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跋涉 自由易阳
序章<br><br> 宋天子常朝之殿——文德殿。<br><br> “陛下！陕西经略安抚使已经有人，范雍经略西北并无大错，为何定要撤换？何况张相国举荐之人，未必能合边疆之用，试想橘树南则为橘北则为枳……”吕夷简冷然开口，他素来沉稳端方，即使口出恶言，也必是温文尔雅，不伤大体。<br><br> “他没有大错就是过错！国家令他守卫边防，将近十年只被党项小族欺侮，龟缩在城中不出，偶尔一出必致败仗，这等庸臣要来何用？”张士逊手中挥舞笏板，下巴上的长长胡须颤动不已，显然气怒已极。<br><br> 吕夷简淡淡道：“张相国如此急着要换掉范雍。却对范仲淹大是青睐啊。”<br><br> 张士逊高声道：“陛下！范仲淹乃是直臣！臣今日便要举荐他前去陕西！”<br><br> 吕夷简笑道：“范仲淹自是敢说话，但敢说话就能去抵挡党项兵马了么？张相国莫要忘记赵括纸上谈兵也是振振有辞，连名将也说不过他。后来长平之战却是如何？”<br><br> “你！”张士逊几乎被他气到几乎一口气上不来，憋得老脸通红，转身躬腰道：“皇上！！这吕夷简是奸臣！ ”<br><br> “好了！你们还有个大臣的样儿么！”<br><br> 御座之上一直无声无息，却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喝，脸色冰冷的年轻皇帝霍的站了起来，甩手而去。<br><br> 张士逊呼道：“皇上！皇上还未选定谁来做这陕西经略安抚使呢！”<br><br> “范仲淹不是很喜欢上谏吗？就让他做右司谏好了！至于范雍……留任！”皇帝的话远远传来，其中那薄薄不满之气却只有两位大臣方能体会得出。<br><br> 张士逊只跪着以手捶地，长髯抖动不已，吕夷简走到他面前，凉凉的道：“张相国，何必如此，想来您举荐的范仲淹，也不是参劾过你么？” 张士逊瞥他一眼，冷冷挥袖，径自出了殿门。吕夷简今日大获全胜，他一气之下，居然连面子也不给了。<br><br> 吕夷简笑了笑，提起袍子缓缓走了出去。<br><br> 待到枢密院隔门之外，为他牵马的家人远远就迎了上来，吕夷简一皱眉，叱道：“这门里不是你进来的，退出去！”<br><br> 家人却伏在他耳边，悄声道：“大人，您交代的那事，已经找到人了。”<br><br> 吕夷简一惊：“别杀了他，现在已经不必了。给他一个下马威就是！”<br><br> 家人躬身称是，退开两步，大声道：“小人该死，这就退回门外去！”<br><br> *************************************<br><br> 东京开封，不但是天子脚下朝廷所在，而且也是大宋南北行商、海外夷客的聚集之处，书生、侠客、商贾诸色人等云集此地，时时人流如织，挥汗成雨，不愧大宋第一城的风范。<br><br> 正街之上更是热闹，店铺鳞次比肩，喧闹热烈大街上一向店铺林立，熙熙攘攘。<br><br> 皇城东南角的东角楼街更是繁华，自十字街头东南西北而去皆有可玩赏之处，远洋而来的珍珠香药，外地养成的异种鹰犬、动辄交易千万的金银彩帛等等珍奇物事应有尽有。从五更起又有鬼市交易各种字画古董等物，却大都是败家子儿从家里偷了出来换些银钱召妓赌博，或是大家进不敷出，悄悄包裹了值钱物事来换些钱财度日的，天黑则出，天明则没，因此名之鬼市，却也是一般儿的好去处。<br><br> 而鬼市才散，便有卖家推着车子碟堆碗砌起羊头、肚肺、赤白腰子、奶房、肚胘、鹑兔、鸠鸽、野味、螃蟹、蛤蜊诸般吃食，供给早晨出门做活儿的人，饭后该点心车儿出来叫卖吆喝……一天十二个时辰竟然从无闲暇。也因此这里便成了京畿防卫的重点，开封府的人镇天价巡逻不止，连包青天驾前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也常在这里走上一走。他未入官场前本是江湖上极负盛誉，与北侠欧阳春并称泰山北斗的南侠，虽然犯了这武林大忌后就被同道不齿，但威名尤在，等闲小贼也不敢在他地头犯事。<br><br> ****************<br><br> 日头当午，街上行人正多，小贩们更是扯足了嗓子叫卖：“砂团子来！一个只要四文钱！”“香甜的蜜煎雕花！来买啊！”“刀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枨元啊！酸甜！”……好一派太平景象。连平素最喜闹事的一众闲汉也眯着眼在墙角下蹲着捉虱，市面甚是平静。<br><br> 但这平静终不久长，众人闲散无聊之际，异变陡生。<br><br> “马惊了！！”<br><br> 街角突的传来一声急喝，话音未落，便见一匹神俊之极的高头大马拖着一辆蓝绸帘子的马车，疾弛而来。马车显见已经倾斜，车中人从窗里探出头来，却是个中年男子，白面无须的脸上尽是惊慌之色，却还是高声呼道：“快躲！快躲！！”声音颤抖，显然心中有些害怕。<br><br> 此时街上行人商贩几乎全看到了这马车，但灾祸来时人却是反应不及，都被吓的呆了，一动不动如泥塑木雕一般，有人连手中拿着的冰糖葫芦也塞在口中忘了取出。眼见就是大祸将临，却是避无可避。<br><br> 说得迟那时快，一道红影忽然从路边行人堆里跃起，急矢般穿空而过，正正射在马背之上，却是一个头戴乌纱身着红衣的青年男子。<br><br> “叱！”<br><br> 一声叱喝炸雷般在众人耳旁响起，那马吃了吓，身形缓了一缓，红衣人趁势用手中长剑伸了前去挑到散落的缰绳在手，狠狠一勒。<br><br> “咴儿”！！！马匹负痛，立时竖起身形，两只前蹄在半空踢踏不休，却再也难得前进半步，众人松了口气，这才知道害怕，几个小孩便撕心裂肺的哭喊了起来。刚刚静如深山的街道，猛然放松，却比片刻之前更加喧哗，母亲忙着哄孩儿、男子胡乱大骂了起来，还有庆幸不已叫佛念菩萨的……<br><br> 那红衣男子稳住马匹，转头道：“你怎么样？没事罢？”<br><br> 车厢内男子掀开帘子下地，兀自面色惨白心悸不已，摇手道：“我……我不妨事，今日若非你援手，这马车横冲直撞，不知要造出多少事来。”<br><br> 红衣男子将马车赶到路边，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你的马夫去了哪里？这马车怎的连操控之人也是没有？”<br><br> 那男子道：“阁下是……”<br><br> 红衣男子从腰间抓出腰牌向那男子面前一晃：“在下开封府四品带刀护卫展昭。”<br><br> 那男子吁出一口气，笑道：“你就是展昭？这下好了。我们现在就去开封府，对包大人仔细说这事罢。”<br><br> 展昭眉头微皱，向街边跟随自己的衙役略一点头，令这男子进了马车，自己亲自赶着，往开封府而去。<br><br> ********************<br><br> 两人来到开封府，展昭去禀了府尹包拯，并连同开封府主薄公孙策也一起来到后堂坐地。这才传了那男子来。<br><br> 展昭立起身来拱手道：“大人，此人……”<br><br> 包拯挥手道：“不必介绍，我却是认得的。”说罢站起身来笑道：“稀客！范仲淹大人，多年不见了。看来更胜往昔啊！”<br><br> 原来那男子却是有宋一代以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后天下人之乐而乐的名句著称于世的名臣范仲淹范希文。<br><br> 范仲淹官品不高，见包拯起身相迎，也站了起来，拱手道：“不敢。大人的铁面阎罗之名，在我河中府百姓之间也传扬甚广。下官钦佩之至！”<br><br> 包拯微微一笑，那黑面倒慈祥了许多：“右司谏直言敢谏天下闻名，怎的今天也说起好话了？请坐，上茶。本府已听展护卫说了刚才街上之事，请问范大人，此事……”<br><br> 范仲淹苦笑道：“自从朝廷下诏令我入朝之后，我轻车简从直奔东京，一路忐忑，却一路无事，想不到就在京师要地，光天化日之下却……车夫在赶车之中跌了下去生死不知，马便惊了起来，胡冲乱撞，我是文人，也操控不住。以后展大人都看在眼里，想必已禀过包大人了。”<br><br> 展昭轻轻点头，看向包拯。<br><br> 包拯抚髯沉吟道：“此事……”忽然止住，转头向范仲淹道：“范大人，先进宫去见见皇上罢。至于此事，并不怎样要紧。”<br><br> 范仲淹微一思忖，点头道：“一切悉从大人之命。”展昭却诧异的抬头看了包拯一眼。<br><br><br> 第一章 青青陵上柏 磊磊涧中石<br><br> 包拯与范仲淹合乘了那顶八抬大轿进宫，展昭骑马跟在他们后面。直到宣祐门外，两人下了轿在门外候传，展昭官衔是御前护卫，出入禁中无碍的，一打马便径直进去了。<br><br> 文德殿是皇帝常朝所御，藏书众多，皇帝平素在这里看书批折子见大臣，外间人所说的御书房便是此地，此时皇帝坐在龙案之后，手中卷着一本书，却蹙眉按额，眼睛也不知是望向了哪里，却没有一丝精神是放在书上，而案上折子堆起近二尺高，也不能引得他的注意。<br><br> “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见驾！吾皇万岁！”<br><br> 紧紧关着门，连阳光与外面的新鲜空气也无法进入的阴森大殿，却忽然传进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令人精神一振。<br><br> 皇帝却忽然舒展了眉头，笑道：“进来罢。”<br><br> 这时门才被小心推开，金色阳光照射进幽蓝的大殿，将皇帝眼睛也耀花了，只看到一个高大黝黑的身影，从外而内，缓缓向他走近，虽然是正面，却面目模糊，不禁心中一凛，竟首次对着这亲近的臣子起了疑惧之心。<br><br> “皇上？”展昭见皇帝一动不动坐在椅上，借着跪下参见之机，试探的叫了一声。<br><br> “啊……哦，展护卫，来见朕有何事？”皇帝如梦初醒，忙挥了挥手令他站起。<br><br> “包大人与右司谏范仲淹大人在宣祐门外候见。”展昭正色道。<br><br> 皇帝微笑道：“传……等等！范仲淹么？”眼中深思凝住，看向展昭。<br><br> 展昭心头激灵一下，立刻想起适才包拯的反常之举。若在平时，有那等明显是蓄意谋害朝廷官员的案件，他早已命自己详细调查审慎问案，此次却并不动容，反而催促范仲淹跟他一起进宫面圣，将外官回朝陛见这一平常之极的程序倒放在最是重要之位置，便是一奇。展昭本想这许是朝廷中朋党争斗，本不欲牵涉过深，但看皇帝注视自己那诡异眼神，难道是与自己有关不成？心中便有些戒慎起来。<br><br> 皇帝看了他半晌，却是一笑：“李常去传旨，先令他们在文德殿等候，就说朕去太后那里了。展昭，跟朕到御花园来。”<br><br> 门外小太监应声而去。展昭心中略感不妥，却不能推辞，低头道：“是。”<br><br> 御花园约可半亩见方，花木葱茏，却有一个三分的池子，水光掠影，锦鲤游动，甚是幽静，池边便是个小小凉亭，但如今秋深，草色枯黄，只几本秋花尚自开放，连蜜蜂蝴蝶也不来绕花起舞，虽然花色正好，却更点染出花园之中一派凄冷。<br><br> 皇帝一路不语，直到坐在凉亭中的小石墩上，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想起五年前耀武楼你施展武艺，宛如眼前啊。”<br><br> 展昭躬身道：“只是微末技艺，进不得皇上的眼的。”<br><br> 皇帝抚膝而笑：“当时朕才十四，看你剑术如神衣袂飘举，象神仙一样，朕就想要你教朕武功，无奈太后不许。”<br><br> 展昭面色如常：“臣剑术在江湖中算不得最好，皇上太夸赞了。”<br><br> 皇帝转头看着冷碧色的池水，露出怀念之色：“你知道为何朕当时会脱口叫出猫儿么？”<br><br> 展昭低下了头，掩住眼中微怒之色，没有答腔。他曾是江湖豪杰，虽然待人温和，性情最是傲岸，皇帝那声“猫儿”叫出口后，若非包拯拉住了他袖子苦使眼色，当时便要发怒。最后虽终于隐忍下来，但这“御猫”二字，却向来不喜人唤起。<br><br> 皇帝继续说了下去：“朕小时有一只猫，因了太后不喜欢，就令人丢了，唉……它一点也不听话。总是爬高沿低，可爱之极。”<br><br> 展昭心中疑惑，低头不语。<br><br> 皇帝沉吟良久，忽的正色道：“展卿，你可知目前我朝边疆形式么？”<br><br> 展昭思忖半晌，慎重的道：“臣也略有耳闻，只知道我朝与党项素来太平，现时党项却是元昊为首，与我朝关系大不如前，还打了几仗。”<br><br> 皇帝看着展昭，点头道：“打的都是败仗，这都是守将不贤！展卿，你可有什么想法么？”<br><br> 展昭道：“为国家选将是宰相与六部之责，臣微末四品，又是武臣，何敢言政？”<br><br> 皇帝叹道：“宰辅大臣都是各有各的算盘，若想找一个纯心为国之人，倒也为难的很。”<br><br> 展昭心下越发踌躇：这都是私心之言，自己常年跟随包拯并不算上贴身之人，皇帝却百般拉拢引诱，居心可疑，自己可要小心应付才是。<br><br> 皇帝闭眼道：“别的不说，单就这延州知州范雍，你可知他是什么来路么？”<br><br> 展昭一咬牙，道：“展昭不知，请皇上明示。”心中却是一叹。他既然主动问起，就不容得自己装聋作哑，索性便应了下来，自己一生生死关闯过无数，什么事却能将自己难倒了。<br><br> 皇帝睁开了眼，笑道：“这五年果然没有磨灭了你南侠本色！你可知道，这范雍曾勾党结羽，蒙蔽太后得了恩宠，如今庄献太后驾崩，他居然……他居然又有勾结朝中逆臣，并与党项交通密谋作乱之嫌！我大宋西北门户岂能托于此人之手？如此锦绣江山岂不是朝不保夕了么！”<br><br> 展昭早已听得呆住。皇帝今日将他引来御花园中，又是旁敲侧击，又是故示亲善，却原来是国家已临危急存亡之时，而皇帝心中探察此事人选，却是自己。他心中一阵冰冷又是一阵炽热，虽知此去定蹈不测之地，艰险之处无法想象，丢了性命还在其次，此事本不光明正大，皇帝决不能容有知道自己曾密遣人手监视大臣，这才是此去最最艰险之处。但若装聋作哑，边疆局势真如皇帝所言般急转直下，那百姓岂不横遭铁蹄践踏？甚至长驱入关也非不能，即是党项志在劫掠，地土可保不失，但赤地千里尸身狼籍，这许多人命已然失去，又怎可恢复得来？想至此处，双拳一紧，凛然抬头道：“皇上只管吩咐，臣肝脑涂地死而后已！”<br><br> 皇帝忙不迭的将他扶起，笑道：“爱卿真不愧是我朝豪杰！不过不是要你去肝脑涂地，更不要你死，此事务必严加保密，朕不愿冤了任何一个臣子，致令朝野对他侧目以视。”<br><br> 展昭顺势站起身来，深深望入皇帝眼中，一字一句的道：“展昭此去，定为天下查明此事！”<br><br> 皇帝轻轻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你了！待包拯来时，朕亲自去向他要人。”<br><br> 展昭淡淡道：“包大人赤胆忠心，朝廷柱石，皇上放心，为国为民，他决不至拦阻的。”<br><br> 皇帝嘴角拉起一丝笑纹，眼中却是毫无笑意：“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展卿，跟朕回文德殿去。”<br><br> 文德殿中包拯与范仲淹两人都已等得心焦。自庄献刘太后薨了，遗诏立先帝杨贵妃为太后，皇帝与她感情向来淡薄，晨昏定醒是规矩，但今日日正当午无缘无故却去请安，范仲淹倒还罢了，包拯想到展昭也是踪影不见，心中难免有些疑惑。正探头看向门外之时，皇帝却已回来了。<br><br> 两人正要请安，却见皇帝竟背手施施然而来，展昭面无表情跟在他身后，面上隐隐决然之色，却只有包拯与他长年共事，方才有些察觉。<br><br> 包拯微一忖间，佯做不见，扯了扯范仲淹袖子，两人一起舞蹈下拜，山呼万岁。<br><br> 皇帝心情似是甚好，笑着摆手道：“二卿不必如此拘谨，起来看座。”早有小太监搬了两个锦墩服侍了两人坐下。展昭也就趁势回到包拯身后站立。<br><br> 皇帝轻咳一声，看向范仲淹：“范卿，朕突然诏你回朝，可是有些意外么？”<br><br> 范仲淹笑着拱手：“臣早年桀骜浅薄，皇上放臣出去历练，多年不曾回京，接到皇上圣旨，知道皇上尚未忘了微臣，微臣……微臣感激涕零，只愿吾皇万岁！臣本是小吏，又曾触犯皇上龙威，皇上却不记旧嫌，微臣沐浴天恩，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着声音已哽咽起来。<br><br> 皇帝似也动了感情：“范卿，当年将你这等忠良臣子外放，朕可是深夜难寐啊……如今终于能让你回京，朕心中也不知是何等滋味……”说罢眼圈竟然微红。<br><br> 包拯肃然道：“圣上明鉴！范大人此次回京，倒是真有意外的。”<br><br> “哦？”皇帝轻轻瞥他一眼，示意包拯讲下去。<br><br> “范大人的座车曾在途中被人所袭，幸好有人相救，而马车入开封之后，车夫却突然不见，以至马惊闹市，险生事端。”<br><br> 包拯缓缓而言，却是紧紧盯着皇帝神色。<br><br> 皇帝脸色微变，抓着龙椅扶手的手指已经泛出青白来。摇头一叹：“许是刁奴欺主，半路上跑了。何必操心这等小事，朕命人在内廷选派个忠心的马夫赐给范卿使用就是了。”<br><br> 范仲淹正大之人，心中哪里有许多弯弯绕绕，只当是皇帝恩宠，包拯虽是心里有数，但他对此事也大致知晓几分，因此只是旁观不语，眼见范仲淹跪拜谢恩，知道此人日后必受重用。<br><br> 皇帝含笑看着范仲淹谢恩已毕，对包拯道：“朕要借你的'御猫'一用，可使得么？”<br><br> 包拯虽心中早有计较，但猝然听到，却也忍不住回头看向展昭，展昭却低下头去，任阴影将自己神情变得模糊起来。<br><br> <br> 第二章 晨风怀苦心 蟋蟀伤局促<br><br> “展护卫……”送走了范仲淹，包拯回到后堂坐定，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声音却是柔和中淡淡无奈。<br><br> “大人。”展昭抬眼看包拯时，眼见这铁面铁心的阎罗，眼中无限温和，竟分外显出老态来，不由得心中一动。<br><br> 包拯茫然道：“我知皇上必给了你差使……可有为难你么？”<br><br> 展昭轻轻叹了一声：“大人不是心中已经有些底了么？”<br><br> 包拯将身子向硬椅背上略靠了靠，点头道：“不瞒你说，本府早在数日之前，就知道了此事。只是没想到，怎么……这差使……竟会是给了你。”<br><br> “大人！”展昭心中一阵潮热，却不得不咬紧了牙，微笑道：“当初与大人际遇，大人就该明白我了。”<br><br> 包拯疲惫无比的捂了捂脸，淡淡道：“展护卫，本府从来也不觉得，这天下间，竟然有令本府左右为难之事。说来有些虚妄，但，但本府心中总觉你此去有些不妥……也罢，展护卫，你去。”长长吁出一口气，将眼睛微微闭上，似是已经倦了。<br><br> 展昭看着这坚强如铁的老人如此伤感却勉力克制，心中似酸似苦，缓缓下拜，磕下头去，良久不动，终于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泪光闪闪，却恍若不觉，霍的站起了身，头也不回的打开门，昂然而去。<br><br> ****************************<br><br> 翌日，清晨。<br><br> 夜雾尚未褪去，远处楼阁殿宇时隐时没，如天上宫阙一般飘渺，轮值的侍卫禁军却已经开始换班了。<br><br> 虽然昨晚上心事纷呈一夜无眠，但展昭武功既高身子骨又好，竟连一丝憔悴也是看不出来，红衣飘舞间精神奕奕，一边向昨夜宿卫的同僚微笑招呼，一边在禁宫之中巡逻警戒。他还在开封府借调，大内并无具体职司，只两月一值，也就闲的很了。<br><br> 待行到御花园时，展昭眉峰微蹙，放慢了脚步，若有所思。<br><br> “啊……救命啊！”数十步外忽然传来一个娇弱女子声音，即高且利，显已被吓的不轻，展昭陡然一凛，也不见如何做势，从原地突然跃起，附在假山之上，向发声处看去。<br><br> 只见一个黄衫少女正抱住了一棵树瑟瑟发抖，裙下两脚胡乱踢蹬，就想向树上爬去，却是毫无章法，向上一纵就又跌了下来，已是花容失色，满树枝叶也随着她动作抖动不休。<br><br> 展昭心中一紧，闪身跃到少女身前，将剑抽出半截，转眼看去。<br><br> “……”<br><br> 那将少女吓的几乎晕过去的物事，却只是一只眼珠乌黑，皮毛油光水滑的褐色小鼠。<br><br> 饶是展昭一向沉稳，也不禁对天翻了一个白眼，这才轻轻挥舞了下剑鞘，将小鼠惊的走了。<br><br> 眼看那小鼠穿过花根消失无迹，展昭这才回身：“姑娘，已经没事了。”<br><br> 那少女这才安心，松开了树干，却两脚一软，险些坐在地上，展昭急忙伸手，将她胳膊揽住，稳住了她身形，又觉不妥，慌忙松开了手，那少女面红过耳，低头道：“多……多谢展大人。”结结巴巴说完，慌里慌张一福，立刻转身掂起裙角逃走。<br><br> 展昭看着那抹黄衫穿过了几丛花木，渐渐变远，正要转身，那少女却忽然回过了头，笑嚷道：“我是景福宫里的，叫黄鹂儿！”<br><br> 展昭不由一笑：“好有趣的女子。”摇了摇头，正待举步离开，身形挪移之间草中却有一道光芒忽然闪了一闪。<br><br> 蹲下身，展昭才发觉，这反射出太阳光芒的，却是一枚小小银簪，样式粗陋俗气，决不是宫中之物。<br><br> 他知这簪子丑陋，女孩子是决不会喜爱的，但能丢在此处定是因为随身携带之故，那必是重要物事，决非单纯一件小小饰物。此处又是偏僻，少有人来，而簪子上洁净无尘却不象是丢弃已久，略一思忖，便将簪子收进怀中，向景福宫走去。<br><br> 景福宫是当今杨太后所居，她孀居已久素来严谨，展昭便只在宫外叫住了个小太监令他叫了黄鹂儿出来，自己只在角门处等候。<br><br> 不多时，一阵杂乱脚步从宫里传了出来，展昭初不在意，却听得脚步越来越近，竟然是直奔这里，不由得一怔，脸色突然灰白。<br><br> 转眼间一众太监侍卫就奔到了展昭面前，那为首的展昭认得清楚，却是景福宫首领太监李顺年。<br><br> 两人有时在宫里碰到，也是认识的，此刻他却平板着脸，宛若不知面前站的是展昭一般，展昭也不跟他招呼，只漠然相对，眼睁睁看着李顺年将手一挥，八九个人执绳持棍一拥而前将他按倒在地捆了起来，却自始至终都不做反抗，一言不发，任凭自己被他们推推搡搡拿到了太后宫正殿之上。<br><br> 太后脸色铁青端坐正中凤椅之上，那“黄鹂儿”正伏在太后膝上，哀哀而泣，哪里有丝毫前面所见的娇羞活泼之色。<br><br> 太后冷冷道：“展昭！是谁给了你这般大胆，居然敢调戏哀家的小外甥女儿？！”说罢轻轻拍了拍膝上哭泣不已的少女，神色更是严厉。<br><br> 展昭低头道：“微臣知罪，请太后发落。”<br><br> 太后怔了一怔，怒道：“倒认得爽快……打量哀家治不了你么？来人！先将他打上二十板子，解送开封府去，看包拯怎么说！”<br><br> 展昭霍然抬头，眼中怒色一闪即逝，捏紧了拳头，低下头去，似是太后说什么，他都认了。<br><br> ***************************<br><br> 开封府后堂。<br><br> 包拯与公孙策两人正在书房之中闲谈，却听得外面吵嚷之声渐起，竟有越来越大的势头，不禁都皱起了眉头，公孙策便道：“张龙，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何事？怎的如此喧哗。”<br><br> 王朝却气喘吁吁的闯了进来，握拳道：“不必看了，是内廷的人将展大人打的浑身是血拖了回来，兄弟们不忿，与他们动起手了。”<br><br> 两人悚然一惊，双双站起身来，几步抢出，到了院里，果然见展昭被几个衙役扶着站定，官服凌乱，露出白色里衣之上些许斑点血迹，但看他脸色如常，就知伤势不重，这才放下心来，看别的衙役时，却正与一群内监服色之人混战不休。<br><br> 包拯脸色更黑，站在檐下怒喝道：“都给我住手！”他积威之下，双方虽然都极是恼怒，却还是不甘不愿的住了手。<br><br> 见包拯出来，适才缩在最后的李顺年这才站了出来，哭丧着脸道：“包大人，你属下们好威风啊，连老奴都敢打啊！老奴可是奉了太后的懿旨前来，这不是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了么？”说着就去擦泪。<br><br> 包拯沉声道：“本府属下人等都是奉公守法之人，只是见本府官员被人挟持而来，以为是遇了寇仇而已，李公公想必也不会与他们计较的……本府还要请问，展护卫是犯了何事，有劳李公公亲自押送？”<br><br> 李顺年被他不热不冷的几句话一顶，干笑道：“这与老奴有什么干系？只是展大人不合去戏弄了太后最疼爱的外甥女儿罢咧。老奴奉旨而来，太后可还看着包大人哪。”嘿嘿两声，续道：“咱们已经把展大人给护送回来，完了旨，这就走了。却也不敢忉扰包大人。”说罢抿嘴一笑，竟自扬长而去。<br><br> 包拯怔怔半晌，叹道：“公孙先生，且将展护卫送到你房里看看伤势，若不重的话……若不重的话，就先押进牢里去罢。”<br><br> 公孙策已听包拯说过大概，因此也不讶异，只淡淡道：“展护卫的伤势很重，要多多修养几日，先不必送去牢房，不然不等开堂，犯人却先支撑不住了。”<br><br> 包拯微微点头，走到展昭跟前，温言道：“展护卫，你怎么样？”<br><br> 展昭摇头道：“我不妨事，大人……我倒是没想到……”忽然闭住了口。<br><br> 公孙策忙道：“你们几个，都别傻站着啊，将展护卫搀了进我房里去。”<br><br> 展昭将身子倚在那几个衙役身上，跟着公孙策径自去了。包拯站立在晕黄夕阳之下，看着他们背影，抚髯而叹 ，眉宇之间郁悒之色缓缓而起。<br><br><br> 第三章 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br><br> 开封府梅花堂向北的清风楼下，就是公孙策的居处，但昨日主人却搬到了别处，将展昭留在此地“养伤”。<br><br> 展昭伤势其实并不甚重。他是皇帝爱重的臣子，又是开封府尹包拯的心腹，谁没有个三亲六戚的在京城？就敢将他轻易得罪了？因此板子虽响，却是雷声大雨点小，看上去伤处血肉模糊，几乎将屁股打的稀烂，不过也就是皮肉之伤，将养几日也就好了，对他这等高手，又岂在话下？公孙策为他敷了金疮药，生肌膏等药物，一夜之间伤口就有收敛。<br><br> 窗外“咯吱”一声微响，展昭睡的灵醒，立即睁开了眼，却见一片白光透进窗户，不禁哑然而笑：原来是天亮了，怪道有声，自己多年忙碌，少有这样的闲适日子，却睡过了头。<br><br> 但窗外却忽的悄然起来，非但没了刚才惊醒他的那细微声音，连本该出现的人声也是全无，他掀了被子下床，将窗子轻轻推开，这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天明了，却是昨夜下霜，将屋瓦树干都挂上了一层凇，连地上也铺了薄薄一层，反射到纸窗之上，才令他错断了时辰。<br><br> 展昭摇了摇头，就去关窗，却忽然想起那“咯吱”之声，显是有夜行人不慎踏在霜上所发，眉头一皱，低喝道：“是哪位朋友？出来。”<br><br> 树枝摇动中青影一晃跃下当地，却是个黑凛凛的八尺大汉，身上衣衫单薄，袒露了半截如铁一样的胸膛，却毫无畏寒之色，大笑道：“某家特来看看你。”<br><br> 展昭一怔， 拱手微笑道：“原来是北侠来了，一向少见，近来可好？”<br><br> “我很好，你却不好！”欧阳春一双浓眉皱起，看向展昭。他二人江湖上也曾论交，但自展昭投入公门，欧阳春远赴塞北，两人已近五年没有见面。这次偶尔回乡，却听得街头巷议，他深知展昭决不至如此，觉得古怪，便直接找上了门。<br><br> 展昭自是知道欧阳春心思，点头一笑：“我虽不好，却也是请得起你一壶酒的……先进屋罢。”说着就去开门。<br><br> 两人在屋里坐定，欧阳春扫了一眼屋里布置，四壁书香，案头一琴光亮无尘，书柜对面却是一只顶天立地的古怪柜子，上面都是约半尺见方的四方抽屉，竟是药铺之中常见的药柜。<br><br> 欧阳春眉头一皱，大笑道：“你不做护卫，改行做药铺掌柜了么？”<br><br> 展昭笑道：“这是公孙先生的屋子，我先在此养伤的。”<br><br> 说着拉开了药柜右下最低的抽屉，探手进去，取了一个小小葫芦出来，轻轻拔开塞子，浓郁酒香顿时飘散开来。<br><br> 欧阳春耸了耸鼻子，大喜道：“这……这是陈年的西凤？某家多年未见了，要好好亲热亲热！”说着就去抢那葫芦，展昭伸手抛过，笑道：“真正酒鬼！”<br><br> 欧阳春欢呼一声，抓过葫芦就咕嘟咕嘟灌了下去，酒液直倾而下，还有少许喷洒在他胸膛之上，他也不顾，似是有人要与他抢夺这葫芦一般。<br><br> 展昭不禁好笑。他向不嗜酒，也想象不来为何有人会拿酒当命，只是忍笑道：“慢慢来慢慢来，有人与你抢么？”<br><br> 大半壶酒倾下，欧阳春方把葫芦放下，抹了抹嘴，笑道：“爽快！数年未有如此爽快了！”说罢又将葫芦一举，白亮瀑布一泻而下，转眼之间已涓滴不剩，这才心满意足的捧腹道：“展兄弟，有什么要我帮忙的？”<br><br> 展昭似也不意外，沉吟道：“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但开封府结仇太多，我担心……”<br><br> 不等展昭说完，欧阳春狂笑道：“如此小事也值得你担心么？全都包在某家身上！管教你回来之时还你一个太太平平开封府就是！”<br><br> 展昭霍然站起，就要下拜：“多谢欧阳兄！”<br><br> 欧阳春一把将他扶住，嘿然道：“就为这小事向我下拜？你我生死相托的时候也不见你如此。”<br><br> 展昭叹道：“我的命只是我自己的，朋友相交性命也是小事。但开封府的牵系……包大人朝野树敌太多，若有人趁我不在前来行刺，湛湛青天必毁于一旦……欧阳兄！百姓何辜！”<br><br> 欧阳春摇头叹道：“果真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的性命便给了你何妨！”<br><br> 展昭心中欢喜，双手紧紧按住了欧阳春粗壮肩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br><br> ***********************************<br><br> 刚刚送走了欧阳春，东边天际已经泛出淡淡鱼肚白来，展昭立在檐下，晓风清寒，令他半晚未睡显得有些昏昏然的头脑立刻为之一醒。<br><br> 深深吸了口气，展昭伸展了下手脚，正准备进房之时，脚步顿止。<br><br> 一股凛凛杀气如万年寒冰，缓缓而起，向他侵袭。连晓风也不知何时停歇了。<br><br> 展昭却甚是熟悉这股杀气，若在平时他自然可以从容应付，但此时自己尚是待罪之身，若与他打斗引出事端，须对开封府不利，微一思量，竟然一动也不动，负手立在当地。<br><br> 长剑如电瞬间已直刺展昭胸膛，前襟已经被杀气割裂。<br><br> 剑势却忽然停了下来。展昭却如同石像一样，脸上一滴汗也没有流下，身躯一丝颤抖也没有出现。他一直凝重的神色也奇迹般的轻松了起来。<br><br> 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拨开胸膛上的利刃，展昭笑道：“多日不见，剑法更是凌厉了。”<br><br> 屋檐之上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当官当成这样的，还是杀了好，免得给我丢人。”声音低哑，显是有些中气不足。<br><br> 展昭脸色一变：“你受伤了？”<br><br> 那声音怒道：“受伤还不都是你害的！那一剑聚了我平生之力，若我收的不快，此刻你已经是具尸首了！”<br><br> 展昭微微一笑：“可白兄最后还是收手了。”<br><br> “你！”<br><br> 白影如飞鸟一般从屋檐之上轻轻落下，正对着展昭站立，却是一个身量颀长，白衣散发的俊美青年，正是他的好友，江湖中的名侠，锦毛鼠白玉堂。此时白玉堂却是勃勃怒色，一手抓住了展昭的前襟，喝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br><br> 展昭淡淡道：“白兄又听了什么流言。”<br><br> 白玉堂瞪了他半晌，突然松开了他衣襟，诡笑道：“听到有人调戏了太后家的外甥女，被打得奄奄一息。”<br><br> 展昭苦笑：“当真是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他虽然从不口出恶言，听到这种传闻却也有些忍不住。<br><br> 白玉堂正色道：“我料你决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必有内情。”<br><br> 展昭点头道：“白兄不愧展昭知己……”<br><br> 未等他说完，白玉堂哈哈笑道：“想那太后的外甥女儿，白某从未听过，能有多少风姿？我白玉堂的朋友岂会看得上那等俗物？”<br><br> “……”展昭已说不出话来。<br><br> ******************************************<br><br> 仁宗宝元二年。<br><br> 十月初三日，陕西经略安抚使范雍上书，乞拨粮草二十万担、军马一万四千匹，车三千六百驾、钱十八万贯。上勿许。<br><br> 十月初八日，上召河中府通判范仲淹为右司谏。<br><br> 十月十九日，赐麟、府州及川、陕军士缗钱。<br><br> 十月二十三日，参知政事吕夷简与集贤殿大学士张士逊争于文德殿，上罢朝。<br><br> 十一月初四日，右司谏范仲淹到京陛见。<br><br> 十一月初五日，御前护卫展昭于景福宫无礼，太后杖责之，付开封府。<br><br> 十一月初七日，上召开封府尹包拯。<br><br> 十一月十二日，御前护卫展昭发延州军前效力。<br><br> 康定元年春正月，元昊寇延州。<br><br> ……<br><br> ……<br><br> 逝者如斯，宝元元年的冬天就这样毫不动容的走过，只有暗怀心思的人，才会注意到史官笔下那枯燥无比的记事中，微妙的变化。<br><br><br> 第四章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br><br> 将开封府安排妥当，展昭再无牵挂，领了谕旨立刻上路，一路匆忙，行程少有耽搁，已到了陕西耀州府境内。<br><br> 这是一座绵延数十里的山脉，属桥山山系，虽并不高耸，但人烟也是绝少，山间曲折小道，都是放羊人走出来的。展昭从三原县境吃了早饭，策马而行，起初尚是平原，待到耀州府境内，便渐渐入山，走到此时，已是入了深处，山风凛冽刺骨，太阳也颇淡薄，照耀在身上早已不能带来任何温暖，山林中寂静无声，偶尔有野鸟从半山间乍一惊飞，“呱啊呱啊”的怪叫着掠过头顶，更是令行人悚然失色。<br><br> 抬头看看天色，已是将到未牌，展昭本想忍饿再走一个时辰到前面耀州府街上再做打算，但看马匹也是有气无力缓缓而行，又见得路边一条清澈小溪奔流，也就跨了下来，将马匹拴在路旁一棵大树上任它吃草饮水，取出了今早在三原县集上所买的包子，三两口吃完，捧水就口饮了，并稍稍洗漱后，靠着树干坐了下来。<br><br> 冷风淡淡，流水潺潺……<br><br> 云端处却隐约有细细的歌声传来，只觉得声音轻灵，但以展昭耳力，竟也听不清楚任何一字。诧异之下，抬头望去，却见对面山上，云雾之中，枯干纵横之中，却有一人跨着一只白色矮兽，四蹄如飞自悬崖之上迅疾而下，那歌声就是从这人口中发出。<br><br> 渐行渐近，那歌声也响亮了起来，展昭仔细分辨，唱的却是从未听过的一首歌谣：“……我今咏此兰江赋，何用三车五辐歌。 先将此法为定例，流注之中分次第。胸中之病内关担……”身影渐大，展昭看得清楚，这人竟是骑着一头壮硕山羊穿梭在山中毫无道路可循之处，不禁大是讶异。若在常人，怕不以为已经遇到了山神，展昭听他所唱乃是药方歌诀，脑中却想起一个人来。<br><br> 他站起身子，高声吟道：“取金之精，合石之液。列为夫妇，结为……” 药王孙思邈诗作大多失传，这是惟一一首尚流传于世的，若那人如他心中所想，必然动容。<br><br> 那人陡然大喝道：“是谁吟诗？”猛然一拍胯下山羊，山羊吃痛，四蹄如飞，向这边山上狂奔。展昭却不动声色，微笑着看他汹汹而来。<br><br> 山羊惯走山路，他座下的更非凡品，转瞬已经到了展昭面前，展昭仔细看时，那山羊体形甚大，犹如一头小驴也似，心中不禁称奇。<br><br> 山羊如此古怪，背上人却与这山野决不协调，那人身着了一身淡绿长袍，面如满月，腹似面盆，便似大腹贾一般，但他容貌清奇，额角高阔，双眉斜飞入鬓，细长凤眼张合之间自有一股高华睿智之气，令人一见忘俗。<br><br> 那人瞥了展昭一眼，懒懒道：“方才就是你在吟诗么？”<br><br> 展昭拱手道：“久闻药王后人高名，果然名无虚致。”<br><br> 那人大笑道：“是谁指点你来找我？你患绝症了么？”<br><br> 展昭微笑道：“在下身体并无大碍，阁下之名，却是听白玉堂说的。”<br><br> “白玉堂”三字出口，那人满不在乎的脸上却是勃然变色，欺身上前，一把抓住了展昭衣领，喝道：“他在何处！”<br><br> 展昭笑容不变，淡淡道：“可是白兄有得罪阁下之处么？在下代为赔礼。”<br><br> 那人怒道：“他去年来我家里，一句不说，将我即将炼就的万病丹一颗不剩全部偷走，三年辛苦付诸东流。我正要找他算帐！”<br><br> 展昭一听便已明白，苦笑道：“去年在下患病，白兄说来借阁下的灵药，却想不到……”长揖道：“这万病丹都是在下吃了，若阁下要怪罪，只管怪我好了。”<br><br> 那人怔了一怔，松开了手，大笑道：“也罢！炼药本来就是给人吃的，炼药本来就是给人吃的……”<br><br> 他虽笑的豪爽，话中痛惜不舍之意，却是任谁也听得出来。展昭叹道：“阁下救命之恩，在下……在下感激之至。今后若有驱使，在下自当从命。”<br><br> 那人摇头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那山羊也摇头晃脑咩咩不已，倒象能听懂主人所诵的话一般。那人忽然转头道：“你叫什么名字？”<br><br> 展昭一愕：“在下展昭。”<br><br> 那人拍手道：“我叫孙药，你可要记得。”说罢五指成爪，向展昭左腕抓来。<br><br> 展昭身形微转，让开了他抓来的手掌，淡淡道：“且慢。”<br><br> 孙药顿了一顿，奇道：“怎么？”<br><br> 展昭长揖道：“多谢前辈好意……但在下有公务在身，这里耽搁不得。”<br><br> 孙药甩袖怒道：“天下人求我一医而不可得，你倒推三阻四？”哼了一声，道：“须知你过了这村，跪下来求我出手，我也未必理睬。”<br><br> 展昭恳切道：“在下怎会无视前辈神技，但今日确非良机。若他日在下患病，万里传书之时，还望孙兄施展回春妙手。”<br><br> 孙药神色这才有所缓和，却仍然冷冷道：“那时你趁早自己了断，我决不会去的。”<br><br> 展昭微微一笑：“前辈有药王遗风，仁心仁术，怎会置之不理。”<br><br> 孙药却细细看他一眼，淡淡道：“也罢，又不是我的命，我却为甚要替人担忧……但你必得去我家里一趟，也算是了了我的……了了我的心愿。”<br><br> 他说话古怪神色有异，展昭立刻便有所察觉，因拱手笑道：“敢不从命。”<br><br> 孙药铁青了脸，跨上山羊，径往决无道路之处走去，展昭解了缰绳翻身上马，山石枯木坎坷难行，马匹行来却比山羊更加困难许多，只颠着蹄子勉强跟上。<br><br> 在密林怪石之中迂回穿行，似乎盏茶工夫，转过了一道山尖，却见青青一林霜雪压枝的松树，令人心头一清，仔细看时，树枝掩映之中竟是一个青砖黑瓦的独门小院，倒象是他沿路所见的普通民居，牛圈羊栏一应俱全，扫的没有丝毫土砾的前院里一群鸡鹅摇摇摆摆……惟有门前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小童正翻检晾晒的一片药草，才有些象是个大夫所住之处。<br><br> 看着展昭愕然止步，孙药哈哈笑道：“世人皆是俗眼，以为奇人所居，如野人居于石洞山巅……错了错了！谁人没有七情六欲，谁又肯如野兽为伍？我这小小院落，窑洞冬暖夏凉，热炕头睡来不比硬生生的铜床玉枕好么？说什么山珍海味，皇帝拿御厨房来换，也未尝就能令我为他作上一道菜。”他爽然而笑，得意之极。<br><br> 展昭一笑，叹道：“孙兄不是红尘人物，怎会将那些俗套放在眼里。”<br><br> 孙药哼了一声，道：“你倒比小白有眼光……药儿将我的羊跟客人的马匹都照料着。”说着便将展昭拉入房中。<br><br> ********************<br><br> 孙药所居却是前房后窑，屋中药香浓郁悠长，金针药囊随手挂在桌旁，拱形墙上悬着一幅女子画像，与周围摆设大不相符，看来甚是突兀。展昭走进这屋子，一眼看到的便是此画。<br><br> 画中女子青裙迤地，黑发无华，如瀑布般一泻而下，几乎垂到了地上，长袖卷在臂肘处，露出了一串碧玉珠串，摇曳生姿，只看着这画耳边似乎就能听到玎玲作响。但这画最惑人心神之处，却是女子的一双眼睛。<br><br> 苍白如雪的面颊之上，一双眼如春天的湖水，清澈而温柔，却也如春天的湖水，透明而深沉，似乎有无形的旋涡，惑人心神，引人沉醉。<br><br> 展昭神色怔忪，他神智似乎也被这眼睛吸了进画中。<br><br> 孙药黯然轻叹，眼中却有淡淡满足之色。<br><br>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昭身子一震，转过眼去，涩然道：“前辈定要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幅画的么？”<br><br> 孙药颌首道：“现在你还急着要走么——若你肯留下让我为你探探脉象，这幅画我就送了给你。”<br><br> 展昭身躯剧震，木立半晌，强笑道：“请恕晚辈……不能从命！”<br><br> 孙药失声道：“为什么？你明明知道……”<br><br> 展昭淡淡道：“换个时机，不等前辈说话，在下无论如何答应前辈任何条件也要取得此画。但……当下公务在身，随身携带此物，怕玷污了，也怕折损了。还是前辈保管罢。”他本已震惊到了极致，心中惊涛骇浪翻腾不休，取舍之间千难万难。若今日一去，再想看到此画那就决无可能，但狠下心肠决然割舍，这话出口，全身立刻轻松无比，再无挂碍。再看孙药时，脸色已然难看到无法形容的地步。<br><br> 孙药紧握了双拳，呆呆半晌，忽然吁出了一口气：“反正她也死了，我又管闲事做甚！你爱这画也罢，不爱这画也罢，与我又有什么关系。罢罢，你现在就下山去罢，就当从未见过我。至于那些万病丹，就当我还了老朋友的情。今后再不用理会了。”他本是孤傲高绝之人，今日拉下了脸子给人说出这许多话来，自己也感难堪，当下长袖拂出将门震的大开，冷冷道：“你该走了。”<br><br> 展昭拱手一礼，再不迟疑，转身跨出门去，他后脚刚刚离开门槛，“碰”的一声大门已经紧紧闭住。<br><br> 那院中小童已将马牵了过来，笑道：“这位客人，老师可是叫你滚蛋了么？你的马我已给喂好，可以上路了。”<br><br> 展昭虽然心绪烦乱，见这小童如此乖觉也不免讶异，微笑道：“那可多谢你了。你却是怎么知道我要走的？”<br><br> 小童笑吟吟的道：“若你投了老师的缘法，他决不会让你只呆这么一会儿的。”<br><br> 展昭点头道：“你倒说的没错。”<br><br> 小童笑道：“下次你再被赶时，我一定也会给你准备些干粮的。”<br><br> 展昭摇头一笑，接过了小童手中递上来的缰绳，牵马出门，一跃而上。马蹄答答而去，平稳有致。<br><br><br> 第五章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br><br> 胡天八月即飞雪，何况是这中原尚冰寒未解的日子，出关之后一路向西北而来，北风卷地，百草衰折，远到天地交汇处微茫一片，镇日就是一片惨白毫无他色羼杂，眼睛也看的倦了。<br><br> 出京的第二十八日，展昭终于赶到了延州城外，远远看到城墙耸立，不禁松了口气，心中却知陕西经略安抚使范雍近日便驻在此地太守府中，正在思量着如何去拜见，鼻间忽然飘过若有若无的烤肉香味。<br><br> 展昭运足了目力向前往去，却见延州城外地土焦黑，残兵败旗有斜插在土上的，有倒在尸身之上的，都泛着火星冒着黑烟，随风摇曳，到处可见断去的肢体，伤口处凝结起黑色血块，只炙烧之处青烟袅袅。展昭出身书香门第，长而先涉江湖，再入官场，虽则见多识广，也只是武林火并，勾心斗角，那曾经历如此血腥地狱，已是看得呆了，待他陡然想到闻到的那烤肉香气竟是这尸体被火焰熏烤而出，不禁心中一阵烦恶。<br><br> 但他既然被发来此地，这等场景想必今后定然时时遇到，却也不能避开了不看。扫视之间，兵士们断臂残肢一一入眼，血肉模糊的手臂之上还紧紧握着刀枪刺入敌人胸膛之中，再看那夏国兵士之时，却与本朝兵士一般，死白的脸庞甚是稚嫩，不由得心中一动：他幼时读《吊古战场文》，抚卷沉思，只愿从戎杀敌，夺回失土。但今日到得战场之上，却忽然发觉，原来那如野兽一般的胡虏，却也与自己平日扶持的东京百姓，长相并无不同。<br><br> 只听身后有一男子的声音淡淡响起：“你看得不惯么，我已在这西北苦寒之地看了多年了……”<br><br> 展昭一惊，猛醒过来。听这人脚步凝滞，呼吸沉重，分明不会武功，自己心神震荡，竟未察觉。<br><br> 再转头看时，见那人身材高瘦，唇下三络花白胡须，年纪约莫五六十岁。展昭见他身穿紫色官袍，显是三品以上高官，心中早有计较，行了个大礼，恭敬的道：“下官展昭，拜见范大人。”原来这人正是鄜延、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延州知府范雍。<br><br> 范雍挥手道“免礼，张相公与兵部的札子，我已经收到。你便是展昭？被发来此地，可要辛苦了。”说罢一声长叹。<br><br> 展昭拱手道：“范大人何须叹息？朝廷将西北要塞，二十万将卒交与大人，显见圣眷深厚。”<br><br> 范雍怃然道：“我辈士子，自束冠读书，讲的便是一个'仁'，我却在这战场之上，当了屠夫。还讲什么圣眷、什么权柄。乃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以而用之……”<br><br> 展昭心道；明明就是一个正宗的读书人，何以与李元昊勾结？皇上莫不是太多心了？忽然一凛：此人在边境多年，不应是个腐儒，他如此造作，是何用意？难道此人消息灵通，已然知晓自己来意？双眉一轩，心下暗自警惕起来。<br><br> 范雍又是吟哦数句，这才正眼看向展昭：“展大人请随我来，长途辛苦，喝口茶水也好。”<br><br> 展昭笑道：“大人先请，下官后面跟着便是。”范雍脸色和缓了一些，微微点头，转身向城内走去。<br><br> 到得知府衙门花厅之中，范雍便忙不迭的叫上好茶，并让了展昭坐在客位。方殷勤笑道：“听说展大人曾是太史公笔下游侠一类人物，也算的上江湖上的名人？”<br><br> 展昭暗里一怔，忙抱拳道：“不敢，只是年轻气盛，在江湖上也曾薄有微名。”眼中却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意气飞扬的光芒，一闪即逝。<br><br> 范雍随和的道：“不必多礼，本官只是想起当年展大人耀武楼献技，圣上钦赐”御猫“大名的往事。当年展大人少年得志，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可是让人羡慕的很哪。哦……茶已上来了，请用。边鄙之地没什么好东西，展大人可别见笑。”<br><br> 展昭双手握着杯子，似在暖手，不经心的笑道：“下官哪里比的上经略大人弱冠以员外散骑常侍侍奉先帝，青年入阁，名扬天下，连先庄献太后也是青眼有加。皇上现在也时常与近臣谈起大人呢。”<br><br> 范雍眼角霍的一跳，举杯道：“此茶是千里迢迢从关内捎来，可是去年新采的秋茶顾渚紫笋，上品千金难买，可不易得。”<br><br> 展昭吹开了茶汤上的水沫，轻轻呷了口，点头道：“下官粗口，只觉得好喝，却尝不出甚味道来。”<br><br> 范雍见展昭只是装聋作哑，心里有气，挪了挪身子，干笑道：“展大人且放宽了心 ，你是天子近臣，立功无数，听说东京百姓在你出京之时设宴相送？圣上心里该有数的。此举定然也不过历练历练你罢了，想必在这里呆不久，回头定有恩旨下来。”<br><br> 展昭双眉一跳，知道自己若顺着他话意说下去，便有心存怨望之嫌，因淡淡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做臣子鞠躬尽瘁本是分内之事，圣上自有决断的。咱们何敢揣摩上意？”<br><br> 范雍想不到展昭如此不给面子，脸色一寒，端了茶起身道：“展大人长途跋涉想必劳累了，先去歇歇罢，回头本府派人给展大人安排安排。”<br><br> 展昭起身一揖：“边关事务繁多，下官叨扰大人多时，可别误了大人的公事……下官这就告辞了。”<br><br> 说罢又是一礼，退了出去，走出老远，范雍兀自怔营，半晌，才回过神来，叹道：“倒是听官场上流言纭纭，今日方见此人真颜色。”<br><br> 展昭还未出得经略府，身后即有人追了上来，大呼道：“展大人留步！经略大人有令，展大人暂不方便授职，请展大人去换了甲，委屈着先同守本城。”<br><br> 展昭一愕，定了身形，再去问那传命的小校，却问不出什么，颠来倒去只是“经略有命”、“展大人委屈”……不由得苦笑，也只能接了差使。<br><br> *****************<br><br> 边塞寒夜，月色凄冷，积雪深可及膝，眉上亦挂了一层冰凌，当班守夜的兵士也躲了进帐篷去。<br><br> 展昭却守在火堆前，四周寂寂无人，只有柴草燃烧时发出的毕剥声与呜呜的风声与他相伴。他本就畏冷，家乡又在江南，北地酷寒，即使火堆再旺，身上的棉衣也如冰块一般。<br><br> 展昭活动了下无知觉的双腿，眼耳仍不放松，注意着四周的动静。此时将近寅时，正是人最易感到疲倦的时刻，却也是偷袭的好时候。展昭眼中全是血丝，却仍全神贯注的守侯——这种事他早已习惯了，只不过延州天气更恶劣些罢了，却也不值什么。<br><br> 如同哨音的风声中，忽然有了少许异样，只是这微细的声音极难发觉，又是转瞬即逝，极难发觉，展昭却是双眉一棱，急忙趴在地上，侧耳细听……<br><br> 土地冻得结实，咚咚的闷响传得甚是清晰，展昭正疑惑间，一个念头闪过：这是马蹄包上了布！立刻站起身子，使出了内力高呼：“敌军夜袭——”<br><br> 一番兵荒马乱，连展昭在内，延州城外换防的驻军约五千余人，只来得及拿起了兵器，尚未摆好阵势，夏军黑压压的骑兵阵就杀了过来！<br><br> 慌乱间迎敌已然犯了大忌，夏军骑射又远胜宋军，展昭在步卒队中不知杀了多久，冰丸子也似的太阳已高悬在空中。夏军纵横草原却不善攻城，范雍也知，因此紧闭城门，决不派人出城救援，宋军前有强敌后无退路，绝望之下困兽般撕杀，夏军一时之间束手缚脚，竟不能取胜，战阵仍是犬牙交错，然宋军远非夏军敌手，渐渐的百不余一。<br><br> 展昭不擅兵马，功夫却是武林独步，他身旁夏军决不能今得身来，因此上夏军很快便注意到他，自是下了格杀令，百十来个铁甲骑士向展昭拥了过来。展昭武功精湛，却也耐不住这许多人齐齐杀来，已经疲惫万分的身体瞬间便多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他心中知道，城门已关，退路已断，此番若不能拼杀出去，只怕就葬身于此，被乱军踏成肉泥，不辩面目。但委实不愿死在此处，却实实已挥动不起手中宝剑，平日心神合一的巨阙此时在手中竟已如树枝木棒一般沉重。<br><br> 他眼前早已看不清敌人的来势，全凭本能出招，身体清楚的感觉枪尖刺来，刹时入肉，鲜血飞溅，却是没有丝毫感觉，只提足了十二分的内力本能厮杀，不知手下又死去了多少夏军。<br><br> 他平日手下屡屡超生，今日却将手脚放开的彻底，但以匹夫之力野战大军，武功纵高，也终究不敌，知道自己今次恐怕难得幸免，只是自己尚有多少心愿未了，此时……此时却是万万死不得的。<br><br> 申时将尽，宋军早已全军覆没，只余延州一座孤城，死死支撑着等待援军，而城外也只剩下展昭一人。他明知自己今日已是必死，心中求生之念却火炙一般，不肯熄灭，手臂虽已麻木，却木然挥舞不休，两只眸子早已被头上流下的血染成红色。<br><br> 眼看此人一次次好象要倒下去，却总也不倒，反而是围攻的人在渐渐减少，夏军大营中也渐渐骚动起来，有不少人挤挤挨挨的观战，都都竖起了大拇指叫道：“英雄！英雄！”草原之人虽然野蛮无礼，却是最重豪杰，展昭以一敌众，且略占上风，令得同袍都战意衰竭，在他们看来，反是大大的好汉了。<br><br> 夏营中忽然有人冷冷道：“这许多人连他一个也迟迟拾掇不下？都退开！”<br><br> 此言一出，围着展昭的兵士们都收了刀兵，闪在一旁，人群潮水般的分开，喧哗吵闹的夏军也立刻静如深山。大营深处，一个黑甲金盔的高大男子缓缓走出。<br><br> 展昭本已力竭，此时压力陡退，身子晃了晃，踉跄数步，猛然跪倒在地，只是强自以巨阙撑住了地面，这才没有完全躺倒在地。他疲倦欲死，只微微觉得情形不对，挣扎着斜瞥了那男子一眼，连长相也未看清，只来得及看到他身上服色，心中却霹雳一声炸雷响起：李元昊！<br><br> 这男子服色尊贵，赫然竟是少年时灭回鹘、破西凉，立下战功无数，即位后一统朝野权柄，抗衡宋辽两强邻而谋利的夏国英主，号称青天子的绝世枭雄李元昊。<br><br> 展昭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后退，但他强弩之末，李元昊哪会放在眼里，嘴角冷笑，抓起了腰后大弓，横扫而出。展昭举起巨阙格挡，却当啷一声，虎口发麻流血，这兵器谱之上有名的宝剑，竟连木制之物也字削得一个小缺口，便已跌落尘埃。展昭被这大力所撞，闷哼一声，又斜退数步。<br><br> 李元昊却一挑眉，怔然看了一眼手中强弓。他本是想以弓弦勒死这杀他部下无数的展昭，此时却只低声喃喃道：“水过遗香？”弃了弓，五指箕张，向展昭双肩抓去。<br><br> 展昭神智已不甚清楚，见状勉强闪身，却不提防脚下一具尸首横在那里，将他绊的几乎摔倒，晃了几晃这才站稳，但决斗之时岂容分神，李元昊嘿然一笑，左手早将他右肩抓住。展昭只觉得右肩剧痛，浑身一颤，左手成掌向李元昊胸膛要害之处拍出一掌，李元昊见他一掌轻飘飘而来，只道他已无力，只躲开了要害，右手成刀，切向展昭颈侧。展昭已闪避不及，只哼了一声，便晕了过去，那一掌却正正拍在李元昊右胸之上。<br><br> 李元昊微微一晃，站住了身形，木立半晌，“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br><br><br> 第六章 思君令人老 轩车来何迟<br><br> 见李元昊吐血，夏营中人皆都慌了，闹烘烘的去搀扶李元昊。<br><br> 李元昊手一挥，冷笑道：“我又不是被砍了手脚，这么一惊一乍的作什么？地下这人没死，让军医看看，然后押起来。”<br><br> 他这一吩咐却将亲兵弄的糊涂，张口想问，他口气却是无庸置疑。也就弯了腰去将展昭扶将起来。展昭昏晕在地，早无知觉，便似一摊泥一般，任人摆布着拖到军医营帐之中。<br><br> 李元昊看着亲兵将展昭送入军医帐中，便不再管，径自展眼向南望去，果然，淡淡天幕之下，细细一线黄尘忽隐忽现，渐渐变得粗了……<br><br> 仁宗宝元二年正月十四，夏主李元昊以诈和假降及声东击西之策，巧取金明寨。围延州据险设伏打援，以众击寡，大败宋援军。宋经略安抚使范雍疏于方略，不察夏军动向，指挥失措，招致大败。<br><br> 是役，宋军伤亡惨重，鄜延、环庆路副都部署刘平、巡检郭遵、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战死，多名将卒被俘，仁宗震怒，召参知政事吕夷简、龙图阁直学士包拯入觐商议。<br><br> 吕夷简、包拯的目光随着皇帝僵硬的步子来来回回，殿上气氛沉抑，只怕是掉一根针也听得见。<br><br> 皇帝忽然停下脚步，声音明显是经过压抑：“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堂堂大宋，竟然被蕞尔小国，且是臣属的党项所乘——若非党项天气严寒，粮草不足，延州等地不是尽归别姓了么？朕践祚以来，夙夜辛劳，不想大好江山，却无力守护周全……”说着声音已经哽咽起来。<br><br> 吕夷简声音沉痛：“陛下，李元昊此举，明是掠财，实则试探，若陛下姑息，其定然放纵不臣之心，现时党项尚是藓疥之疾，假以时日，恐成心腹之患。”<br><br> 包拯上前一步，奏道：“臣以为，单是党项，诸般都好处理，若是李元昊与我朝敌国联盟，那就棘手之极，此仗当然是要打的，但如何打法，还要考虑。”<br><br> 吕夷简冷冷道：“包大人此言，颇有放纵的意思，我天朝上国，还要顾忌一个小小蛮族不成？可怜展护卫为国捐躯，尸骨未寒，他主子就一点也不顾惜，反而为敌国想的头头是道。”<br><br> 包拯永远威严沉着的眼睛闪过一丝悲痛之色，快得好似从未出现过：“吕相此言差矣，包拯身在庙堂，所虑者皆为江山，个人恩怨，不能顾及。何况展护卫与包拯一殿为臣，虽借调开封府，仍份属同僚，还请吕相勿要辱及故人。至于如何打法，皇上自会决断。”<br><br> 吕夷简还想开口，皇帝已转过身来，淡淡道：“你们先退下罢，让朕再想想……唔……包卿留下，朕还有事。”<br><br> 看着吕夷简退下时妒恨的眼神，包拯心中殊无欢喜之色，他知道，皇帝要与他说什么。<br><br> 皇帝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展护卫，真的……没有一点消息？”<br><br> 包拯面色惨然：“自展护卫传回第一封信后，就再无消息。况据范雍的请罪折子，展护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力拒敌军，力竭而亡，连尸身也未抢回，落入党项军之手……应是无幸。皇上——”<br><br> 皇帝摇头叹道：“居然只传回一封信……也罢，若有合适人选包卿还要再行举荐。满朝之中，朕已无几人可以完全信任了。”<br><br> 包拯脸色晦暗，躬身道：“展护卫的身后之事……”<br><br> 皇帝抚额道：“按例子办就是，你曾在礼部，这些事难道不知？”<br><br> 包拯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展护卫以待罪之身而牺牲，是否厚仪臣不敢妄决。”<br><br> 皇帝无奈挥手：“展护卫也算为国而死，但既是待罪，就不宜太重，追赠个副将也就是了。”<br><br> 包拯心中一寒，将腹中尚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br><br> ***********************************<br><br> 窗外是望不到边的白杨林，有合抱之树，也有细弱嫩苗，显是栽培已久，密密麻麻连天空也难得窥见，只有风动之时树叶哗然，方能看到一角幽蓝天色。屋门挂的是却是一方竹帘，上绘垂柳荷塘，月色浮云，画意甚是幽静。窗扇支起半截，房内缓缓浮动的淡色青烟缓缓飘散到了外面，似乎将整个屋子特浸在了这奇异的香气之中。屋内陈设简单，只一床一几，却都是以红檀木精雕而成，上嵌细小玉石，精美绝伦。几上一张焦尾琴，主人时时拂拭，纤尘不染，几前蒲团下却垫着一大块绣出水乡风景的地毯，栩栩如生，仿佛看着这地毯，人已在洞庭湖畔闲采莲子，懒卧画船，耳边也似听到了萧萧雨声……墙上无物，铺了无数锦缎的软榻之侧却挂了桢宫装仕女的卷轴。<br><br>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br><br> 这已仿佛到了天上。却不知可否有神仙，能授凡人长生……<br><br> 竹帘轻动，裙角款摆，一个女子已挑起帘子进屋，走到锦榻之前，却不先看榻上伤者情势，却是痴痴望着墙上画幅，一双妙目中水色盈盈，凄苦无限。这女子看似双十年华，但眼角微微起皱，双鬓丝丝泛银，显是年纪已然不轻。<br><br> 榻上伤者似是昏迷之中也保持着警惕，只这微微动静，已使得他轻轻呻吟，醒转过来。<br><br> “你……”甫一醒转，立时感到不对 ，展昭翻身而起，压住了喉间险险溢出的痛呼，冷冷扫视了一遍周遭，眼中却飞快的掠过一丝疑惑。<br><br> “你醒来了。”女子似无半分讶异，连头也未回。<br><br> 展昭一眼瞥过那女子注视的画像，却怔了一瞬，这才开口：“这是哪里？”话甫出口，眼光已穿过了窗子看向外面。却是暗里吃了一惊。他明明记得自己力竭昏晕，下场自是被俘，理应远赴夏国，不然就是在军营之中牢牢看守，但看这里不但不象西夏境内，甚或也不象是寒冬，窗外白杨亭亭，枝叶繁茂——绝无丝毫北地气息。那这里却是何地？刚才醒转之时已经暗运真气，并无丝毫滞碍……他心底转过无数念头，也不过一刹那之间，这一切疑惑如雪球般越滚越大。脸上却不显露。<br><br> 那女子淡淡道：“这是大夏国回春谷内南牟宫，你放心，昊儿决不会来动你一个手指。”<br><br> 展昭沉声道：“你……”<br><br> 那女子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就是还想知道我是谁么？我就是李元昊的亲娘，夏国的太后。你还想问什么，只管说罢。”<br><br> 展昭见她步步抢在先机，倒有些踌躇起来。这女子如此做派，处处透出诡异，却显得正大光明。凝神细思，缓缓道：“原来是殿下救了在下……我皇上闻知殿下对大宋臣子友善，定要给贵国元昊大王多多的嘉奖。但在下如今伤势已稳，不敢久居殿下寝宫。还是及早告辞的为是。”说着便勉强起身，想要下床。<br><br> 哪知他伤势太过沉重，虽在这里好生用药治疗，毕竟不能立竿见影，闷哼一声，身子沉重的坠在地上，险些闭过气去。<br><br> 那女子眉毛一皱，立刻上前，展昭还未有动作，她已将展昭又扶了上榻，不由分说将纤细手指放在他左腕之上，沉吟道：“还没好……”说着双指一沉，向他胸前大穴切下。<br><br> 展昭适才没来得及闪过她把脉，心中已是忐忑，此刻却如本能一般，电光火石之间身子稍挪，她手指便已经错开。<br><br> 她显是有些惊讶，收回了手指，挑眉道：“你躲什么？我又不会害了你。”<br><br> 展昭笑道：“在下只不过是不敢再有劳殿下费心，请殿下莫要想的岔了。”<br><br> 她站起身来，低声道：“我知你决信不过夏国的太后，但……我若说我是你的姨娘，圣水宫宫主，你可信得过么？”<br><br> ！？<br><br> 展昭心田素来稳如井水，等闲之事决掀不起丁点波澜，但这句话却似大石入水，波浪四溅，不由得神色大变。<br><br> “圣水宫”本是昔年江湖之上极神秘的一个门派，在绿林黑道之间号令无碍，武功高绝神秘，门人行走江湖也是行踪飘忽，种种内幕外人难知，又犯了些江湖大忌，便被冠以魔教之名，联合清剿，他们武功虽高，却都是女子，加之有奸细内应，终在二十年前惨遭灭门，遗孑无余。<br><br> 但虽说无人逃出，毕竟漏网之鱼也是有的。展昭的母亲水悦然与展昭之父展锐一见钟情，费了好大力气破门出教，才得不理会圣水宫规矩，与展锐得成百年之好，这其中水悦然惟一的姐姐水怡然拼死襄助，终于将她送了出去，却不久就惨遭灭门，自己也陷在其中再无音讯。<br><br> 水悦然感激姐姐恩德，又心中怀疚，自幼年便时时与儿子谈起这个姐姐，展昭耳濡目染，也早就对这从未谋面的姨娘心怀孺慕。但却不知，这早被认为死去的姨娘，竟然未死，本该欣喜若狂，但相见于斯时斯地斯情斯景，却令他心中百般滋味，不知如何是好。<br><br> 沉吟良久，展昭涩然开口：“姨娘……我娘临去之时，还不知您的下落，我们……”<br><br> 水怡然冷淡的面容之上，终于浮出哀戚之色：“我到此后曾遣人打探，知道仇敌尚未死心。你爹爹不会武功，你娘又不爱武林中争斗……自然，也就不便相告了。”<br><br> 展昭哽咽道：“姨娘当年孤身一人自中原辗转到此，定是费劲了周折，我家受姨娘恩惠，却没有在姨娘最危急之时襄助一二，想来真……”<br><br> 水怡然定定看他半晌，叹息道：“好在一切都已过去，我现在日子过的也算舒心，前尘旧事，我已一概忘却了……若不是你身上非我圣水宫嫡系无缘修习的独门内力，我也认不出来，你便是妹妹的亲生血脉……”她微微笑了一笑：“既然你来了这里，就陪着姨娘罢。那宋国如何，又关我们圣水宫何事，左右都是杀人盈野，你既是我妹妹的亲子，那也与我亲生的一般，我定护你周全，你便安心在这里住下。”<br><br> 展昭微微一怔，双眉一轩就要开口，却被水怡然纤纤五指如拨弦般从他胸前划过。他猝不及防，晃了一晃，便已委顿在锦榻之上，脸色顿时苍白，缓缓道：“姨娘，我不能的……”水怡然一蹙眉，从他睡穴之上拂过，展昭话只来得及说了半句，便已沉沉入睡。<br><br> 水怡然摇了摇头，坐在一旁，怔怔出神。<br><br><br> 第七章 娥娥红粉妆 纤纤出素手<br><br> 入夜，星子烁动着冷眼，微风清凉，从树林之中直入窗扉之中，将那奇异的幽香也冲淡了不少， 展昭与水怡然一卧一坐，一个早入黑甜乡中人事不知，一个却是木然端坐凝神沉思，两人竟是谁也未曾察觉天色已黑得透了。<br><br> “娘？这是怎的了？”<br><br> 竹帘轻动处，高大男子掀帘进来。这男子身着一件箭袖褐袍，双眼却如苍鹰一般锐利迫人，令人一见之下心生畏惧，再也不会去留意他相貌装扮——虽不着甲胄，但鹫猛之势并不稍减，正是致令宋军折戟沉沙的夏主李元昊。<br><br> 水怡然身子陡然一震，缓缓道：“昊儿……”却将冰凉手指轻轻抚在展昭脸颊之上，眼中尽是怀念之色。<br><br> 李元昊见水怡然痴痴神情，深沉的眸中也不禁露出淡淡悲伤，本想开口，却又闭上了嘴，走近床前，皱眉看着展昭香甜睡去，冷笑道：“哼，这人在敌营之中尚如此大意，倒也令人佩服。”<br><br> 水怡然蹙眉道：“别这人来敌营去的。你敢莫还以为他是敌人吗？”<br><br> 李元昊淡淡道：“娘，孩儿不仅是是您的儿子，还是大夏国王，他却是大宋的御前护卫……”<br><br> 水怡然神色慈和，轻抚着展昭额前散落的头发，缓缓道：“身为大夏太后的外甥、国王的表兄，他还能飞到他天上去不成？”声音淡淡，李元昊却不知怎的，心中微微颤栗。<br><br> 但他母亲所言也确实很合他心意，因微笑道：“如此是最好不过，大夏男儿最重英雄，我也不愿将他一刀杀了。”<br><br> 水怡然定定看着展昭毫无变化的表情，突然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慢慢踱了出去。<br><br> 李元昊有些意外，两三步赶了上前，搀着水怡然，边走边道：“那娘，他就先放在您这里了？”<br><br> 水怡然向身后锦榻瞥了一眼，轻轻开口：“你那军医倒似兽医一般，再治下去他怕不死定了。我可是亲眼见了他刚送来时的惨相……若不是耽搁的不久，你打量他五日之内就能醒来？”<br><br> 李元昊一手挡开了拦住去路的树枝，笑道：“那是，娘的神医绝技，孩儿早就知晓。”<br><br> 水怡然却突然脸色一沉，再不说话，两人静悄悄迤俪而去，渐渐消失在密林尽头。<br><br> 待四周除了虫鸣外再无声息，锦榻之上被点了睡穴，沉沉入梦的展昭，却缓缓睁开了眼。<br><br> 他少年时遨游四海，颇多奇遇，这“移穴”的功夫，便是得自于一个垂死老丐。今日恰逢时机，将计就计，伪做被制，要探听明白这从未谋面的姨娘，贵为太后的长辈，是如何得知了自己身份；这样软语温柔，除了亲情之外，又是有何居心；最重要的，是她要对自己如何处置！<br><br> 佯睡之后所听所闻，倒不在他预料之外，这亲姨娘的意思，果然就是要他效力敌国。<br><br> 展昭脸色阴郁，慢慢下榻。此时不管他有甚么想头，首要之务却是要逃出此地。他自知自家事，若水怡然以姨甥之亲对他亲热，自己向重亲情，虽决不至于倒戈投敌，但临敌之时定有踌躇犹豫，难以决断。而听他母子二人的意思，虽末端细节有异，但大略相同，此消彼长之下，敌方胜券大增，自己却恰如龙游浅海，难以施展……他越想越是心惊，虽然胸臆之见依旧是烦恶难消，挪移之际喉头甜腥阵阵，但这无人看守的大好时机如白驹穿隙，稍纵即逝，如此情势，即便外头有暗桩埋伏，也是顾不得了，因一咬牙，蹑手蹑脚向外而去。<br><br> 树影婆娑，月色破碎，林中煞是阴森，展昭运足了耳力处处警惕，却直到出林都平安无事，展昭不禁皱起眉，心下越觉诡异。<br><br> 一出树林，眼前豁然开朗，碧草如绒将数十丈方圆地面都覆了起来，鲜美可爱，却是绝无人迹，展昭数月来所见都是漠漠黄土漫漫风沙，此时见此风物，宛若中原故地，也不由得呆了一呆。<br><br> 清风拂体，明月照人，和缓的空气却渐渐紧窒起来，波动着冰锋一般的寒气。<br><br> “倏——”<br><br> 展昭心中警兆突现，身体本能的滚落在地，避开了一枚闪动寒光飞旋而来的弯刀，刚刚站起，那弯刀赫然如有生命般回转过来，“噗”的一声刺入他右肩之上。<br><br> “唔！”展昭痛哼一声，伸手从后猛的拔起弯刀护住了前心。他身上没有任何兵器，连平素所用的袖箭也在被虏之后被搜得一干二净，这弯刀虽是使的不惯，也比空手对敌胜算大些。<br><br> 正是严阵以待，却听得“啪啪啪！”掌声响起，李元昊踏过草地，从树林之中施施然走来展昭对面。<br><br> 展昭眼角微微抽搐，手上力道加大，紧紧握住了弯刀。<br><br> 李元昊似乎并没有看到展昭的敌意，哈哈拍手而来，笑道：“伤上加伤仍不束手，不愧南侠之号。”<br><br> 展昭并不理会他的说话，只死死盯着李元昊举动。他脑中晕眩一阵紧似一阵，只勉强支撑住了不倒，却难从容开口应对。<br><br> 李元昊扑哧一声，竟笑了出来，指着他道：“你敌意何必如此之盛，就杀了我回去邀功，也得看人家认不认你这个'宋人'.”<br><br> 展昭身子一震，嘴角已有血液如小蛇般蜿蜒而下。<br><br> 李元昊叹道：“所谓造化弄人莫此为甚……我是知道，若论忠诚，宋廷那些簪缨辉煌的亲贵大臣恐怕也远不及你。但目前宋主已知晓你身世，再留恋又有何用——若你真的回去，迎接你的定然是包拯的三口铡刀，你信是不信？”<br><br> 展昭微微闭眼，惨然不语。<br><br> 李元昊轻蔑的道：“你如此忠诚，宋人又是如何对你？闲坐城头眼睁睁看你战死，呸！这也算是男人么？这也算是同袍战友么？？” 他声音越来越是激昂，倒似在替展昭不平。<br><br> 展昭半跪在地，身体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了伤势，还是因了李元昊这番话。他低低垂头，散落的头发却将表情遮的严严实实。<br><br> 李元昊走近两步，见他无动于衷，心下暗喜，又上前数步，伸出了双臂要将他扶起，大笑道：“久仰你是个大大的英雄，见面却更胜闻名……你看那江山如画，若能掌握手中却是多大快事？人生天地之间，轰轰烈烈，方无遗憾红尘里走了一遭！这才称得上纵横一世再无遗憾！你可愿归顺我麾下，一起做番大大的事业么！”他神色笃定，话中雄霸之气可吞山岳。自是以为展昭心灰之下必要投靠自己，志得意满已极。<br><br> 展昭低头不语，似也认同了他说话，顺着他手臂扶来，缓缓站起，猛一抬头间，眼光向李元昊身后闪去，神色惶惑，急喝道：“那……那是什么？” 李元昊陡一怔。他明白此地除了自己母子与亲信侍卫之外再无他人，却仍旧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待醒觉不对，业已迟了。<br><br> 颈侧微微一麻，李元昊浑身已经瘫软了下来。<br><br> 李元昊又惊又怒，喝道：“你想死么？解开了我穴道！”<br><br> 展昭拍手起身，微笑道：“正因展某不想死，因此才制住了大王。大王不必担心，展某决不会要了你的命。只是要借大王尊驾，将我送出此地。”<br><br> 李元昊恨恨道：“我以相惜之情对你，你却恩将仇报，算得上什么江湖上的豪杰！”<br><br> 展昭看他一眼，淡淡道：“只可惜你也不是单打独斗将展昭擒获的。”顿了一下，问道：“请问大王，出路在何处？”<br><br> 李元昊冷冷道：“你如此聪明，不会自己找么？”<br><br> 展昭笑道：“若大王要这样僵持下去却也无妨……只在下的点穴之术却与一般的不同，过得十二个时辰非但不能自解，反会演成重伤，阻塞经脉。大王若一意孤行，莫怪展某言之不预。”最后一句斩钉截铁，李元昊立刻脸色微变。<br><br> 默然半晌，李元昊终于开口：“你如何保证，我放了你后你会将我穴道解开？”<br><br> 展昭淡然道：“如今形势，由不得你不信……是么？”<br><br> 李元昊一怔，失笑道：“不错。”伸手指向崖下石壁：“出口便是此处。你可以走了。”<br><br> 展昭搭眼一看，道：“那边古怪，定有机关。还要请大王护送在下一程。”<br><br> 李元昊冷笑道：“枉我以为你是英雄，却原来如此胆小如鼠。”<br><br> 展昭正色道：“以我伤重乏力之躯，蹈此不测之地，怎能不步步为营，事事求全责备？纵然信得过大王，也不能以有用之身轻言冒险。”<br><br> 李元昊又是一呆，叹道：“本以为你只是一勇之夫……你为何非得为宋廷愚忠卖命？我适才所言决非虚妄，此番宋国大败宋主已诏告天下，你便在阵亡之列。你若回去，扫了他颜面这且不说，单就如何生还，你以为你随随便便造个谎言就能骗过去了吗？你与我有亲戚之好，我夏国虽小，若要做番事业，也不愁羽翼难施。你又何苦……”<br><br> 展昭截口道：“大王好意展某谢过。人各有志，大王就不必勉强了罢。”<br><br> “我便偏偏要勉强，看你如何！”<br><br> 淡淡声音忽然响起，李元昊忍不住脸上微露喜色，展昭却已是手足冰凉。<br><br> 这声音本是轻柔如水，现在却已冻结。<br><br> 轧轧声中，李元昊刚才所指的出口之处，石壁已经无声无息的升起，露出了一个幽深石洞，望里看去，石阶如永无休止般径直往下，伸入地底。水怡然正拾级而上，温柔的双眼此刻凛冽如霜。<br><br><br> 第八章 昔我同门友 高举振六翮<br><br> “我便偏偏要勉强，看你能如何！”<br><br> 水怡然缓缓走到展昭身前，便似没有看到正受制于人的儿子一般，一双眼只定定盯着展昭的神色。<br><br> 展昭竭尽心力，眼看就能逃脱，却被她一句话就粉碎了所有希望，看着水怡然从石洞来到他身前，只觉心中越来越是冰凉，喉间“咯咯”声响，再也压抑不住伤势发作，鲜血蜿蜒，无止息的从他紧闭嘴角淌出，将白色里衣渐渐染红。<br><br> 水怡然冷冷开口：“不错，我就知道，我水家女子的后代，定有能力自己脱困。”<br><br> 展昭用手背抹去了嘴角血流，冷冷道：“姨娘原来早有准备。”<br><br> 水怡然摇头道：“不，我哪里会有准备，不过忽然想到我的外甥不会是束手待毙之人罢了。可笑我这笨儿子却有些太自大了些。”<br><br> 李元昊脸上露出笑意：“以一时之辱，换得一名人材，这生意怎么说都是划得来的。”<br><br> 展昭木然半晌，冷冷道：“你们就不怕我玉石俱焚么？”<br><br> 李元昊脸色微变，水怡然却笑吟吟的道：“展家怎么会有冒昧无知的儿子。那我拼命将妹妹送出宫外嫁给你爹爹，眼光可真是差劲之极。”<br><br> 听水怡然提到自己父母，展昭陡的一震，一字一句的道：“杀人杀马，擒贼擒王，我拼了自己性命荣辱杀掉他，为我大宋解一心腹之患，有什么不该？”他说的艰难之极，倒不象是在对面前两人说话，而是在说服自己一般。<br><br> 水怡然敛了笑容，默然良久，缓缓道：“昭儿，你别要如此为难自己……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你自己不明白么？”<br><br> 展昭紧闭了口，一言不发。他已有些说不出话来。<br><br> 水怡然正色道：“若你只是我水家女子的后代，或可如此，但你爹爹秉性光明，决不会愿后人居然是个杀亲之徒。”<br><br> 李元昊叹道：“我这位姨夫岂不是有些太迂腐了。”<br><br> 水怡然微微笑道：“他虽然不羁世俗，却是位至诚至性的男子，当年我见他之时，他虽然啧啧赞我容光照人，却毫无贪鄙之色，便似我是好山好水诸类物事一般。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你外婆为阻挡他们成亲，以火焰针制你小姨之时，不惧你外婆威严武功，侃侃而谈，虽未打动了你外婆，却打动了我这旁观之人，否则我怎会趁你外婆走火入魔无法行动，而以少宫主之尊与属下们拼命，放走了他们两人。”<br><br> 她淡淡说来毫无动容之处，但展昭驰想当时情景，一个弱女子为了自己的妹妹，背弃母亲，与平日极亲近信任之人以命相搏，却是如何惨烈。他口中不禁轻叹了声，低下头去。<br><br> 若水怡然以武力相向，他却也不惧，只她这样软言细语，自己又怎能将这恩人加亲人，视同仇敌罪犯一般处置。更何况，就他狠得下心，伤势沉重，适才制住李元昊穴道已是费尽了力气，现在就是稍微抬手已经是艰难之极，想要出手那是万万不能了。<br><br> 水怡然平静的笑了笑，略带了些茫然：“更何况，我水家女子的后代，脑中怎会如蠢牛木马一般，只顾愚忠。宋家皇帝将你派到死地，已经够令你清醒了罢。昭儿，你说是么？”<br><br> 展昭陡然抬头，眸中迷茫混乱：“什么……你……”<br><br> 李元昊突然长叹道：“说起此事，表哥确实冤枉……你为什么不想想，你当年从一个江湖草莽直升御前侍卫皇帝的近臣。他们怎可能不对你进行一番调查。不然你又为什么被派到开封府给一个区区三品府尹使唤，而不是与同僚一般皇宫里当值。你当真从未想过么？”<br><br> 展昭怔怔道：“我拜托了包大人向皇上禀奏，要留在他身边的，决不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br><br> 水怡然柔声道：“你怎会是为了那些劳什子去做官。这我怎会不知。只不过，宋家皇帝却不是为了包拯的要求和你的目的，而将你派到包拯身边去的。”<br><br> 展昭面色惨白如纸：“你是说……你是说……”<br><br> 水怡然笃定点头道：“他们是因为你的身世而让你作官，也是因为你的身世而不愿你留在宫里。不然你如此武功才华，怎会如此草率的授职……你这般聪明的人，怎会想不到呢？”<br><br> 展昭身子晃了晃，勉强稳住，开口问道：“你们又是怎么知道？”<br><br> 李元昊笑道：“我也是一国之主，想查探个什么岂在话下。”<br><br> 展昭猛的捂住了心口，眼前发黑，踉跄退开，口中喃喃道：“让我……让我想想……想想……”<br><br> 李元昊与水怡然对视一眼，眸光中尽是得意之色。<br><br> 看着展昭神智昏沉，退入树林之中，李元昊低声道：“娘，你可真是厉害，本来孩儿一时大意中了他暗算，却被娘几句话便将情势翻转了过来。”<br><br> 水怡然略带迷惘的望向远方天际，淡淡道：“他的性情与他爹娘如出一辙，这种人的心思最是好猜。 ”<br><br> 李元昊讶然道：“娘，难道你……你刚才竟是在骗他？”<br><br> 水怡然摇头道：“我只是看了一品堂刚刚送来的昭儿的资料罢了。难道你不觉得，宋国对他的态度，很是怪异么？若联想到他的血缘……那便全然合理了。”<br><br> 李元昊低声道：“若我的臣子是这等身世，我也不会用他，不过宋人的心眼，也未免太小了些。”<br><br> 水怡然默然半晌，淡淡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却是已经领教过了的。”<br><br> 她上前随手拂开了李元昊的穴道，忧悒的转过了身，静静望着天际一缕浮云。<br><br> 李元昊立起身子，舒展了下手脚，笑道：“我以为真是什么独门的点穴功夫，因此不敢冒险，想不到他却是诳我的。”<br><br> 水怡然看向展昭消失的方向，说道：“他智计百出，我只是把住了一点，他宁愿伤了自己，也决不会伤了自己家人，这才放下心全力施为。不然也不会轻下决断的。”<br><br> 李元昊缓缓低下头去。这铁血的男子，也似在替展昭灰心。<br><br> 水怡然忽然道：“我已传了旨意，令一品堂众以隐蔽的方法，将展昭与我夏室的亲眷关系在江湖之上散布开去。”<br><br> 李元昊愕然抬头，立刻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眼中波光一闪，却仍是有些迟疑：“若展昭知道了娘的做法……”<br><br> 水怡然黯然道：“我只是选择了最有效的办法将他留下……若伤到了他，也只好日后补偿了。”<br><br> ***************************<br><br> 天色深沉，小星隐隐闪烁，倏倏北风已将整个东京城用寒气包裹了起来，开封府后园是处红衰翠减，早已不复半年前暗香浮动的夜色。<br><br> 乌鸦嘎的叫了声，从槐树上飞了起来，掠过苍白的钩月，划出一道诡异的曲线。暗影不易察觉的闪身翻上高约四丈的围墙，然后沉进了树影之中。<br><br> 后园是开封府诸人居所，甚是安静，深夜之中人人沉睡，门窗紧闭，青瓷鱼缸左近的屋子却虚掩着门扇。黑衣人诧异的停住了脚步，却不防脚下“吱”的一声，一只趁夜觅食的老鼠惊惶逃窜。<br><br> “吱呀”一声，门扇无风自动，掀了开来。<br><br> “我等你很久了。”<br><br> 顺手斟了杯酒，白玉堂斜斜飞起浓黑的眉，向着门外一笑。这笑容映在穿窗而入的冷冷星光中，分辨不出有几分轻蔑，几分敌意，又有几分不易看出的疑虑。<br><br> 既然行迹已露，又何必扭捏？欧阳春摇了摇头，落落大方的进门，坐在白玉堂对面。<br><br> “白兄深夜到得某家的屋子，有事么？”<br><br> 瞥了眼桌上一杯冷酒，白玉堂懒懒开口：“怎么？没事就不能登上欧阳大侠的三宝殿不成？”<br><br> 欧阳春不由一笑，拂了袍角端坐在椅上：“既然没事……门在那边，不送！”<br><br> 白玉堂眸中厉芒闪动，冷然道：“我自是有事！这数十天来，你去了哪里？”<br><br> 欧阳春漠然道：“某家去了哪里，似乎还不用白兄来管罢。”<br><br> 白玉堂眼角抽动，握紧了腰间长剑，屋内气氛陡的紧张了起来。欧阳春翘足而坐，神态却煞是轻松。<br><br> 白玉堂慢慢放松，忽然笑了起来：“果然不愧北侠风度。小弟此来只是想打探一事，望欧阳大哥不要见怪。”<br><br> 欧阳春早闻锦毛鼠白玉堂恣睢不羁，眼睛向来是长在头顶的，此时却是暗自惊奇，便也改容相向：“某家便托大叫声白五弟了。五弟有何事想问？若非有违道义，自然全盘相托决不隐瞒！”<br><br> 白玉堂心下一喜，便从脸上带了出来：“展昭曾说托了欧阳大哥守护开封府，你却去了这许多天不见踪影，小弟敢问，欧阳大哥可是去了西疆？”<br><br> 这“西疆”二字却似震雷一般炸响半空。欧阳春半晌无语。<br><br> 白玉堂眉毛纠结，吁了一口长气，慢慢道：“展兄那边出了什么事，欧阳大哥尽管说来。”<br><br> 欧阳春盯着白玉堂双眼，郑重道：“白五弟以为，个人恩义、国家安危，孰轻孰重？若你知交好友于国家有害，你将如何？”<br><br> 他此时问了这话出来，白玉堂先是莫名其妙，猛然一个冷战，脸上顿时刷白，喉中哽咽，艰难的问出声来：“你……你问这是什么意思？”<br><br> 欧阳春冷冷道：“你那知交好友展昭，已经归顺了党项的李元昊了！”<br><br> 白玉堂身形一晃，又稳了下来，寒声道：“好个北侠！展昭与你有何不解之仇！他推心置腹待你，你就如此回报么？！”<br><br> 欧阳春握手成拳，猛力向桌上砸下，怒道：“若我错待展昭，叫我兽咬鸟噬，死无全尸！”看了一眼白玉堂愕然面容，沉声道：“某家与他北南并称，很愿意污了他名头么？只是事实俱在。他眼下虽无祸国之举，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br><br> 白玉堂一跃而起，抽出剑来直指欧阳春，狠狠道：“你住口！他是何等样人我不知么？他宁可死了，也决不愿做出这等事！你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br><br> 欧阳春厉声道：“他因了什么君前无礼的谬事发往边疆，我心里担忧，又知道你近来在东京周遭，因此也去了陕西看看究竟。我在党项的都城兴庆府见到有一品堂的密探，抓了一个问了究竟……呸！”<br><br> 白玉堂脸色如纸一般毫无血色，声音冰凉，漠然道：“展昭就是展昭，他决无可能那样做！我这就去找他来，向你说个清楚明白！”说到最后，已是嘴唇颤抖，两只眼珠如伤狼般灼灼瞪视着欧阳春，饶是欧阳春如何镇定，也不禁背后出了一层冷汗。<br><br> 眼见他一边说一边向外退去，不数步就磕到台阶，身子猛的一歪，向后便倒。欧阳春赶上前伸手相扶，却被他反手一剑差点刺到面门，闪身避开时，白玉堂手掌拍地翻身而起，足尖在青瓷鱼缸轻轻一踩借力掠上墙头，恰恰一只夜鸟被惊而起，他眼中戾气发作，瞬间寒光闪烁，夜鸟来不及叫出声来，就已化做一团红雾。<br><br> 欧阳春闪头躲过，却仍然有几滴血溅在脸上，不由自主的一闭眼，再睁眼时眼前只有无边暗夜，那白影早已无影无踪。<br><br> 欧阳春顿足道：“这白老五也太急噪了些！还愿展昭念着旧情……唉！那人向来愚忠，既然知道自己是西夏贵胄，自然是效忠那边。如此……唉！他可肯为大宋留一豪杰么？”说罢连连摇头。<br><br><br> 第九章 一弹再三叹 慷慨有余哀<br><br> “展大人死的真惨啊！”小校摇头叹气。<br><br> “什……什么？你是说他死了？展昭死了？”白衣青年一把揪住他的胸甲，使力之大令得这强壮的大汉也“哎呦”一声痛呼出口，双手扒着白衣青年的手指，怒道：“放手！”<br><br> 白衣青年好似没有听到般，急切的道：“你说他死了？他真的死了？确定是死了！哈哈哈……”<br><br> 他仰天大笑，喜悦之极，手指却将小校的胸甲越捏越紧，笑声渐渐低了下去，两股泪水从他仰高的脸庞上流落下来，滴在干燥的沙地上，瞬间被沙砾吸的干干净净，全无痕迹。<br><br> 大营宋军众多，看到这边有了情况，都拥了过来，厉声喝止这擅闯大营挟持兵士的大胆狂徒，而他手中小校已经被毫无自觉的抓到几乎窒息，实在保持不了镇定自若的威武神态，哀告出声。<br><br> “大……大爷……放……我。”<br><br> 白衣青年听而不闻，喃喃道：“他死了……他真死了！”声音淡淡，那种喜悦之情却是谁也听得出来。<br><br> 自言自语了数声，猛然意识到手中脸部被憋得通红的小校，这才放开了他，笑道：“他是怎么死的？是力战而竭？是行刺被杀？”<br><br> 小校怔怔道：“大爷难道是展大人的……”<br><br> 看那小校畏缩的样子，白衣青年大笑出声：“我是他的朋友！我是他最好的朋友白玉堂！”<br><br> 小校原以为这人是展昭的生死仇敌，万万想不到竟会听到这种回答，愕然半晌，小心翼翼的道：“大爷……没什么不妥吧？还请大爷节哀啊。毕竟是人死不能复生，为国捐躯倒也堪称好汉……”<br><br> 白玉堂本来已往大营内走，听到他这话又折转了回来，怒道：“他怎可以这般轻易死去？西夏武士化外野人，在我看了也只是土鸡瓦狗不值一笑，他怎么可以死在这等人之手？与我锦毛鼠齐名之人如此下场？白五爷岂不也叫人看低了去？”<br><br> 说罢仰天一笑，剑鞘扬起，迅疾无比的画出一个大圈，衣衫随风而起，猎猎做响，众兵士只觉手腕剧痛，手上兵器拿捏不住，“嘁里哐啷”一阵杂乱响动，这些杀人利器业已掉落尘埃，毫无光彩。<br><br> 再抬头看白玉堂时，营中已经不见了他踪影，众兵士面面相觑，想以为这是做梦，但那面目通红喉中嘶哑做声的同僚与地上兵器腕上痛楚，却令得他们，怎样也欺骗不了自己。<br><br> 在兵士们疑神疑鬼之时，白玉堂已在大营后方的延州城内。<br><br> “你是说——没有收到展昭的尸体？”<br><br> 范雍脸色惨白：“……是……是。展昭的尸体未找回来，但是我等是亲眼看到，夏主李元昊将奄奄一息的展护卫扼死，尸身也被他带走……大侠？”<br><br> 白玉堂已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将范雍拉起：“你这官儿怎的如此糊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知不知道？这样就将展昭勘定阵亡，太也轻率！”<br><br> 范雍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心中暗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若非战事了结谁敢前去收尸。若不见尸首就是没死，当年被乱马踏成肉酱的杨家大郎岂非也活的好好的？”<br><br> 白玉堂却又怎知道范雍的心思，欣然道：“喂！你知不知夏都的所在？展昭定是被那李元昊抓去了，说不定正关在大牢之中，我可要去笑他到无地自容！”<br><br> 范雍心中嘀咕，却是不敢不听从白玉堂的吩咐，拿来地图展开，详细说道：“李逆巢穴在灵洲西平府，他现在将灵州改为兴州，号西平府为兴庆府——”<br><br> 未待他说完，白玉堂将地图一把抢过，倏忽遁去，空中留下戏谑的话：“你不用罗嗦了，地图给我！”<br><br> 蜡烛随风而灭，房中只余范雍一人与残烛相对，愕然不知所措，这遗失作战地图——仿佛也是不小的罪名。<br><br> *****************************<br><br> 正是傍晚。<br><br> 琴声如水，泠泠作响，清冷的旋律却进不得弹琴人的耳。<br><br> “嘣——”琴弦忽然断开，展昭指甲应声而裂，他却象是没感觉一般，淡淡道：“琴有琴灵，可是有人窃听？”<br><br> 李元昊倚在门框上，笑道：“怎么不弹了？”<br><br> 展昭轻瞥李元昊一眼，淡淡道：“你没别的事好干了吗？展昭一介病夫，还怕会逃走么？”<br><br> 李元昊唇角轻挑：“你想逃走也得等伤势痊愈，方有可能，否则即使我放你，你也出不了这回春谷。”<br><br> 展昭仿佛象是听到了什么极为荒谬之事，凝目注视着血滴自指上破裂之处涌出，大笑起来。<br><br> 李元昊怔了怔，笑道：“今儿咱们不谈什么军国大事，就当做表兄弟间闲话家常……表哥，你也别太拘束了自己。”<br><br> 展昭抬头看了李元昊一眼，止住了笑：“你想谈什么？”<br><br> 李元昊一手撑额，想了一想，弹指道：“我刚才在外面听到你琴技不错……难道你的师父是个文武兼备之士？”<br><br> 展昭摇头道：“展某琴技，是先母一手教习。”<br><br> 李元昊叹道：“只此琴声，就可以想见小姨绝代风华。表哥可愿弹奏一曲，让我也能多领略些小姨在生之时的风姿。也可稍微弥补遗憾。”<br><br> 展昭缓缓道：“……好。你想听什么曲子？”<br><br> 李元昊笑道：“我久居蛮荒，听过的曲子也不多，表哥就弹一首'烛影摇红'来听听罢。不然别的曲子朕也听不来什么。”<br><br> 展昭身躯一震，却仍是点了点头，从琴台下拿出一副新弦，装了上去，仔细调了调音色，将手指放了上去。<br><br> 乐声悠然而起，哀然婉然，旋即明快起来，如美人翔舞，飘忽不定，又如飞鸟轻扬，游移宛转，忽然曲调转高，泠泠数声，轻旋而下，仿若远处楼台歌声细细，虽是遥遥传来，每个调子却听得分明仔细……<br><br> 展昭手指上鲜血飞溅在地板上、琴弦上、衣袖上、衣襟上，甚至苍白的双颊也沾上了点点殷红，他却毫不在意，就象那血那伤是别人的，目光流转中，竟似有几分快意。<br><br> 琴声渐趋于无，奄然而止。他方才抬头看向仿佛已听的痴了的男子：“你还想听什么？”<br><br> 李元昊陡的惊醒，看到展昭身上、琴上斑斑血迹，悚然惊住。<br><br> 良久，李元昊长叹道：“你又何必？宋室烛影弓声千古疑案，你这追随青天矢志洗雪天下冤屈之人却视同不见反而要为皇室避讳？”<br><br> 展昭目光冰锋一般向李元昊盯视，李元昊却神色诚恳，毫无伪饰之色。<br><br> 展昭移开目光，沉声道：“大王此言展昭却不知何意，若陛下觉得有疑点，何妨作为原告且到开封府包大人堂上击鼓鸣冤？包大人自会受理。”<br><br> 李元昊一窒，苦笑道：“好锋利的三寸舌！”<br><br> 展昭冷冷道：“展某并非利口，只是凡事须依理而行。展某只不过以常理回答大王的问话罢了。”<br><br> 李元昊凝视展昭，摇头道：“真男子有仇必报有恩必酬。你心中，难道真的没有半分怨恨么……”说罢叹息一声，拂袖而去。<br><br> 怨恨……么？自然是怨恨的。他出生入死多年，到头来却被朝廷皇帝如此对待，若是换了别人，即便不反戈相向，岂不是也要心灰意冷，黯然而退？<br><br> 但他又岂是别人？他离江湖入仕途，受尽耻笑白眼，却是为了什么？为了光耀门楣么？他父亲当年挂冠归去以遨游四海为志，他母亲武林奇人不屑官场，若不是父母早亡，就他投身官场，父母面前也难以应付；若说是为了君父提携精忠报国……自己却是从来对那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的“名句”嗤之以鼻。<br><br> 展昭猛然抬起头来。眸如铁石。<br><br> 若都不是这些，我却是为了什么要入官场要披着四品红衫？<br><br> 青天……青天！<br><br> 若朝廷无包拯，自己可会入仕么？<br><br> 若包拯并非豁出性命也要秉公执法之人，自己可会跟随他么？<br><br> 若开封府并非百姓心中湛湛青天，最后的希望，自己可会不畏生死不避斧钺不离不弃么？<br><br> 他霍的立起，拳头越捏越紧，血滴如流水般涓涓而下，口中喃喃道：“展昭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也不会去妄想这世间处处青天，惟愿，惟愿守护这仅有的青天而已……即使……即使……”他声音渐低，眼中浓重的悲哀之色仿佛已经刻印在了瞳孔之上，神色却是逐渐决绝起来。<br><br><br> 第十章 四顾何茫茫 东风摇百草<br><br> 窗外风过无痕，引得树叶喧然，却是更显寂静。<br><br> 展昭耳朵微动，慢慢开口：“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锦毛鼠是这般拘束的人么？”<br><br> 白玉堂自窗外一跃而入，四目相对，心中皆升起无尽的酸涩，却是不知从何说起。<br><br> 清夜无尘，好风如水，明月初升，光华幽冷，银色的光芒如轻纱般笼罩了互相注视的目光，两双眸子竟然都有些看不清对面熟悉的面容……<br><br> 白玉堂深深吸了口气：“猫……展昭，你……我听到你与李元昊的说话。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决不会投敌！”他努力让自己的话象自己的面容一样平静，但狂喜之下，怎能压抑得住，嘴唇与声音都微微的颤抖起来。<br><br> 展昭淡然道：“你是好酒之人，我这里无酒可饮，就以茶代酒，如何？”说罢起身走向屋外茶炉处。<br><br> 白玉堂一怔，疑惑的道：“怎么？他将你武功禁制住了，你逃不出去么？”<br><br> 展昭转过了脸，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br><br> 白玉堂以为自己猜的没错，猛拍了下展昭的背，大笑道：“你怕什么羞？白爷爷轻功不差于你，带你出去便是。管教神不知鬼不觉返回延州。”说罢伸手就向展昭胳膊抓来。<br><br> 展昭轻轻一让，躲过白玉堂伸来的双手，冷冷道：“你这人好不晓事，我可拜托你带我出去了么？”<br><br> 白玉堂终于觉来不对，心中一阵疑惑：“你，你傻了啊？”说着上下仔细端详起他来 .<br><br> 粗粗看来依旧蓝衣白带，却是换了一番模样：他鬓发一丝不乱、水缎蓝袍在月光下静静的闪着高贵润泽的光芒。再看这间屋子，虽不奢华，却隐隐透着高雅，琴、几、书、画无不精致绝伦，岂是开封府中展护卫的蜗居可比。<br><br> 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平素展昭一身俭朴，看也罢了，此时焕然高贵，连气质也似改变，高傲漠然之姿竟令人无端端望而生畏，哪里还有当初亲切温和的模样。<br><br> 白玉堂的心渐渐冷却，忍不住就要狂笑出口。他为展昭之事，数十日不眠不休，寻遍北疆，一次又一次绝望侵袭，一次又一次重燃希望，早已心力交瘁，只是凭着那个展昭未死的念头，方才支持至今，费尽辛劳，才见到这个人——那知相见争如不见，数月离别，平生知己竟似陌路相逢，生疏冷漠一至于斯。身躯晃了晃，点头道：“是这样……”伸手就向腰间宝剑摸去，却忽然眼前一黑，向后便倒。<br><br> 展昭大惊，一把揽住了白玉堂身体，想来想去，无可奈何，只好将他搀上锦榻，平放了下来。默然看着人事不知的白玉堂，展昭忍不住长叹一声，点了点头，神色却是一阵索然。<br><br> 水怡然捧着药碗走进屋子，第一眼便看到了昏晕的白玉堂，不禁一怔：“昭儿，这是？”<br><br> 展昭道：“他是我的……我的朋友。”<br><br> 水怡然移步走近，伸出一根手指搭在白玉堂脉门之上，半晌，扭头笑道：“不打紧，只是倦得狠了，是以如此，让他睡一觉就会没事。”<br><br> 展昭淡淡苦笑：“今次之事，姨娘，就当做没有看到好么？”他明明知道这话出口，又不知要被水怡然母子如何猜度利用，但却是非说不可。<br><br> 水怡然微微一愕，微笑道：“你放心……既然你开了这口，姨娘还能难为他不成？就昊儿也决不至于的。”<br><br> 展昭捏紧了拳头，又放松了下来，释然一笑：“多谢姨娘了。”<br><br> 水怡然抿唇一笑：“只要你不总气着了姨娘，就算孝敬了，也不用多谢来多谢去的。”<br><br> 展昭眉宇间浮起为难之色，苦笑道：“这……姨娘……”<br><br> 水怡然看他已不是一副死倔的模样，心中微微欢喜，放下了手中药碗，说道：“你仔细着喝了药，我先去了。”说罢转身而去，身姿甚是轻盈。<br><br> 展昭看着她离开，刚才已经打开了的拳头，却又不知不觉的紧紧握住了。<br><br> 白玉堂悠悠醒转，发现自己竟倒在软榻之上，借着烛光搜寻，罗帷轻扬中，展昭倚窗而立，微微仰头，蓝衣随风飘摇，身边一个小小药碗，放在几上。他心中一动，想起昏倒前的事，心头便似冰水泼炭，寒意涌上心头，将心脏几乎冻住了。<br><br> 展昭微觉身后人的呼吸有异，便知道白玉堂醒了。轻轻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无论怎样的境遇，都只有去面对，并不是你逃避，就可以逃的过去。<br><br> 白玉堂艰涩的开口：“猫儿……你对我说，我在做梦，我……我听到的都是……都是你不愿连累于我。”忽然抬起头来，眼眸如流星般璀璨，“是！肯定是！！你这笨猫，是不是被人威胁了？是不是？是不是？”<br><br> 展昭唇角挑起笑纹：“各为其主也罢，我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宋主对我如此刻薄寡恩？但昔日朋友可别疏远了我。”说着就走到屋外去取煮好的茶。<br><br> 白玉堂心中一凉，顿时住口，闭上了眼，嘴角褶起痛苦的皱纹……这年少成名，恣睢狂傲的青年，何曾如此，将一时的脆弱，展现人前？<br><br> 再睁开眼时，白玉堂已非适才那摸样，清棱棱的凤眼折射的是冰冷的光芒。<br><br> 展昭捧进一个精致茶壶，向几上两枚兔毫盏中倾注而下，满杯而止，捧了一杯递向白玉堂，笑道：“白兄，这里没有女儿红……且以茶当酒罢。”<br><br> 白玉堂长身而起，衣袖轻挥间已将展昭手中茶盏拂落，冷然道：“嘿嘿，居然是大宋贡茶——瑞云翔龙！这茶，是你饮的么？哼！念在你如今身负重伤，白五爷杀了你未免胜之不武，等你养好了伤，定要你在我剑下横尸五步！”冷光闪耀间，画影已出鞘，向脚下虚虚划过，再不说话，掀起门上竹帘，头也不回，扬长而去。<br><br> 走到门口，白玉堂忽的停住脚步，缓缓道：“若是你在延州之役死去……你至少……”<br><br> 展昭动也不动，直视着白玉堂的背影在浓黑的夜幕中消失，脸上如石像一般，丝毫表情也无。<br><br> 天边星子微明，正是四更时候，御书房中灯火通明，门外走廊中太监侍卫木雕石刻般向外立着，却都是额头见汗，平日那种黎明前困乏的神情早已被御书房中的君臣激争惊散。<br><br> 御书房中。<br><br> “若以同僚为牺牲，臣不敢奉诏！”范仲淹嘴角抿出严厉的线条。手指紧捏着笏版，使力之大，已经令指头颜色变为暗青。<br><br> 赵桢气的脸色煞白，背着手在房中转圈子，一不小心，一平如水的青石地面差点将这位素来宽容温和的皇帝绊上一跤。看这素以极言敢谏闻名的大臣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平时那博大心胸却不知去了哪里，只是咬着牙，想气想笑，踱到书案前时，顺手抓起了玉石镇纸，本是想照着他直甩过去，玉石冰凉，才将他焦躁愤怒的情绪稍稍按下。<br><br> 把玩着玉石镇纸，赵桢冷冷道：“范雍党附逆臣，虽罪恶不彰，但朕如何能将西疆重地交托此人？你若与朕异地而处，你敢么？”<br><br> 范仲淹抬头抗声道：“范雍若有罪，皇上自当下旨大理寺锁拿到京，三司会审，要藉一小小罪名罢黜大臣，恐令天下心寒。”<br><br> 赵桢默然半晌，低声道：“他与展昭曾经暗中交通，前次有密报他军中西域全图遗失，也是与此人有关。”说完紧闭嘴唇，眉宇阴郁。<br><br> 范仲淹一惊，拱手道：“展护卫不是皇上派去……”见到皇帝阴沉脸色，不敢再言。<br><br> 赵桢长嘘一口气，淡淡道：“这事也不须瞒你。展昭自从到了延州，就与西夏暗有勾结，幸好范雍与朝廷也不是一心，倒是阴差阳错，延州虽是大败，却也未伤我军根骨。”<br><br> 范仲淹愕然道：“皇上？”<br><br> 赵桢摇了摇头，将手一拍，一个身着黑衣头蒙黑布，只露出双眼与口鼻的瘦小男子从层层帷幕之后揭帘而出。<br><br> 范仲淹耸身而起挡住赵桢，张口就要呼救，眼前黑影一闪，顿觉身子麻痹，喉头咯咯做响，却已经无法说话。他也曾听闻江湖种种玄功法门，只当做齐东野语，如今却知自己是被人点了穴道，心下大骇，扭头向赵桢看去，只盼望皇帝能够脱身。<br><br> 赵桢却施施然从他背后走出，看了一眼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也觉好笑，命道：“解开了范大人穴道，你且将探得之事与范大人仔细说了。”<br><br> ***********************<br><br> 宝元二年十月初四，大宋皇帝下诏，以延州知州陕西经略安抚使范雍遗失军图，且昏聩不查，令夏谍可参预军机，致宋军损兵折将之罪锁拿入京。命右司谏韩琦暂署军务。<br><br> 明年，即康定元年二月，上召饶州知州范仲淹为龙图阁直学士，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br><br><br> 第十一章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br><br> 初夏的兴州，虽是关外，杨柳春风也万里吹度，连续数日艳阳当空，一碧万里，远处贺兰山脉犹如洗拭一净，深深青碧如同玉石。兴庆府内外，微雨才过，土膏润泽，草色青青，水波明澈，端的是个好天。人们心中纵有千般不悦，被这冰爽的风迎面拂过，也会不自觉的愁眉暂解，笑颜乍开……<br><br> 只是良辰良景，好酒好花，看在展昭眼中，却是更勾惆怅。只因这兴庆州虽是万里蛮荒之地，但草原之上水草丰茂，又有贺兰山挡住了西北极寒之地吹过的苦寒朔风，许多到过江南之人，定居此地，想念那繁华佳丽之地，便自许此地为塞上江南，倒也聊慰心田。展昭家在江南，来到边塞已是数月，满眼黄沙，忽然看到这水波碧草满眼皆绿的景色，未免心中一动，便想起家乡，想起开封起来，虽然心如铁石，一时间也难免有些郁郁。<br><br> 李元昊却是驾马走在他前方，偶尔回头看到他神色，心念一动，便知端的，因笑道：“这里虽号称江南，却并不比那等地方缠绵，草原之上天高云淡，正是骏马奔腾，苍鹰遨游的开阔之地。那中原景致，不过是富贵温柔，连天空中飞的鸟儿，也只是黄莺喜鹊，没什么意思。”<br><br> 展昭自是知道他意欲何指，抬头看了看澄净天色，说道：“大王说的甚是。不过心之所在，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却也没什么拘束罢了。”<br><br> 李元昊淡淡“哦”了一声，转过头去，心中暗忖：这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虽然已经低头，却是还有些勉强，也只能慢慢调教。一眼瞥见旁边兵士手臂之上一只海冬青目光炯炯的站立，森然桀骜，不由得又转头看了展昭一眼，心中冷笑：有些人，也象是海冬青一般，不是容易驯服的……不过，我也终有驯他的法子……<br><br> **************************************<br><br> 此日正值六日一度的“常参”，勤政殿前的白石高台上，文武官员三三两两走来，或低声谈论，或高声招呼，似乎与平日并无二致，再加细看，中枢重臣，谟宁令野利仁荣与汉臣枢密张绛、侍中徐敏脸色凝重，虽在殿前，却不进去，三人正在商议着什么，声音虽低，三人却脸色都不轻松，皱眉激辩，他们平日都是宰臣风度，心中喜恶再不至形诸颜色的，此日却与平时大相径庭。足见今日的“常参”，许有大事。<br><br> 这三人话罢，却似并没有谈出个什么结果，野利仁荣面色僵冷，拂袖而去，两个汉臣对视一眼，直入大殿，均是脸色涨红，竟似起了争执。别的官员冷眼旁观，心下暗自警惕，脸上虽不带出半点，只是闲聊说笑之兴已然消退得一干二净。眼看三人入殿，便各依品级，鱼贯而行。<br><br> “皇帝陛下驾到——”<br><br> 司礼官一声高呼，阶下百官都匍匐跪地，舞蹈下拜。<br><br> 只听的靴声蘖蘖轻响，旋又止住，众臣知道皇帝已经坐在龙椅上，方才抬头。却见李元昊唇角带笑，目光柔和，似乎心情甚好，大异平日，再联系起适才三位中枢重臣的模样，这庄严大殿之上，人人各怀心思，却平空多了种诡异的气氛。<br><br> 李元昊却不理会群臣的心思，也装着没看到野利仁荣的黑脸，径自道“今日有一桩喜事——朕的表兄要进入朝堂，为国家效力了。”<br><br> 群臣连忙贺喜：“恭喜陛下，我大夏又多一栋梁。”<br><br> 李元昊继续道：“朕的表兄多年游历宋国，闯荡江湖，文武双全，诸位看安排什么职位好呢？”<br><br> 张绛出班奏道：“既是文武双全，不妨到枢密院来，也好填补人才，何况我枢密院正急需此类熟悉宋国的官员。”<br><br> 徐敏也帮腔：“正是，我国与宋征战连年，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张大人说的很有道理。”<br><br> 李元昊点头赞道：“二卿所说，是谋国之言。”<br><br> 野利仁荣忽然道：“陛下！先不忙说这件事，总该让臣等领略一下这位宗亲的风采，再看他愿去哪里，择优安排才是。”他将宗亲二字重音吐出，双眼毫不放松的盯视李元昊。<br><br> 李元昊并不生气，笑着向后招手：“你且上殿，与日后同僚亲近亲近。”<br><br> 群臣好奇的向上看去，果然在帝座左方的玉帘后有一道人影若隐若现，听到李元昊召唤，那人随声走出，群臣眼前一亮，心中都是赞叹：“好人品！”<br><br> 一身蓝色长袍，腰系月白宽带，黑发上束着与腰带同色的发带，披散而下，越发显得肤色苍白中带着一股冷冷的黯青，瘦削的脸庞上嵌着一双黑嗔嗔的眸子，深不见底。眉毛浓黑上挑，薄唇紧抿出下划的线条，虽然初看之下温柔谦和，却流露出亲而难犯的凛然之气。<br><br> 此人虽是一见之下，使人顿生好感，但是——这样一个斯文男子，先不论其是否“文武双全”，单就他居然是被皇帝郑而重之的延请上殿，便在众臣心里种下一个老大疑团。<br><br> 李元昊大笑：“表兄，看来他们对你的身手都不信任哪。”<br><br> 男子淡淡道：“展某武功，不足挂齿——身手再高，也非万人敌。”<br><br> 李元昊呆了一呆，旋又笑道：“何必这样自谦。就展露一番，有何不可？”<br><br> 男子冷冷道：“大王朝中臣子官爵品级，都是比武而来？”<br><br> 李元昊甚是尴尬，又一转念，唇角勾起讥诮：“也是，你怎么用得着展露身手——一提名号，就知分量。”提高声音，向殿下众人道：“这就是宋国武林号称南侠的绝代高手，宋国皇帝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的展昭！”满意的看着展昭霎时间面如死灰，紧紧咬住了嘴唇。<br><br> 张绛面向人群，大声道：“陛下圣明烛照，洞见万里，这位……展大侠，却是陛下早就安排在宋国，多年忍辱负重，堪称忠义无双啊。”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七嘴八舌，无非是夸赞展昭的诸般说辞，展昭眼中本是冷淡不屑，听到他振振有辞的说话，也不禁苦笑起来。<br><br> 李元昊满意的一笑，侧头向徐敏问道：“有何适合展昭的官职？”<br><br> 野利仁荣抢在徐敏之前答到：“陛下，臣以为，展大侠既有经验，那有两个职位供选。”<br><br> 李元昊道：“哦？说来听听。”<br><br> 野利仁荣道：“就展大侠的历练，既可任命为御前侍卫总管，又可为专司曲直的'和断官'，也是身尊位显。”他身为党项贵胄，又是李元昊心腹，自是明了展昭身份，不愿他介入机密太深，料想李元昊是定然不愿将这随时可能反噬主人的猛虎置于身侧的。<br><br> 李元昊将手一拍，大笑道：“仁荣说的深得朕心，好！就命展昭为我大夏御前侍卫总管。”瞥了眼身侧那僵硬的男子，“兼枢密院副使！”<br><br> 司礼官捧出一套镂金为冠，紫袍金带的二品武官服，轻声提醒展昭：“展大人，快谢恩哪？”<br><br> 展昭一挑眉，拱手道：“不敢……草野闲人放肆已久，连宋国皇上都不愿将我放在身边，只做捕快衙役般使唤，恐怕难以胜任总管之职，还请大王收回成命。展昭不胜惶恐。”<br><br> 野利仁荣一愕，却决不会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急切上前跪倒：“陛下，展昭所言有理。宋国典章文物向来凌驾当世，不如请展大侠协助臣下，将我国法制逐一完善，贻德后代，功在千秋啊！”<br><br> 李元昊冷然道：“仁荣，念你大病未愈身子不好，朕给假三日，回家好好休息去罢。”<br><br> 携了展昭的手，径直向后而去，展昭眼中冷光闪过，甩开了李元昊的手，拱手躬身道：“展某怎敢与大王同行，大王先请。”<br><br> 李元昊哈哈一笑，将手重重搭在展昭肩上，展昭暗中使力挣脱，却仿佛被千斤大石压制，竟然卸之不下，胸口剧烈起伏数下，强自按捺住了心中动手抽剑的冲动。<br><br> 李元昊察言观色，看到展昭无可奈何的神情，满意一笑，就这般与展昭亲密无间的扬长而去。<br><br> 司礼官疾声呼道：“退朝……”这才提起了官袍下摆，狼狈不堪的向李元昊离开的方向追去。<br><br><br> 第十二章 去者日以疏 生者日已亲<br><br> 范仲淹自从领旨赴任延州之后，就领着一众书办下属一头扎进了兵部吏部，查阅积年档案，调出当下延州陕西一带官员名册与军籍案卷，镇日手不释卷，夜夜书房都是明烛高烧，案卷狼籍，墨汁蘸馒头这种事也不知干了多少，但案牍之中千头万绪，有时似乎觉得心里有了底，前途渐明朗，随即却陷入一个更大的迷团之中，更是茫然无措，不知何解。但他心志坚毅，不是轻言放弃之人，愈是艰难愈是逆流而上，因此也更是费心劳力，短短数月，便似换了一个人，脸色蜡黄发青，旧衣衫一概都要拿去重新改过。<br><br> 皇帝本也知他辛苦，特免了他常朝之礼，也是许久不见，一次朝上临时商议西疆军务，临时将他召来大殿咨询，他只换了朝服匆忙赶来，这数月前修饰整洁，鬓发齐楚的大学士此时潦倒狼狈的模样，竟是将满朝同僚，齐齐吓住，皇帝这才强行派了个御医晨昏照顾，免得他求全心切，却将自己身体先搞坏了。此后总算饮食有了时辰，身边也有人调理，先前憔悴之态好了很多。<br><br> 但他身边无人商议，看着满朝文武同僚本也不乏有智有谋之辈，但他已知道这并非是一件普通的差使，圣上有萧墙之忧不为无因。他看这个也有疑点，看那个也不地道，总之竟然是没个人可以腹心相托。<br><br> 仔细端详着档案之中历年宋夏之争，范仲淹眉头的“川”字蹙的更深，骨节棱起的手指也不自觉的开始一下一下的敲击着书案。<br><br> “范大人，草民见礼！”<br><br> 清湛嗓音陡的响起，将范仲淹从沉思之中惊醒过来，却见窗棂洞开，一个白衣青年拄剑坐在窗台之上，大模大样，意态悠闲，身后却立着一个满脸焦急惶惑的小童来，正是自己的书童砚儿。看砚儿动弹不得的模样，若是在半年之前他定然诧异，如今却知这是点穴之术。<br><br> 微微一笑，范仲淹抚髯道：“是哪一位武林豪客？找本官有事么？<br><br> 那白衣青年大笑道：“在下白玉堂，闻得范仲淹大人已经受了皇命，要去跟夏国打仗？”笑声爽朗中带着森然杀气，连他身后动弹不得的砚儿也泛出一身鸡皮疙瘩，恐惧的盯着他手上的宝剑。<br><br> 范仲淹惊奇的看了一眼白玉堂，说道：“国家大政，你问来作什么？”神色立刻凌厉了起来。<br><br> 白玉堂却是一脸满不在乎的左手撑窗一跃下地，走到范仲淹桌案前，拿起桌上卷宗胡乱翻着，道：“能有什么事，只不过想来自荐而已。”<br><br> 范仲淹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若有心报国，不如去兵部投军，几仗打下来凭着功勋挣份功名，才是正途。我这里并不管这些事，也不会给人开幸进之门。”<br><br> 他说的严厉，白玉堂却笑了起来：“你别小看了我，我无拘无束，要那劳什子功名作什么？只不过想来助大人你一臂之力，也为我了个心愿而已。”<br><br> 范仲淹紧紧盯住了他，心中踌躇着道：“白大侠瞒过了这许多护卫兵士直入内堂，论这份武功那是没得说的，我心里也极佩服。只是国家朝廷，必以纯心事之，你想报什么恩怨情仇，在军中怕是不能的。”<br><br> 白玉堂淡淡：“这么说来，你还是信不过我。”<br><br> 范仲淹重重吁出一口气，沉沉开口：“我极爱交朋友，白大侠爽朗英风一见之下令人忘俗，但本经略身负国家重任，决不能以私心……”<br><br> 他话未说完，白玉堂已是笑着摆手：“你以为我只是两个肩膀抗着一张嘴来吃你的么？这里有些东西，想必是用的着的。”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叠雪白布帛，大约一指薄厚，上面却都淡淡的拓印着黑色字迹。便向范仲淹递了过来。<br><br> 范仲淹一怔，方笑道：“这是什么东西……”伸手接过，摊开一看，口中顿时再也说不出话。<br><br> ……战时，各部，取正军一，负担一，为一抄。马、驼各一，给正军之用也。病毙皆不再与……擒生军制，十万常军，正军其三，负担其七，另有泼喜迭二百众……御国内六班直五千也，三番宿卫……左、右厢十二监军司制，豪右亲贵为帅，左厢神勇军司驻弥陀洞，祥祐军司驻石州，嘉宁军司驻宥州，静塞军司驻韦州，西寿保泰军司驻柔狼山北，卓啰和南军司驻黄河北岸……<br><br> 这赫然竟是兵部百探不得的夏国军制机密！<br><br> 范仲淹张大了口，半晌说不出话来，双手抖索着匆忙翻阅，忽然又瞪大了眼直愣愣的看向白玉堂，好似他突然变做了怪物一般。<br><br> 白玉堂也似有些不自在的踱出两步，方道：“这份见面礼可满意么？”<br><br> 范仲淹身体陡得一耸，紧紧抓住了白玉堂的手臂，急促的道：“这……这……你是从哪里得来的？”<br><br> 白玉堂嘴角轻撇道：“自然是从夏国盗来的。”<br><br> 范仲淹叹道：“果然是高来高去的侠客。”在仔细看时，中间不少记录都是以番语书写，却也看不明白，心中便更信了几分。欣喜道：“若能得白大侠为友，确是一件幸事。”<br><br> 白玉堂眼中波光一闪：“那今后就请大人多指教了。”一个长揖施下礼去。<br><br> 范仲淹连忙去扶，笑道：“君是我友，不必拘了这些俗套。请，请坐，砚儿，还不去给贵客煮茶来。要最好的！”<br><br> 却不见砚儿言声，范仲淹一愣，这才想起砚儿早被白玉堂点了穴道，笑对白玉堂道：“白兄，童儿无知，还请解了他穴道罢。”<br><br> 白玉堂翘足而坐，一缕指风倏然而过，砚儿如同见了鬼一般，陡然跳起，一溜烟也似跑走了。<br><br> 过不多时，却是另一个家人将茶端了上来，白玉堂也不理会，将茶碗拂在一旁，案上铺了那卷布帛，与范仲淹低声商议。<br><br> 范仲淹这许多日子思考边疆局势，正处于两难之间踌躇不下：本朝多年多年不修武备，但当下党项如豺，契丹如狼，都是枕戈草原虎视眈眈，若站则兵连祸结难得休止，中原百姓怎堪忍受，更别提内忧外患若连手勾结那就更加糟之糕也。皇帝却是年轻气盛，一心要立下赫赫战功以慑服群臣，因此一直困惑不已，白玉堂这数月以来苦心孤诣，盗得夏国军密，早已将心中谋划盘算了无数次，与范仲淹竟是一拍即合，白玉堂心中只道官场人物都是老于世故满口胡柴，此番见了范仲淹却是大谬不然；范仲淹多年侧身官场与同僚相交，哪个不是面上和颜悦色，心中剑戟森然，此番见了白玉堂，便如清风拂面，连他恣睢桀骜之态，也觉得是个性坦然，两人倾盖如故，只几日间便已如多年知己一般。两人日间促膝而谈，夜里剪烛论战，于前线军务已经大致有了轮廓出来。<br><br> ***************************<br><br> 宝元二年五月，延州，经略府。<br><br> 斜月挂在树梢，东方已渐发白，书房内灯仍未熄，范仲淹蹙着眉头，一手握着细细狼毫，沉思两久，说道：“这等法子不好。”<br><br> 白玉堂正在他对面，扬眉道：“这样的情势，杀了他，是最快的选择。”<br><br> 范仲淹满眼的不赞同：“虽说是擒贼先擒王，但夏国并非如我朝一般权柄尽归于上，夏国未归文明，部族长亦有权威。杀一国王，也立即有人取而代之，其用处并不甚大。”<br><br> 白玉堂冷然道：“李元昊并不是那种任由臣属分权的人，希文你整日看着那些卷宗，可别看傻了。”<br><br> 范仲淹沉声道：“这些都是我军斥候搏命夺来，你别太小瞧了。”<br><br> 白玉堂正色道：“现在夏国动作沉寂安静，我总觉得不对。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这静的有些太过了。”<br><br> 范仲淹沉吟良久，拳头轻轻在案上一砸，道：“打草惊蛇，方知蛇七寸之所在。也罢。那你可要小心。”<br><br> 白玉堂看他答应，高兴起来，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放心罢。我白五爷出马，焉有不手到擒来的。”<br><br> 范仲淹摇了摇头，低声道：“泽琰，我担心的是你。那个人……可也是功夫高深。”眼中尽是忧虑。<br><br> 白玉堂看这老于世故的高官竟是如此真诚，心中也不禁感动，伸手在范仲淹手背上拍了拍，温声道：“以我的手段，还担心什么，我岂肯轻易送了自己性命？至于那人，不遇到则已，若然遇到……哼！”眼中冷冷杀机，有如实质。<br><br> 范仲淹犹豫半晌，终于道：“三人成虎……我倒是不觉得他会如皇上所言。”这句话一出，连他自己也是吓了一跳，身子陡的一震。<br><br> 白玉堂冷然一笑，转身要走，却被范仲淹一把拉住：“小心为上！”<br><br> 白玉堂怔了怔，笑道：“我知道。”转身推门而出。不多时，只听得咴咴马鸣，白玉堂竟毫不迟疑立即出发。<br><br> 范仲淹疾步走到窗前向外看时，已去的远了，不禁点头叹道：“坐而言，起而行，不愧豪杰本色。”眼中却有忧色如潮，缓缓升起。<br><br><br> 第十三章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br><br> 兴庆州皇宫，悉仿中原皇宫所建，殿宇广袤，逶迤数里。其间雕梁画栋、重轩镂槛，亭榭台池，并极其胜，又是角楼四布，禁卫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外城为朝会及官员府邸所在，由禁军所守，而所谓御前侍卫，名副其实，只是专责方圆三里的宫城，护卫皇帝及后宫嫔妃、皇子公主而已。外城却是另有禁军防守。<br><br> 展昭原本在宋国也并不怎么承担宿卫事务，虽是知道该当如何如何，但经验上毕竟少了一层，好在夏国毕竟番邦，礼仪规矩上轻慢许多，他几个月历练下来，总管倒是做的有模有样，但也是镇日疲于奔命，现下熟练许多，这才稍有闲暇，这几日又听说去到吐蕃出使的小王子谅祚要返国了。他知道谅祚是李元昊幼子，为宠妃没藏氏所出，李元昊爱如珍宝，连去出使也是派了御前侍卫总管亲自护送，那御前侍卫总管却是野利族人……<br><br> 展昭在永巷之中踱来踱去，一手按剑，一手背后，低头而行，脚步缓慢，想的出了神，连前面一行人急急策马而来也是未觉。待他听到答答马蹄，要避让时，已经到了眼前。<br><br> 但他轻功昔年独步江湖，决非虚传，连惊慌之色也无，脚尖在地上一点，也不见如何做势，整个人如燕子掠地而起，在空中旋了半个圈，眼看势头渐缓，那一行人为首者轻呼一声，身后一个武将装束的男子却是微微一笑：“殿下别担心，他要是掉下来……”<br><br> 岂知这话才说一半，展昭身形在空中又是一折，划出一个斜斜向上的圆弧，马上众人还未来得及眨眼，他已稳稳立在高约七丈的宫墙之上。<br><br> 这时那男子的话才说到：“……我接着就是。”那为首者咯咯一笑：“他功夫很高，不用你接着了。”声音清脆响亮，却是一个总角童子。<br><br> 那男子脸色时青时白，尴尬已极。<br><br> 童子笑着招手道：“喂，你下来，你叫什么名字？以前在哪里当差的？我怎么没见过你？”<br><br> 展昭听到他们的说话，早已猜到这童子便是谅祚，因立在高墙之上长长一揖：“谅祚殿下，展昭有礼。”<br><br> 那男子冷喝：“大胆！敢在大内窜高沿低！你是什么人！”<br><br> 展昭淡淡道：“你又是谁？”眼角下扫，漠然眼眸却将那男子震的倒退一步，才能开口，却是底气全无：“我……我乃御前侍卫总管野利南刹。”<br><br> 展昭微微一笑：“你已经不是了。”<br><br> 野利南刹大怒：“你说什么！？”<br><br> 展昭却不理会他，只向谅祚一笑，借风而起，倏忽之间已经不见踪影。<br><br> 谅祚全然不管野利南刹难看的脸色，拍手道：“他难道就是大侠客吗？比话本中的更是厉害！”<br><br> 野利南刹道：“这小白脸就是轻身功夫好些，又哪里比得上咱党项勇士铁血热肠，殿下可别被这人迷惑了。”<br><br> 谅祚笑道：“你看不起他，可是刚才还不是被他给吓住了。”<br><br> 说罢径自拍马而去，后面卫士刚才目不斜视端坐如石，待谅祚离开，却都忙不迭的紧紧跟上，将野利南刹一人抛在后面。<br><br> 野利南刹闷然半晌，狠狠一掌击在马臀之上，低声道：“这小崽子好生刻薄。”马匹虽然神俊，却哪里经得起他天生神力，痛的惊嘶一声，胡乱蹦跳，差点将他摔了下来。好容易控住了马，低头思忖半晌，却再也想不通展昭那句“你已经不是了”到底是什么意思，恨恨骂了几声，拨转马头，向宫城之外而去。<br><br> 待他身影渐渐在永巷拐角处消失，展昭却突然出现在墙头，缀着他身形，不即不离的跟着。<br><br> 野利南刹在一座高大宅第前下马，将马缰甩手给了出来迎接的马夫，整了整衣服，登门而上。<br><br> 展昭运足目力，隐约辨认出那宅第大门之上所悬的黑底金字，居然是“谟宁令府”四个大字。<br><br> 展昭思忖片刻，瞅准府门前护卫换岗的空挡，从藏身的墙后迅疾无比一跃而起，如一缕轻烟一般从房顶黑瓦高檐遮掩之间，没有惊动任何守卫，便悄悄落在了一棵槐树之上——他看的真切，刚才野利南刹便是进了这个房子的。<br><br> 才站稳了，就听得里面有人大喝道：“那小兔崽子是真这样说么！”<br><br> 然后便是野利南刹的声音，却是恭敬无比：“正是！，四叔，这小崽子的娘虽然是咱们的姐姐，现在却已经不跟咱们一条心了。”<br><br> 那人低声道：“三哥，这孩子太过狡诘，对大殿下不利。”<br><br> “你就是这样，丝毫忍不下一时之气。怪道陛下将你总管的位置给了个汉人。”<br><br> 这声音听来熟悉，正是西夏重臣野利仁荣。<br><br> 野利南刹急道：“可……”<br><br> 野利仁荣冷冷道：“你们不觉得奇怪么？”<br><br> 屋内两人齐齐道：“怎么？”<br><br> 展昭怔了一下，脸色大变。<br><br> 野利仁荣缓缓道：“刚才我在临帖之时，知了吵的人心烦。现在却好生安静。”<br><br> 展昭暗自叫苦，立刻提气旋身。<br><br> 野利仁荣开了窗子，笑道：“展大人，你我份属同僚，亲近的却少，何妨进来一叙？”<br><br> 展昭叹了一声，知道已走不了了，反而一跃下地，洒然道：“大人见召，敢不从命。却不知有什么指教？”<br><br> 野利仁荣含笑道：“我并不管内务之事，怎会有什么指教，不过想跟展大人你聊聊罢了。”<br><br> 展昭神态自若的拂了拂袍子上所沾的树叶，笑道：“哦？单独聊聊么？”<br><br> 野利仁荣一怔，道：“这里都是我兄弟子侄至亲之人，展大人不愿与他们也一同聊聊？”<br><br> 展昭淡笑道：“有何不可，卑职还指望着大人今后能多提点呢。尤其是南刹大人，在下初来乍到，很多事务都要请教，”<br><br> 这话出口，野利南刹脸上一股青气闪过，走前两步，抽刀在手，怒道：“三叔，我今日定要与这无耻之徒决一死战！”<br><br> 展昭缓缓道：“原来……原来南刹大人竟对我是这等看法。这茶……不喝也罢！仁荣大人，遇乞大人，今天看来不是什么好日子，在下委实无心品茶，而况马上就是戊时，我还要进宫值守，还是下次再说罢。”<br><br> 说罢长叹一声，说不出的萧索失意，躬身一礼，竟然就这样在他三人眼皮子底下纵上屋瓦，扬长而去。<br><br> 野利仁荣顿足道：“南刹你！唉……”<br><br> 野利南刹兀自愤愤道：“他太欺负人！三叔你怎么就这样容易让他走了。”<br><br> 野利仁荣挥手道：“不让他走怎么办？你去应付皇上吗？若不是你冲动坏事，今日至少要给他下个禁制……”<br><br> 那另一个展昭出现后始终未发一言的男子却忽然道：“听说倒是你在大殿上提议此人任御前侍卫总管的，刚才他又说要与你单独聊聊。这是为什么？”<br><br> 野利仁荣面色惨白，冷冷道：“四弟这样说就是信不过我！难道我还能故意给自己安插个敌人不成？”<br><br> 原来这人就是野利遇乞。他与野利南刹是嫡亲叔侄，侄儿凭空丢官，野利仁荣却行若无事，他心中早有不满。此时见野利仁荣动了真气，却有些畏缩，笑着拍拍他的肩：“我只是说说罢了，你何必认真。谁敢说他信不过我野利家这根撑天柱呢？”<br><br> 且不说他兄弟争执，展昭使轻功遁出好远，这才将提到腔口的心放下，抹去了一把汗，轻松笑起。<br><br> 他本已抱定硬来的决心，只灵机一动，觉得那野利兄弟似也并不怎么的亲热，这才出言试探，却是野利仁荣忙不迭的澄清，令他有了可乘之机，这才能够脱身，也算徼天之幸。<br><br> 待他在城中悠然漫步，回到大内之时，已是天色靛蓝。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回到屋里匆忙套上了那一身紫色官袍，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推门而出。<br><br> 待走到值班房时，那个小院灯火已燃起，白色纸窗上人影闪动，已有侍卫先到了。展昭行至门口，就听得里面说话。<br><br> 一个粗豪嗓音道：“这位展大人，看来象个穷酸，倒来当侍卫总管，奶奶的，皇亲国戚就是比一般人强哪。”<br><br> 另有人劝道：“皇上不是任人唯亲之人，况且听说这位展大人在宋国武林极负盛名，应当是高手吧。”<br><br> 那粗豪嗓音哼了一声：“这么多天他也没露一手叫兄弟们开开眼，连找他比试，都被挡回去，架子倒是拿的很足！”<br><br> 又有一人道：“嘘……别说了，展大人说不定就要来了，让他听见，那就不得了。”<br><br> 那粗豪嗓音道：“他听见又如何？”<br><br> 那第二个说话之人冷冷道：“咱们南刹总管都被他挤走，你若是想回家啃羊骨头我也不拦着。”<br><br> 那粗豪嗓音悻悻道：“不说就不说，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br><br> 展昭立于门外已经听得多时，听到他们议论纷纷，心中只是好笑，强自按捺下了心中突然升起的直接揭帘而入之心，退出数十步，高声道：“人都到了么，出来点个卯。”<br><br> 只听得房里忙乱的应了数声，那三个人慌里慌张的掀帘而出，走到展昭身前，必恭必敬的躬身道：“属下拓拔亥/周起/没峪姜拜见大人，我等三人恭候大人多时。”<br><br> 展昭瞥了三人一眼，淡然道：“既已到齐，这就走罢。”转身起步。<br><br> 三人看展昭脸色如常，料定他并未听见刚才的谈话，心中大石放下，快走几步，跟上了展昭。冷冷月色下一行四人孤零零行走在长长永巷之中，再走的远些，便只能看到摇摇晃晃，有如鬼火的一点幽光，他四人身影却淹没在月下高墙的暗影之中了。<br><br><br> 第十四章 汉下白登道 胡窥青海湾<br><br> 天边金红色的云团翻腾着烈火般的滚烫热气，让草原上足以没过牛羊的野草的叶稍也枯卷起来，在肉眼可见的热风中颤动。这本已接近黄昏，空气却依然炽烫，放眼望去，草原之上白色帐篷星罗棋布，牛羊牲畜懒洋洋的吃着草。这天气酷热之极，除了有事必得出门的人，谁又愿意顶着大太阳在这炎热无边的草原之上行路？却是少有人踪。<br><br> 但事情却总是有例外的。<br><br> 远处茫然天际，逐渐显出一行人来，都骑着神俊之极的高头大马，身着戎装。但这些神气英俊的汉子，却将一个年约十岁的少年簇拥在中间，这少年广额光头，左耳垂上吊着一只硕大的银环，厚厚嘴唇，双眼如铃，甚是丑陋，却从眉宇之间透出了一股桀骜之色，方能看出他确是这些骑士的主人。<br><br> 此时正有零零散散几个牧民在吆喝着牲口，见到这一行人到来，脸上都透出惊恐神色，却是不敢进帐篷，只低头哈腰在一边行礼。<br><br> 少年理也不理他们，纵马从帐篷外掠过，随从众骑士也跟着走过。本来这少年骑术甚是高超，不至撞着了什么东西，但一队人马走过，也并没有刻意去躲避，一路已是撞翻了数个奶桶小凳，最后一个骑士过时，有意炫耀，将缰绳狠狠一拉，马匹吃痛，猛然人立而起，几乎将他摔了下马，还好他平日练习也并不是一味偷懒，手忙脚乱之间已将马控住，脸色已是惨白。<br><br> 那少年大笑道：“只吹牛说你骑术高，这下子出了丑了！”旁边站着的牧民中，却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看到这人丑态，再听得少年笑话，忍不住便“嗤”的一声笑出声来。<br><br> 那骑士本已羞愧无地，待见到这贱民居然敢冒犯耻笑于他，随手一鞭便照头抽下，骂道：“该死的奴隶，还敢嘲笑老爷？”这一鞭去势急促沉重，正正抽向那小姑娘头顶天灵，眼见一鞭抽下定然无幸。这人竟是将自己一腔恼羞成怒全然发泄在了这无辜的小姑娘身上了。<br><br> 那小姑娘笑声未绝，脸侧已有劲风袭来，她却并未察觉这是要命的一招，兀自娇笑拍手。<br><br> 眼见那鞭影已经落到了这小姑娘头顶，却有一只手斜刺里伸了出来，恰恰捏住了鞭子。刹那漫天鞭影全无，化做了这只手中如死蛇一般微微颤动，却丝毫不能脱困的一截小小鞭尾。<br><br> 那骑士只当自己一鞭抽下，定能将这大胆小儿登时诛杀，也可挽回些许面子，却不妨斜刺里窜出个程咬金来架住，一刹那间又惊又怒，瞥眼看向横架梁子的这人。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不仅亡魂皆冒。连含笑站在一旁看戏的那少年和他一众属下，也悚然动容，脸色苍白起来。<br><br> 那帐篷之后，只有三四个男子牵马而立，身上便如一般夏人穿着打扮，伸手制住这骑士鞭子的，却是一个长身玉立，年不过而立的青年，此刻面沉如水，眼角连扫也不扫他们，只淡淡看向正中那鹰目虎躯的男子。<br><br> 那一众人见到正中这男子，脸色顿时惨白，少年滚下马鞍，跪在当地，颤声道：“父王……”他手下众人早已跪落尘埃，也不管这草中究竟有多么污秽了。<br><br> 原来这正中做平民打扮的男子，正是夏国国王李元昊。<br><br> 李元昊看到展昭微怒中隐隐讥嘲的眼神，心中一阵光火，却不好当着这许多牧民的面发作，只淡淡瞥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又羞又恼，俯首道：“这混帐竟敢在父王面前无礼，孩儿这就处置了他！”说罢拔出腰刀，便向那闯祸的骑士颈上砍去，李元昊这才露出满意神色。<br><br> 展昭却是陡的一惊，喝道：“且慢！”捏住鞭子的手陡的向上一抬，那骑士拿捏不住，鞭子登时脱手，向上飞去，正正撞在向下砍劈的刀锋之上，将刀撞的一歪，从那骑士额前砍过，将他吓出一身汗来。<br><br> 展昭拱手道：“王子何必如此恼怒？他犯下的却也不是死罪。”<br><br> 李元昊咳了一声，道：“宁令哥你要好好约束你的部下，以后不可如此骄横。”<br><br> 那少年宁令哥抗声道：“他们都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我杀他不为他想杀人，而是惩罚他骑术不精，还惊扰到了父王。”他后面跪的一众属下也都是一副同意的神色，显见宁令哥的说法他们大是赞同。<br><br> 展昭心中一愕，眼中不易察觉的露出微微厌恶之色。<br><br> 李元昊冷冷道：“你舅舅什么时候教你这样对我说话？”<br><br> 宁令哥歪着脖子不服气的道：“舅舅整天就知道教我汉人的东西，我才没跟他学。”<br><br> 李元昊笑道：“小孩子，你懂什么。他教你你学着就是。”<br><br> 宁令哥“呸”了一声，说道：“我才不愿跟他们一样穿汉服行汉礼。”<br><br> 李元昊却不生气，连刚才的怒气也渐消了：“你什么也不懂，等长大也就明白了。”<br><br> 说罢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大笑道：“这几日骑射练的如何？跟父王一起比试比试去！”<br><br> 宁令哥欢呼一声，爬上马去，李元昊嘿然一笑，转头说道：“你们就在这里，我跟王子去转转。”说罢打马而去。一众属下齐齐躬身相送。<br><br> 说是去比赛骑射，李元昊纵马跑出一段，待已看不清楚后面帐篷，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回头示意宁令哥到他近前，两人缓缓而行，低低说话。<br><br> “父王为什么要那个汉人做御前护卫总管？这不是把恶狼引进了家里吗？”刚才展昭将他腰刀拦下，碍于四周全都是百姓，兼且父亲就在身边，却也不敢随意发作，现在只有他两人，<br><br> 便再憋不住，询问出口。<br><br> 李元昊似是出神，竟未听到儿子的话，待那少年再重复了一遍，方才猛抬起头来，听得少年说到“引狼入室”，不禁微微皱眉：“宁令哥，你舅舅多有学问，你要学他说话办事才好。”<br><br> 宁令哥甩了下马鞭，说道：“我们党项的儿郎，走路吃饭哪里有那样罗嗦的。”<br><br> 李元昊叱道：“你懂什么？好好跟着你舅舅学习兵书。”<br><br> 宁令哥不屑道：“汉人学兵书学的扎实，也没见能抵挡得了我党项的勇士，学那些没用。父王，我问你呢，为什么让那个展昭当总管，反而把南刹表兄给撤了。”<br><br> 李元昊睨了他一眼，已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但他存心减弱野利家势之心岂可对这从来一根直肠子到底的儿子明言，若是对他说了，也就与在大街之上狂喊差不了多少，过几日定然每个帐篷里都传说大王对功臣变了心。微一思忖，淡淡道：“这人也是你的表叔，别在外人面前提什么汉人党项之分，令朝里的汉臣冷了心。”<br><br> 宁令哥呸了一声，道：“什么表叔，父王你也没把他当兄弟看吧。不过就是条汉狗！”<br><br> 李元昊手搭凉棚望向前方，说道：“天晚了，该回了。”却忽然心中一动，笑道：“你别看不起他，五个你捆到一起怕还比不过他呢。”<br><br> 宁令哥狠狠道：“我不信，父王别太抬举了他。”<br><br> 李元昊却不再理会他，拍马加快了速度，看着前方草丛微动，纵声笑道：“这里是只黄羊，宁令哥，你来射杀了它！”<br><br> 宁令哥操弓在手，看清楚了黄羊位置，抽出一支箭来，“倏——”，那草丛突然剧烈抖动起来，一只黄羊跌跌撞撞奔了出来。宁令哥那一箭斜斜插在它脊背之上，是以这只黄羊却还能苟延残喘，并未当场毙命。<br><br> 李元昊却不欢喜，眉毛皱了起来，看着那黄羊，慢慢道：“宁令哥，射箭不能看到这只羊就去射它，还要看准了要害所在。幸亏这是善兽，若是豹子老虎，你一击不中，引发了它凶性，你还想有命在吗？”<br><br> 宁令哥兀自欢喜射中，听了父亲的话，大是扫兴，跳下马来，跑到挣扎不休的黄羊前面，握住了箭柄，向外一拔，那黄羊鲜血已流的差不多，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他这一拔却令黄羊痛的跳起，头上犄角锋利如刀，就向宁令哥胸腹之间抵来。<br><br> 宁令哥惊呼一声，扯出了腰刀向着黄羊头颅砍下，却钉在它颅骨之中，拔不出也砍不下，慌乱之间竟不知所措，李元昊在马上看得真切，喝道：“向外拧身！”宁令哥早已没了主意，听到父亲大喝，不自觉得便照着他话去做，拧身一让，黄羊向前冲去，却恰好从他身边蹭过，只将他衣服划开一道口子，人却没有大碍。<br><br> 惊魂甫定，却见李元昊搭箭拉弓嗖的一箭射出，恰恰中了黄羊咽喉，空气中尚自回响着那李元昊松手之时弓弦所发的铮然响声，黄羊已经倒落尘埃再无生机。<br><br> 宁令哥擦了擦头上汗珠，方笑道：“父王好箭术啊。”李元昊却径自调转马头，挥鞭而去，只淡淡留下一句：“教也教不会！蠢材。”<br><br> 宁令哥呆呆上马，追了上去，呼道：“父王，你等等我！”<br><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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