别之音》),而全书结尾《曲谐》,又如“花枝春满,天心月圆”(李叔同临终偈语)。
米兰。昆德拉认为:“用音乐来比附小说并不那么牵强。”他并以自己的作品《生活在别处》为例:“第一章,中速;第二章,小快板;第三章,快板……”(作家出版社《小说的艺术》)
昆德拉曾作过爵士乐手,本身就是音乐人。金庸则是资深音乐爱好者,他对中国古典音乐的熟悉自不待言,对西洋音乐也同样耳熟能详。金庸两三年前对‘钢琴公主’孙颖笑说:“我就是喜欢音乐,一个简单的音乐爱好者。我学过好几年芭蕾舞,也学过两年钢琴。我最喜欢俄国作曲家的作品,如柴可夫斯基、穆索尔斯基等等。”孙颖不解:“ 你为什麼只学了两年钢琴?” 金庸回答满怀遗憾:“我右手的无名指受伤了,当时根本不能独立弯曲,所以我只好放弃了弹钢琴。”而芭蕾则是最离不得音乐的舞蹈形式,据促成梁羽生、金庸写作武侠的老报人罗孚回忆,金庸学芭蕾是在50年代,“在一次报馆的文艺演出中,他还穿上工人服,独跳芭蕾舞。”一个偏胖的三十岁的中年男人在忙碌的创业时期抽空去学习芭蕾,只能理解为他对舞蹈与音乐的痴迷。
前几天买到陈之藩先生的散文集《寂寞的画廊》,其中〈笑与啸〉一文谈金庸的〈笑傲江湖〉与黄霑的〈沧海一声笑〉,陈先生以为‘啸傲’是而‘笑傲’非:“以笑代啸,是金庸不慎所写的白字,黄霑又作歌和之,遂风行于天下。”
要证明别人写的是‘白字’,总须先证明此人不知字词的正确写法才行。我所找到的,是‘反证’:〈笑傲江湖〉始创作于1967年,6年前的〈鸳鸯刀〉中,金庸便曾亲笔写过‘啸傲’的‘正确’字形:“常长风还待辩驳,忽听得林外一人长声吟道:‘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丈夫何事空啸傲……’”
〈鸳鸯〉中袁冠南吟咏的是李太白《醉后赠从甥高镇》诗,而在《江上吟〉中,李白又写道:“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看来李白与金庸都喜欢荡秋千,一会儿写‘正字’,一会儿写‘白字’,荡来荡去,不亦乐乎。
‘笑傲’一词,在〈诗经〉中便已出现,其后陶潜、王安石、辛弃疾……诸公笔下皆见此语,这一点,天涯Lieb、南窗两兄考论甚是详密,无须我再饶舌。
‘啸傲’可,‘笑傲’也没错。然则,金庸何以舍‘啸’取‘笑’?
“让我们回到小说和音乐的比较上来。小说的一章等于一个乐章”(昆德拉〈小说的艺术〉页八八)
将<笑傲江湖》视为一曲大乐,则此曲的最强音,在它的第31乐章:
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阳光从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暗的长殿之中却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辞。他心下说不出厌恶,寻思:“……甚么‘中兴圣教,泽被苍生’,甚么‘文成武德,仁义英明’,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玷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这样一群豪杰之士,身处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个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受者无礼。其实受者逼人行无耻之事,自己更加无耻。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汉?”…… 接着又听一人说东方不败荒淫好色,强抢民女,淫辱教众妻女,生下私生子无数。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为练《葵花宝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宫,甚么淫辱妇女,生下私生子无数,哈哈,哈哈!”他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声来。这一纵声大笑,登时声传远近。长殿中各人一齐转过头来,向他怒目而视……
‘啸’是洪七公的专利,桃花岛上七公以‘天地一孤啸’而与黄药师的箫音、欧阳锋的铁筝相攻守抗衡,而令狐冲的独立人格,在此黑木崖‘一笑’中,才最终卓然而立。
《笑傲江湖。后记》中的一段话几乎是在为《笑傲》的书名曲名‘点题’:“在黑木崖上,不论是杨莲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权,旁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更加不可。‘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冲这类人物所追求的目标。”
‘江’如是也,‘湖’如是也,但《笑傲江湖》中描摹的‘江湖’与陈之藩先生认定正确的‘啸傲江湖’的‘江湖’,不是同一个‘江湖’。甚至也与金庸其他作品中的‘江湖’大异其趣。
‘啸傲江湖’意为:啸傲于江湖。人入江湖,如鱼得水。‘笑傲江湖’则是:笑傲此江湖,人与江湖,针锋相对。
‘啸傲’与‘笑傲’,皆具‘隐士’之风。但‘啸傲’的‘隐士’,由庙堂退入了江湖。而《笑傲》中的隐士令狐冲根本与‘庙堂’无涉,却并此‘江湖’也要‘退出’!
‘退出江湖’这四个字在小说中没有出现过,是徐克在《东方不败》电影中的总结性阐释。这一点上,我认为电影尚不曾乖离原著精神。
一般说来,‘江湖’是被心怀哀怨的历代文人加以理想化的所在,而《笑傲》中的‘江湖’却经过了金庸的再加工,变成了一个浓缩了的权力角斗场。同‘庙堂’一样,这里也有群雄逐鹿、合纵连横、自我神化、个人崇拜、思想控制、精神奴役,同样有各种意识形态纷争,政治正确与不正确,王道与霸道,一统与分立,敌我矛盾与内部矛盾,笔杆子与枪杆子,‘江湖’中也“一向有当权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隐士。”(《笑傲。后记》)
所谓“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同理可云:“江湖小天下,天下大江湖”。真正代表《笑傲》一书的‘江湖’风貌者,不是少林武当恒山派,而是日月神教、嵩山派以及岳不群。
令狐冲所‘笑傲’、要‘退出’的,便是如此‘江湖’。
陈之藩的夫人童元方女士精研清初诗坛两大家钱谦益与吴梅村诗,为陈先生取出吴梅村《将至京师寄当事诸老》,证明“金庸并非偶写白字”:
柴门秋色草萧萧,幕府惊传折简招。
敢向烟霞坚笑傲,却贪耕凿久逍遥……
陈先生‘还是不服’,对元方说:“啸与笑原不是一种文化。‘啸’是抗议的文化,‘笑’是迎合的文化,招隐之下,不敢抗议,就只有迎合了”
此非以偏概全,而是以全该偏,因为全诗确具迎合性而想当然地认定诗中每一词汇皆带有‘迎合性’。
令狐冲笑傲黑木崖不具任何‘迎合性’,完全如看猴儿戏,一种‘我不陪你们玩了’的态度,面对权势,比之‘啸傲’,有更强烈的轻蔑。
态度毕竟是消极的。
令狐冲并不比张无忌更加不随和,但金庸提供了太多理由令张无忌加盟明教,却断断不会让令狐冲加入日月神教,‘一拒’不成,而‘二拒’,终于‘三拒’。
踏上黑木崖之前,令狐冲对是否入盟神教,游移瞻顾,并无决心。目睹了黑木崖一幕丑剧之后,他‘拒盟’的决定,就再没有动摇过。
日月神教与明教不同的,邪气充溢,糜烂不堪,根本无从改造。
实则,‘啸’与‘笑’之别不是重点,‘傲’才是关键。金庸为明河版<笑傲>第四册选取郑板桥<竹>为插图,郑氏自题画:“不过数片叶,满纸都是节”.<笑傲江湖>也同样"满纸都是节".在尊严扫地之时,标举尊严;在气节陵夷之地,为气节招魂。我想:这才是《笑傲江湖》的真正题旨所在。
从这一意义上,我认为:金庸六七十年代写作<明报>社评以及<笑傲江湖>,与陈寅恪先生晚年写下那些‘欠砍头'的诗作以及<柳如是别传>,同一怀抱.
过几天,要写篇《陈寅恪与金庸》,顺便收集、囤积一批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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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闲闲书话』”啸傲”江湖?
作者:Lieb 提交日期:2005-6-7 14:21:00
《万象〉第七十期“笑与啸”里,陈之藩先生认为金庸《笑傲江湖〉的“笑”是个白字,实在应写作“啸傲江湖”才是。据说童元方先生引了吴梅村的诗来证明“笑傲”并非白字,陈先生却推断是吴梅村自己低眉顺眼作了降臣,不敢再用“啸”字,才拿“笑傲”来充数的。
陈先生的论点确实大有新意,不过赵元任先生说得好,“言有易,言无难”,“笑傲”一词其实古已有之,金庸也并没有写白字。诗仙李白的《江上吟〉即用了“笑傲”: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
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金庸曾经间接的引用过太白的这首诗。“兴酣落笔摇五岳”即是《鹿鼎记〉第四册的印章题词,金庸写道:“扉页印章:许容「兴酣落笔摇五岳」——许容,生於康熙廿六年,江苏如皋人,韦小宝的同乡。韦小宝向康熙写奏章告警及签署尼市布楚条约时,落笔殊有印中七字之意。”可见金庸对《江上吟>一诗应该是相当熟悉的,至于<笑傲江湖>是否源出于此,就不得而知了。
“笑傲”一词其实并非僻语,如陶渊明<饮酒>诗其七"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王安石<蒙亭>"壶觞日笑傲,裙屣相追逐"; 辛弃疾<满江红>"世上无人供笑傲,门前有客休迎肃"; 王冕<满目青山轩>:"风月四时同笑傲,乾坤千古一蘧庐"; 胡宏<渔子>:"笑傲飞帆名利客,扣舷都入螟歌中"; 姚述尧<点绛唇·兰花>:“笑傲东风里”等等,就连《声律发蒙〉亦有“竹间笑傲,松下盘桓”之对。
至于“笑傲”是否如陈先生所说是迎合的文化,也大有可议之处。李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旧唐书·文苑本传》),令狐冲在长江舟中与祖千秋谈笑论杯,这等场景与“迎合”、“招隐”又如何沾得上边呢?令狐冲大字不识几个,要他如王维、阮籍、诸葛亮般长啸养气,倒显得滑稽;武侠小说书名若叫<啸傲江湖〉,读者想到恐怕不是“弹琴复长啸”,而是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罢。
作者:南窗寄傲生 回复日期:2005-6-7 20:00:17
陈之藩?写《钓胜于鱼》的那个?他这个判断太托大了。
“笑傲”一词古矣,本写作“笑敖”,《诗经·邶风·终风》就有:“谑浪笑敖”。
而且《西游记》第十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渔翁唱的一首《西江月》就有“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的句子。
文章引用自:
[ 本帖最后由 刘国重 于 2007-12-19 14:08 编辑 ] 这里来顶一把,好久没来了。 笑洒脱,有道家气,更符合令狐冲的性格 原帖由 刘国重 于 2007-11-25 22:24 发表 http://www.jyjh.net.cn/bbs/images/common/back.gif
要证明别人写的是‘白字’,总须先证明此人不知字词的正确写法才行。我所找到的,是‘反证’:〈笑傲江湖〉始创作于1967年,6年前的〈鸳鸯刀〉中,金庸便曾亲笔写过‘啸傲’的‘正确’字形:“常长风还待辩驳,忽听得林外一人长声吟道:‘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丈夫何事空啸傲……’”
〈鸳鸯〉中袁冠南吟咏的是李太白《醉后赠从甥高镇》诗,而在《江上吟〉中,李白又写道:“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看来李白与金庸都喜欢荡秋千,一会儿写‘正字’,一会儿写‘白字’,荡来荡去,不亦乐乎。
‘笑傲’一词,在〈诗经〉中便已出现,其后陶潜、王安石、辛弃疾……诸公笔下皆见此语,这一点,天涯Lieb、南窗两兄考论甚是详密,无须我再饶舌。
这些或许陈君不知道,《西游记》里有“笑傲江湖”四字陈君或许也不知道,梁羽生笔下的“笑傲乾坤”狂侠华谷涵或许陈君还是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以为是白字。 原帖由 刘国重 于 2007-11-25 22:24 发表 http://www.jyjh.net.cn/bbs/images/common/back.gif
《红楼梦》中一面铜镜,叫做‘风月宝鉴’,而《红楼梦》全书正是《风月宝鉴》。
贾宝玉落草时口中衔玉,‘玉’不过是较为精致的石头。贾宝玉本人却也是那块‘无才可去补苍天’的石头,而整部《红楼梦》正是《石头记》。‘石兄’谓谁?难道曹翁也是石头?
《红楼梦》自称是石兄所作,曹雪芹批阅增删。
另外,贾宝玉本人不是石头,“通灵宝玉”才是那块‘无才可去补苍天’的石头。
石头一直被女娲弃于大荒山,后被变成“通灵宝玉”。而贾宝玉的前身是西方赤瑕宫神瑛侍者。 多谢江湖兄指正,看来是我理解有误,要改.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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