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金兵器谱 愧对一切死亡
某年某月的五月十九,一袭白衣、腰下佩剑、胸前插一朵红玫瑰打马直入冶城的那个人叫若平扬,也就是我。此后每年的这一天,夏日总是很盛大,太阳是天上一朵很危险的罂粟花,迷人而惨烈,笼罩每一片山冈、每一片平野、每一个有往事的人。光阴漫流,虚构着肮脏的色彩,我心怀某种无名的歉疚,悔恨我每天复活的同谋。我不知道是否有一种更好的命运,胜过造就了遗忘的灰烬…… <br>我告别师父下山回冶城已经有一个月,临行前师父一再叮嘱,对“远方一无所有”神功要勤加练习,处理完叔叔的丧事后就立即回山。因为八月十五我们远方派与蜀中玫瑰门将有一场比武,届时玫瑰门的人将到我们山上。这是一项传统赛事,宗旨是友谊第一,重在参与。因为两派上代掌门是拜把兄弟。现在轮到他们的弟子们来延续上辈人的香火之情。在以往的三十四年里,我派以十九胜十五负略占上风。我从前年开始参加比武,是我派连续两年获胜的主要功臣,比武的都是做小辈的。玫瑰门掌门“落花有意”水无情对我赞誉有加,不过我疑心他心底下是有些怅怅然的,对他门下弟子们的表现很不满意。师父说我潜力大,多磨砺几年不仅能光大门户,还能在中原武林大放异彩。师父的期望让我丝毫不敢懈怠。七年前我开始修习本门无上神功“远方一无所有”大法,自我感觉进境缓慢。师父说我还太年轻,而这门功夫全在个人悟性,同门十几个师兄弟中数我的悟性最好,因此只传了给我。师父自己承认对这门神功也并不是很得要领。历史上,我师祖、我师祖的师祖都将这门神功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似乎这门功夫有隔代遗传的特性。 <br>我从小父母双亡,由叔叔一手带大,他带着我从老家来到冶城,一辈子光棍一条,自打七岁上将我送入远方派习武,每年也只上山看望我两三次。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五月初七那晚多喝了几杯,一不小心跌入城中白马河,被人救起时已没了气。我接到信赶回家时,官府已将他草草收殓下葬。我心里自然会有些疑窦,找来衙门里的仵作细细询问了一番,确信是淹死的。 <br>处理完叔叔的丧事我并没有遵照师父之命立即回山,因为我想好好看看这座小城。五月十八那日,天色蒙蒙,天空中是我最喜欢的那种透明的灰色。我信步来到北城的一处唤作“欧冶池”的古迹。传说当年欧冶子即在此处铸剑,只是如今那池子已只剩得二三十丈方圆,池子边筑了个轩子,匾上三个烫金大字“喜雨轩”,四周几杆修竹,倒也安静自在。我坐在池边石头上,望着不大的水面,想起师父说,要能从一滴水里看到大海。我心想这一面池水够我看出好多好多大海的了。又想到八月十五与玫瑰门的比武,我能见到玫瑰门的几名年轻女弟子,尤其是水小心,心里就砰砰地跳开了。水小心是水师伯的掌上明珠,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开始觉得生命中也许还有和武学一样重要的事。想过了她,我又想试试自己的功夫。于是运了运气,往水面一掌拍去,离水面三分处止住,一切都纹丝不动。我收回手掌,盯着池面。好半会儿,刚才掌力所及的三尺方圆的水面突然下陷,池水急速旋转起来,形成一个漩涡,水流越转越快,漩涡越变越深。过了好半晌,漩涡底部的水开始上升,水流也慢了下来,终于渐渐地漩涡越变越浅,与四周的水面持平,池面又恢复了一派静默。我觉得自己的火候还太差。师父说,练到最高境界,一掌拍下去,根本看不到漩涡,漩涡是在水面之下。正如对情人的致命伤害,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可心里已全碎了。所以,这一招叫做“时间的虚构”,有两个变招,一招叫“没有爱”,一招叫“没有我”,都是“远方一无所有”神功里的厉害家数。 <br>正在此时,我发觉左近有人掩来,立马起身,果然有一苍老的声音长吟道:“‘远方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年轻人,好俊的功夫!”那是一老者,一身青衣,头鬓花白,我心下一懔,心想,这门神功江湖中虽然大名鼎鼎,然而极少有人见过。师父这一辈子也只使过三次。一次是在关西,路遇“天色向晚十七盗”,那都是黑道上一等一的悍匪。苦战了一夜师父才将其尽数格杀,自己也身负重伤;另一次在豫北,师父与复礼帮帮主“内圣外王”周公后交手,周公后内外兼修掌力惊人,师父与之激战千余招才赢了半招,不打不相识,倒成了生死至交。第三次,是在十三年前与玫瑰门的比武中,两派掌门亲自交手,那“落花有意”水无情果然是武林中不世出的奇才,也是玫瑰门开派以来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将玫瑰门的传统武学加以创造性转化,创下一门神功,取名叫做“死亡消磨着玫瑰”。我师父竭尽全力,但仍然在第二百七十三招时败下阵来。师父对水无情的武功十分佩服,自叹弗如。只是听说当年水无情胜了我师父后表情怪异,一言不发,毫无喜悦之感。此后,每年两派的比武都由小辈们来参加。 <br>江湖中亲眼见过远方派武功的人很少,这青衣老者不仅认出了我的武功家数,居然还能念出本门的“远方诀”,不知是什么来头。我还未及多想,突然劲风大作,那老者身形一晃,左掌一引右掌当胸拍到。我身周一丈方圆内都在他掌力的笼罩之下。我眼看避无可避,只得微吸一口气,双掌一合像一轮满月往前迎去。这是远方一无所有神功的第七式“满月那伟大的真诚”。远方一无所有神功的每一式都与使用者内心的秘密息息相关。听说只有对大地、天空有神秘体验的人才能将招式的威力尽数发挥。某个清风微拂的秋夜,我曾见过一轮圆月成了几只黑鸟的背景,在翅膀扑打声中放射着永恒的光辉。那时我心中突然无法控制地涌起一个句子:“永恒在星辰的岔路口等待会合。”之后我发现我再用“满月那伟大的真诚”这一招时威力大胜从前。今天我使了出来,心里只充满天空中那神秘物体的恒久忧伤,然后我和那老者的掌力相遇,无声无息。那老者晃了晃,一个倒翻落在一丈开外,哈哈大笑。之后赞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夫险些招架不住。你师父在你这般年纪也使不出这样的掌力。” <br>我正要答话,突然闻到一缕隐隐的幽香。那老者脸色大变,急急说道:“小兄弟,今日月圆之时请到城西乌山忘我亭,老夫有要事想告,此事于你有重大干系!”说罢拔身而起,晃了几晃就不见了。就在这时,空气中的香气变得十分浓烈,一蒙面人如电般从我身边掠过,我只来得及看清这人的身形瘦小,分明是个女子,一头乌黑的青丝,所用轻功身法极为古怪,一跃丈余,欲着地时右脚在左脚上一点,又向前跃出丈余方才落地,继而重复这一方式,身形向那青衣老者消失的方向飘去,刹时不见。我心中一动,隐隐觉得这种身法似乎在哪儿见过,又觉得那女子身上的香气十分诡异,大凡年轻女子身上有些淡淡幽香是十分寻常的,只是那女子身上的香味过于浓烈,令人大为不安。我心想这一会儿工夫碰到了两个稀奇古怪的人物,看来这小小的冶城倒也不可小看了,在我印象中,冶城中最著名的武林人物不过是江湖上的二三流角色,比如什么“西门一枝花”、“东门双枪将”、“南门三叉戟”、“北门四影脚”之类的。而方才碰到的两人都是一等一的身手,断不会是本地人。又想到那老者的话,百思不得其解什么事于我有重大干系。至于今晚之约,我琢磨了半天,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那乌山倒是城中的一个好去处,小时候叔叔常带我去玩耍,如今也有好多年不曾前往。也罢,去他一去又有何妨,那老者看上去似乎也不像个坏人。 <br>我在城中闲逛了半日,尝了好些久违了的精妙小吃,倒也不去想晚上会发生什么。只是有时候想到叔叔遽然而逝,心里着实地难过。叔叔待我极好,人也老实巴交,从不与人争,在城东的“福耀镖局”里做些杂活,只为了我能出人头地,才将我送入远方派习武,不料一朝死于非命,真是人世无常。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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