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钦 发表于 2009-8-29 15:43

绿衣


夕阳。清风。密林。
一群骑客飞快地从林中驰过,快得看不清他们的脸。
最后的一个少女漫漫落后了,她离前面的队伍越来越远。
马蹄渐落渐慢,显然,她是故意的。
这少女皮肤白皙,全部的丽色几乎都集中在那双漆黑如夜,闪亮似星的眼睛上,以致于眼睛的光亮遮掩了那并不完美的鼻子和嘴巴。
“飕”的一声,一支羽箭贴着她头顶飞过,插在她身后的一棵树上,箭尾的羽毛颤动不已,箭上缚着一个白色的布包。
少女勒住坐骑,跳下马来,整理了一下淡青色的衣衫,从容地走到树旁,解下布包,打开一看,很厚的一叠银票。
她笑了,笑得很灿烂,比夕阳还灿烂;又笑得很轻柔,比清风还轻柔。这支箭显然是前面队伍里的人射来的。这样远的距离又能保证她毫发无伤,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能耐,也只有这个人会记挂着她。
夕阳很快落山了,快得像一瞬即逝的爱情,干干脆脆,一点尾巴都不留。
马,拴在了树上;人,倚在一个粗大的枝丫上。
她没有在树下点上一堆火来照亮黑暗或驱赶野兽,因为她不怕。不怕黑暗,更不怕野兽。她好像什么都不怕,或许是因为还没有遇上会使她害怕的东西。
美丽的眼睛闭上了,于是天上的星星亮了。
她想起了小时候,在那个大该叫做“家”的地方,那个野兽般的人聚集的地方。若有若无的嘲讽便在她耳边响起,似现非现的白眼又在她脑子里晃动。
其实这些从没有人敢明确地表示出来,因为她毕竟是寨主的女儿,尽管她是寨主抢来的女人生的。
一个女人,在那种地方生存,居然能熬到生下孩子,很艰难,所以她死了,在孩子出世后的第六个月就死了。
有人说她是因为产后虚弱留下了病死的,还有人说她是受不了痛苦,自杀死的。
什么痛苦?没人说过,或许,根本没有人知道。
六个月大的女孩,怎么生存?自然有它的父亲来负责。
然而他的父亲却把她丢给了一个老仆。
于是,那个老仆和他的孙子就承担起了抚养她的责任。
二想到这里,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温暖的像是可以融化坚冰。
因为她的眼前出现了两张亲切的脸。一张苍老,一张年轻。
自然是那老仆和他的孙子——岳一剑。
岳一剑,就是那叠银票原本的主人,也是唯一真心对她好的人。
唯一,因为岳老人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可,父亲呢?
在她的心里,“爹”似乎跟别人没什么两样。他像对待别人一样对待自己的女儿,甚至还不如他信任重用的手下。
似乎这条特殊的纽带根本不存在一般。
岳一剑,一个在她心中像阳光般的人。
如果你也在山寨里,就会经常听到一句话,“岳一剑应该改名叫做‘岳一箭’,有谁的箭能射得比他更快、更准、更狠呢?”
又或许,你根本不想听到这句话,谁又愿意踏进这个地方一步呢?
不只是射箭,岳一剑还会很多本领,有些是跟群匪们学的,大多数则是跟寨主学的,那个人称“钝刀子”的寨主。

钝刀子教给每个人的功夫都不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会多少本领,就像没有人知道大海里有多少滴水,沙漠里有多少粒沙。
少女的眉头皱了一下。       
钝刀子,一个很没气势的名字,但它会让人感到头皮发冷,脊骨发麻。
用一把生锈的钝刀子杀人,一刀是砍不死的,但两刀、三刀、一百刀呢?钝刀子只会让惹人死的更慢、更痛苦。
钝刀子就像钝刀子一样,里里外外都一样。以致于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爱自己的女儿。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少女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绿女。有一些奇怪。
她喜欢绿色,从小开始,她一见绿色就笑,不见绿色就哭。最后岳老人连房子也刷成了绿色,就差没戴顶绿帽子来哄她了,其实,他也没绿帽子可戴。
绿女没有姓,岳老人不知道钝刀子姓什么,也没人知道,或许,连钝刀子自己都不知道,就连这个名字,都是岳老人取的。
绿女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来,这是钝刀子教的吐纳方法,每天都练,必须练!
她又想起了第一次掉队。
那时她只有十三岁。
那次没有人回来找她,没有人给她送钱。
钝刀子定的规矩就是这样,不管是谁,落后了又追不上,就自生自灭,没人会管你。
她是饿了三天后,才找到了回去的路。
就这样,短短的几年中,在大多数小女孩依偎在娘亲的怀里撒娇时,她慢慢学会了怎样在山野中生存,学会了怎样在江湖上行走。
每次出门前,岳一剑都会告诉她“若是跟丢了,就在附近找个地方等我们回来。”
可是后来,绿女厌倦了没命地东奔西走,渐渐的开始故意脱离队伍,反正也没有人会过问。
只要有岳一剑在,她就不担心钱的问题。
如果没有他,现在的绿女也早已什么都不担心了。
一个被派出去办事的人常常偷懒,钝刀子为什么不管?因为没有人告诉他。
为什么没人说?因为没有哪一个土匪会喜欢带女人办事,尽管这个女人有两下子,也很漂亮。可这个漂亮女人摆在面前却不能碰。
因为有岳一剑在,更因为有钝刀子在。
没人想让岳一剑的箭穿过自己的胸膛,更没人敢去捋钝刀子的胡子。
不管钝刀子爱不爱这个女儿,碰了她就等于打了钝刀子的脸,那滋味一定不好过,比挨钝刀子砍上几千刀还不好过。
最重要的原因,大概是绿女没有用,每次发出任务,绿女总是像个附属品一样可有可无。
可能,钝刀子是知道的,但他不在意;
也可能,他把女儿派出去是为了看不见她;
还是,他故意要让小狼独自磨练,长出尖利的獠牙?
没有人知道他的想法。
夜,深夜。
虫子在低鸣。
马已经站着睡着了。
绿女的呼吸还是那样,深深地吸,缓缓地吐…
她其实也已睡了,睡得很熟,还梦见了张亲切的脸。
但,钝刀子教的方法就是这样。
练了就不停,停也停不下!

天亮得很快,像夕阳落山一样快。
树下的马不见了,树上的人也不见了。绿女早就醒了,这是她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
绿女骑在马上,马沿河岸走着。
太阳懒懒地照在她的身上。
河水很清,蓝天和白云都映在里面,远处的山也映在里面,很静的画面。
绿女用她美丽的眼睛汲取着周围的景色。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来,一群人从她身边驰过。
她又笑了,笑得很开心、很俏皮、很狡狯,因为她看到了绿——马上乘客穿的都是绿衣服。
于是她追上去了。
如果有个人一直跟在你身后,你当然会觉得不自在,更何况是一个不一般的人跟在一群同样不一般的人后面。所以,马上的乘客们都回头看了看这个脸带笑颜的青衣少女。
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威胁。
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她可能是有威胁的,而且说不定很有用。
绿女的笑很快消失了,因为她发现前面每个人的腰上都系了白色的腰带,好像刚死过人,那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她刚想停下调转马头,旁边林子里突然窜出许多持刀大汉,截断了前后道路,把绿女和绿衣人都围在了中间。
她的眼睛亮了,他从没有经历过这么刺激的事情,很是兴奋。
一个身形很像熊的黑衣大汉和一个瘦得像猴子的白衣老者走出来。
白猴儿道:“诸位是七彩帮绿衣堂的吧!贵帮欠了咱们七条人命,总说要派人来解释清楚,可左右已拖了五个月了,今天若再不留个说法,可就休怪无理了!”
“无理”是很容易的,他们的人数少说是绿衣人的三倍。
绿衣人里的一个青年催马缓步上前,气度从容,脸上挂着淡笑,却隐隐有股霸气。
“在下绿衣堂任青,今日身负要事,还请阁下先行让路。至于两帮恩怨,还请诸位去找敝帮魏帮主相商。”他的声音很爽朗。
白猴儿笑了笑,尖着嗓子道:“还是请兄弟们随咱们走一趟,待贵帮帮主解释清楚了,再放各位走路。”
“放你妈的狗臭屁!”很不合时宜又很合时宜的一句话,一个蓄着大胡子的绿衣人骂道。与此同时,已有一支袖箭向白猴儿飞了过去。但只听金刃破风的声音就知道很凌厉。
但是白猴儿没有受伤,是袖箭偏了准头吗?错。因为有两只手指夹住了它。那个绿衣青年任青的手指。周围的人都禁不住低喝一声“好指力!”
绿女饶有兴味地瞧着任青,她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很厉害。她不禁想到:“一剑哥哥跟他比,是谁更厉害些?”
黑熊瞪了瞪眼睛,脸上已显出了惊讶的神色。
白猴儿还在尽力掩饰,但只是欲盖弥彰,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的惊色。
——我的功夫是及不上他的这次带来的人全不是他的对手,就连适才放袖箭的那人武功只怕也只与我在伯仲之间,看来今天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了。
他是个聪明人,很懂得什么时候该怎么样。
白猴儿一抱拳,说道:“任堂主好功夫!”好功夫?那便怎样?总不能带着一群手下夹着尾巴逃走吧?自己会里的七条人命就这么揭过去吗?
这位任堂主也很聪明,他猜到了之这个小老头为难的事情。其实也不用猜,这是明摆着的。
任青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给了他一个台阶,一个很大的台阶。
“我们身上负的事着实耽搁不得,如若不然,定要叨扰贵会兄弟们,怎么也要喝上它七天七夜。这样吧,待诸事一了,在下必陪同敝帮帮主一同拜会贵会总舵主,若是食言,便拿我任青为七位兄弟抵命,如何?”
绿女不禁佩服他的气概,不禁又想到:“不知一剑哥哥能不能这样?”

白猴儿不说话,低头沉思。
而黑熊是个浑人,不管状况如何,大声道:“至少要留下个人质,否则你赖账怎么办?”
任青笑了,他笑得很畅快,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那么,阁下相扣下那个人?莫不是我?”他虽然笑着,眼角却已透出了犀利的光亮。
黑熊摇摇头,伸手一指,赫然便是绿女的方向。
绿女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确定他指的就是自己,瞪大了眼睛,狡猾地着他。
任青这次是真的笑了,不止他笑了,绿衣人都笑了。
黑熊是有自己的理由的。绿女穿的是淡青色的衣服,在绿衣人中并不扎眼,却也不流于一道,况且她身上承袭了钝刀子的三分威严,再加上从容的表现,任谁都会联想到她是绿衣堂中的重要角色,有她在手里,就不怕对方不兑现承诺了。
绿女慢慢走到前面,笑得很开心,眼睛像海子一样深,深得很狡猾。
“你要我做人质?”
“是的。”
“好!”
“那就走吧!”
“你小心一点。”
“为什么?”
“因为钝刀子不会放过你。”
钝刀子,很有用的招牌,黑熊白猴儿脸上的肌肉顿时僵硬了,不只是他们,绿衣人脸上的肌肉也僵硬了。
过了半晌,白猴儿咳了几声,干笑道:“原来七彩帮和逍遥寨联手了,咱们惹不起,不敢留什么人质。”说着,向后一挥手,便要离开。
黑熊还没有想明白,问道:“为什么要走?难道这条梁子就这么揭过去吗?你怎知她不是骗我们?”
“她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钝刀子不会放过她。”很对的一句话。
白猴儿刚转过身,绿女就以很快的身法晃到了他身前。
除了任青,没人看清她是怎么过来的。任青正了正身,有趣又重视的眼神射向绿女。
“逍遥寨什么时候和外人联过手?”她脸上带着笑,桀骜地扬起了下巴,斜睨着白猴儿的脸。
“没有…”他想了想,“或许有,但我不知道。”
“那我就告诉你,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将来到底会不会,她不知道,没有人可以预言将要发生的事。但她知道,钝刀子不喜欢跟别人扯上关系。
黑熊强辩道:“那你为什么和他们一起?”
“有人说过我是跟他们一起的吗?”
“没有。”
“这大道人人走得,先下你们也在这里,我是不是还要说贵会不计前嫌,不但原谅了七彩帮,而且还加盟了绿衣堂,都成了这位任堂主的属下。”
他没有话说了,胀红了脸转过身,大踏步走了。
三十多条大汉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像来时一样快。

风很柔和,柔和得像是绿女的发丝。但是剑并不柔和,而且很锋利!
长剑上反出刺眼的光,时空仿佛被杀气凝结了。
十匹马、十个人、十柄长剑把绿女围在了中间。
绿女的眼睛更亮了,她看着圈子外的任青嗔道:“我帮你们退了外敌,怎么还对我操青子(黑话,拔刀子的意思)?”
任青神色凛然地站在圈子外面,冷冷的道:“七彩帮和逍遥债势不两立!”
绿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我要是知道又怎么会帮你们。”
“呸!        骗谁啊!兄弟们,先杀了这个小妖女!”适才发袖箭的那个大胡子嚷道。
“对!”       
“先杀了她!”
“先杀妖女,再杀老贼!”
“给弟兄们报仇!”
众人叫嚷归叫嚷,没有任青的命令,都不敢上前。
任青一摆手,鼓噪的众人都安静下来。
“哼,逍遥寨的大小姐怎会不知道敌人是谁?”任青的眼睛冷得像是一块冰。
“啊!她是那老贼的女儿!”
“老贼什么时候生了这么个女儿?”
“他不是连老婆也没有吗?”
“任堂主怎么知道?”
显然,绿女的身份在绿衣人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绿女的眼睛暗了一下。
是啊,她本来应该知道的,可她却不知道,不止这件事,寨子里的事她又知道多少?
但她的眼睛很快又亮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呢?”
她身份的暴露可能会给钝刀子带来麻烦,这可不是件好事。但她还是没有害怕,她还没有遇到过会让她害怕的事情。她现在已经在暗暗盘算怎样逃脱了,别人还好说,这个任青着实不好对付。
“能随意出入逍遥寨的女人一定不是普通人,更何况,哼哼,你照照镜子,你长得难道不像钝刀子吗?”
说实话,绿女还真的从没有发现自己长得像父亲,他甚至连钝刀子的脸都没有真真切切的看清楚过。
“原来你见过我爹。”她顿了一顿,“所以,你们要杀我?”
“现在不杀你,但要抓住你,等抓住了老贼,一同等帮主发落。”任青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你们确定抓得住我?”
话还没有说完,只见银光一闪,一条细长的银鞭已卷走了所有的长剑。
银鞭挥处,长剑远远地抛了出去。
与此同时,绿女双腿一夹,银光笼罩下,胯下的红马腾跃而起,竟从众人头上跃了过去。
很神骏的马,自然是岳一剑送的。
她逃了吗?没有,一团绿影很快地追了上去,除了任青,还能有谁?
任青的马远没有红马快,他双足一蹬,整个人像一只大鸟一样扑了过去。
绿女并不一般,她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立刻借力跃起。
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她人在半空,左踝上一紧,同时身上一麻,已被任青封住穴道拽了下来。
她没有跌倒地上,而是稳稳地落在了自己的马鞍上。
任青就坐在她身后,双手环过她的身子抓住了缰绳。
绿女的脸不由得红了,红得像少女的心。
她的哑穴是自由的,她本可以说话,但现在有一股奇怪的感觉,压得她说不出话来。
“你对我们有用的很,可不能跑了。”他的语气很轻快,听得出他很愉悦。
绿衣人们在为他们的堂主欢呼,充满了兴奋和愤慨。

天黑了,夜很凉。
他们就在山中的一块大平地上休息。
一团炽热的火焰犹如绿衣人们沸腾的热血。
绿女被绑得像一个粽子一样给丢在一旁,但她的穴道还是封着的,因为没有人能确定绳子真的可以捆住她如鬼似魅的身形。
她本来是想开开心心的玩一遭的,可差点成了人质。本来已经可以不做人质了,现在又成了人质。
她开始有点后悔了,如果跟着那只大笨熊走,不但会轻松很多,也可以轻易逃走。
绿衣人围着火,很畅快地喝着酒,当然,除了放哨与奉命看管她的人。
他们大口喝着酒,脸上带着激愤的表情。绿女一点都不奇怪为什么他们都不会醉,因为土匪们喝酒,比这要凶得多。
任青站起身来,高举酒碗,大声说道:“明天我们就可以追上敌人,为关堂主和枉死的二十一位兄弟报仇了!”说着一饮而尽,将碗重重摔在地上,碎成千片万片。
众人轰然应和,也将酒碗重重摔碎,大声呼喊着:“报仇!报仇!报仇!”
“好!现在都听我的。躺下睡觉,养足精神!”
地上马上横七竖八地睡倒了一片。       
但任青并没有睡,而是径直向绿女走过来。
“你们也去睡吧,我来看着她。”他对看守她的人说。
两个守卫很听话,也走到火边,睡在同伴身旁。
绿女不由得哭笑不得,由他看着,那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
“你能把我解开吗?”他的眼神明亮而清澈,于是天上的星星黯淡了。
“不能。”很干脆的回答。
“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能憋多久?”
“憋什么?”话一出口他就明白了,他笑着解开了绳子和她的穴道。
绿女暂时获得了自由,揉了揉酸痛的四肢,颤颤巍巍的走开。
“你可别想跑。”任青很悠闲地坐下,靠在大石头上。
“我不跑。”
“为什么?”
“因为跑不掉。”
任青笑了——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初春的夜,风很凉。
绿女回来的很快,也悠闲地坐下,靠在石头上。
“你们跟逍遥寨有什么深仇大恨?”
任青扭过头,不加理睬。
绿女碰了个大钉子,眼睛一翻,“你不说我也知道。”
任青还是不说话,干脆闭上了眼睛。
“我们的人杀了你们的什么关堂主和二十一个人是吗?”
任青睁开眼睛,深邃的瞳孔里腾出了杀气,然后转为愤怒,又转为悲痛。
“你不是堂主吗?”
“关大哥死了我才做了堂主。哼,什么堂主,我才不稀罕,若是关大哥能复生,我宁可做一辈子的小喽啰。”他的声音那么沙哑,流露出极大的悲痛。
“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所以你们才要给他报仇,所以像你这样的人才会甘心居他之下。”
“他…”任青笑了,笑得很心酸、很凄苦、又很温柔,“他是个酒鬼,经常骂人打架,武功也没我好。”
“但你们却喜欢跟他一起喝酒,一起骂人,一起打架?”她实在很聪明。
任青点了点头。
“我不明白。”绿女将头靠在石头上。聪明人有时也会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这很正常。
任青哼了一声,声音又恢复了原有的冰冷:“你当然不明白,逍遥寨的人又怎么会理解这种感情。”
绿女不说话了,他说的没错,逍遥寨里确实没有这种感情。
在那里,如果有人跟你抢酒喝,你会恨他;如果有人跟你打架,你会真真切切地希望他死;如果有人骂你,你会想方设法地报复。
不知怎的,她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悲伤,一股莫名的寂寞。
她突然想到,如果自己死了,会不会也有人这样悲痛,这样怀念自己?
岳一剑,他虽然对她很好,可他总是像一个大人照顾孩子那样,虽然面面俱到,但总不能理解她的心。
所以,她根本不能也不敢确定,岳一剑是否会这样待她。
钝刀子虽然是她的父亲,可他实在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她的心原来是空的…
绿女侧头看着任青,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我真羡慕那个关堂主。”
任青嘴角一撇,奇怪地看着这个神色复杂的少女。
绿女不理会他的神色,只是轻轻一笑,眼神重新变得明亮而清澈。
任青哼了一声,背过身去睡了。
——逍遥寨的人,不配和关大哥相提并论。
绿女看着他,脸上竟再也笑不出来,明亮的眼睛里晃动着复杂的光彩。
——若是有人能这样待我,就算为他死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何妨?
绿女背过身去,轻轻说道:“你们很快就会发现,我对你们来说并没有用。”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美丽的眼睛合上了,天上的星星又找回了自己的光彩。

没有风,天地之间充斥着一种可以凝固血液的紧张,就像是绿衣人的心情。
但任青依然从容。
同样从容的还有绿女,她骑着红马走在任青的旁边。其余的绿衣人若有意若无意地围在她的周围,毕竟,没有人可以保证她真的不会逃。
绿女已经不想逃了,因为她已经知道,绿衣人正在追的就是岳一剑的队伍。
她想看看岳一剑看到自己被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其实,她还有一个想法,一个潜在的想法,或者这个想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身后有清脆的蹄声响起,尘土飞扬,像焦躁的阳光。
一个白衣人骑着马飞奔过来,到任青面前勒马站定。
“任堂主,这次逍遥寨有大动静了,老贼亲自出马,还带了一帮好手,前面的不过是先行部队。”
任青的眼睛也亮了起来,绿衣人中一阵骚动。
白衣人接着道:“魏帮主也来了,现下白衣、赤衣、紫衣、黄衣四堂精英已与帮主会齐,徐、常两位长老率领黑衣堂镇守总舵,蓝衣堂正在赶来。帮主命绿衣堂打探敌宗,其余一概从长计议。”说完,眼睛望向绿女。绿女也不看他,脸上表情淡淡的。
任青抬头想了一会儿,说道:“劳烦兄弟去通知绿衣堂剩余部众,让他们速与帮主会合,不必来援,再请告诉帮主,任青定不辱使命!”
白衣人点了点头,忽然问道:“这位姑娘怎么从来没见过?是刚入帮的吗?”
绿女笑了,“你不认识我?”
“不认识。”
“你刚才还骂我爹是‘老贼’呢。”
白衣人一怔,忽然拔刀砍向她。
这人很果断,也很机智。
绿女没有动,她已察觉出这人的武功远不如己,自己完全可以后发先至。
她在等…
刀一点点落下…
她还在等…
刀越来越近,马上就要劈到她的额头…
她还是不动…
终于,刀停住了,但刀刃已碰到了她的皮肤。
“任堂主,这人留不得,我们的话都给她听去了!”
“我知道。但她是我们手里的筹码。”任青的手尚且抓着刀背。
绿女嫣然一笑:“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快就让我死的。”
任青无奈地一笑,但他的笑容马上就僵住了。
一个阴森、可怖的声音响起,不知来自哪里,却充满了整个空间。
“你们以为钝刀子会受人的胁迫吗?大大的错了!那小子,你要灭口,要不要我来帮你!”
飞刀,两把飞刀,在话音落下时同时飞向了白衣人和绿女,映着日光,显出诡异的光芒。
任青飞快地抓住白衣人,同时合身扑向了绿女。
——我不允许无辜的人死在我的面前。
白衣人右肩上被牢牢钉上了一把飞刀,任青背上的衣服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而绿女,毫发无伤。
绿女看着任青,眼神复杂而深邃。仿佛这一瞬间,世上只有一个任青。
“你的衣服好像破了。”
“哦?”他摸了摸后背,“好像是的。”
“那是谁啊?”大胡子问道。
绿女苦笑一下,“我爹…”
“啊…”绿衣人一阵低呼。
她走到一棵树下,拔下了一支羽箭。
为什么会有箭?
有谁的箭能比他射的更快、更准、更狠呢?
如果不是为了救绿女,他怎么敢射偏钝刀子的飞刀?如果没有这支箭,飞刀是不是就会插进任青的身体?
绿女手里握着羽箭,淡淡说道:“我早说过,你们很快就会发现,我对你们来说并没有用。”
当她回过身来,所有仇恨的目光都变成了悲悯。
绿女淡淡一笑,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清风吹起她的发丝,宛似风中的一朵芙蕖。
孤零零的芙蕖…

夜,依然凉。
心,依然平静如水。
眼神,冷峻的眼神;
脸,冷峻的脸。
一个黑与人站在绿女面前,剑眉上挑,星目含情。
不远处的火旁,坐着绿衣人;
绿衣人和绿女之间,站着任青,凝视着黑衣人。
黑衣人牵起绿女的手,绿女的手里还握着箭。
他,自然是岳一剑。
“绿女,我们走吧。”他的声音同眼神一样的温柔。
绿女点点头,把羽箭放进岳一剑背上的箭囊里。
岳一剑一声唿哨,红马飞快地来到主人身边。
绿衣人们手按剑柄,都站起身来。
岳一剑冷笑一声,揽着绿女的纤腰跃上马背。
绿女又回头看了一眼任青,眼神复杂而深邃。
四蹄翻飞,红马绝尘而去。
“堂主!还追吗?”
“嗯,毕竟,光明正大地报仇才是正途。”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绿女离开的地方。


“他看上去好像很厉害。是吗?”
“是啊。”
“不知道能不能比过我的箭?”
“或许吧…也可能比不过。”
“你是不是不开心了。”——你从前可是坚定的认为我的箭是举世无敌的。
“没有。”
“或许,钝刀子早就知道我偷偷跟在后面,才会向你掷出那把飞刀。”
“可能是吧。”
“你今天跟平时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就是…其实…也没什么”
——任堂主是吗?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一灯如豆,映得众人脸上忽明忽暗,钝刀子的眼神像凌厉的闪电,从众人脸上依次闪过。
绿女不在,没有人知道她又干什么去了。
“那个姓任的青年,好像不太容易对付。”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是听起来依然可怖。
“我去杀了他!顺便灭了另外那十个!”岳一剑的表情像冰,眼神也像冰,浑身散发着可怕的杀气。
“好,你去吧。要几个人?”
“只要我一个!”
某些情感是会让人丧失理智的,现在的岳一剑就是这样。
“让夜狼也去。”
“好,但要把那个堂主留给我!”
钝刀子的眼神一滞,侧头看向他。半晌才道:“明天正午回来见我。”
屋外窗下,一道青影一闪而过。


天很快就亮了,亮得充满杀气,又亮得充满欢喜。
有些时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期盼着天亮的。
红马跑得很快,像风一样掠过溪水,掠过丛林。
它奔跑得很开心,开心得像马上乘客的心情。
前方不远处,影影绰绰地闪着绿。
近了…又近了…更近了…
“任青!任青!”很清亮的声音,一如她的笑颜。
任青闻声回头,吃惊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女。
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她的脸上绽开了世上最美的芙蓉。
“绿女!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想回来不行吗?”她笑得那么纯真,她的眼神那么清澈。
她俏皮地扬起下巴,跳下马来。
她已明白心中那个潜在的想法,她已释放出那份孤独寂寞。
任青也下了马,两人一同走到水边。

“你看这是什么?”她打开背上的包袱。
一件绿衣,崭新的绿衣,黄色的衬里。
是她亲手缝的,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缝成的。
“你的衣服破了。”
——是为救我而破的。
任青看着绿女,眼中充满了疑问。
突然间,她拥住了他,轻轻地拥住了他。
有时候,爱情来的就是那么快,快得让人吃惊,但它确实是来了。
有些不可思议…
虽然只是一个人的爱情…
她不愿回去,因为那里没有她需要的;她要在任青的身边,因为任青充实了她的心。
两个人的呼吸很轻,轻得像清风。
“你把它穿上吧。”她的眼神深情并且温柔。
任青没有说话,眼中带着一丝怅然与怜悯。
绿衣的样式并没变,但在她的心里变了却不止一分。
绿女又拥住了他。
清风很轻,轻得像她的呼吸。
平静的画面,总会有不平静的东西去破坏。
任青还不知道,但绿女早已知道。
绿女的手轻轻抚摸着任青的脸,任青闻到了她手上的幽香,却没有发觉自己的脸已变黑了,黑得像是变了一个人,再熟悉的人也很难一眼认出他来。
突然之间,空气沸腾了。远处传来了绿衣人的呼叫。
任青立刻就要跑过去,绿女拉住了他的衣袖。
“答应我,不要杀他。”
——毕竟,他是那里唯一真心对我的人。
任青看着绿女的眼睛,忽然间温柔的一笑,点了点头。


尸体,四具绿衣人的尸体。
一个使单刀的虬髯大汉在杀人,一个手持弓箭的冷峻青年也在杀人。
任青冲了上去,同时,一个绿衣人骑马从河边冲出,竟要逃跑!
岳一剑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那人的背后,盯着那道长长地裂口。
那是被钝刀子的飞刀划破的裂口!
他的眼睛越发红了,火焰已在他眼底燃烧。
——姓任的,我早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不过,是在你死了以后!
有谁的箭能比他射得更快、更准、更狠呢?
“噗”的一声,正中心脏!
马上的人一头栽下地来。
他笑了,笑得像一头野兽,整张脸因极度兴奋而扭曲。
笑声还未消失,他却已飞了出去,口中鲜血狂涌。
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现在正站着一个面色黝黑的绿衣人,推出的手掌尚未收回。
岳一剑模糊的眼中看到他飞快地奔向任青。
“绿女!绿女!你这是为什么?”他将她抱在怀里,既震惊,又痛惜。
岳一剑睁大了双眼,奋力地向前挪动着身体,鹰爪般的手紧紧抓住地面。
——绿女!那个是绿女!为什么?为什么!你认识他才三天,而我呢?我呢!
岳一剑的心在滴血,他张大了嘴想要吼出来,可他伤得太重了,喉间只能发出咯咯的响声。
但他不会死,因为任青答应过绿女不会杀他。

绿女安静地躺在任青怀里,深情而温柔地看着他,仿佛天地间只有一个任青。
“任青,我怕…我怕你死…”
她害怕了,她终于遇到了会让她害怕的事。
其实,任青不一定会死,这点她是清楚的。
但遇到了爱情,一切都会变得脆弱,所以她怕了…
任青用力摇着头,他已说不出任何话。
为什么往往爱情来了之后,却总会很快造成遗憾?
为什么往往爱情来了之后,却总不给人珍惜的机会?
“你…你知道吗…我心里好…好欢喜…不…你不知道…只有我..我自己知道…欢…欢喜…”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幸福的笑,满足的笑还留在眼角眉梢。
欢喜,她终于明白了这种感觉。
…若是有人能这样待我,就算为他死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何妨…


夜狼颤抖着站在钝刀子面前,恐惧充塞了他的身体,冷汗顺着额头滑到他的虬髯上,又落到地下。
“所以,你没有完成任务?”
“是…是…”
“岳一剑呢?”
“不…不知道…”确实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犀利的目光扫上夜狼的脸。
夜郎抖得更厉害了,哆哆嗦嗦地拔出了腰间的单刀,慢慢抬起…
突然之间,他像钝刀子劈了一刀,狠狠地劈了一刀,然后纵身跃出窗户。
“噗”的一声,一柄飞刀穿破窗纸,钉在外面的一棵树上,滴着血!
夜狼头上一个血洞汩汩冒着鲜血,庞大的身躯慢慢软倒在地。
钝刀子犀利的眼中闪过一丝昏暗,没有人会看见。
——绿女,你怪不怪我对你太无情?
——你的母亲虽然是我抢来的,但我爱过她,虽然她是那样痛恨土匪。
——但她还是死了。我见不得她伤心,把她送回七彩帮绿衣堂姓关的那里,可是他嫌弃她,她伤透了心,后来竟然抛下了才几个月大的你就去了。但我知道,她是因为恨我。
——前不久我终于杀了那个姓关的,可我欠她的,是还不清的。
——你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你也像她一样,一样漂亮,一样聪明。
——你降生的那天,天知道我有多开心,但我没让别人知道,也没有去看你。
——你母亲死的那天,我却抱都没抱你一下就把你丢给了别人。
——我常常看见岳老头抱着你玩,我的心里有多难受啊?
——你很不恨我?
——我不敢好好对你,我怕…
——我的敌人太多,身边不少,不在身边的也不少,作为我的弱点,你就得活在危险中。因此我装作从不重视你,不跟你说寨子里的事,不正经给你派任务。
——原谅我,我本想用这种方式来保护你,可…你还是离开了我…还是七彩帮,还是绿衣堂!
——欠你们母女的,我只有来世再还。
——原谅我,等着我…


清水河畔,红花树下,悄立着一座坟墓——绿冢。
花红得可爱,但人已不在。
远处一个绿色的影子渐行渐远。
风清如故,
天地间飘荡着一首动人的歌…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绿衣》,一首悼念亡妻的歌,千古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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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用这种风格写作,包涵啊~~

暖暖 发表于 2009-8-29 16:08

ds1775465359 我是冲着名字进来的……咩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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