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重 发表于 2008-10-25 16:52

金庸对话王蒙:笑游大观园

金庸对话王蒙:笑游大观园


  题按:内地的红学潮流一路升温,近日涌到了香港。两位文坛大师金庸和王蒙于2003年12月3日,在三联书店展览厅举行《话说红楼梦》公开讲座。他们立论新颖、妙语连珠,引来逾百位出席者的阵阵笑声和掌声。本次公开讲座由三联书店、香港作家联会、明报月刊联合主办,明报书会协办。香港作家联会创会会长曾敏之、三联书店执行总编辑李昕主持讲座。应听众的要求,本刊编辑整理出现场录音,并经金庸、王蒙审阅,以飨读者。


  金庸:这个讲座题目不很合适,应将王先生的名字放在前,我的名字放在后,他是这次讨论的主角,而且客人总应在先,我们是地主应在后(笑声)。


  三天三夜论说不尽


  其实今天这个题目不是很切题,不是"话说红楼梦",而是话说王先生评点的《红楼梦》。因为话说《红楼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大学里开课,谈四年才差不多。


  清朝时流行一句话:"开卷不谈《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四书五经读了很多,如果不读《红楼梦》,学问也还不够。


  今天我们集中谈王先生评点的《红楼梦》:我向各位推荐这本书,王先生所著的《红楼梦启示录》我早就看过,也很钦佩和同意。我自己一直不太喜欢看《红楼梦》的考证,如后四十回是不是曹雪芹所著,曹的爸爸、祖父叫什么名字,他与满族人有什么关系……各种各样的考据工作。我在做小学生时,看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有什么可考据的?当然历史学家有兴趣。后来年纪大了,学问增长了些,对胡适、俞平伯、周汝昌、吴世昌、冯其庸诸位先生的文章也读得很佩服。但对蓝翎、李希凡在"文革"时论《红楼梦》的文章就不大佩服,虽然我自己决计写不出来。我觉得很奇怪,为何没有小说家来研究《红楼梦》?少年时,我很少看这些考证性的评注。后来看脂砚斋的《红楼梦》评点本,就有兴趣了。


  脂砚斋评点本除了讲书中哪里好、哪里有问题之外,还加上很多材料。例如在书末评点作者写到结尾时的心情怎么样。其评点不单批评好或不好,还加上书中人物的许多材料,这看上去就有味道了。为什么《红楼梦》这样好的一部大小说,很少小说家来讨论、评论一下?看到王先生这部评论,很佩服,小说家的评点本用的是小说家的观点,不是用索隐家的观点,也不是用考证家的看法。


  红学研究不断升温


  还有一部评点很奇怪,字里行间加上想象。史湘云吃螃蟹后到石凳上去睡觉,该评论家就推想:史不是去睡觉,而是与贾宝玉捣鬼,发生性关系去了,我看时间上凑不起,不相信,也觉评点得很滑稽。宝钗扑蝶时,与丫头小红讲话,故意将责任推到林黛玉身上,评点说宝钗"工于心计",嫁祸于人。


  王蒙:《红楼梦》我也不完全理解是怎么回事。在内地,特别是在北京,对《红楼梦》的研究、谈论、出版、考证……不断升温。中国国家图书馆举办了《红楼梦》系列讲座,现代文学馆又举行了《红楼梦》系列讲座,中央电视台第十套节目又把这些关于《红楼梦》的讲座播出来,而且内地好像人人都谈《红楼梦》。从毛泽东开始,毛对《红楼梦》的解释也有他作为政治家、革命家的特点,他说《红楼梦》是什么"阶级斗争的书",一开头就写有多少人被封建地主阶级迫害而死,那当然也有。你从这里边查,有跳井的,有为一把扇子把石呆子害死的,有和贾琏乱七八糟地搞完后被凤姐逼迫吞金自尽的,等等。


  评点、评论不尽相同


  据我所知,江青自称是半个红学家,但特别遗憾,江青的红学著作没出版。我提过许多次,建议不牵涉国家机密的作品可以发表。另外据我所知,陈伯达在秦城监狱里做《红楼梦》研究,写了三十多万字,但也没出版。我一直到处呼吁出版此书。


  我最早做评点时发现,做评点与写评论并不完全一样。写评论时,有时多少有一些先入为主的概括性看法,比如说林黛玉很性灵,甚至是很叛逆。林黛玉、贾宝玉,晴雯都属于造反派、叛逆派,因为他们不接受儒家的、以贾政为代表那一套正统的东西。而贾政、薛宝钗这些属于正统派或保皇派。这都是一个先入为主的见解,但具体跟着人物评点时,便发现事情起码不完全如此,如贾宝玉很多地方很讲规矩,像书中写宝玉见北静王,认为被要人接见,荣幸得不得了、恭敬得不得了。北静王送他一点东西,他便得意洋洋,拿回去给林黛玉看,结果林黛玉说"什么臭男人的东西"。可见男人更易受社会地位影响。


  金庸:男人一生讲功名、事业、名气、财产、权力、地位,升一级好像不得了,林黛玉瞧不起这些东西。女孩子讲爱情,讲男人爱我,为男人牺牲一切都可以。总结生活哲学,我说我崇拜女性,是因为女性比较重感情;对父母,女孩子更加孝顺(笑声);讲道德,总体而言,女孩子的道德比男人高一些(笑声)。


  黛玉也会察言观色


  王蒙:男人的社会责任大,都怕老板;女人相对好一点。林黛玉好一点,但也不等于什么事都抵抗。她刚到荣国府时,非常小心翼翼,很注意察言观色、看风俗。她在苏州家中时,饭后才喝茶,而在荣国府,吃到中间就上茶,可能受广东饮茶习俗的影响,一边吃饭一边喝茶(笑声)。但她不提出任何疑问,荣国府气派大多了,她就不出声。


  荣国府里的奴才也有很多级别,也有一等一级的奴才、准主人的奴才,也有非常低等的奴才。他们也有顺序,有尊卑长幼,这方面林黛玉也很注意。但后来林黛玉就愈来愈不注意了。是不是由于林黛玉的叛逆、造反意识,乃至革命意识愈来愈强呢(笑声)?我不这样看,我认为后来她愈来愈不注意,是因为她愈来愈爱贾宝玉,也得到了贾宝玉的爱。女性必须有爱,有了爱就长行情(提高身价),才敢于反抗、革命。后来她在荣国府就比较敢唱反调,比较敢充当反对派。这很难从政治上、意识形态上分析,很多时候需要从感情上分析。再如普遍认为晴雯这个人好得不得了,但晴雯对地位低下的丫头扎手,搞肉刑,她也有恃才、恃貌、傲物、不准别人上来这一面。虽然那么多人喜欢晴雯,歌词里也唱,大鼓词里也唱贾宝玉探晴雯,但看到上述描写,也能感到曹雪芹对人物的理解是立体的。所以跟着作者的文字走,会发现我们许多认识是粗糙的,在概括了一部分的同时,又忽略了一部分。

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红楼梦》?因为从中可以学那么多人情世故、兴衰治乱,政治性的东西能学那么多,包括恩恩怨怨,这些都是有共性的。一般富贵人家虽不可能有荣国府那么好的宅院、花园,香港最阔的大佬也没有大观园那么好的花园,但你可以与书中有共同的尊卑长幼、善恶真伪,从中学到很多道理,这与看查先生小说是一样的。我看查先生的小说,最初以为查先生会练功夫(笑声),后来别人说查先生不练功夫。您练过一点吗?


  金庸:打太极拳,当做健身运动(笑声)。


  尤三姐堪称尤大侠


  王蒙:但读查先生关于功夫的书,我想他论述的实际上是人生与万物消长的一种道理,即在什么情况下,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功夫。比如说练一种邪招,非常稀奇古怪,与正常武功完全相反。你看这个道理,就和尤三姐对付贾珍、贾琏一样,用的就是这种怪招。那两位色狼对付一个尤三姐,尤三姐用怪招转守为攻,她不但不防守,还把衣衫往下一甩,最后还说是她嫖了男人。她说你们有什么两下子,我什么都见过,把你们的牛黄狗宝全掏出来(笑声)。这样的女子,不但应该崇拜,简直是大侠--尤大侠啊!你最怕什么我就用什么招,这种人生道理,讲不完的。


  金庸:江青有没有评《红楼梦》我不知道,不过"文革"时我看了一个消息哈哈大笑。老粗大将军许世友公开宣布:明天我开始读《红楼梦》,因为毛主席说《红楼梦》好,也不知道他真的读还是假的读。


  王先生的评注,我最佩服的一点讲到,初时薛蟠杀了颇有身份的冯渊,求贾府讲几句话,就使事情不了了之。后来,贾府政治势力衰落了,薛杀人的问题就大了,他只杀了一个店小二,但花了很多钱和力气,人家不甘心,要他抵命,虽然结果还是脱罪了,但困难很大。从事件前后,反映出初时有钱有势可以马上解决问题,后来却要花很多钱、面子才解决。王先生评点出贾、薛政治势力在具体事件中衰落,使我佩服。


  还有晴雯补宝玉的孔雀裘这个情节,王先生注意到,孔雀毛不如羊毛保暖,不过华丽好看而已。一到冷天,贾母让宝玉穿上这件衣服,好像很了不起的一件衣服,王先生不大相信它能保暖,我也不相信。


  芳官奇特惹人爱怜


  王蒙:孔雀是热带禽鸟,毛好的动物一般在寒带。有些东西曹雪芹写得特别得心应手,如吃螃蟹、赏菊、联诗、过生日。给人的感觉是曹雪芹有很深切的经验,如喝酒、行酒令、与女孩子一起说说笑笑。我记得您说过您非常喜欢芳官。芳官比较任性、单纯,有点像您小说中的年轻女孩子(金庸插话:你家里也有一位芳官。编者注:王先生的夫人闺名崔瑞芳,金庸在私人场合中戏称之为"芳官")。而且有时她打扮成男孩子。她还有一个法国名叫金星玻璃,太怪了,还有一个契丹族的名字(金庸插口:叫耶律雄奴)。对,耶律雄奴,一身兼四任,兼男兼女,兼汉兼少数民族,兼华兼洋,也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但她最后的下场很可怜,被欺骗了,当尼姑去,而且没有一个正经的寺庙和庵堂,最后被人卖掉了。但不管怎么样,她光彩了一段。这段曹雪芹写得特别好。


  但曹雪芹有一部分写得不那么细致、真切,比如尤三姐吃酒时用邪招战斗,非常吸引。但爱上了柳湘莲,一下子变成了非常规矩的淑女,最后自杀时那么简单,-刀抹过去,躺在地上。柳湘莲功夫那么好:一看到尤三姐掏出剑来要自杀,本应跑上去拦阻,却没有,完全让她轻易地自杀成功。这描写太草率了,哪怕练过剑术,自己砍自己都没那么简单。"文革"中有许多人自杀,但自杀成功率并不高。


  薛宝钗也没有那么坏,捉蝴蝶嫁祸于人,并非薛宝钗故意,且未造成严重后果,她推卸责任是为了保护自己。我的理论是,一个人为了保护自己,可以理解;如果害别人,就不可以。在不害别人的前提下可以保护自己。


  《红楼梦》中一写到赵姨娘和贾环就带贬意,他们说出来的没有一句是正常的话,不是人话,什么地方都出洋相。我觉得曹雪芹对他们有偏见,可能曹雪芹年幼时受过庶出兄弟的气,或受过姨娘的气,所以一写到赵姨娘和贾环就显出偏见,没有那种宽阔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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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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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曹雪芹的笔锋,会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这是小说,不是正史、纪录,故曹雪芹与任何写小说的人一样,会流露出他的熟悉或不熟悉、喜爱或厌恶。


  查先生,您是多大岁数开始看《红楼梦》的?


  金庸:我妈妈看时,我跟她一起看,大概12岁左右。当时不大懂,我母亲跟堂姐、堂嫂比赛背《红楼梦》的回目,背上边一句话,下边接下去背,接不下去的罚吃糖块什么的。


  袭人晴雯形成对比


  《红楼梦》是将一个较好的人放在不好的环境中间,贾宝玉、林黛玉是理想的人,放在大观园、贾政、贾母这样的环境中,他们之间有许多矛盾冲突出来。北京大学一位教师徐晋如先生写文章,说我写的《鹿鼎记》中的韦小宝本身是一个坏人,放在一个坏的环境中,他如鱼得水。韦小宝如果放在大观园中,会得其所哉,可能拍马屁拍得贾政喜欢他了,贾琏、贾珍个个喜欢他了,丫头也喜欢他了,小姐也喜欢他了。这样一个滑头、虚伪、向上爬的人,放在这个环境当中正好。


  王蒙:我对韦小宝印象没有那么坏,因为他有一个做人的底线:不出卖朋友。有这一条也还可以跟他打交道。他有所不为,多少讲点义气。


  金庸:康熙要杀他的师父,师父是他的朋友,他就不干,官也不做了,努力去救师父,还是有一条底线,不是无所不为。


  王先生刚才讲到《红楼梦》中的人情世故、各种政治的东西。《红楼梦》中袭人与晴雯的关系,袭人向王夫人说晴雯的坏话,那是致命伤--香港人叫"笃背脊",也是一种人情世故。


  王蒙:《红楼梦》里的人物互相之间形成一种对比,袭人和晴雯之间是一个对比,袭人与薛宝钗也是一个对比。薛宝钗的格调比袭人要高一点(金庸插话:大方得体),与她受的教育有关系。


  《红楼梦》里秦可卿这个人物过去已经成为定论,俞平伯、脂砚斋认为秦可卿跟她的公公贾珍有不正当关系,用克林顿的说法,就是"不适宜的关系"(笑声)。焦大说,你们这是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扒灰"就指这类事。特别是贾珍在秦可卿死后,"哭得像个泪人儿"。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泪人儿--这样描写!另外又喊:"怎么样办丧事?还问什么,不过倾我所有罢了。"大家都把这个作为他们淫丧天香楼的证据,还有那个小丫头因此上吊自杀。可是周汝昌先生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他说如果贾珍真与秦可卿有这种关系,他能这么大喊大叫吗?他能说"我这个儿媳妇可太好了,比我的儿子还强十倍啊!我为她办丧事,将家产全卖了也可以"吗?他应隐蔽一点,偷偷摸摸地,哪有这么大张旗鼓、光明正大、拼命炒作?周讲的也有点道理。


  秦可卿身份太特殊


  金庸:一个人如果真的很难过,真的爱她爱得不得了的话,她死了,这人会情不自禁的,情感一冲动,什么都不顾了。


  王蒙:会情不自禁,这也是一种解释。


  刘心武先生研究秦可卿侧重她的身世。秦可卿在《红楼梦》里太特殊了,又大方、又得体,可其弟秦钟却像一只猴子,像一个小流氓、小瘪三。他父亲是一个教书先生,而且秦可卿是从孤儿院里抱出来的。一般孤儿院抱出来的孩子,童年时缺少爱、缺少教育,会有些怪癖,很任性,甚至会有一些阴暗的东西,有自卑感,又会恨别人。可这些在秦可卿身上都没有,所以刘心武说,秦可卿不像是孤儿院里抱出来,而是大有来头的,来历比贾府的一般人还要高。而且她托梦时,由她出面给王熙凤讲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提醒她要及早有忧患意识。刘心武认为秦可卿是一个有特殊身份的人,是清朝王爷之间斗争中出现的一个人物。贾府之所以将秦可卿娶来,实际上有政治上押宝的成分,将来她那个山头如果能上的话,贾府便又兴旺起来。这当然是猜测,考证与论据最多只有两三成,猜测占七成。


  金庸:我觉得刘心武先生的猜测很有道理,小说家可以推测人物的心理,小说家讲心理,而不讲考证。贾宝玉的性知识与性经验,是秦可卿开导的,这也有点奇怪。

王蒙:我想请教查先生,宝玉脖子上挂的那块玉,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薛宝钗又弄了一把金锁,而且变到情节里,一会儿玉丢了,一会儿找到了,一会儿又丢了。


  金庸:象征性很大。我猜想这块玉大概是具体地象征宝玉的灵性。


  王蒙:以至于胡适先生非常反感,说贾宝玉衔玉而生,这怎么可能呢?胡适我也很佩服,但胡适的这个分析我觉得太痛苦,他用妇产科的观点(笑声)来分析,那当然不可能。我不知道妇产科的纪录里有没有"衔玉而生"、"衔珠而生"、"衔戒指而生"的可能。


  金庸:或许有这种可能,因为人体有结石,如胆结石、肾结石、子宫结石(笑声)。


  王蒙:就是说从妇产科学的角度还可以考虑(笑声)。


  《红楼梦》留了一些情节让你去分析,前边讲女娲补天容易理解,因为这也是一种自嘲:石头想补天又不够格,最后被淘汰下来,出局了。出局后又自怨自艾,然后又经历了各种事情,变成了一部书,前边写得非常好。


  金庸:后来石头跟空空道人讲话,石头怎么会讲话呢?因这部书并非全部是现实主义的东西。


  史湘云属爽直女性


  王蒙:周汝昌先生不喜欢林黛玉,更不喜欢薛宝钗,他最着迷的是史湘云。他完全是爱上了史湘云,一提起史湘云就有一种伟大的爱,他喜欢爽直的女性。


  金庸:我也请教王先生一个问题,我前年在浙江大学过中秋节,跟文学院的教授们一起吃饭,大家行酒令。酒令很简单,每人讲一句有个"月"字的古典诗句,"羞花闭月"这类词不可以用,必须是诗词。一句一句地大家讲,有的人一下子讲不出来,就得喝酒。我们分别说了"秦时明月汉时关"等诗词,后来愈说愈生僻,有人说到晏小山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中文系系主任萧教授说的)。文学院的教授们随口说说诗词,当然毫不稀奇。但《红楼梦》里的丫头,如鸳鸯,这些不大有学问的人,讲酒令讲得好,这可不可能?


  刘姥姥并非老贫农


  王蒙:因为中国过去很讲究背诵古典诗词,甚至有些文盲也能背诵,如我的外祖母基本上是文盲,但《千家诗》、《唐诗》她会背,连《红楼梦》里边的诗她都知道,如赠帕题诗之类。没上过学,不识字,但从小背诗之类,完全有可能,过去艺人也如此。说大鼓书的人,地位比唱戏的还低,如河南坠子,完全靠背诵。乐谱也靠背诵,靠记忆。只能这样解释。晴雯这些人能做宝玉的贴身丫头,如果太笨了,连说个酒令都不会,或者说出来的话是薛蟠的那种语言,那贾宝玉早把她开除了。


  您对高鹗的后四十回怎么看?


  金庸:我第一次看到七十九回以后就不看了,后来长大了才看,当然觉得差劲一点。


  王蒙:现在内地拍电视剧《红楼梦》,请一帮红学家来研究应该怎样结尾,把高鹗的推翻,但这样更可怕。什么原因呢?高鹗不管怎样也是那个时代的人,现代人续《红楼梦》,尽管从理论上作的推测是正确的,比如结尾巧姐的经历不应是高鹗写的那样,而应该换另外一个样子。假设这种推测百分百正确,但能替巧姐拟出对话来吗?能替刘姥姥带巧姐出走拟出细节来吗?绝对不如高鹗,没有任何人能如高鹗。正确是没有用的,作为小说,比高鹗的还要差得多。我每次看新拍的电视剧,刘姥姥在贾府衰败后来到贾府照顾巧姐,因为感激王熙凤过去对她的恩惠,刘姥姥一出来,我马上想到电影《小兵张嘎》里的老贫农奶奶。如果我们现在要拍一个急公好义、救人危难的刘姥姥,肯定是老贫农的形象,不可能是别的形象,还不如老老实实按高鹗的来拍。而且有些对高鹗的批评实际上是做不到的,曹雪芹原来这样写,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有这些人都死了。如果在最后十章里写死了三十多个人,除非是在小说里写架机关枪扫射,或者是民航飞机撞大楼,否则怎么一下子能死那么多人?不管多么真实也不能这样描写。每章写四个人死,谁都不敢这样写。为了写死一个人,往往要写十八章、二十章来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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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
太白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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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剧软,有温柔的感情,改编成越剧的《红楼梦》给人感觉还可以,比电影好一点。《红楼梦》是一个不可企及的世界,拍电影找一个女孩子演贾宝玉,大家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找一个脸长得细一点、嘴小一点的人演林黛玉,大家也不接受。林黛玉本是一个仙女的形象,悲哀的、美丽的、清纯的,不是肉体凡胎。如果从电影明星里找一个人演林黛玉,肯定会失败。就像俄国的《安娜·卡列尼娜》,俄国读者已将安娜神圣化。美国人也拍过《安娜·卡列尼娜》电视剧,俄国人看了以后要气死了,好莱坞哪一个明星演安娜,俄国人都不接受。


  宝钗善于自我保护


  我写过一篇文章,叫《钗黛合一新论》,宝钗与黛玉是截然不同又难分伯仲的两个人物,但又可看成人性的两个方面。性灵的、任性的、感情的、相对来说又是社会的、非常照顾别人的、社会性非常强、相当有分寸(金庸插话:传统道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制的、文明的。薛宝钗的很多表现都是很文明的。


  我衡量薛宝钗,不能说她保护自己是不对的。比如抄检大观园以后,她将门关起来,离开喧嚷,"与你们不相干",这怎么不对?


  金庸:西方道德就是如此,自己管自己。


  王蒙:薛宝钗受理性的个人主义影响,她不能卷进去,卷进去她又能干什么呢?她能管贾珍和儿媳妇的事情吗?能管赵姨娘和贾环的事情吗?她连薛蟠的事都很难掺和。讲几句对她哥哥责备的话,立刻就被薛蟠扣上帽子反诬过来。她哭了、走了。所以我说薛宝钗是人性的另一面,而人性的这一面和那一面,这题材在全世界的文学作品中不断地采用,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也有这些。人类生活中始终存在,是听从心灵、感情、性格,还是要考虑人生的各个方面,考虑到他人,而且考虑到社会?这是事物的两个方面。


  林黛玉与薛宝钗的判词放在一起写: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俞平伯认为这是一道水分成两道溪,树上开的两朵花,起码是一种看法。


  (以下进入提问)


  听众:如何看妙玉?


  金庸:妙玉表现很亲切、很规矩,可能有点不大自然,读者看起来有点假清高、虚伪。


  妙玉是个尴尬角色


  王蒙:我觉得妙玉是一个尴尬的角色。因为她又是尼姑,又是带发修行,并没有完全脱俗。她的尼姑庵并不在山上,就在大观园里边,这太奇怪了。宗教本来是高于世俗的,关心的是彼岸,但这里宗教变成了世俗的一个点缀。大观园里有戏班子,有文艺工作者(笑声)给贾母、王熙凤等唱戏;还搞了一个尼姑庵,有几个尼姑,好像还显得贾府中人关心一下自己的灵魂。可这个尼姑庵不伦不类,这是中国非常奇特的一种文化现象,可以把彼岸的和此岸的,把终极的关怀和世俗的生活纳入一起。所以妙玉的性格、表现就非常尴尬,也不觉得可爱。但又无从责备妙玉,妙玉的出家本身是无奈的,实际上她的生活是痛苦的。


  听众:曹雪芹通过创作《红楼梦》,对时代承担什么责任?


  金庸:当时文字狱还是很厉害的,曹雪芹(在这种背景下)写了这本书。我猜测他为汁么写这本小说呢?现在写小说有稿费(笑声)、有收入,曹雪芹十年辛苦不寻常,写出这样一部长篇,改来改去改了很多(曹雪芹于第一回中自称于此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我想他写作的目的,不是想到社会责任。他将真的事件都隐瞒起来,不讲南京、北京,地理环境故意不讲,什么朝代、皇帝也不讲,真的事件都隐藏起来(甄士隐)。"贾雨村言"表示,我写的都是假的。至于写书有什么目的、动机?只能猜想,传下来的也没有记载。我看大概他的家族从兴旺到衰败之后,他没有功名,也不做官、教书,在家里无聊,就将过去的经历记录下来,写到自己的事情又感到写得太明显了,于是假托一下,把真的隐瞒起来影射一下,将自己的和跟表姐、表妹、父母的经历写下来,大概这样。


  本为可爱女子立传


  王蒙:根据书里所言,作者多次谈到写此书的目的。第一是半生潦倒、一事无成,辜负了天恩祖德,因此有一种忏悔录的性质。第二,他又说,风尘中有一些女子非常优秀,不能泯灭,这里又有一种为一批可爱的、可敬的女子立传的性质,或者是他自己寄托对这些人的怀念,对年轻时女伴的怀念、思念,又有怀旧立传的性质。第三,他又感到很空虚,所以他讲色空观念,希望女家看完这本书,茶余酒后把此一玩,然后能省却一些虚妄--他讲人生的许多追求是虚妄的,没有这些虚妄,可以节省寿命、精力。与其把时间放在虚妄、达不到的事情上,不如把日子过得自在一点、舒服一些。这些东西都是正确的、真实的。


  至于这本书还能起一些别的作用,如像毛泽东说的记载了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记载了阶级斗争,批判了封建社会等,我觉得这些都是曹雪芹自己没有认识到的。愈是伟大的作家,他自己不一定认识得到,但作品达到了。是不是另外他还想到了时代的责任,我就更怀疑了:第一,他知道不知道"时代"这个词?第二,他知道不知道责任这个词?


  (编按:因篇幅所限,听众答问不能尽录。本文由相刊编辑穆查记录整理)

刘国重 发表于 2008-10-25 16:56

http://bbs.tecn.cn/thread-299439-3-1.html

昔晦今明 发表于 2008-10-26 17:54

都已经是五年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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