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乱月刀 秦惑
我要讲的故事,发生在咸阳城外的李家村,没有什么朝代。<br><br> 我姓李,木子李,叫李小却。父亲李陌,据说被江湖上的人推崇为咸阳第一刀。我用了用“据说”这词儿,主要是因为我从来没见过父亲的刀,更没见过他用刀杀人。我时常趴在家门口数着迁徙的蚂蚁,母亲可能在家里清洗家什,或者到村子东边去割猪草。<br><br> 也就是说,我基本上只是一个人,没人理会。我的衣袖子和膝盖那块都特别容易弄脏,住村口的锅巴他娘,走过我家门口的时候,经常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我。如果刚好还和其他人一道,她八成会说,你看你看,李陌他老婆真懒啊,一个小孩都邋遢成那样了。和她一起的那人便附和着,是啊是啊,真不像话。事实上我见过锅巴的,他也比我干净不到哪里去。他的鼻孔里老是挂着两根没吃完的粉丝,等它们稍微跑出一点,抬起袖子一掼,整个袖子都黑糊糊的了。他还似乎从来洗过头,满头满脑都是瘌痢,可不知怎么大家却叫他锅巴。<br><br> 他们过去了,我继续数着蚂蚁。四岁的时候,母亲已经教了我很多数字,尽管我不清楚究竟有什么用处,可我喜欢母亲夸我。她夸我的时候总是微笑着的,母亲的笑脸很温暖,很漂亮。嘴角一弯,双眉微拧,世间最迷人的笑便嵌在了母亲的脸上。母亲说,小却真聪明,都能从一数到十了。我也笑着看着母亲,缓缓地伸出手去抚摩母亲的脸,好些泥土沾到母亲脸上了。我问,娘亲,为什么父亲老不回家呢?母亲的笑脸瞬间消隐了,随即紧紧地将我抱在怀里,轻抚着我的脑袋说,会回来的,孩子,会回来的。<br><br> 每天我都在门口数着蚂蚁,我相信母亲的话,父亲会回来的。我经常数到九便忘记接下来是几了,在那个时候,住小河对岸也即我家对门的傻子,便刚好出现在我眼前。他似乎一年四季都穿一双长靴,左脚那只前边一个洞,能看见脚趾;右脚那只鞋跟一个洞,他每次走到我跟前都是双手抱起右脚,一本正经地指着鞋子上那洞给我看,再一本正经地跟我说,闲人,你看,我的鞋子有个洞,你没有吧?<br><br> 我小心地看着他的鞋子,良久,摇了摇头说,傻子,你以后不要再叫我闲人了。我娘亲说了,你要再叫就别来我家玩,放着好端端的小却不叫,尽给人取外号。傻子嘿嘿地笑着,那成,可你得我给一个馍馍,我吃了,你家的馍馍特好吃。傻子如此说了不知多少回,可依旧开口就叫我闲人,骗了我家好多馍馍吃。傻子看了看我,把右脚放下,说,闲人,你又在数蚂蚁啊,数到几只了?我伸出左手,右手开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着,掰完左手换右手。到九了,我愣愣地看着他,傻子,你说九后面是什么?傻子猛地哈哈大笑,闲人,你真傻,那都不知道,九过了是二嘛!<br><br> 我将信将疑地数着二,可转而问着,那一过了是什么?傻子搔了搔后脑勺,嘿嘿地笑了起来,说着,一,一过了应该是六吧,我也不记得了,先生没教过。写到这里应该说明一下,傻子比我年长七岁,已经在私塾念了三年了。教书先生我没见过,但村里人都很敬重他,据说他以前还是朝廷里边的什么官,可不知怎么跑到我们村子里教起书来了。<br><br><br> 父亲回来的时候,我仍和往常那样在门口数着蚂蚁,数到九仍是忘记接下来几了。我趴在青石阶上,先是听到沉重的脚步声,赶紧微微地抬起头看着。我看到的那个人,和平常的人很不一样,他是把自己脑袋提在手上的。但我认识他,尽管我出生后基本上没怎么见着过他,可仍是很确信他就是我的父亲,名满江湖的咸阳第一刀李陌。<br><br> 他是用左手提着自己头颅的,脖子上还好些淤积的污血。右手紧紧地抓着一柄漆黑的长刀,刀的一半外现,另一半仍藏在刀鞘里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的刀,也是我为数不多的亲自见过父亲。那刀漆黑的颜色和父亲苍白而迷茫的眼神,也在那个瞬间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灵和记忆。我歪着头,漠漠地看着父亲提在手上的脑袋,看了好一阵,随后小心地站了起来,伸出手在那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再低下头去看,企图发现一点什么。可没想如此一拍竟掉在了地上,我大声嚷着,娘亲,你看你看,父亲脑袋掉地上了。<br><br> 母亲从厨房跑了出来,蓦地愣在门前,眼神里隐藏的内容让我难以读懂。我跑上前去,拉着母亲的手说,娘亲,父亲回来了,你不高兴么?母亲漠漠地看着西边的天幕,随后小心地抚摸着我的后脑勺,很是陌生地笑着,是的,终于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我们娘俩了。我很是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笑着,眼泪却滑满了脸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流泪,和微笑相比,有着太遥远的距离。也是在那个瞬间,我莫名地觉得,得让母亲一辈子微笑着。母亲的微笑,像暗夜里的灯光,温馨而温暖。<br><br> 那年我四岁,知道父亲回来了,却不清楚父亲也离开了。那个时候的我,意识里还不存在活着与死亡这两个概念。但我的脑海开始盘旋着一些东西了,比如父亲的眼神和那漆黑的刀,以及母亲凄清的笑。<br><br> 直到我七岁那年,才意识到父亲已经死了。我背了一个小背篓,带上镰刀,跟母亲说要帮她割猪草。可实际上跑到河对面傻子他们家玩去了。我推开院门进去的时候,傻子刚好站在屋檐下,手里拿着菜刀。青石阶上放着一只菜碗,里边装有些水样的什么,约莫是容积的1/3.傻子挥着菜刀对着厨房嚷着,娘啊,赶快把鸭子提出来啊。随即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我,他嘿嘿地笑了笑说,哎哟,闲人,想来我家吃鸭子吧。<br><br> 我转身把背篓放在了门口,走上前去,小心看了看碗里,问着,里边是酒,可怎么没酒味?傻子他娘已经把鸭子提出来了,她帮着抓鸭脚和翅膀。我凑得更前了,想看个清楚。傻子用刀板轻轻地敲了敲我的脑门说着,走开走开,待会儿煮好会给你吃的。我愣看了他一眼,说着,我不是想吃鸭子,只想看看碗里边到底装什么了。傻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个闲人,怎么那么傻,里边装的是盐水。好了,走开一下,我要杀了。我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在那个瞬间,我听到啪哒地一声响着,好些殷红的血花溅在了我的棉布裤上。<br><br> 傻子他娘手里提着鸭子,傻子手上拿着鸭头。原来傻子是第一次杀鸭子,壮着胆子勉强应付的。举起菜刀,闭上眼睛,一刀下去,索性把鸭子的脖子砍断了。我伸手沾了些衣服的鸭血,放到鼻前闻了一下,那股气息蓦地让我想到好些年前从父亲身上发出的味道。随即我问着,人的脖子若是被砍断了,那会咋样?<br><br> 那就会死,像你父亲那样,脑袋被扔在了地上。傻子说着,顺手把鸭头丢地上了,他们的黄狗冲了上来,忽一下将其叼走了。我愣地看着傻子脸上的表情,猛地转身,提起背篓跑回家,扑在母亲的怀里放声痛哭。母亲也哭了,哭得很小声。也是那日,母亲告诉我杀死父亲的人叫沈断,名震江湖的左手剑客。母亲让我记得那名字,却并非要我为父亲报仇,那是我从母亲的眼神里读到的。<br><br> 可在那夜,我却偷偷地跑进了后屋。借着从窗户散落进来的月光,我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柄长刀。我掇来一条凳子,爬了上去,只能够着刀鞘。我将它抓在手心里,轻轻地握了握,一股幽深的冷意,浑着血的腥味侵蚀着我的骨髓。<br><br><br> 七岁以后的每个夜晚,我都情不自禁溜进后屋。挂在墙上的那柄漆黑的长刀,神秘得让我欲罢不能,时常若隐若现地飘忽于我的梦中。月光总是特别得幽暗,从破旧的纸窗里滑落进来,散成好些破碎的影子。我漠漠地看着那长刀,眼神以及心空都写满了沉醉,右手五指会不由自主地划着半圆。我的手指白皙而纤长,像刚剥了皮的小竹笋,也如几年前母亲的手。那年我九岁,掂起脚尖便能够着墙上的长刀,再轻轻一抛就能将它摘下来。<br><br> 也不知怎么了,每次将它摘下来的时候,月光总是隐入云端,后屋瞬间变得阴森而冷瑟。我左手抓着刀鞘,右手悬空翻动了两下,试图让它更灵活一些。随后握紧刀柄,小心地看着刀鞘。刀鞘漆黑而光滑,在最顶端的位置刻着一只蜘蛛,仅有七只脚。我愣愣地盯着那蜘蛛看着,猛地一咬牙,长刀呛地一声出鞘了。我很难确切地形容出刀出鞘的声音,直到四年后沈断的剑从我肩胛处拔出的瞬间,我才凄冽地笑着,我终于切身感觉到了刀出鞘的声音。但却似乎并不完全如此,沈断用的毕竟是剑,而不是刀。刀的声音应该稍微幽长一些,并且还伴随着一种透骨入心的寒冷。<br><br> 我将鼻子凑到刀身上,深吸了一口气,一股香味沁入心扉。那香很是特别,特别得让你忍不住走进一种幻觉,或者说只是对我。在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身处云烟袅袅的温泉里,周身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到了肩胛、脚踝和右手腕上。我右腿猛地往后一旋,整个人竟然飘了起来,长刀在夜影里飘忽,消隐。<br><br> 屋子忽然变亮了,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月光再次倾泻了下来,凉凉的,照着我手心的长刀。屋子的角落里站着母亲,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灯。我迟疑了片刻,忽地扔了手中的刀,扑进怀里,小声地哭泣着。我说,娘亲,娘亲,我只是想来看看,并不想动那刀子的,可,可是。母亲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漠漠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月影,还有那柄漆黑的长刀。孩子,唉,也许都是宿命。母亲说着,脸颊滑满了泪珠。<br><br> 那个时候我已经在私塾里念书了,傻子仍和我们一样,锅巴是我的同桌。我们学会的第一个字是李,木子李。教书先生说唐朝的皇帝也姓李,大伙儿都忍不住问着,那皇帝是我们李家村出去的么?教书先生蓦地愣了一下,我觉得他是听到“皇帝”那两个字才心神不宁的。我能感觉得出来,所以从那之后,我再也不在先生面前说什么皇帝。<br><br> 傻子却心有不甘,总想来个打破沙锅问到底。凭着非一般的大嗓门和私塾多年的元老,一个劲地嚷着,先生,你说那皇帝是我们李家村出去的么,如果是,嘿嘿,将来我也要出去当皇帝。好些人也跟着起哄了。教书先生叹了口气说,谁若走出村庄,那肯定死得早。若非必须,那还是不出去得好。傻子浑身一震,眼眸里写满了一样叫作恐惧的东西,俨然听见了几年前被他砍断脖子的鸭子,在他的意念里声嘶力竭地叫着。随后他惶惶不安地说着,嘿嘿,我还是不出去得好,不出去得好,嘿嘿。在我的记忆里,似乎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笑得如此勉强和恐慌。<br><br> 锅巴愣愣地看了我一眼,抬起袖子掼了一下鼻涕小声地问着,闲人,你呢,你出去么。我漠然地看着墙上的孔夫子画像,后屋那柄漆黑的长刀浮现在了我的眼前,还有母亲盈着泪水的双眸。在那个瞬间,我很是不知所措。<br><br><br> 在幽暗微凉的碎影里,我用力拔刀。刀出鞘的瞬间,我习惯性地闭上眼睛,任那透骨入心的声音侵袭着记忆和年华。我深信,刀总是要出鞘的,我喜欢周身力量在刹那集中到几个点上的感觉。我也深信,自己的骨髓里肯定涌动着父亲的某些东西。<br><br> 我曾经向母亲保证过,一辈子也不去动那柄长刀了。可每到沉寂午夜,听着鸡鸣犬吠,周身的血液便涌到了脑门,难以入眠。长刀流转于我的手心,连着意念和感觉,我的刀肯定会在它该在的地方,如同窗外那缥缈的月光。我握着长刀,刀锋往后倾斜,贴近地面。夜风吹着我凌乱的头发,遮去了半张脸,而我如风那般飘出了家门,来到后山的竹林里。清水般冰凉的月华散落在刀锋上,刀锋变得黑亮而锋利。风里卷着一片细竹叶,落在刀锋上,随即破碎成两片儿。<br><br> 竹林里夜栖的鸟儿四处惊飞,我在竹林里挥刀轻舞,刀光映着月光,月光照着刀光。在刀光和月光交织的瞬间,父亲那苍白而落寞的眼神飘忽过我的脑海,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夹杂在夜风里。我的刀在我的感觉里翻飞,我的感觉在刀锋间游走。我右手带刀,往右侧划了一道弧线,踏空而起,我在月光的碎影里穿行。<br><br> 我从竹林的入口处转眼飘忽到了尽头,身后是刀光和月光编织的梦境,虚幻而苍白。我右脚轻点一棵苍翠的紫竹,身子一斜,燕子般回旋。我的刀只在夜风里,只在月影下,没有击中任何一株竹子,未曾触碰到任何一棵树木,但满天落叶飘飞。随后是更加沉寂的夜,更为冷瑟的夜风。我的刀已脱手抛出,紧跟一个旋身,左手的刀鞘也飞了出去。明月清风里,夜空竹影间,我的刀嚓地一声归于刀鞘。我再一伸手,刚好将它接住了。<br><br> 推门进去的瞬间,我习惯性的愣一下,断定母亲仍在熟睡中,才悄悄地将刀挂回了后屋。记得似乎在某个夜里,我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浑身一震,毛骨悚然。因为我仿佛看见父亲正站在青石板的台阶上,手里提着他的脑袋。惊悸只是片刻的事情,随即却是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也似乎在那次,我弄清了自己眼泪的味道:咸是次要的,最让人难以忘却的是那种特殊的苦涩。我将那泪水滴在刀鞘顶端的那只蜘蛛上,那蜘蛛似乎灵动了起来,整个看上去特像父亲的眼睛。<br><br> 我把长刀轻轻地挂在了那枚陈旧的竹钉上,此时月已西斜,仍有些清冷的月华散落在潮湿的地面上,看上去更为清冷了几许。我将右手探在月影里,很是痴迷地看着,再轻微地旋动了一下,好些光粒子流转在我的指尖。<br><br> 我躺在床上,始终难以入眠。起身趴在窗前,看着东方一点一点露出鱼肚白。<br><br> 傻子跑来找我去念书,我却在窗户上睡得死死的,母亲已是割了一担猪草回来了。傻子嚷了好一阵我都没理会他,可他忽然说,闲人,你娘亲回来了。我猛地翻身起床,提着书箱,抓了两个馍馍塞进袖子便往私塾跑。我们都害怕迟到的,先生责罚迟到者的办法是用戒尺打屁股。我和傻子都没被打过,锅巴最经常了,而且从来不会哭。回家的时候便向我们宣扬说他的屁股是铜皮铁骨,不怕疼的。<br><br> 先生教我们《论语》,我记忆力似乎特别好,没读两遍就能背诵了。先生愣愣地看了我一阵说,你叫李小却?咸阳第一刀李陌的儿子?我点了点头小声应着,是的,先生。先生却叹了口气,漠漠地望着私塾外边的那株梧桐树,叶子已在秋风里肆意飘落了。良久,顿了顿嗓子,近乎于自言自语地说着,天意,唉,真是天意。<br><br> 先生,你说外边的世界好玩吗?傻子笑了笑问着,外边的女人漂亮么。<br><br> 先生摇了摇头,一阵苦笑:外边的世界,人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仅此而已。大伙儿都愣愣地看着教书先生,似乎听懂了一点点,却也似乎一点点都没听懂。锅巴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大腿,小声说着,我也不出去得好,外边的人肯定都特凶一个。真说不定,一不小心就要捅人一刀子。我浑身忽地颤抖了一下,低着头靠在八仙桌上,定定地看着地面。秋日的阳光斜斜地落在八仙桌下边,桌脚被拉出好长好长的影子。<br><br><br> 仍是一个凉秋的午夜,似乎还下着小雨。我拖着长刀,从后屋风一样飘了出来,可没到大门口却愣住了。母亲一个人站在厨房门口,漠漠地看着我,眼眸间写着极为复杂的表情。屋檐上的水滴凝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被风吹落了下来,扑哧一声砸在了青石台阶上,声音虚幻而空灵。我很是不知所措地站着,低垂着头不敢去看母亲的脸。<br><br> 你出去,出去了再也不要回来。母亲说着。<br><br> 我微微地抬起头,小心地看着母亲。母亲老了,原先光洁的前额多了好些皱纹,那还不是一个该有皱纹的年龄。<br><br> 你给我出去,出去,永远不要回来。母亲忽然声嘶力竭地喊着,我木愣地看着母亲。在此之前,母亲从未对我动过那么大的脾气,连骂都没有骂过。我的长刀斜斜地悬在了夜影里,屋檐下。檐上的雨滴落在了刀锋间,再沿着刀锋缓缓地往下滑动着,滴答一声落在了积水沟里。我的右手在那夜之后,始终是冰凉冰凉的,没有丝毫的暖意。却也似乎更加好看了许多,看上去很容易让人想到月光下的百合花,白皙白皙的,也如浸在清水里的玉石。<br><br> 母亲最后看了我一眼,除了失望,我读不出别的内容。母亲踉跄着走进了卧室,我仍是傻愣地站着,听着母亲“叽啊”地关上了卧室的门。手心的长刀呛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我漠漠地垂下头,小心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修长而浑圆的手指,让我自己看得有些陶醉和痴迷。雨滴一直在落着,一直在响着,似乎没有停息的意思。<br><br> 那夜我离开了村庄,也是离开了故园和母亲,刚好九岁半。<br><br> 天空一直下着雨,漆黑的背后隐逸着些许光亮,仿佛是秋夜独有的场景。也不知怎么,原本院门到村口并不是很遥远的,平常最多也就是一袋烟工夫就够了。可那夜我走了很久,尽管多年来我始终觉得当时走得很仓促,步子放得很迅速。我走到村口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傻子和锅巴都站在了路边的那棵梧桐树下,漠漠地看着我,眼里充满了不解和困惑。可能还有些别的,我已是没有心情去破解这些了。<br><br> 闲人,你,你不念书了?傻子愣愣地看了我一阵,说着。<br><br> 我低下头,小心地看着刀鞘上的那只蜘蛛。良久,侧着头看了看早已光秃秃的梧桐树,一言不发。秋日的晨风多了好些冷瑟的感觉,扫过地面,枯黄的叶子不停地波动着。我想母亲了,我不明白她为何要赶我走。<br><br> 闲人,你不去念书,先生要打你屁股的,你不怕?锅巴走了过来,在我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你要出去?先生说外边死得快的,你父亲可能就是那样死的。<br><br> 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仍是低着头不说话,眼泪却莫名地落了下来,刚好落在刀鞘顶端的那只蜘蛛上。傻子似乎看见那蜘蛛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闲人,闲人,你要干什么?锅巴的脸色也铁青铁青的,一步一步地往后边移动着,似乎害怕被我发现他正在下意识地走开。闲人,你别,你别杀我们。傻子的眼眸间满是恐惧,嘴唇发黑。我不知道他们为何会有那样强烈的反应,更不清楚他们怎么会觉得我要杀他们。<br><br> 秋风再次吹了过来,吹干了刀鞘上的泪水,我不解地看着傻子和锅巴他俩。傻子哆嗦着说,闲人,你刚才的眼神好可怕。锅巴附和着,是啊,是啊,你手心的刀自己滑出鞘了,黑亮黑亮的吓人。我更是不解地看着他们,随即低头看着手心的长刀,竟然有一半弹出刀鞘了。一股浓香沁人心脾,我漠然地站着。<br><br> 你们走,往回走,永远不要走出村庄。那是我的话,听的人是锅巴和傻子。<br><br> 他们没有往回走,而是傻愣地站在梧桐树下。并排着,像两棵小树,不管秋风怎么吹,他们的叶子都不会被吹落。<br><br> 先生的话肯定有他的道理。如果,如果我还能回来,我肯定会回来的。也是我的话,我也不清楚为何年仅九岁半的我,竟然会说出那么苍凉的言辞。我没跟他们说“沈断”那两个字,也没说我从走出院门那刻就开始想我娘亲了。我推开院门,外边的凉风吹了进来。檐上的水滴再次落了下来,我的人已在院门外,秋风里。我一个劲地走着,害怕回头去看夜风中的院门,害怕看见母亲跌坐在门后,收拾着过往和将来。<br><br> 傻子和锅巴一直没说话,始终木愣地看着我,似懂非懂。再一阵秋风吹来的时候,我已如风那样消失在路尽头,仍是不敢回头看身后。秋风吹着眼眸间的泪水,滑满了脸颊。傻子和锅巴振聋发聩的喊声响在了我的记忆里:闲人,闲人,你娘唤你回家吃早饭!<br><br> 出了村子往东,走三十里便到了咸阳城下,已经午后了。我的靴子已经破了,左脚前边一个洞,能看见脚趾;右脚鞋跟一个洞,进了好些雨水,凉凉的。我想到了好些年前的事情,傻子那个习惯的动作:双手抱起右脚,指着鞋跟那洞对我说着一些遥远的话。<br><br> 雨中的咸阳城,湿漉漉的。我定定地站在城墙下边,往上边看着,感觉自己别样得小,小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将长刀夹在掖下,双脚冻得麻木了,随即感觉到自己饿了,早饭和午饭都没吃。一摸口袋,别说银子,连铜钱也没有一个。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层薄薄的秋雾隐去了来时的路,一种莫名的辛酸涌上心头。转而再次下意识地看了看城墙,灰黑色的苍穹下,我愣是感觉那城墙比刚才高出了许多。<br><br> 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开往城外,开往它能去的地方。轱辘压过淤积的污水洼,藤黄泛黑的泥浆水溅了起来,落在了我身上,原本湿透的衣裳脏透了。秋风吹过,我冷得浑身颤抖,转身看了一眼那远去的马车,一股熟牛肉的香味随风钻进了我鼻孔,我更饿了,一个劲地咽着口水。我低下头,茫然若失地走进了咸阳城,好些人见到我都远远地躲开了。<br><br> 又是一辆马车疾驰而过,由城外边进来的,应该也是开往它能去的地方。幸好我闪得快,要不肯定被撞个头破血流。可我的衣服上还是多了好些泥浆水,我小心地看了一眼那赶马的混蛋,和刚才城门口遇见的是同一个人。我不明白他怎能如此得肆无忌惮,都快到猖狂的地步了。我起右手小心地擦了擦鼻子,似乎着凉了,转而咳嗽了一声自语着,教书先生的话还真有一番道理,外边的人死得早死得快,马夫都那么不把人当人看。也在那会儿,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小兄弟,马夫永远是马夫,但马车里坐着的人,却经常让马夫忘记自己只是马夫。说那话的人我以前不认识,不过马上认识了。<br><br> 他叫十三叔,是个乞丐,没有姓。确切说是我叫他十三叔,以前别人叫他什么我不清楚。自我认识他以后,我发现他似乎还有别的几个名字:滚、咬他、死要饭的、老不死的。使用频率最高的是“死要饭的”,他们只管那样叫,十三叔都是嘿嘿地笑两声走开了。在咸阳城,除了我似乎只有一个人也叫他十三叔。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小女孩,神箭员外郭引弓最小的女儿:郭小初。<br><br> 我没见过郭小初,但每次听十三叔说起的时候,总觉得应该见上一见。因为他把她说得太好了,仿佛天底下可能的优点她都具备了,可能的缺点她都没有,近乎于完美。十三叔时常边说着边是幸福地笑着,俨然是他自己的女儿了。那会儿我便迫不及待地说着,十三叔,十三叔,那你带我去见见她。十三叔赶紧摇头说,去,去,去,你现在是乞丐,人家是名门闺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br><br> 癞蛤蟆一般都吃蚊子的,我知道的,它怎么会想吃天鹅肉呢。听着十三叔的话我便有些疑惑了,想了好半天,我似乎明白了他本来的意思。但我不清楚自己怎么成乞丐了,我问,十三叔,你才是乞丐,我怎么是呢。我不过就是跟人要了点小钱,要了点吃剩的饭,怎么能说我也是乞丐呢。<br><br> 十三叔一下子乐了,你个小王八蛋,乞丐不就是做那两样事情的么。我猛地一震,定定地看着十三叔,很是认真地说着,十三叔,你不能叫我小王八蛋。我娘说了,得叫我名字,李小却,那样才对得起我父亲。十三叔再次笑开了,而且笑得更响了。他捧腹大笑着,你娘说了?对得起你父亲?哈哈,你娘说的要是管用,你现在就不至于当乞丐了。<br><br> 不许你那样说我娘!我的话音未落,长刀已出鞘,一道黑亮的光芒闪过我眼前,刀已入鞘。十三叔顿时傻愣在了一边,良久,吸了一口冷气,问着,你和李陌什么关系?我低着头,小声说着,他是我爹,死在了沈断的剑下,我娘说的。<br><br><br> 时令已是深秋。咸阳城内外秋风更紧。<br><br> 除此之外,我看不出来咸阳城有什么改变。我穿的衣服还是从家里出来时所穿的那些,并不多。等天再冷一点,我会不再暖和了。想着这些的时候,我坐在咸阳城墙下发呆。<br><br> 那时候太阳正好,整个咸阳城都被阳光照耀,我所在的城墙根也不例外。就像我前面所说的,鞋子还破了洞。我翻看着母亲亲手为我缝制,又亲手帮我穿上的衣服,它们已经很旧了,但每件上面都清晰地留下母亲细密的针脚。我就这样看着它们发呆。咸阳城很大,要想一个地方去并不容易。路边不断地走过一些人,有的往东走,也有往西走,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br><br> 不知道什么时候,面前站了一团黑影,在此之前我的面前阳光连成一片。那是是一团黑影。我想那应该是一个人,并且很肥胖。我抬起头来,发现还是一个女的。看上去跟我母亲是一辈的年纪。<br><br> 你是谁家的小孩。她说。<br><br> 哦。<br><br> 哦什么哦,老娘问你话呢。<br><br> ……<br><br> 我怎么回答才好呢,在此之前我从李家村跑出来了,来到了咸阳城。可是我的父亲还是李陌,母亲还是小诗——李家村的人们都叫她小诗。我只是很奇怪,这胖女人怎么会对我感兴趣。在我们村子里,我经常跑到外面去玩,玩累了就随便躺在一条路上睡觉。临睡之前还会数一数地上跑来跑去的蚂蚁,从一数到九,我不知道九后面是什么,于是又从一开始,重复如是。村里面的人们都知道一个事实:我是小诗的孩子,我的父亲是李陌。他们非但没有责怪我在大家行走的路上睡觉,还看在我父母的面子上把我送回家了。我醒过来就会问母亲,咦,娘亲,我怎么会在自家床上?那时候娘责怪的神情早已经消失,她摸着我的头,小声地说:是村西傻子他娘把你从路上捡回来的。我就会恍然大悟的样子。娘又说,以后不要随便在路边睡觉了,有蛇,蛇见洞就钻的,小心它钻到你鼻孔里。我当下就给吓着了。可是过两天我又会一不小心在路边睡着,不是被村里的这个捡回来,就会被那个捡回来,反正从来没丢过。随便在路上睡觉的事情,傻子和锅巴他们也经常干,可是他们经常会被别人踢醒。人们会说,你这小孩咋回事,怎么乱在大家的路上睡觉呢?这样他们就只有自己把自己从路上捡回家,一肚子的委屈。我跟他们不一样。九岁以前我觉得自己在李家村很有面子。后来我就知道那是因为我母亲有面子——我母亲人缘好——说起小诗的儿子,认识的人很多;说起李小却,认识的没有几个。<br><br> 所以我对这胖女人感到很奇怪,按道理,她不会认识我母亲小诗,也就没有理由要对她的孩子感兴趣。<br><br> 这很胖的娘们见我发了那么久的呆,以为我给她吓傻了,赶紧用脚踢了我一下。<br><br> 踢什么踢,我在想事情。<br><br> 哈哈,哈哈,还想事情,你这小孩。<br><br> 她的笑声空前得爽朗。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见过我娘,或者李家村的任何一个女人这么笑过。我娘的笑就很温柔;李家村的女人们虽然不见得都像我娘一样温柔,可是她们在笑的时候都会有所顾及,天上不下黄金,不会轻易把牙齿露在外面。所以她的笑声把我吓着了。据我观察,咸阳城里的人们都很忙,我虽然并不知道他们都在忙什么,但看上去都各有各的事,一本正经的。并不见有多少人有兴致逗一个小乞丐玩耍。<br><br> 你的衣服真破。不过做得好,针脚很细。<br><br> 胖女人说着,居然就蹲下来了。她的眼神里透着几分惊奇。她原本以为我在翻开衣服找虱子呢。<br><br> 嗯。我娘做的。<br><br> 我边这样说边把衣服拉上遮住自己的小肚皮。我娘说在外人面前露这露那的很不礼貌。<br><br> 真见怪,我总是想起我娘。我又想到黄昏时分我们家房上的炊烟像仙女一样飘在空中,跳着好看的舞。在咸阳城我一个烟囱都没有看到。<br><br> 我想我娘了。<br><br> 饿了吧。她说。<br><br> 这就话在那样的情况下显得很意外。这样的意外让我两眼放光。我已经好久,确切说是一天半没有吃东西了,肚子饿得非常具体。这比我对娘的想念要具体很多。<br><br> 有吃的?我问她。<br><br> 起来,跟老娘走一趟。<br><br>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赶紧跟在她后面。腿有些酸麻。心想这胖女人真奇怪,明明是要给我东西吃,却凶巴巴,像衙门的官差到李家村抓犯人似的。<br><br> 她的身体很肥大,走在我前面遮住了很多阳光。我的头和脚都走在她的阴影里。但说真的我一点都不介意。只要我先吃饱了,我就有精力在月亮上来之前晒晒要下山的太阳。等晚上月亮上来的时候我就去找找十三叔。<br><br><br> 我跟在胖女人后面走了好一段路。我们一共经过了三个街口,望右拐了一个弯,到达一个不大不小的饭馆。一路上我很用心的踩她肥大的影子,奇怪是她并不觉得痛,也没有回头看过我。可是她带我来到的地方我很喜欢。一个有饭馆里面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好吃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父亲李陌那时候大概也一样。好吃的东西只要被我看到,我都会想办法弄一点到嘴里,这是一定的。我吃东西的时候精力集中,十分认真。我认为这是我的优点。我不认为还有什么比吃饭更重要。所以我一进饭馆我就开始大量,我想最好是看到馒头包子什么的,拿了就跑,反正她胖,追不上。<br><br> 可是事情似乎比我想象的要美好许多。胖女人径直把我领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招呼过来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二。<br><br> 老三,给她来点好吃的,先弄几个馒头过来。这小家伙饿坏了。<br><br> 好的,老板娘。那个被叫做老三的人头也不抬。<br><br> 这女人不但胖,还是饭馆的老板娘,真是厉害。我想。<br><br> 老实说,这女人坐下来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比刚才在城墙下面所看见的要可爱一点,遗憾的是我光顾着吃东西,没顾着看她。好在她似乎并不介意。<br><br> 吃完了。<br><br> 饱了?她问。<br><br> 我刚想说再来一盘,谁知道一不小心打了个嗝。这嗝打得真不是时候。<br><br> 你先坐,我还有事要忙。说完她就上楼去了。顺便还摸摸我的头。<br><br> 其实我并不喜欢她摸我的头。但毕竟刚吃过人家馒头,我娘常说“吃人三餐,还人一席”,回请她一顿当然是在吹牛了,给她摸一摸,就算扯平了吧。类似的话李家村的先生也教过,说什么“滴水之恩,当用拳相报”,不大记得了。<br><br> 我就在那坐着,坐着坐着天就晚了,我想应该去找十三叔。十三叔是我在咸阳城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认识的人。于是我就站起来往外面走,并不打算打招呼。我父亲李陌当年在咸阳城喝酒,一定会先把银子排在桌子上,筛来大碗的酒,走的时候还要跟大家大声的打招呼。因为他是个名人,不这样人家会觉得他傲慢。小二那时候几会叫:嗳,李大侠走好!可我还是个小孩。我想大可不必这样。<br><br> 哎,你要上哪去你?<br><br> 老板娘追了出来。这让怀疑她眼睛没有长在脸上,却长在我脚上了。<br><br> 去找个朋友。我说。<br><br> 我觉得“朋友”这个词和新鲜,在李家村的时候锅巴、傻子我们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从没有朋友相称过。日后回去,拍拍肩膀,叫一声朋友,一定吓到他们。呵呵,再拍拍我娘的肩膀,也叫一声朋友。十三叔第一天见到我的时候就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十三叔还说,小鬼,肚子饿了就来找我。<br><br> 你知道我刚吃饱,并不饿。不过我觉得我应该找到十三叔。<br><br> 以后带你的朋友来我这里玩。老板娘说这话的时候我都走出好远了。我刚吃饱,有的是力气。她好像还说了她饭馆叫什么名儿,我并没有听清。<br><br> 关于这个胖女人也就是老板娘的事情还要有一点交代。她是我来咸阳城后认识的第二个人。第一个人是十三叔。娘跟我说过,她说城市里的人都是相互陌生的,城市里人太多,他们不需要相互熟悉。然而我在三天内就认识了两个人,看起来他们都对我不错。我觉得这很了不起。而且你知道,这胖女人要不是主动请我吃东西,我还不想理她的。我希望这般的好运气可以让我快点在咸阳城里找到一个叫沈断的人。那样的话我就有很多事情要做了,不再会像现在这样闲得发慌。<br><br><br> 咸阳城有点大,我也不知道该往哪走。所以我一不小心就走回城墙根去了。 <br> 那时候我发现我的位置已经被霸占。一个老乞丐用一顶破帽子摘遮住脸,睡得正香。 <br> 喂。我说。我一把掀开他的帽子。 <br> 原来是十三叔。 <br> 哎呀是你呀,十三叔。我说。 <br> 小鬼,去那混了,才回来。十三叔醒了。 <br> “回来”这样的说法让我感觉很奇怪,好像这地方就是我家似的。可是明明又不是。我在咸阳城没有家。我的家在咸阳城外的李家村。我想十三叔不明白这些。 <br> 哦,去认识了一个朋友。她说要我以后带你一起过去玩。我说。 <br> 我顺便把口袋里的一个馒头递给十三叔。我觉得我对朋友真慷慨。 <br> 可是十三叔的头摇头摇得很厉害。意思是这馒头他不要。十三叔说,不,不,小鬼你吃,明天还不知道有没有吃呢。你们小孩子家不抗饿。 <br> 乞丐也想明天。 <br> 这让我奇怪。像十三叔这样的乞丐并不多。其实十三叔除了衣服破点,看起来很像一个有学问的人。我认为李家村的私塾先生也未必有这么像。有了这样的念头之后,我就把我想不起来的话问他。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知道,吓了我一跳。 <br> 我说:十三叔,有句古话说什么来着,“滴水之恩当用拳相报?” <br> “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十三叔非常严肃的说。 <br> 哦。我还以为是“用拳相报”呢。 <br> 非也,非也。十三叔说。 <br> 十三叔,这两天过的怎样。歇了好一阵子我问十三叔。 <br> 这些天生意不好做啊。听说京城里来了个什么官,满街都是兵,说要清理市容,好些兄弟都被赶出城了。十三叔说。 <br> 什么官?十三叔? <br> 反正好大吧。坐在轿子里,没有看清。明天大清早我们先讨点钱,下午就闪吧,到称城外去。 <br> 十三叔把一个袋子给我,里面硬硬的,打开来,是个搪瓷罐,掉了好些瓷。 <br> 这罐子质量很不错。以前我用它的时候,生意很好,没少要到金元宝。十三叔说。 <br> 我觉得十三叔对我真是太好了。除了我娘之外还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想说几句感谢十三叔的话,但看上去十三叔的心情很不好,我也就没有说。 <br> 我忽然很想念第一天来到咸阳城里所遇到的马车夫,真的很想揍他一顿。最好是明天清早给我碰到,狠狠的揍,反正明天下午就跟十三叔出城。我越这样想,越觉得明天很有可能碰上他。心情好了很多。不知不觉就趴在十三叔肩上睡着了。 <br> 半夜三更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冷风吹着我的破衣服。不过我很快发现吹着我的只是一小部分风,大部分的风都在吹十三叔。这老叫花讨饭讨了几十年,睡觉也睡出了本领。居然睡得很香,弯着头就打呼噜。<br><br><br> 第二天早上十三叔先醒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鬼,早上好。<br><br> 叫我小却,十三叔。我娘是这么叫我的。我不喜欢傻子叫我闲人,也不喜欢别人叫我小鬼。我只喜欢别人叫我小却,当然了,最好是我娘叫我小却。<br><br> 恩,好的。十三叔欠起身来,伸了一个很长的懒腰。小却,起来,我们出发了。<br><br> 去哪里,十三叔?<br><br> 走,讨点铜钱,下午出城。<br><br> 我这才把昨天的事情想起来。十三叔边走边问我,家伙带了么?我一摸口袋,搪瓷碗硬邦邦的还在。十三叔把要饭的工具说成家伙,呵呵,有点难听。我跟在十三叔后头。<br><br> 到了咸阳城中心最为繁华的路段,那真叫热闹。十三叔先我在咸阳城好多年,哪里人多人少都清楚。喷屠一条街人丁兴旺,常年车水马龙。可惜,尽是些年轻人。<br><br> 那里有好多好吃的吗,十三叔?<br><br> 好吃,好吃,全是女人味儿,公子哥儿们逛窑子都去那里。十三叔干咳几声。<br><br> 这事儿我不太懂,但十三叔告诫我不要去美食街的道理,我是懂的。<br><br> 兄弟多的时候可以去,人少可别千万别去。十三叔补充说。<br><br> 为什么,十三叔?我这又不懂了。<br><br> 兄弟多,人家不给,就抢,抢了就跑。老板娘都在忙着做生意,没工夫追你。再说那里的主儿,身上的油跟手上的一样多。肥得很,跑不动。十三叔吃吃大笑起来。<br><br> 我想起昨天认识的那老板娘了,深有同感。<br><br> 我跟十三叔在当铺旁边的墙根蹲下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又黑又大的碗。好大的一只碗,可要多少铜钱才能装满?我问十三叔。<br><br> 十三叔说,不用装满,要到一半我们就收工出城。<br><br> 我说,恩。随后,缓缓地把搪瓷碗从破口袋里拿了出来。<br><br> 我看到好多脚从我面前走过,穿着各种各样的靴子。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有的向东,有的向西。我不太好意思看他们的脸,我娘要是知道她儿子在咸阳城做了小乞丐,将不知如何想了。李家村的人若是知道了,那就更不得了。我们村的人都死要面子,穷得叮当响也不会吱一声,自个儿在屋里煎熬着,等着地里的米下锅。我娘说,那叫尊严。我娘还说,小却,你父亲是李陌。你父亲没什么值得你学的,惟独有一样你得学,便是尊严。<br><br> 如果当乞丐是一件没有尊严的事情,那我把尊严都丢在咸阳城里了。这叫我很内疚。<br><br> 我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之间,显得难过极了。耳边叮叮当当的声音不停地响着。我想那应该是对门铁匠铺的声音。铁匠铺的伙计们抡着锤子打着大大小小的兵器,农什。其中有一种很长的刀,跟我父亲的那把一般长短,可是雪白雪白的怪是刺眼。但我父亲那把漆黑漆黑的,让人看着透心得凉。<br><br> 可等我转过身来看十三叔时,不由大吃了一惊。大碗里已经装满了铜钱和碎银什么的,少说也可以买几笼馒头包子的。原来叮当的声音源于此。回头再看一下自己的搪瓷碗,一个子也没有。我把身子朝十三叔挨过去,问,十三叔,你咋整的?<br><br> 十三叔笑而不答,见着我着急得慌,他便不紧不慢地说了四个字:学问学问。<br><br> 我很是疑惑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br><br> 收工咯,收工咯,出城去了。十三叔笑着。<br><br> 哦,十三叔,我们什么时候去见郭小初?我问。<br><br> 不急不急。十三叔依旧笑着。<br><br> <br> 出了咸阳城,青石板路变成了土路。土路踩上去并不响亮,可是感觉温和多了。我跟在十三叔后面,十三叔留给我很多清晰的脚印。我把我的脚都尽量踩在十三叔脚印里,我发现十三叔的脚比我的要大得多。而且他的脚印之间总是隔得很远,这让我很吃力。虽然很好玩。<br><br> 十三叔,你的脚好大。我说。<br><br> 我走过的路比你过的桥还要多。十三叔说。<br><br> 这个我相信。十三岁之前我就见识过一座桥,我每天都会从桥的这头出发到达桥的那头。桥的那头是傻子、锅巴他们,他们有时候躺在桥下不肯见过,让我一阵好找。因为我们还没有走出村子过,所以一座桥对我们来说还是个大东西。依我看,桥下至少可以躲藏七个傻子、五个锅巴、再加上三个李小却。尽管这样,和一条路相比,桥自然会小得多。而且我深信十三叔走过的路一定不少。在我心目中,十三叔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br><br> 下次外出,你的刀记得找个地方先放好。随身带着总不方便。十三叔说。<br><br> 哦。我说。<br><br> 可是我心里并不这么想。那可是我父亲的刀,咸阳第一刀。随身带着虽然很沉,至少还可防身。像我这样的小孩,手无寸铁出现在咸阳城外的荒郊野外,可不是件好事。身边虽然有十三叔,但十三叔只是要钱厉害,打起架来就未必帮得上忙。没准儿跟我女人一样,扑上去又撕又咬,貌似凶猛,实际上只伤皮肉,并不大碍。<br><br> 十三叔说了刚才说过的那句,就不再说话了。一个劲往前走。他背在肩上的馒头大概已经凉掉,不再往后面飘出香味。这样也好。<br><br> 无意之间我回头看了看笼罩在灰色天幕下的咸阳城,守城的士兵正拉起吊桥。运货进城的马帮因为错过了进城的时间,大声对着城楼大声叫骂起来。<br><br> 守城的士兵面无表情。他们看上去什么也听见。可他们明明听见了。<br><br> 天快黑了。<br><br> 天真黑了的时候十三叔还在赶路。我只是个小孩,我有什么办法,我只有跟着。这时候我心里已经非常惦记他口袋里的馒头。我真希望袋子漏了,漏出馒头来。雪白的馒头掉进漆黑的夜色里,一定非常打眼,不可能被错过。只要一路上有馒头吃,走多远我都不会害怕。<br><br> 可是十三叔越走越快,他肩上的袋子也越走越快,里面并没有要掉出馒头来的意思。十三叔在黑暗中仿佛另长了一只眼睛,走得飞快。我气喘吁吁,勉强跟上。<br><br> 天更黑了。这样的夜让人不耐烦。我想,再这样走下去,非走到天亮不可。<br><br> 十三叔,我们还要走多久。我问。我的眼睛盯着他肩上的袋子,希望里面掉下馒头。<br><br> 且走。<br><br> 我觉得十三叔平日里基本上算得一个风趣幽默的人,但这一路上显然不是。<br><br> 这就怪了。我想。<br><br> 兄弟们都在吗?<br><br> 都在。<br><br> 魏去病也在吗?<br><br> 在。<br><br> 我听到有人说话,我就睁开了眼睛。至于我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恍惚间见一伙人围着一堆火,仿佛在讨论什么事情。我好不容易在大家中间认出了十三叔。<br><br> 十三叔。我就喊。<br><br> 然后正在讨论问题的人们都转过身来看我。我马上意识到我们隔得很近,根本用不着大声喊的。但毕竟已经喊了,后悔已晚。<br><br> 十三叔对我的大声叫喊似乎并不意外,他随手扔给我一个烤热的馒头。<br><br> 你先吃饱。十三叔说。<br><br> 你,过来,离火近点。我发现他们当中有人在叫我。我知道,这些人就是十三叔所说的兄弟们。<br><br> 我们在说话,你不要吵。十三叔说。<br><br> 什么话,见到亲切的馒头,我根本就来不及说话。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并不好玩。从小的时候我就对吃饭的事情特别认真的,总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目不斜视。我娘常说,要把吃饭的认真劲儿拿去做别的事。可我吃完以后把门一摔,往锅巴他们家去了。母亲摸摸我的头,无可奈何。我出门的时候她倚在我们家门扉上,一脸慈祥的笑。早点回来,她总是这样说着。<br><br> 当时的李小却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出门就把母亲的话忘记了。我吃了第一个,十三叔就把正在烤的第二个也扔给我,我便把第二个吃了。十三叔又把第三个扔给我。我吃得很认真,他们一堆人说什么一点也没听清。模糊地听到他们提到一个叫魏去病的人。<br><br> 这个人要认识认识,我想。这是我出了李家村的第四天。如果我将要认识魏去病,那应该算是我认识的第三个人了。<br><br> 事实并非如此。<br><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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