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徴羽 发表于 2010-2-2 22:18

晏徴羽

第一章养在深闺

雨,本是极温柔极细软,如佳人春笋素手覆上情人眉梢之物,有割不断的痴长。可潇疏在昆明湖上的雨偏是块垒而侠气的,恰似结冰的落红。
木香花湿雨沉沉,瓦市深闭门。大街小巷却杀了平日车水马龙的繁华,玉粉香车,嘤嘤笑语也因这不解风情的天时锁在了侯门大宅。
昆明无人。
无人的昆明却有佳人。
她如一枝带露梨花,在这片雨天雨地水乡泽国里,侧斜横出,波光流转里有七分醉意三分薄怒,只因她在等人,而等的人迟迟未到。红颜易老。
“你等很久了么?”身后兀地撕出一声媚利的笑,淡定从容带点戏谑,唐突万分,好像别人就应该等似的。
“你……哪有。”她突然敛眉垂目,身子带动裙袂轻转,有些赌气,眼里三分微嗔却已是悄然抹去,生性胆小,自然在心上人面前不敢多言。
“哈,我看你早是等怒了,猫就是会炸毛。”那白衣的人,轻声道时振了振衣容,看女子身上挂的红湿,悻悻地说,颇有甘心邀罚的意味。
自从在玉溪书院相识后,燕十三就一直叫她做猫。
却顾那段初见的时日,恍如柳絮落地无声一下便两年过了。那时二人夜深倾谈剪灯花,帖热把酒落闲子都未几稀。素心人相遇相知在这蝇营狗苟的乱世中是极难得,况且他们也是不废风雅之士,自然是把握这素年锦时乐数晨夕。
十三才高质美,徵羽心已半折,只是担心她寥落苦读,夙夜损了精神。于是漏断人静之时常常奉上茶盏一杯,上品西湖龙井香烟袅动,伴她一夜,未还梦乡。
人生若只如初见,每道秋凉悲画扇。
“猫,你又在想什么见不得人了?”见她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出神入定魂动于九天之外,十三煞有介事地笑了,“你找我不是有事么?昆明的雨如此缠人粘稠,你我不是要一直站在这里吧?”
“反正我已经站很久了,不吝啬这点功夫。”徵羽匡她道,语里有狠狠又不得发作之意。
“呐,你不冷么?”十三绕到她跟前,碧水湖心如般点漆的双眼毫无忌讳地透入别人内心,如同一弯软滑的灵蛇在徵羽深处打了个结。她的冷淡是易碎的,但如同玻璃碎掉后就是一片片利刃从四面八方探进她的血脉,对十三的冷使总她痛痒难安。因此她总是输得理所当然,输得彻彻底底。
“冷是冷,只是有正事,此丹青与你看,你可能辨高低优劣?”
纤纤素手温软如梅勾开红鸾飘带,飞天广轴像一个春犹困倦懒梳妆的少女,腻腻地舒展开腰肢,上面是正襟危坐幽闲贞静的楷书,写道:
十年前与一相逢,
光景犹疑在梦中。
记得当时官舍里,
熏风已过荔枝红。
“呵呵,我素闻表字如人,唐代颜真卿其字骨正筋柔,其人亦深得信健;今晏徴羽小家碧玉温柔端丽,其字自是不俗。”
“卿家素闻楷尊颜柳,人品字品一辙同源,然可知坊间有另辟蹊径一说?”
徵羽轻挑眉梢,远山黛翠里酿着暖意,正是新雨初,流水破冰而下时,她们的谈话便开始亲昵起来,无了雪天雪地中被冻结了的门轴被人一推发出的干涩难舒之音。
“哦?书画我自然是不及徵羽的,愿赐教。”自幼读遍千家诗书的十三甚是自负,她像个孩子般玩弄着衣袂,心不在焉。
徵羽的心抖了抖,肠热早已冷了三分,只可冰冷地回道:“都道中华书法一毁于颜真卿,二毁于宋四家,而宋四家苏、黄、米、蔡中独蔡京造艺最高,只可惜历代史家对蔡京人品抱有微词,对他的书法评价实是有失偏颇。”
“我知宋四家中的蔡指的不是蔡京,大概也是碍于此之故吧?”
“正是。”
良久的沉默,她们之间常常弥漫着一种似懂非懂的暧昧而温湿的空气,中间的碧纱窗在水里被泡得酥烂有如蝉翼之薄,可就是没人捅破。
“你的字我辨不出好坏。诗却是极好的——光景犹疑在梦中……几回神思共情浓——相逢犹恐在梦中……么。”微顿了一顿,十三裹了裹衣容。
徵羽像是捕捉到什么似的,心肠快热的她,无论想到什么都是上面的,宛如一帆春雨过后昆明城盛大的木香花事,张扬而天真未琢,布满初生的雨露,柔肠百结转眼千回却有落地无声的含蓄秀雅。她便想迎上去。
“神思情浓,影独无人相逢。邀月难舞,唯相思空隔一重。”
“徵羽……愿将此心比明月,不令相思付融雪。”十三是深的,无论在笑里在傲里还是在恨里。徵羽想。
“不知……”
“知与不知,走了便知。我们回去吧,此地湿寒,素知你易感风邪。”
“走了……?”婉若朱漆点面或是杯酒下肚眼波流转处她醉意微升,徵羽小声地问,这一问是心谋意会的。
不待踟蹰,十三便扣稳她细幼可怜的腕,两粒人影,徐徐消失在雨后影影绰绰的昆明城。


自从上回湖畔聚首邀友赏字,一袭雨迷镜乱后,徵羽已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十三了。她依然喜欢静对云窗忆旧时,闲来弄鹊,搅破一帘花影;或执起饱蘸绿墨的毛笔,矮纸斜横闲作草,涂涂抹抹一些不关忠孝只关风月的拙诗残文。春服即成,惠风和畅,行者六七沐冠而游,偶见十三怀抱一堆公文匆匆在前面走着,也作无视状,温良恭顺自顾细步,谁不知这燕十三是城里一等一大忙人呢。
虽然都是一介女流,十三有却有担当得多了。徵羽幽幽地想。自从西平王吴三桂引兵入缅,杀南明永历帝于昆明,雄据一方后,虽两湖省区偶闻反清复明不平之声,散兵余勇却早已像削牙去爪困于囚笼之龙,无了疾风惊雷之势。兵败如山倒,天下终于在缝隙里觅得一点靖平。
徵羽只想寻诗觅句,过乐天知命的顺民日子。今年是岁交春,她也淡然无他事,插了桃花便立春过年,只是草莽闲民尤其看重这千年一遇的双叠日,偏生出个累人的迎春酒会。
芙蓉酒席,珍馐盈前。投壶射覆,曲水流觞。酒过三巡席间舞姬皓腕轻舒蛇腰懒展,行醉势,肌骨微烫暖玉生香,渐是粉肩半露,水红衣纱轻佻地半裹在俏丽的胸前,颓然昏昧的月色也亮起来了,可她依旧比不过地上千树银花星如雨下,歌吹鼓动仿如繁华十里的扬州路。
戏班子也唱倦了。酒已阑珊,兴味索然。可徵羽那一席都是二八双十年华的少年人,本来就意不在餐饱饭足,何况今天同辈共聚一堂,定要一尊清酒诗百篇,烂醉如泥方可归。
有人的地方徵羽和十三从来不坐在一起,抱着丝微心虚和羞涩,正也免得席上诗才会友非要争出个高低好坏。论惊起四座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口才,徵羽自知不若十三,自知不若便缄口不言,这就是入世的聪明了。
她常在眉梢里探眼定静温若的徵羽,只是今天十三人在心不在,思甚怅然,想诉尽幽情却满目人烟。
令官上前,再行令。“十三先来吧,至于行什么令,随君之便,只是酒令如军令,输则罚,不可推脱。”
“同色梅与雪,朋字两边月,邀月赏梅,邀月赏雪。”十三信口道。   
“燕十三你可好!开篇捏此难令,可要人对了?”
“哦?令官在此不是说随君之便么?”十三冷冷地说,依然对此情此境无有挂碍。尽管她说话总是无心,却易被有心人听在耳里,无由地在别人心上扎刺,徵羽解她,她也自以为只有徵羽一样世事未老婉静如花的女子能解她。
“呵呵,那不若随我之便,依我看玩垂帘珠令最好,既讲究口舌快俐又简单遣兴。”徵羽讪讪地圆场。
“好!我来起,一团秋草乱蓬蓬。”
“团秋草乱蓬蓬!”
“秋草乱蓬蓬!”
“草乱蓬蓬!”
“乱蓬蓬!”
“蓬蓬!”
“蓬!”
“蓬蓬!”
“乱蓬蓬!”
“草乱蓬蓬!”
“一……”
“哈哈哈!罚!罚!”
乘席间又哄成一片,十三径自躲到静水流深的散芳亭去了。
一轮素月斜上梢头带着自己的绝世容光偎依入湖,殿上碧水澄莹,平波稳泛,疑是湖中别有天。

散芳亭已被重新修葺过,飞檐碧甍,粉墙黛瓦,画柱雕梁,半痕宫廊里月色清明。湖心的风冰凉地散入肌骨,春寒料峭,料峭得如同广寒宫中的玉石,连最烈的酒也提不起十三的丝毫暖意。
人冷,白衣胜雪更冷。她的一袭衣衫便是三天三夜不洗不换也染不上一丝龌龊,此时她徐徐然负手立在亭中,水心一月一人影。
“十三……”她隐隐然听见有人叫她,却不真切,仿佛来自世外山色。
山色有无中。
却首,无人。
但她想起徵羽,像一个与自己相生相灭的梦境。
“你是活在深冬的人,你心中好像有经年不化的冰雪。”想起徵羽的话。
“你不相信有春天……你害怕坍塌,所以我要拉你出来,看吧,百花高楼花满烟。”徵羽孩子气执拗地说,每当这时,十三也别无它法,“乖猫乖猫,春天么,我已经感觉到了。”
这里是春城昆明啊!
“你知道吗?我常常做梦。有一次爬山,抬头赫然看见崖上一朵苍紫色的花,花色很淡像一片逆风行云,为了摘给一个朋友,我跳下去,于是便醒了。”
“还有,我做梦,你在里面出现,每次都对我冷冷的,我醒来伤心。你还不要过我,我知道你是那种一旦决定抛弃就不会再回头看一眼的人。”
“不要你?笨猫,你是笨蛋么?”
“我不笨,你却是木头。”
“我不是木头。”
“好吧,那你在不解风情和纯粹无情中自选其一。”
“唉,我选前面的吧。”
“那就是木头了。”
想起这些天真烂漫的对话,十三居然兀自笑了。这种笑是流动的并不像她平时在人前人后周旋迎侍的那种凝结僵硬似是害人逼迫的笑,她不知当她这般笑影一转时连天下最奇的洛阳牡丹也为之震动。
十三这种人自是最厌庸俗脂粉。付之于诗文,每逢吟弄,多清词丽句,不费吹灰之力便辍千言,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至今有作成一箧。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逢上另一个痴人能与之斗诗一宿,畅快淋漓,魄溢神飞。
“十三,你独笑作甚?难道是金屋藏娇了不成?”此回当真是晏徵羽。
穿过挂着夜露的草丛,她裙带巾袂早已扫尽落花,携着凝露,恰似被月光轻裹的美人带点雨。趁十三一时语塞想不到对答,她又不饶人地追了一句:“你就是个离群索居温吞水似的人,炼丹炉也烫你不热。大家都在找你,你倒临风赏月来了。”
“是么?那为什么只有你一人来了?”十三拉纤凑趣地挑她。
“只是……”
“只是你能找着我。”十三突然放低了声音软语相道。
又沉默了,像一个死了很久的井眼里面埋着与日月无碍的不在世似的时空。
诉不完的思愁,挨不完的更漏。
徵羽就是藏不住,借着刚才酒势,胸中早已微热,首先温言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是有人能与我带笑同赏栖霞红叶,舞紫扇,游天下,此生足矣。”十三落寞地笑了笑,“可身处这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的尘寰你便是有这心,也没这个妙人同往。”
“做人原是来去不由己的,”徵羽敛声道,“我只望你能身无牵挂。”
轻得像云羽,此语一出便被风吹散,又似琴声溅落无闻。
“是的,来去不由己。于是若然我死了,只盼能精魂散尽,永世不再为人,为人太难太难。”
十三此时安然的,像是说了句谁都不相顾的家常话。而这却狠狠地刺了徵羽一剑,从剑尖直生生地到剑柄。
徵羽爱十三始终比十三爱徵羽多,或许对于两个相爱的人,付出与回报在天平上稍稍倾斜是件不足道之事,可悲的是双方都过于清醒,对此心存芥蒂。
于是徵羽便落到了尘埃里头。

十三,你抛得如此之高,却自负可以接住我。
“那我该到哪里找你?”徵羽生涩地躲开了抑郁难舒的月色,半明半昧地开口。
“我已不为人,你到哪里找?你找什么?”十三别有意味地注视着她。
“何必问,你我都懂。只是……”像胭脂红滴在水里濡湿了惨白的宣纸般,徵羽咬了咬樱唇。“只是我以为人虽生年有涯,然在有涯之生中亦不乏古稀双庆之深意者;年年岁岁也有涯,花开花落春去秋来也不乏四时轮回死生之情意。我便觉生即使有穷而人情最重,便是这个情字粉饰乾坤啊。”
徵羽叹了一声,这声叹是落雪如梅,荡入波心自渺渺消融不见。
“那末,”十三轻蔑地笑了笑。燕十三无甚,只是太唯书。道:“想必你是熟读唐传奇里的枕中记了,人生如梦,亦是南柯,虽枕上享尽荣华富贵福禄双临,而梦回处便无痕记醒。情之一字不若如是么?君知我深情不易,枕梦相感,遂舍身奉报,亡命来奔,而今生一尽岂有来生,你若此时葬送了自己,老去了年华,他日后悔不迭呀!何况,我们是不可能的。”
言毕,脸若清风行云。她早就习惯一个人了。
她也许想一个人了。
“不可能?我对于你来说是什么?不可能什么?”晏徴羽早就想哭了,可是她太自持太怯懦,哭不出来。
“一个很独特很重要的朋友。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了。”十三用力地咬着每一个字,像夜色一样黑暗决绝,“不过,在你嫁人之前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我不嫁了。”她想都没想,掷出四个字。徵羽真是个丫头。
“会有这一天的,那时我便功成身退。”
“为什么到那天你就非走不可?”
“因为你转口味了。”十三苦笑,但笑总比哭好。
“你答应的,如果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就不嫁。”徵羽噗嗤一声笑道。
“哈哈,你说反啦!是——如果你不嫁人,我便一直在你身边——。”


我便一直在你身边——
笑语逝了。
不知道每当晏徴羽在醉微亭里玩赏杯中尤物,轻舒久坐的身姿时,望着倒映在十里秦淮里的繁灯艳影,会不会忆起那张忽而泊近又倏而远逝的脸,在那么惊鸿一瞥的晃眼里,有着多少如水流年般永远漂泊的诺言。

江宁是一个水多的地方。
河水多,泪水多,祸水多。
山却不多,静美者唯栖霞。
正是深秋十月的江宁,成霜的栖霞洋洋洒洒,下了第一场雪。都说每年的第一场雪初霁后是观红叶的最佳时节,此时天高云淡,踏雪未消,被冻的霜叶红得更清脆利落了,整座栖霞山像被水洗过似的。
赏月宜对韵人,赏花宜对佳人,登高,宜共把酒言欢无所不谈之人。
当晚十三一言,徵羽已牵挂多时。
为了这次远行徵羽开始独力筹划,大至路费盘川车马,小至衣食居所日常琐碎,只因十三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她便清盘而出,尽管有丫鬟使唤,她还舍不得将十三的贴身之物交由别人打点。当然,衣裤鞋袜这等贴身之事是任谁也不能包办的即使是至亲至爱的人,只是十三这人从不长心性,食则饱肚,不管是别人举案齐眉与之还是嗟来而与之;衣则蔽体,哪辨高低雅俗花样布匹,终日忙乎于玉溪书院与衙门之间,闲则精进诗书礼乐八股文章,年深日久此念一过,便对徵羽疏淡起来,远不如相识之初夜剪灯花,品茗论文之亲狎了。徵羽也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的懒人,见别人不干系她,她也本着河井不相犯的原则,独个儿日出作日落归,凡事一手包揽人家也不过问。
生活是琴棋书画诗酒花,生活也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起身倚坐于暖帐里,心中也会不禁打一寒噤,怨心上人日久见疏。
不管徵羽如何竭尽衷志地精心准备,江宁离云南等南荒之地始终山长路远,可以想象旅途定颠风簸海无所终极,若一去几年,背井离乡,恐怕也非高堂椿萱可以接受,而且十三态度不明,当晚言出于此果真无戏?她愿否放下昆明的事业也是未知数。又中原地带江湖绸缪,怎是养在深闺的女子能掌握的呢?于是赏栖霞,同游天下的计划被徵羽无知无觉地一搁又是多少时日。

久居昆明无所玩乐。除了简陋的茅斋书房中业已被翻得起毛边的传奇话本,就是现时民间流行的弹词可供闲时遣兴解闷了。细雨萧疏之时碧纱窗外传来的说书人敛扬有致的演绎,朦胧在昆明的烟雨里一传十里,时不时有丝竹管弦和唱而鸣,更有如隔世之音。
时常也夹着叫卖耙耙的长声吆喝——“卖耙耙——又香又脆的耙耙——”如是于脱世中仿佛多了一丝人间烟火味。
弹词故事对于熟悉市井文章的徵羽自是毫不陌生,在她耳边这甚至如画图样般千篇一律。
但是有一次,她却微顿驻足默然不前了。
正唱道——
“皇甫少华偕伉俪,名堂郦相毕姻缘。
为他既作氤氲使,莫学天公故作难。
做物不须相忌我,我正是断肠人恨不团圆。
重翻旧稿增新稿,再理长篇续短篇。
岁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写再生缘。
悠悠二十年间事,尽在名堂一醉间。”

伫立在破空欲裂的寒风中,她的脸浮现出一抹轻薄的梅颜,像极了明湖上那片凄冷的斜阳。
苏映雪投明湖自尽。
孟丽君离开了云南。
晏徴羽裹了裹棉袄,伤了神。
悠悠二十年间事,尽在名堂一醉间。
当书中人在醉在舞在痛饮狂歌的时候,那个执笔书写的陈端生已是二十载浮沉漂泊。正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徵羽为之聊表痛肠。

是尔血肉有情,尔能感陈端生之苦,不知亦能感书外吾辈二人已远隔天涯?

隔花荫,人远天涯近。
徵羽吟赏着薛涛的词,心中辗玩她和元稹的那一段风流韵事,昆明湿润的阳光,如同烟丝醉软的飞絮,落在载满木香花树翻红叠翠的漱玉亭,身穿烟青色长裙的徵羽长身倚在映着如潮花影的亭柱边,手中却有意无意地翻弄着一本锁在岁月里已然委顿了神气的《牡丹亭》。
远处响起了一阵簌簌的脚步声,穿过花丛,像片片秋叶脆裂的低语,语越来越低,声越来越细,直到无闻。空中扑棱棱的飞鸟在移,重垂枝头的百花在戏,百灵雏子清细的嗓喉是绣花针落地。
阳光亮了。好不出神。
徵羽突然感到腰上有什么东西在抚动,吃惊地“呀”了一声,低头看见一条白皙的手臂把她稳稳地环住,惊魂未定,揉身想出脱,可她已经被人抱在怀里了。背后的熟悉的气息丝毫可闻,撩人的芬芳在她脖子上吐属,幸好徵羽今天没上腮红。她不敢说话打破这种旷世的温柔,小心翼翼地在等待。
“是我。”身后轻声传来。徵羽仿佛已几世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苦苦期盼最后终得所愿的甜蜜,可刚才一惊自觉失态,尴尬羞耻着正要薄怒回嗔,手中的书早在她耽于少女情怀不禁失神的瞬聊不翼而飞,徵羽正要惊呼第二次,忽然感到身体被松开了,微风的软指伸进长衫,抚摸着因为久相贴近而渗出微汗的肌肤,心神紧窘,加上出乎意料地没了依托,手足无措,更不知往哪里摆放。
“再惊,我就不抱你了。”十三好生淡定,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像从天上顺手拉下的一片闲云,这时她站在徵羽身后几步之遥,另一只手托着那本《牡丹亭》,颇有得胜意味。徵羽哪里管得这么多,倏地转身衣裙舞动像是百朵乱开在剑尖上的花,丽怒道:“快还我。”峨眉倒蹙,见笑而不答,就要上前抢,十三反手回护把书快抱入怀,一步三跳,转身发足而走,躲到花丛后,正是那春色盈城,花潮影怒,徵羽追不上,十三见她气得双足乱顿,便捂肚咯咯乱笑,诵汤显祖开篇的句子以戏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哈哈,你说这汤老什么生不生死不死呀?!你老读这个害不害羞。”十三手指刮脸朝她吐了吐舌头,“这《牡丹亭》的情节套路早就老掉牙了,比唐晋六朝的人鬼恋故事相去不远,你还嫌读得少么?全是深闺女子思春成病死后阴司复准还魂人间,遇见有心爱乐之人便俶尔相就,最后奉子成婚,良缘缔结,一成大统。我看还是蒲松龄的鬼故事有趣味些呐。”徵羽见她如此一语论断,自负已极,站在亭中隔着一帘花影朝她啐了一口:“汤显祖的《牡丹亭》自是不一样,我担保百年后你我成灰时它必成一代昆腔之典。”十三虽轻轻摇头,心里却叹,不是《牡丹亭》不一样,而是杜丽娘一梦成痴,此情致绝,真真当世独步。年来世情如纸甚薄,此等情种果真聊若星稀么?十三想到这里,徒有默然。
隔花荫,人远天涯近。
心念一动,徵羽惶惶不安起来,刚才动情相拥肌肤相亲之事已被两个忘性比记性大的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徵羽突然想起,柔声问道:“十三,我们一起走吧,离开云南吧。”
十三眼里荡起了波光,旋即又暗淡了下来。

徵羽见十三筹思不语,绝无平日块垒英姿之万一,心中闷塞不乐起来,长裙微摆,转身坐到亭中玉凳,支颐着玉雪香腮,发丝披纷在风动飘摆处夹着聊自遣兴的轻声哼唱: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纱,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重湖叠延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
歌声悠长,如同一位素妆初成,徐步下堂的少艾,灵灵腾空而起。徵羽把弄着拈指微凉的棋子,眼里似乎有一个隔世的枯井深深酝着与日月无碍的光芒,一切都显得那么超越,像做着一个难以醒转的梦。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不知什么时候,十三已端然坐在对面了,无声无息,当时是,她肃了肃衣容,刚才嬉戏时的满脸孩子气早已影迹无觅,正色问道:“你当真要走?” “我不走,”徵羽顿了顿,无人能违拗的语气生生地悬在半空,忽地掷落,声喧玉碎,“是我们走。”十三听出此语冷涩难舒已有狠狠之意,知同游天下之事本言出于己,眼前这位肌光胜雪的如花女子为此多日辗转无寐,如今眉目间已然削去了多少溢目神采。无论是金银细软还是车马盘川,无不一一独力打叠,此情此事十三也略有耳闻,她唯恐再失言,机锋一转道:“想不到当晚酒后一言,你竟如此记挂。东南形胜,临安繁华确实山川风流,只是我怕路遥险阻,出行一事大概再要仔细计算计算才是。”徵羽也知蓦然动容实欠稳妥,理亏在己,可这泼天的任情率性怎容得她退让半步?却又碍于大家闺范而不能动情于色,所以每每有不如意事,只能默然作结,可心中总盼有朝一日能遇到一个痴如己者的人,盼他能解自己。十三见徵羽含词未吐脸有难色,双目垂垂眶着泪水,也不知如何应对是好。
正是初春,花香四溅,可今年春城的春天却带上了冬日的意犹未尽,暖得隔靴搔痒,暖得咋明咋暗,暖中夹杂着清寒。要是往年,一场盛大的木香花事早就在昆明城闹得沸沸扬扬了,一箩筐接一箩筐的木香花,开着白,开着黄,如锦缎,如云霞,家家户户的女孩子坐在门前串花,互相抛眉弄眼,遇见心仪的男子忽地红晕上涌,映得花儿也粉嫩可爱。而今年,天公不作美,花时未满,城中人心蠢动,怨怒声飞。
十三抬目,见一朵正在绽裂开的木香伶仃地挂在枝头,忽然计上心来,挺臂一折,平手送出,将一朵正要开灿的白花奉到徵羽面前,徵羽见她如此摧折香魂,好不受气,即时杏目圆瞪道:“你要作甚?不走也罢了,你知我生性念慈惜弱,生平最恨人攀花折枝,你何必如此相欺?”衣襟带风正欲长身大摆而去,十三马上起身拉她,发足上前快手将花插于徵羽云鬓之上,徵羽不管拉偏发髻,急劲扯断,就将摔地,十三单手一格,扣住她的手腕,力道较之沉猛,“且慢!且慢!”,顺手把花儿拎回手中,抓住徵羽的手却始终不放。“你怎了?”徵羽腕心微痛,知是十三抓她,便道,“我站着听你说完便是,不过花我是不带的。”说着毫不客气地抽出手腕。十三温言:“是我不好,”一边轻拂徵羽有点凌乱的发髻,想顺势将她抱入怀中,徵羽只是赌气不动。十三耐心地笑了笑道,“你今晚伴花而眠,木香压枕,要是我来找花的时候你还醒着,我们就商量怎么走,好不好?”徵羽知道她实在已经答应了,只是殷勤别致的话对于她来说难以启齿,故借意周旋了一下,徵羽顿时魂绽心开,眉舒目展。
十三也只是淡淡地望了她一眼,知她心性真率,歌哭无常便是如此。

夜幕困倦地垂着,漆黑如少女水般秀发瀑然泻地,一钩弯月,几点残星倒映在碧波湖心里,中有梅清清疏疏,斜逸数枝,她的香是用水墨画的,古雅含蓄,无心处让人难以抗拒。
情人幽会的夜。
很静。玉溪书院里已无一点烛光,徵羽早就躺在床上,按十三所说把一朵半含的木香花置于枕边,香魂已断,徒幽幽曲怨。徵羽当是爱惜此花,从绣被中伸出手正要轻抚,忽然听得窗外似乎有人影作动,仔细分辨还有水滴之声。她料是燕十三,正将披衣,心中却暗笑,枉这人平日衣冠磊落,怎的在这事上就扭扭捏捏如此细气,好端端的出游,正大光明地筹划不就行了,非要像个公门鼠辈畏首畏尾怕露了行藏似的。徵羽理顺披散的秀发,松散盘起,纤指轻勾处几丝及肩软坠,头顶几股乌发像菊花的钩瓣爪然纠缠,芳气袭人,有一种红袖懒梳妆的醉态天成。此番情状,男子见了怎能不似醉如狂?徵羽抿嘴娇笑了一声,也不开门,便低声道:“门虚掩着呢。”意下让十三推门自便。
屋外突然起了风。
急风猎猎如同漫天飞雪里被撕得紧的红旗发出阵阵枯涩的咆哮,刹那曲终收拨,裂帛齐喧。半明半昧的弯月依旧高挂在天端残云里,只是门外无人应会。徵羽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心中一凛,颤抖如山中叶,风中雪。
无人。恐怕是所遇非人。徵羽自小心思缜密,细腻异常更非常人可比,但机敏太过心理防线便不堪一击,此时一凛,再难宁定,只是忧心十三,将门洞开。忽地一股血腥冲鼻,一物顺门势重重地撞入己怀,徵羽还没知道发生了什么回事便踉跄几步往后仰跌,却被沉重如铁的一黑衣男子严严实实地覆住了,想要抽身并非容易,只见那人口中不断吐出鲜血,徵羽肌光胜雪的肩头登时红梅怒绽,打落地上嗒嗒作响,她正要大呼来人,却被黑衣人扣死了颈脉,言语窒滞,双足乱蹬,踢他。
“你……”黑衣人负身而起,一只粗犷的大手毫不动容继续死按徵羽颈脖,“你先答应我不要乱喊,快!”徵羽已是花容失色,当务之急是保住小命,于是吃力地点了点头。黑衣人见她脸泛青白,一双美目骇然盯着自己,也不过是十多二十岁的青春少女,想是世路未熟,防备之心斗然减了一大半,大手谨慎地慢慢将就移开。重负释然,徵羽在地上气喘了一会,缓身坐起,依旧目眩神迷。黑衣人已然将门关好并从里面锁上,环视室内,虽身受重创,依然双目如鹰,精光四射,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巍然大观不可威迫之势。迎着月色见居室内绣被一床、陈书数百、书画溢目,帘外芭蕉影翠,陈设雅致不可方物,最后目光定在墙上挂着的一管洞箫上。徵羽如渡枕藉生死忽又回魂,神魂方摄,妙目稍转,见黑衣人凶狠的脸色缓和了许多,知无加害之意,只求一时三刻能够藏身。徵羽便暗下思畴对谋,只怕十三稍后来访,恐有不利,得尽快处断。黑衣人按着腰间伤口以防血液喷涌,矮身倚在门后,道:“姑娘是个读书的小姐,本与我等草莽江湖毫无干系,只是今日陷于危难有一事相求……”徵羽见他已命在呼吸,未及话毕,便道:“此地不宜久留,玉溪书院东边有漱玉亭,离此处不远,流于亭下有龙溪,沿着龙溪而行至尽头有一是书院的小门,你若是有难可从此处脱身。只是你伤得太重,不急时医治我恐怕……。”说罢,带上屋内药品纱布若干,行至门边干脆地说:“跟我来。”黑衣人想不到如此深闺女子竟可以临期决断如此干爽脆利,只是月华晦涩看不真切对方容貌,沉了沉道:“此处有血迹。”徵羽惊顿,心想,此人做事持重,我是不及他万一了,看不见真容,却处处予人以一种深沉大气的压迫,听声大概不比我年长多少,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么?边想二话不说,撕开衣裙一角,片刻把地上的血垢搽净。
徵羽领出黑衣人,锁上门,心想宁可让十三以为她睡了也比找不到人好。穿过屋前小苑,月华更亮,花光映照,在蠢动的夜色里徵羽长衣披身,粉肩玉露,作步精妙,佳人背影当真绝世无双。黑衣人紧随其后,几年江湖辗转尔虞我诈本已让他难以再亲信任何人,他的手是杀过人的手,他的灵魂是用血浇铸锻成的,他承受过不知多少次比这回更严重的伤,他大可不必等人救治,多杀一个无知女子也不会让他的罪恶在佛面前更深一点,本已不赦,十七层地狱和十八层地狱对他来说可不是一样么?思已至此不由得心中冷笑。可这个尚未看真容貌的女子却令他动了恻隐之心,稍有趣味地按兵不动,看她到底有何手段。
徵羽寻了一片隐蔽的山石,扶黑衣人坐下,月亮因山石的遮掩不舍地离开了徵羽,二人重回一片黑暗中。
徵羽一直避免记认黑衣人的脸面,同时为了让他放心才选了这块伸手不见五指黑漆漆黑如锅底的山石之后。削葱般的指尖渗出了微汗,她强压焦滤,尽量仔细包扎。她知道,这个时候若是显出丝毫慌乱是极易横遭惨变的。徵羽手上忙着这边,心里却无时无刻不祈祷着十三来晏了才好,故而紧张地细听八面却忘了她是从来不迟到的。
风声高紧,几只寒鸦侧影临空,御风而来,除此之外从别院到花间似乎别无异动,可黑衣人始终是老江湖,功夫深湛未知底细,徵羽以为无恙之时这人面色骤变铁青,心里刚升起的一丝怜惜顿化消烟,冷冷道:“有人来。”徵羽一愣,未知如何对答只觉胸口怦怦乱跳,黑衣人马上捂住她的口。
此时夜过三更灯已阑珊,十三展身形施轻功,双足一点两颤落地,然后舒开步子。“好俊的轻功!”黑衣人听着她的身形步法心中暗叹,“若是交起手我未必能占先,躲过去是上策。”十三见屋门大锁,但却不以为怪,“准是又撒小性子了,你这傻瓜我早上这么说不就是答应了么?”想着抽身就走。徵羽哪知是吃了自己平时行动疏放动辄反口的恶果,听着十三走远的脚步声只顾心里滴血。黑衣人见徵羽缠绵惨侧难分难舍的表情不觉好笑,下情猜到七八分,松开手乐着问:“是谁?”“赴约的。”徵羽这时已无牵挂,自己生死又可度外对着眼前这个人便轻松了很多,一边继续包扎一边问:“未知尊姓大名。”“凤夜镜。”徵羽倒抽了一口冷气,“凤夜镜?那个当世独步威风凛凛的天下第一名捕?”随即捂嘴痴笑不止,见她这么一笑,说自己当世独步威风凛凛天下第一显然语带讥讽,没好气地问:“你不信?”“呵呵……我信,不过听说凤捕快平生嗜酒如命最爱耽误正事而常常被那个,那个什么草来着……?”“……草天流么……”想到素来不苟言笑的师兄,凭着起死回生的医术在江湖上谁不是听了他的名号就避讳三分的?就是自己也不敢轻易直呼其名,此时居然用这种方式被提起,他不禁好气又好笑,但是可以趁此机会打趣严厉已极冒犯不得的师兄,凤夜镜打从心里乐意,至于被说耽误正事他倒不介怀。于是又问:“难得姑娘见多识广,未请教芳名。”“晏徴羽。”“晏徴羽,好名,姑娘大概精通音律吧。”他想起房间中的那管箫。“不,只吹箫,说不上精通,徵羽是后来别人起的。”“那这个人精通音律?”“不,她是个音盲,你说奇怪不?呵呵……”两个天生孩子气的人聊得起劲连天塌下来都可无知觉。徵羽想起了什么,“凤捕快,你行走江湖多年必定知道走什么路可最快到达江陵,可以告诉我么?”“姑娘有离开云南的打算?”他毕竟不天真,而且这次来云南有要务在身,他原不想有太多纠葛,但见徵羽阴差阳错地救了自己,这桩麻烦事看来是躲不过了,好言地说:“姑娘只身一人我怕……”“不是的,她答应了。”“是刚才的……?”徵羽点头。“要是如此,我也许可以送你们一程。”
当晚,趁着云遮月障夜鸦回翔,凤夜镜按照徵羽指点的所在,在漆黑中摸进小道,匆匆而去。二人约定半月后待他坐实公务,再叙漱玉亭共商相送事宜。徵羽正是心如鹿撞,想着怎么向这个对江湖之事戒意渊深,又不肯轻易将信任交托于人的十三解释整事端的。如此一来,竟是整夜辗转无眠。
徵羽旋身折回一榻绣床边上,看见躺着早上还开得鲜妍白嫩的木香花,似与自己枕梦相卧,而如今却失去了活络的余脉,像脸上皱纹斑驳的皓首老妪。徵羽在玉案上展平干瘪软塌的花瓣,张罗开浓淡不一的墨汁,竟自顾自地描画起来。长河渐落,晓星西沉,云母画屏之后烛影越来越疏淡,淡得须臾便与熹微的晨光相溶,再也找不到了。徵羽轻叹一声,突然听得屋外又是一声叹,宛若两片纠缠的羽毛细软相依。
“十三么?”徵羽小心翼翼地问到,由于怕她疑心声音竟掩饰不住的抖抖瑟瑟,微风中细若游丝飘渺得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得见。
“可不是么?昨晚我找你的时候你睡了,想是已经想清楚,天大地大其实不过都只是脚下箕踞的一片尘埃,处处皆是容人的所在。”
“虽然处处能容人可总有不一样的。你怎地这般早?”想起十三昨晚毫不警惕,轻轻松松便走了一点不记挂自己,徵羽终有点不乐意,微微扬起声调有点撒娇似的问。
“哪里不一样了?晏徴羽还是晏徴羽,燕十三还是燕十三。”门外一声笑传进来。
“我说不一样就不一样。你这般早,我还未来得及煎茶待客呢。”
“呵呵,十三性懒,不若徵羽大户小姐讲究。无论东江水、南江水还是西江水煮的茶对我来说都一个味;无论孤独野旅身陷穷途还是衾香被暖,几载快活风流于我还是如浮云一瞬,惊鸿一睥,没什么两样。只是……晏姑娘,恶谑来客可不像姑娘平素行止呢。”
“那你去饮你的北江水去,我偏以为江陵就是地暖民丰花花世界,你何必倾尽唇舌说服我?不送,自便。”
早上的风冰凉而凛冽,十三裹了裹不足御寒的长衫,一缕被茂林修竹裁剪得细碎而闪烁的暖阳刺穿云层注照下来,正好在她掺杂着一半窘迫一半尴尬的脸上应景地擦上一晕浅红。这时十三像个输了棋的孩子,垂了垂挂着露珠沫儿的睫毛,低低地说:“东南西北江哪里不一样……要是……”
“嗯?”徵羽声威不减,势要把人逼到进退唯谷的悬崖绝壁,好吐一口恶气。
“你当真不懂?”十三轻声问了一句,语气变得极淡极淡。“那徵羽自重。日后莫要为了小事而颠簸得太认真了,这样不值。”
门外簌簌动响。徵羽想,如此言重岂是轻易能说出来的?心下一急,神摇魄动,断线的泪珠儿像在暴风疾雨中的被击落的梨花,带点幽微醉人的熏香而掉落在地,张望着来者若有还无的叹息。
门轴一声急转,满屋顿时生辉。那些只属于一个温柔上午的懒落的春光如同一支沉睡了万年的曲子,这时荡破了时间,畅畅洋洋地撒得满世界都是。
“你又哭了?”正要离开的十三悠悠地回望徵羽甚是不解和怅然,那种淡定勃郁的哀愁里蕴藉了几世漂泊的苍老。甚至连徵羽也不明白,怎么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人,看上去却像活了太久太久。
“嗯。”徵羽忍着一宿未睡的困倦有气无力应了一声,满肚子委屈。
“你半点不会照顾自己,要是……我真走了,到时候才是天南地北到处一样。”
“为什么?”
“因为无乡可还。”十三自嘲地笑了笑的表情淡得随风逐水而逝。
徵羽噗嗤一笑,折腾了一夜容光尽散素白如雪的脸颜突然有了些暖意,倒有点儿像床上的已然萎顿了的木香花里灌入了尚存的余脉。
“有什么可笑的?”十三只当她天真未琢实不熟世路,未知做人来去不由己的无奈与辛酸,哪里得猜得到昔日的恩怨已寻上门来?
“十三应该知道江陵府的凤捕快吧?”徵羽点漆般的瞳孔里烂漫着一种肆无忌惮的温婉无知,这汪深如春海的执念生刺刺地直穿入十三如同死灰的眼里。十三很快地躲开了徵羽的注视,牵起她的手,拉她入房坐下,像无事似的自己煎起茶来。用碧瀑飞流做成的青花瓷晶莹闪润,在十三指间优美地转动,良久以后,她才慢悠悠地回道:“人人都称他为天下第一名捕,我燕十三纵是孤陋寡闻也不至于连这个威名四播从者如云的神捕都不认识。”说罢,倾壶满酌,屋内登时茶香袅娜。“徵羽,你怎地问起了?”徵羽见十三别无异样甚至比平日都要气定神闲多三分,便把昨天晚上的事和盘托出。十三只像素日和和气气地望着徵羽讲得眉飞色舞而不见半点动情,讲到精彩引人处徵羽言辞华澹,十三也解颐一笑,说道:“呵呵,我倒想看看凤神捕到底有几分神力,他要真能送我们一路,别说芝麻绿豆麻烦小事,就是阎罗王也不敢找上门来。不过就算他是货真价实的凤夜镜,也未必会把这种萍水相逢的小事放在心上吧?” “你说他半月后不会来?”十三汲了一口茶,笑而不语。
这些时日天气回暖,笼罩昆明数月之多的冷雾寒雨随着日浓的春意也散开了,木香花潮不亦忙乎乐乎地在昆明城铺张开来。尽管徵羽和十三素来喜静也经不住花气掏扰,二人拉拉扯扯便赶到了宝马雕车暗香满路的花事夜市。华彩盈眸,各色各样的小玩意如潮铺盖九州,欢声笑意响震屋瓦,一时无二。
一角红色绸缎旗子在徵羽眼前晃了一眼,转头望去,竟是写着:“算命测字,时来运济。”算命师用黑纱蒙面,举手投足气派超然看着不像拐骗江湖的恶棍。徵羽边掖着十三,边在耳边问道:“测测我的名字可好?”“你不喜欢我给你的名字么?”“不是不喜欢……”街上歌声车马,鱼龙涌动,人声鼎沸早把这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温言软语淹没无闻。
“请问这两位姑娘是谁要测字?”算子言谈雅属吐气浑厚,听起来内力不浅,深出十三所料,南方烟瘴野莽,偏据一隅,其实也是藏龙卧虎之地,她暗自思忖,见徵羽已经坐下,她才迎过去。“请问要测的是什么字呢?”“晏徴羽。”
算子微微一怔,随即掩下动容之色,似有所思地幽幽道:“晏徴羽,好名字……徵羽,和五音谐八声。徵,即祉也,祈降福祉;羽,即宇,物盛大而丰阜;晏,即“日安”……
突然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的香气四面扑鼻。接着一群白衣女子轻袖齐拂,衣襟带风,手执长剑径刺算子。红色绸缎旗子登时被戳出了一个透明窟窿,算子提气纵身,挺臂发出几颗奇厉无比的毒菱。白衣女子长衣袅动,身法轻盈舞动处已如数躲过。夜市依旧灯饰纷烂,游人佳宾正如蝗涌动,居然无人觉察这边的异样。
十三担心香气有毒,纵步跃到徵羽身后掩住她口鼻要把她带走,心道:“不知这算子是何人,但我看他眼熟得紧。自从避居云南以来我与江湖诸事已无牵无挂,可恨这往日恩仇却如长藤倒刺缠扰不休!草天流呀,以往什么深仇大恨都已经一报还一报还清了,你重来寻衅作甚?”徵羽瞪着被惊吓了的双目不解地望着十三,十三看着她那样子竟是噗嗤一笑道:“我放手,你千万别大叫。”随即撤手横抱徵羽,双足一点正要展动,不料那算子在和白衣女子相斗中步步以退为进,竟能腾出空隙从背后推了燕十三一掌,幸好这掌虽劲道沉猛,却不含半点真气。十三知他无杀人之心,收住脚步,却不回头,冷冷地道:“怎地?难道先生您今天还嫌客人不够多,想请本姑娘掺和一份?先生应当心身后,小心着了仇家道儿,等您哪天扫干净门铺我两再奉陪也未晚。” 说着正想跃上屋瓦,心道:“此时不走,再难脱身!” 算子听她出言相讥却无半点动怒,十三还未看清他如何趋回转折这算子已经挡在她跟前,以神圆气足满目凌然不可侵犯之势道:“姑娘且慢,我只是想为我们庄主引见这位徵羽姑娘。”徵羽脱开十三怀抱盈盈下拜道:“小女子可不认识什么庄主,先生虽是算命谋生可也不能随意拉纤附会呀,我们走。”算子趁十三不妨,岀腿直勾,谁知这一着意不在此,十三从怀里抽出扇子正要点他腿上穴道,不料他即时收腿沉肩拨臂,径指一出点中了徵羽穴道,徵羽全身一软,瘫倒在算子怀里。“姑娘得罪了。”说罢,深衣大摆,御风而去。

晏徴羽 发表于 2010-2-2 22:21

第二章 江湖平莽


箫声悠扬,从屋后升起。残菊乱落,夕阳照见屋内一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搅碎静影,来得突兀,幽长箫声戛然而止。“师兄,岫云山庄曲庄主今晚设宴款待众宾赏菊,邀你务必前来。”来者正是凤夜镜。“我知道草师兄素喜独来独往,但主人盛意难却。况且我们来南方数月,家具行止曲庄主无一不替我们打点妥当,师兄你是该见见老朋友了,呵呵。”“夜镜,你出去饮酒了么?”听他虽然脑筋清醒,却掩不住口齿模糊颠倒,像极了天边那抹欲去未去的红晕。“哪里哪里,师兄莫多疑了。”凤夜镜自持一世英风仁侠,江湖之上趋礼瞻依之人不少,也算是神威赫赫的人物了,可在师兄面前依旧像个孩子。自小无父无母流浪街头,被师傅收养之后便与草天流朝夕与共,比亲手足还要亲。想起幼时师兄手执长卷在窗前诵读,自己偷懒晏起不练功之事不禁失笑。
“耽误了礼数是末节,难得曲庄主年纪轻轻便龙行虎步青云直上,权倾南方一隅,我看那帮夺标的人一时三刻还不敢鼓捣上门。岫云山庄暂时还是我们一个庇护之所,况且你伤势未愈,过拂曲庄主之意不是明智之举。”草天流淡淡地望着遍地凋羞的菊花,对曲隐古里古怪的行径早已习以为常。手执洞箫,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凤夜镜以为他倦了,径自走到屋院前,听见一只猫叫得凶狠惨厉,时而夹杂着几声从喉咙里发出的愤怒惊惶的“呜呜——”。凤夜镜转角,见那猫举身战怖,几个孩子拿着小鞭子、小弯弓从前发难。他也不理孩子,轻啭一声口哨,上前大手一拎,小猫双爪直挺,张须凸睛,竟是惊呆了。见此凤夜镜咧嘴大笑一声,孩子们一哄而散。
散了夕阳,散了华厦飞檐上,失了魂似的昏鸦。
草天流轻轻地卷起起衣袖,尽可能压抑住往事涌动如潮的波澜,故作镇静地烧着一壶悉心悉意的酒。这悉心悉意是午后移动的光影,是模糊,是薄是脆,是弄堂里似是而非的流言。这是摇碎的梦似的白色人影。慢慢地,眼前晕开了一团不明不白的光,从这头小桥这头走到那头。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醉了。
原来这一小帧的光是离别刀迎着烛影的反射。刀脊因主人久经征战而显出暗红,明丽的刀刃是一声媚笑,笑破红尘的。而刀柄却那么温润,经过无数次暴虐的杀戮和痛断柔肠的抚摸,金属咄咄逼人的亮也无可奈何地变忠厚了。
“黯然销魂者,唯离别而已。”指尖从上至下抚摸刀柄上的,浸着如水漫流的血迹的刻字,嘴角勾起一抹被人道中心事般的心谋意会的笑。
于是展颜青衣袅动,带刀越窗而去,留下满堂酒香。
月色清明,水草幽绿,山涧里丝丝可见。草天流衣袂飘动,人影映落流溪,步若追风,轻履绝尘。
这刀的主人,怕是走远了。他穿梭如燕,脑里还稍带醉意地留着那团白光的迷影。
一女子如银铃的笑声,流泻千里,月色里更添凄楚的奇情。草天流循声夺路,身旁芳草飞成长条碧光。溪流兀然开阔,水冷波翠一眼展开,成山顶平湖。月色浩荡,一白衣翩跹的女子光脚坐在树枝上,无不自恋地欣赏着水中倒影。
她黑发掩面,从眉梢眼角瞥见水里的草天流,就像立在沙洲之上假寐的孤鹜,道是无知无觉,随遇而安却是眼观六路,顺势而动。他就这么站着,玩味眼前的女子。
一个以为先开口是亵渎,另一个以为后开口是矜持。
女子终于被他看得不耐烦了,转身跃起。
“我和姑娘素不相识,深夜来访,为的是这个么?”草天流抽出离别刀,寒光妖亮。
“正是!”白衣女子丝毫不客气,话音未落,兰花指径出,一招分筋错骨手直擒执刀柄的手腕。草天流斯文淡定地收刀入鞘,未有躲避之意。这回到白衣女子慌了,恐有使诈,将正待驰出的虎虎掌风反手收回,在呼吸间已归于宁定。草天流叹服这妙龄女子内功修为不逊之余,也因她过分警惕而暴露了自己未熟世路,心中腾升起一种无由来的怜惜。这种怜惜,自从徵羽走后便没再有过。草天流苦笑了一下,道:“我虽以医术得以在腥风血雨的江湖绸缪安身,但从未用毒害人,姑娘若想和在下交手大可免忧。”
白衣女子欲一笑敛起刚才慌乱,却反而欲盖弥彰,便撒手哼声道:“江湖平莽,谁不知道凤大侠仗义扶弱,豪气干云,自恃武功盖世独魁群雄,却避忌一人?草先生你医术高妙无人能及,也算是当世精英了。先生要用毒杀我无名小辈固然是股掌之事,无奈你以义人自居不屑于旁门外道,于是你不能奈我如何。可要是动起武,只怕先生不能全身而退。交出刀来吧。”
草天流笑了一笑,这一笑是冲着对方的孩子气而来的。“姑娘体恤。这把刀是夜镜被追杀,几乎走投无路时在玉溪书院得来的。本想该是那帮夺标人头目的佩刀,何以姑娘偏要抢呢?”
“哼,先生若不知道我就是那夺标人手下的爪牙,估计也不会追出来。你看见我准是大大失望了。”
草天流脸色一沉道:“何以见得?”
    “难道你留在岫云山庄迟迟不返江陵汇报护标失败之事,仅仅是因为凤夜镜负伤,惧怕我白莲教?自从五年前主公失踪,我白莲教群龙无首,作为南方大帮派已名不副实。而且以草先生医术和曲隐庄主的交情,”少女像提到滑稽事似的,一种骤然欲笑的表情浮上双颊,“凤夜镜的伤也不是问题。留在云南,因为你想见主公,对不对?”
“佩刀确实是她的。若今晚来的是她,我未必就不失望。”
“你是怕浪费了你为找她所花的功夫么?我告诉你,即使她不来,你也已经竹篮打水一场空!”说罢拎起脚下一个血淋淋的包裹,登然一斗,一颗人头滚落在地。迎着月色,放大的瞳孔里映着白森森的怖惧。林中夜兽听候发落了似的,如逝鱼脱兔纷纷归巢,一阵阴沉低碎的窸窣声掠过深林,万兽偃声屏息。
草天流凄然一笑,望着神算子的头颅说:“既然要你们杀了他,看来你们主公抛恩弃怨之心甚坚,誓不再涉足江湖,这把刀与她再无用处。只是她这么一来就向你们泄露了行踪,留下后患,颇不像她严谨做派。”说罢仰头望月,正是月满,于是不再言语,自顾吟弄,恍若无人之境。
白衣女子无端起怒,不待他说完,长剑出鞘,连挽剑花,直刺草天流。“慢着,离别刀我是要定了。”
白衣女子剑法伶俐别致,变化多端,剑身银光摇成一团白影直生生地刺进草天流眼睑。草天流一手护刀,那刀就像是别人碰不得的心爱之物,一手已然抖开铁扇轻轻一格,卸开宛若银蛇的剑锋。
白衣女子使的正是当年韩小莹的越女剑法。都说十日刀,百日枪,千日剑,剑法本来就属兵器武学中的上乘,别人学越女剑容易落入人云亦云的窠臼,空灵无比的剑招难免被耍得老迈僵硬。可这女子居然能将之发挥到伶牙俐爪的地步,经过几番臻善,还多了几分用剑人的独特见解。
剑锋滑过草天流的青衣,绕着女子的皎白素袍夹风起舞。草天流下意识地趋退转折,不躲避也不强攻,无心恋战却被缠扰不休。
这冷落落的神情反而激起了白衣女子的争胜之心,越女剑是可以小瞧的么?须臾剑花如雨,无数气旋成圈外荡,卷起连天蔓草。
难道这是报应?他感到离别刀穿透刀鞘的寒意如冰冷峭,一如晏徴羽绝情断义的出走。那时日就像堆积在石印上的印泥,年深月久,在记忆里就是血红的冻胶水似的,怎么也抹不去。
“噌”的一声,想到触动内心处,草天流突然收起铁扇打落剑身。女子正要借巧力抽剑回击,忽闻远处一人弹琴,声声定音,甚有岿然之势。
“这菊花的香味……”女子沉思,喃喃自语道。忽地转眸一笑,提剑远去。
草天流拎起算子人头,连望都不望一眼,带点负气走向琴声传出的地方。山中小亭台翼然石上,临渊而据,处势奇险之极。把人头抖落在地,草天流半带点嘲弄地对坐着弹琴的人说道:“你看。”浸血的头颅噗通滚到那人脚下,那人单脚一勾,颅骸平稳地落于石台。拨拢几道琴弦,裂帛一声,悠扬得漫起青烟的乐声兀然偃息。

荷笑笑 发表于 2010-2-2 22:25

夏雪鸿 发表于 2010-2-3 20:31

等待楼主好文ds1775465355 ds1775465355
这个出来绝对是精华。。。ds1775465347

荆青 发表于 2010-2-5 09:20

“好!我来起,一团秋草乱蓬蓬。”
“团秋草乱蓬蓬!”
“秋草乱蓬蓬!”
“草乱蓬蓬!”
“乱蓬蓬!”
“蓬蓬!”
“蓬!”
“蓬蓬!”
“乱蓬蓬!”
“草乱蓬蓬!”
ds1775465338 温巨侠。。。。

夏雪鸿 发表于 2010-2-6 15:22

原帖由 荆青 于 2010-2-5 09:20 发表 http://www.jyjh.net.cn/bbs/images/common/back.gif
“好!我来起,一团秋草乱蓬蓬。”
“团秋草乱蓬蓬!”
“秋草乱蓬蓬!”
“草乱蓬蓬!”
“乱蓬蓬!”
“蓬蓬!”
“蓬!”
“蓬蓬!”
“乱蓬蓬!”
“草乱蓬蓬!”
ds1775465338 温巨侠。。。。
这段有趣ds1775465355
温的倒是刻意的痕迹重,没这么有趣ds1775465359

晏徴羽 发表于 2010-2-8 00:31

“铮琮——”收拨刹那琴弦忽断。停留在黑暗里树梢上,垂涎着人头腥气的秃鹫哗然飞散。震溃霄际的混乱过后,余下空虚和寂寞。
人生莫不如此?谁没有伤心的往事?只要生命一经过,再热烈也是平常。该走的,迟早都要走。
我已重头破识,赢得当歌临酒,欢笑且随宜。
这句词也许很多人读过,可惜能明白其中的无可奈何的人又有多少?
草天流或许就是其中一个。
刚才对月鸣琴的人几乎不用转过身来便能察觉草天流眼里闪过一抹痛苦,可她偏要霍然转身,看看这个为情颠倒的冷面青衣。
世情如霜。正如人们喜欢看半生清白的寡妇晚景失守,喜欢听被风骚妓女的淡妆施抹得纤尘不染的贞女歌哭,喜欢碎嘴豪门高宅的艳闻花边。越干净的东西越想看它弄脏的样子,这似乎是普遍潜在的人的欲望。
于是冷面青衣也看见了眼前背着流光的女人。
一截白玉似的手臂不安分地裸露了太多,和一件绣着菊花红得能拧出鲜血的娇小袄罩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对比。既显得暴虐至极又柔若春风春水,含蓄得很风情很妖媚。
这种女人最能满足男人的欲望。要她全然风流泼荡,舍不得,总得留着点乖顺来消受;若是全然乖顺,岂非很没趣,便弄脏一点点来看看。
她像个很会适时地吃点小醋的女人,很懂男人的女人。这种女人眼里免不了偶尔带点妒意。她此时望着草天流的眼神便是这样。
突然一声放纵的娇笑不折不扣地从曲隐口里流泻出来,诡秘得像嘴角流出鲜血。两条玉臂一勾,不甚避忌地搭扣在草天流脖子上。柔声道:“刚才那白衣小女孩儿岂非很美?你干嘛走得这么急了?”
草天流可笑不出,别过头去冷冷地道:“她来取离别刀,你应该知道。”
“当然,要不谁要整天整夜地让你跟着?”——明明是她跟着草天流。“你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才放心和她硬拼硬。可要是我刚才不出手呢?”曲隐那张像会流动的脸慢慢挨近草天流,他几乎可以听见她的呼吸。
可他卸开了她的双臂,道:“你会出手的。难道离别刀不是你想要的?名满天下的曲庄主怎么会在自己地头看着此等宝刀利器落入他人之手?” 像怪他不解风情似的,曲隐哼唧着滑开几丈,一步一踢脚下的蔓草在山亭前踱着。“胡说八道!那个死女鬼的碰过的东西我不要。”草天流脸色动了一下,很快便抚平,却没逃过曲隐的眼梢,指了指桌上人头说:“我骂错了么?那算子只不过是我们派去的一个探子,根本不必下如此杀手……哼,可你还是要去找她的,对不对?”她眼里的嫉妒又来了,知道自己苦等了五年的男人心里却藏着另一人的影子,这种滋味她了解得很。
草天流不语。风定了片刻。却不知被什么卷起一股菊花木叶的清香。
曲隐突然苦笑道:“我已经找到她了。晏徴羽。”草天流吃了一惊,他本是极少吃惊的,敏锐地问到:“难道除了算子的人头,你在花事市集还找到什么线索?”
曲隐不打话,捏开算子紫黑色紧闭着的口,一截莲藕般手臂的硬生生地塞了进去,掏了一会儿,流着未干血的素手上,赫然有一张白纸黑字,干净得诡异。而此时已经不由得草天流再吃惊了,因为上面写的明白白不是字,而是画,是一只狼!
是萧十一郎!
有些动物不仅对危险有敏锐嗅觉,对猎物更是犹有其甚,舒舒服服地饱餐一顿有时候确实比逃得活口快慰多了。而狼就是这样一种动物,无论是对食物还是对伴侣的忠实都足以让他们丢掉性命。而萧十一郎是个人,人就不得不有点私心。
    离别刀。
所谓利器出鞘,必有杀气。而练武人功夫若是到了家,通体都会散发着神兵利器似的威凌,人剑合一,发招如青光长虹。当年鹦红柳绿便是依此声震江湖,只可惜两老未窥得以气驭剑之堂奥就双双离世。萧十一郎奉为至宝的逐鹿刀凭着秦始皇逐鹿中原的王者气度也浑身散发着逼人威势,削铁如泥。而这离别刀在武林中却是一个怪胎,不单杀气全无,还看起来温润如谦谦君子,只有刀背上的斑斑铜绿昭显年代久远。这是传说中杨家名将的家传宝刀,久经战阵,杀敌无数。可是杨家以枪法神勇喝令天下,离别刀自从先祖几代人后很少再用,在江湖上就像销魂蚀骨了似的。
但是历史喜欢开玩笑。七年前在江陵一带出现了一个峨冠博带男子打扮的少女,带着的正是这把销声匿迹百余年的离别刀。最奇怪的是,这不足十六岁弱得花儿似的少女居然能躲过众多武林高手的觊觎。
大盗萧十一郎怎能错过见识宝刀的机会?他挑起的明明灭灭的烛光竟与寒星无异。目光在割鹿刀上游移,心想,不知道它比起割鹿刀怎么样?
一把像君子的刀能怎么样?君子不见得就是呆子,可凡是君子都有呆气,毕竟做君子不是一件聪明的事。
所以萧十一郎从来不是君子。鞋底总有两个大洞,常常个把月不洗澡,风四娘说得好,他简直是混蛋加八级。
可现在,古怪八出的他望着那片轻飘飘地躺着的白蝴蝶似的姑娘居然没了主意。他真想再狠狠地添上十几床被子,把那纤细的随时都可以飘起来的身子压住。
她,就是晏徴羽。

晏徴羽 发表于 2010-2-8 18:29

门外风疏雨骤,浓睡不消残酒。可有些人没有尝过辛酸五味,没有试过酒半人熏孤盏阑珊的伤心落意,过着席丰履厚的闺中生活,自然不用酒也能睡得香甜。望着轻裸胸脯的被子有节奏地鼓动,萧十一郎无端升起一阵妒意一阵忆念一阵缅怀。
仿佛掉进了五色混杂的大染缸,云愁薄恨,心中思潮起伏。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竟就是当年惊炸武林杀人不见血的那个晏徴羽?
徵羽微吟了一声,翻动身子,掉落一个角被子。萧十一郎上前帮她盖上。他想起沈璧君就是这么帮他盖过被子的。一醉醒来君不在,不随流水即随风。犹如刺芒在胸激起绵密的痛,徵羽不由得张开双眼。很亮的眼睛,朦胧的光影下动若夜星。上面是粗如卧蚕的眉毛。
她小嘴一张正要叫,萧十一郎立即道:“闭嘴!”徵羽果然不叫了,只是惊愕。
大多女人都喜欢叫,打架的时候,惊慌的时候,和男人亲热的时候。
徵羽抄起身来,眼瞪萧十一郎,似乎什么都不怕。眼里却擒着一包眼泪,道:“我不认得你。你若是好心人,把我送回去。我住玉溪书院。”她说得一字一句,半点不含糊。
“我也不认得你。而且我不是好心人。”
“你说谎。”
“我确实是个坏蛋。”
“可你肯定认得我。要不然不会带我到这里来。”这时她才故得上环视屋宇。
一望,却惊呆了。她从未见过能这么精致同时又能这么朴素的家什,到处都是山风霁岚的野气奇香。两个木做的碗筷,好些木做的巧致杯壶酒殇,里面乘着玉液翡翠般的竹叶青。酒香奇异,有种女人洗过的衣服上麝兰的幽香。
这间小屋里大概是有女主人的。要不床上怎么会有如此柔软的草垫?这些就像一只只编织交叠起来的巧手,指尖在你身上抚摸,那么舒服。徵羽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了。
有女主人的地方就是“家”。到别人家,自然就是客人,客人可得有客人的规矩。
“我确实不认得你。可我知道晏徴羽。”
“我就是。你怎会不识得?”她已经客气镇定了许多。
“因为你不像呀。”萧十一郎哈哈一笑,眼光一转。不多言语,自己夹起一块鱼肉,对她道:“来。你是不是晏徴羽都会肚子饿的吧。”
“我不饿。”想起在玉溪书院那段闲心敲棋灯花随叶落的舒心日子,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这让她凌乱的思路更局措了。影影绰绰的记忆就是最后燕十三随手施展的一把纸扇。十三答应过自己不再带武器的。“我倒想出去走走。”
“不行。”
“为什么?你是谁?非得困我在这里……”话未说完,脱口一声百灵啾唧似的惊呼。因为门外根本没有别的,只有一堵墙。一堵千刀万仞垒砌起的峭壁,底下是荒烟蔓草的枳荆之地,而上面根本寸草不生。一种望不见顶的绝望笼罩了徵羽。
人影散了,烛光也将残。
萧十一郎眼里带着一种司空见惯的讥诮,这让吓得倒后退的徵羽生起无端怒火。萧十一郎抢先笑道:“不是不行,先吃饱了,明天我带你上崖。”
“那你内人……”徵羽望着外面揉了墨似的夜色。
“我只有一个人。”

晏徴羽 发表于 2010-2-12 09:19

秋风乍起黄叶遍地,崖上云遮雾蔽黑漆漆的无底。谷底的气温高一点,此时依然百草丰茂。徵羽看见萧十一郎生的一团火,自己横躺在岩石上。徵羽从小怕生人,只躲在藤蔓后。“我不睡你的屋子。你进去吧。”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你占了我的床?”“不然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到里面不也一个人么?”“我在,是两个人。”
掩嘴娇笑,徵羽作细打量眼前这男人。蓝衣发白,阔面重颐,彪体狼腰,两脚高高跷起露出一双空前绝后的鞋,前后都洞穿。徵羽一个清净的闺中女子,见之好生怜惜,感觉像初见燕十三。蹙了蹙眉鼓起勇气道:“我帮你补鞋子作贽见之礼,未审君意如何?”突然哈哈长笑,萧十一郎大叱纵身跃起,幽幽转念,自从沈璧君投水死后再没有人如此这般地与他说话。
初试江湖衣素衣,笼大落魄江湖行。他从小只知道怎么杀人怎么打架,擐甲执戟,勒马横戈。人人也只道萧十一郎杀人性起,见之趋避如恐不及,自己的人头更是燎乱江湖中人人趋慕的值钱宝贝,从不奢望别人对他客气。而实际上,他也不必求。冷笑一声便道:“贽见之礼不用。我救你不是为了补鞋子的。”徵羽知他给钉子自己碰,涨红脸气道:“不补便罢,那你是为了什么?” “离别刀。”
萧十一郎随便的一道,在徵羽耳里却如贯斗牛让她心惊。难道燕十三真躲不过这荆棘频举江翻海沸的江湖之事?她们相识的五年初,十三从江陵径望云南,勒马玉溪书院,遂以真姓名相托,自绝于江湖。徵羽虽深知不便,却念姓名是身外物,隐匿于荒烟蔓草也无甚不可,于是唯唯诺诺,日久忘心。
而真正的离别刀在认识十三时已经不见。只知是当世流落,祸水不断的宝器。为了它,几乎人心倒悬,社稷垂危。
在世上也许只有一件东西能与之相比,就是萧十一郎的人头!萧十一郎想。
徵羽强压着铺霜涌雪般的冷颤,十枝素指绽莲似的交缠,齿间唇上赫然开出一朵小小的血梅。可她的声音还是收放自如的:“离别刀早就绝迹于江湖。”她现在要努力相信自己就是真的晏徴羽。
“是你不愿意说。当年的晏徴羽可是人不离刀,刀不离手,杀人不见血。”
“我最后一次摸它是在玉龙雪山的云杉坪。当时漫天飞雪,我身中剧毒晕倒在山洞中。醒来时刀已不见。”徵羽紧咬雪齿,说得句句确凿。“我怎么信你就是晏徴羽?” “若我不是,那算子为何掳我?自古皆有死,人无信不立。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好呀,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萧十一郎讥讽似的眨了眨眼,却不知什么时候提出了割鹿刀!徵羽容容自若,颜色宁定。她知道萧十一郎在很注意地观察自己。
风急天高猿啸哀,吴姬压酒劝君尝。
喀铛。滑指回鞘。“可惜” 萧十一郎懒懒地掠回石上,“它从来不砍女人。”
徵羽暗舒一口气,道:“这有什么好可惜!?”
忽闻崖顶传来石矢钺节相击之声,一行人马提着火把线似的穿过悬索桥,徵羽从高处听见一人拍马扬鞭,深沟垒壑里尤其清晰,大骂道:“萧十一郎这杂毛果真住在崖底?”后面应和之声如屯云聚雨,忽有一人逼尖嗓子厉声道:“县官大人,只怕没错!你想能武功能胜过凤捕快这等当世伟器的人有多少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住几十万标银的地方,恐怕只有玩偶山庄的绝情谷!”
徵羽心念甫毕打了一激灵,记忆如春泉跋山涉谷般涤荡开来,凤捕快凤夜镜?难道他当晚便是受夺标人的追击逃命到玉溪书院的?自古做贼必定心虚,那他为什么还要追赶凤捕快?
萧十一郎背烫红炭似的俶尔腾起,抽火底之薪,渺渺星火遂消融在夜空中。
他为什么这般紧张?他果真就是县官要逮捕的萧十一郎?可他口口声声说要离别刀,半点不像编席织履的屠沽贪民,难道凤夜镜也和离别刀有牵扯?崖上马蹄声渐偃息,星点火把拥至崖口,一人影屏退左右,腰缚白练垂拽而下。萧十一郎一手横抱徵羽,奔至沼泽边把她扔进去后,自己跳入。如羊入狼群,徵羽惊得左蹬右踢,萧十一郎大声喝住才免于下陷。
沼泽慢慢流动,二人低低地掠过花草织成的洞。徵羽紧抱萧十一郎唯恐冲散,萧十一郎柔声道:“沼泽流向的地方可以让我们登上石崖,我带你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子。虽然很冷很粘,一会儿就好了。”徵羽不停在他怀里打战,脸却红开花了问:“我们来时也这样?可我醒的时候没这么脏……”徵羽希望他能解释一下,那种表情恨不得钻进床底。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因为沼泽已经越来越浅,刚踩到稍坚实的岩底,如携童稚般萧十一郎大手一挥徵羽便飞出沼泽。此时晨光初上,几只大雕绕着光柱盘旋昂首轻嘶,料不到崖顶人马不仅夜设火鼓,震鸣天地,还大排旗帜,遮蔽山川。徵羽认得声如杀猪屠狗般尖利的那人在厉声长笑,官兵竟在上设宴行酒。一线沥出的清酒泉似的漏下,转眼烟销魂散。几只嗜酒如命的大雕能屈身守分?均裂嘴高嘶竞力争饮。
“萧十一郎!还不乖乖伏降?本大爷饶你一命!”那人声音也当真奇特,穿风越海而声势未竭,宛如金针刺耳。“你是萧十一郎,你是不是盗了标银?凤捕快是你所伤?”徵羽急切地问。萧十一郎不理她,飞身抄到白练之下兜起沥下的酒,徵羽顿足欲哭道:“你说不是呀!怎不说话?”晏徴羽无法相信这个温情重义的男人会做出那种事。萧十一郎突然眼睛一亮道:“你过来,有酒。”徵羽擦了泪:“你还顾着喝酒?”只见他踢起一大石系上白练张手一扬,石头带着兜风的白布紧紧裹住了攀援之人,人在白包里左冲右突。群雕俯冲乱啄,不费斯须,白包变红包。

晏徴羽 发表于 2010-3-13 17:33


“县令大人!”那人失声尖叫,一群部下已将紧缠巨岩垂着尸体的白练提上,打开,血肉难辨。“疾呼儿!”尖嗓子的人撮嘴长啸,一只钩喙白脑的猫头鹰翼然而至,快得恍如一道冷电,钢勾爪子刹那临目的是沥血点滴,一不小心化入水中,浓得似大片大片的残霞乱红。那人咬破指头,血书立马臻成,当胸一扬,神鸟竟如鬼魅般消失。那人恨冷冷地笑道:“这是伴我上阵杀敌的疾呼儿,它比其他鸟儿都聪明,它自己也知道。我当年鲜衣怒马,横槊敌阵的时候,多少战马在阵前倒戈都是它铁爪的功劳!” “将军修血书到县衙吗?”,一班杂毛爪牙里走出了个方面大鼻,肤色若重枣的彪形大汉。会适时地提问让上级表现领导才华的下属才最懂时务,他们不聪明,可拍马屁没有比这个更有效的。那人悻笑道:“是神威镖局。你想,萧十一郎盗了镖局护送的标银,掩杀了众多随行弟子,连高风亮手下爱徒凤夜镜也因他所伤,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这叫虎争虎斗,蚌虞相争,我们坐收渔人之利,也好挫挫神威镖局自持江湖老大的锐气。”,这次说话的是个满脸长着钢发髭须之人,风吹不乱。将军不打话了,冷冷地指着指着彪形大汉道:“鲁刚,你带领风不乱和各路人马封住所有上崖途径。”风不乱自知犯错,恨不得自刮三个嘴巴。

昆明的夜是有着绕指般柔情的晚风的夜,风冰凉地习动,让人想起摇篮里甜蜜的歌谣。
但这时,夜在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之间缩小了,他们各自向两端退出黑暗,仿佛不在同一个夜里。萧十一郎和晏徴羽就是这两个人。
萧十一郎倏地长身掠起,展步向西,两抹形如卧蚕的粗眉已然拧成一股麻绳。徵羽惊起快步追上,急问:“盗镖银的人不是你!你可苦逃?”萧十一郎冷笑一声,寒得似乎整个世界都是冰窟窿,非得把赤忱包裹,密不透风。他施展长臂滑上枝桠,月色低沉,照见水滑清般的脸上一双渗合了悲苦,落索的眼睛,如同被秋水洗过的冰雪。徵羽柔荑似的肌肤触到干枯的树干,柔声道:“要是我们向他们解释清楚……”萧十一郎笑道:“不是我们,是我。盗银的确实是我。” “你骗我!当晚我帮凤捕快包扎,击中他的兵器喂有剧毒,而且其刀锋锐利削鉄如泥决不是一般的刀所伤。” “逐鹿刀也是一把当世罕见的快刀。”萧十一郎讥诮道。   
恍然间一种靠近真相的灵感攫获了徵羽,有那么一瞬,像空自感叹飘零的青春,黯然消逝。
难道击伤凤捕快的是离别刀?如果世间有另外一把刀,能在节钺如林的江湖里和逐鹿刀分崩天下,除了离别刀还有什么呢?可徵羽没有再多想,不管这个女子有多敏慧,当要保护她心爱的人时都就连性命也可以不顾。
徵羽道:“可刀上喂的毒是特制的,我虽不能辨全,可有一种配料你绝对无法弄到手。”“那是什么?”萧十一郎向来意气自负,天下的宝,没有他盗不到的。徵羽笑而不答,皓腕轻舒,开玩笑似的摇着树干道:“可惜你不是钱,不会被摇下来。”萧十一郎贴着树干突然滑下,徵羽措不及防倒退了几步,他释怀笑道:“可是,小丫头,你也骗我了。你根本不会武功,怎么会是晏徴羽呢?”徵羽心中一凛,萧十一郎目光里带着千束寒芒,让人想到大漠荒烟的战场上那些人不及甲、马不及鞍的戮力杀伐,此时正汇成力度沉厚的一束掷入瞳孔的深井里。徵羽小心翼翼地卷起满是泥巴的上品软纱衣袍,漫不经心地道:“你要的是离别刀,我只要帮你找到就行了,我是不是晏徵羽有什么打紧?谁说只有识武功才能杀人?” “好!”萧十一郎咧嘴一笑,“我们平旦上崖,我知道有个人可以帮我找到镖银去向。”

[ 本帖最后由 晏徴羽 于 2010-3-13 17:36 编辑 ]

晏徴羽 发表于 2010-4-10 22:20

[size=4燕十三醉了。
花自飘零人自去。她拂了拂被冷露泉沾湿的葛巾衣袂,看着眼前和自己有着多少恩怨纠缠的神威镖局,而徵羽瘦削的身影在记忆里不知隔了几辈子远了。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干戈杀伐,处处追袭剿捕的世界。
之前她在冷露泉,一滩水影撼起的丛丛青蒲草,被隐讳了鱼儿游弋的波痕,让她恍然间有种冲动——下潭捕鱼,像一个牧竖樵子般用几根水草系着回去,然后做一味杜鹃醉鱼和徵羽一起吃。几多锦绣年华就在这温馨的柴米油盐的消耗中过去,而徵羽挑起那薄薄的鱼皮,抬起调皮的眉眼,再没有回来。
燕十三几番抬起欲将叩门的手,与神威镖局那扇黑檀大门对峙了几许,陡然“蹬”的一声,厚重的大门居然被人一脚踹开,幸而内力被门负却甚多,燕十三躲掩不及也不至受伤。
来人重面阔颐,虎形狼骨,面有忧色,似有不容尚缓的急事。他的出现正解了十三踌躇不前的窘境,十三开口便问:“请问凤捕快在府上么?我有事相告。”
“不在。”那人斩钉截铁,并未歇住大步,流星似的向前滑去,十三侧开身道:“是玉溪书院的晏徴羽。”此言一出比及春雷惊炸,大汉不费分毫之力当即止住了趋前去势,十三早就思量他内力极深非等闲之辈,听他沉吟了一声,果然不凡:“我便是凤夜镜。你是什么人,有话快说。”“凤捕快还记得答应过我们护送到江陵一事么?这是素馨花事之前一夜,凤捕快你被一个叫晏徴羽的女子救了。”“我当然记得,我这正是为此事出去。夺镖银的人好像已经找到了,想必你已闻知。你就是那女孩子所说的人吧?”十三瞳仁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伤,其实这人凤夜镜早就见过,这一细微得春水波纹似的异动没逃过他的眼。 “可那女孩子第二天就被人掳走了,掳她的人居然先是白莲教的异端,然后是一个打扮成算命先生的人。”凤夜镜动了一动,他想起师兄拎回来喂恶狗的人头,但出于行走江湖的谨慎,不动声色地道:“我此去正是与这事相关,任天下怎么杀戮成风,神威镖局倒是个持格甚好的地方,姑娘请到里面等你的朋友吧。”说罢,袖袍轻卷,一股流云似的风把十三逼到殿内,十三掠开几步,正要擒住门栏,不料“平碰”一响,阴沉的黑檀大门内再无别人。
忽而一阵隐菊香气无风施动,施施然一曲小调飘入耳内——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像当年醉里声。正是琴箫和鸣,优然世外,萍水摄静,颐养天和之声。探头一望,竟是万般金黄蕊,千株上等蟹爪菊绕住画栏雕栋,烟青环翠,甚是花花世界。分明是个赏菊酒会,然寒冬已至,若非延年养花之药,安能如此?正在纳闷,一曲良宵却让十三听得痴了,吹箫人正是草天流。
多少年前的雪夜,临风赏月,负手而立,也是伴着一曲悠长悱恻的良宵。一点青影在眼帘前慢慢展开,暖帐内伸出的那只苍白细长的手,用按箫孔似的柔软,游移在白嫩的胸脯。羞涩、激情、疼痛、缠绵,萦绕在耳边的温言软语,一如昔日的潮水漫漶。
我已重头破识,赢得当歌临酒,欢笑且随宜。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想着恨着的人一朝在眼前,便连嗤之以鼻的力气都没有了,想到的只是那无可奈何的辜负?燕十三浑身发热得几乎要晕过去,忽然平空撺动起一串似麝非麝,似兰非兰的娇笑,恍如银针一根,戳穿耳膜。是曲隐。燕十三终不忍久留,淡淡地望了那负恩昧良的青衣一眼,展动身形,越墙而去。
既然已经过去了,何必惋惜。况且在人生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需要她。
旗亭酒肆,觥筹交错,宴戏吟咏间竟不知身在何世。
火把晃动,人影奔走,燕十三自顾饮着闷酒,丝毫不觉一装扮华贵举止大雅的男人携着女眷登楼而至。楼下擂鼓阵阵,斯须众议鼎沸,声震屋瓦。那女子被珠碎锦缎拥了几十匝,掩在桃红软纱之后,娇羞无比,一幅待嫁模样。酒半人熏里,见一媒人婆一摇一晃扬着个分红丝帕,一步一扭挑起尾指拈着个金色发钗,在小楼高处提声道:“列位看宾,今昔良夜,恭逢小姐招亲,其盛难遇。我将此金钗插于我家小姐头上,一盏香时间内能在众目睽睽之中盗取者,便能赢得佳人良娣。诚为角智练品之美事,机不可失!”楼下早已水泄不通,轰声遍野,人人争相一睹女子绝世容光,那女子抿嘴浅笑,简直活色生香,楼下的男人眼都看直了。燕十三也看直了眼,不过不是看女人,而是那媒人婆手上的金钗!无论成色还是形状都与夜夜抚摸的熟悉的徵羽头上的金钗一般!可十三只是醒了一半,悠悠晃晃只想上前夺那钗,没觉地上被酒坛一绊,倒将下去,满身酒污。帐内女子身子一颤,稍侧脸,脸皮怪异又雍容非常的那男人始终一声不发,向美丽女子一眼望去。十三挣扎着起来不能,破碎的的陶瓷扎肉出血,扯住媒人婆衣裤不放,那媒人怎能相安无事?竟惊恐绝倒,撕声狂叫,猛拉裙脚。燕十三只管喃喃叫着:“徵羽……徵羽……徵羽……”像一个孩子般捶地大哭。诡异的男人终究忍不住了,挥了挥手,两个下人连拉带拖把十三硬将推下去了。

晏徴羽 发表于 2010-5-30 23:24

燕十三岂是能随便打发的下三烂人物?左手开脱,右手回钩,这时真的像醉鱼倏忽滑逝又向媒人婆倒去。“这是徵……”一大团污白花花的秽物从十三口里吐出来,污了红黑相间无比庄重的地毯,她食指伸得直直的戳着那支金钗“给……”,媒人婆一手摔到地上唯恐不及,早已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燕十三还是一手拽着金钗,一手暴风急雨地捶地不已。楼下的人开始唏嘘不断,谩骂之声不绝,面容古怪的男人正要上前,不料帐里的姑娘早已站在他身旁,双指捂着嘴唇向男人耳语了一会,寒星一样的眼里是云自无心水自闲的毫无牵念。燕十三终究声嘶力竭,被两个大汉送入了后面的房间。美貌女子摸了摸鬓角,吃了一惊,头上居然多了一根玉钗,众宾哗然。
长亭之外,柳影割断夕阳,远看闹哄哄的小楼飞檐,滴水般挂了许多灯火。
   说来还是一眨眼的烛火摇乱,等它幽幽醒转,红衣女子头上的金钗换成了金钗。
   楼下登时擂鼓震地,都在惊叫:“不见了!”红衣女子不安地瞥了一眼旁边挺括括的男人,那男人便道:“今晚人烟凑集,大家想必都看见,姑娘头上的金钗被你们其中一位拿到手,请问高人尊姓大名?何不再在滴水飞檐之前显露一手,点缀佳宾游兴?”一撮人发出唏嘘之声,另一拨则极力股掌呐喊,喊声冲霄透云了好一会,最后静消了,最后热烈不知投脱到哪儿去了,可还是不见人踪。个中有大胆的冒认上前,和男子斡旋,却被问的钳口结舌。众人见这乌云叠鬓的美貌姑娘也不是好消受的,个个没趣,如是人影渐散。
   男子不经意地提了提嘴角,好生假意,掷给媒人婆一枚金子,灯红绿烁的小楼便剩下了一男一女。男的携起女子转身返房,红裙子拖在地上,澜漪成波。
   烛影凄迷,几点落红被风卷将进来,带来丝丝慵懒的花香,须臾成束的花瓣铺天盖地,像席卷了一个邪魅女子的身姿。花渐散去,果然有一女玉立跟前。红衣的徵羽连唇也煞白,方知此时是连一点差讹都不能出的,惶惶倒在床上。
   萧十一郎搓手大笑叫好道:“多时不见,息大娘还是姿容绝艳!看得我眼都直了!”
   “你?”这个叫息大娘的女子,黑衣裹身,肌如雪玉,手中佩刀往桌上一拍,自持风尘儿女不拘小节,惯于征歌逐舞,话无半点周旋:“少来这套罢,江湖向来黑白分明,黑不侵白,白不妨黑,这种人烟邃密之地恐怕不是说话的地方?”一边警觉地立在烛光照料不及处。萧十一郎知她蛰居江湖,一双凤眼犹是警觉徵羽,干脆遂了她的意,凑到耳畔说:“你手中的金钗就是这位姑娘的。”只见金钗雕工细密,红光溢烁,息大娘不高兴了,反咬一口道:“你大开盛筵金钗招亲不惜成本招惹本大娘来,难道就是告诉我这句喂狗都不吃的话?”萧十一郎道:“若息大娘前衍不改,还是视天下奇珍异宝为命根子,这倒是一份好差事。” “当然,我又不是临难济人的观音菩萨!”一望徵羽醒来,息大娘更恨切切地说。“你说,用一本账簿换国库钥匙,值不值?” “你的意思是……这钗子?” “你没看出来吗?这是一把钥匙。”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是盗遍天下的息大娘,你得信你的眼和手。”息大娘听见眼前这神盗如此逢迎,钗上的库印也是划痕清晰手感柔润,当真无异于久被把玩的温良美玉,嘤嘤一笑问道:“哪里的账簿?要是天宫玉阙的,我可盗不到手呀。” “息大娘既然连深藏在严闼秘阙的药方都能偷到手,区区岫云山庄的账簿算什么。要是大娘这样也推迟……” “诶,我答应你。四月初三,不见账簿我就不姓息。”
恍如来时,花瓣飞卷,双手当窗一按,黑燕似的长衫消失在渺渺的夜空中。萧十一郎搓了搓金钗,略有所思地望着正在醒转的徵羽。徵羽道:“我想见十三,燕十三。”语气比敲钉捶石还坚决三分,像金冠倒镯,铠甲离鞍也不后退半步的士兵。萧十一郎无可奈何道:“是刚才那个人么?”伸手指了指隔壁房,徵羽便匆忙过去了。
徵羽点了一枝红烛,照亮了房里地上,一圈光环,然而蜡烛再亮也没用,外面的漆黑永远未知,也就永远让人不安。
徵羽小心翼翼地擎着烛台,靠近数月不见的燕十三的脸,看见她还在睡,徵羽心里才稍安。脑里不断解构着等她醒来时的第一句话。月色扑朔迷离。
所有柔软美丽的心灵都应该有一种想象力能达到的悲剧式的预感,以至于让徵羽觉得燕十三永远不会醒来。想到这里,心里一点欲罢不能的痛在漆黑的空气里推着她一步一步地走,推到广阔的悬崖边,那里有她一生从未见过的,只有怀着极大的悲悯和痛楚才能看到的风景。风景极美,徵羽乞求一直独自的观望,一个人痴痴地像着了魔地望,再无二人。
燕十三幽幽醒转,星眸微张,徵羽轻柔的一把秀发埋在十三怀里,细心地吻着她的锁骨,好像某种被江南的一帆春雨湿过的花瓣,轻软,所到之处散发出微香。徵羽可以感觉到衣衫下四肢的微微颤动,她和十三从未这般靠近。
“是你?”对方安静地问道。
“是我。”当徵羽想问她怎么知道,就像曾无数次执拗地追问为什么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无法说一个字。
“你还是这样的香味。”
世上有很多虚无飘渺的东西,像某个人的气味,像记忆,初看咋呼无形无踪如流水任行浮云自在无法挽留,而一旦打开了触点,曾经以为容易忘记的又浮现在面前。同样,人生有些良久的偎依,如夫妻结发,共效于飞,直到古稀双庆,其最初不过是貌似命薄缘锵的惊鸿一瞥。
月光像面傅脂粉的日本妇人,苍白而奇诡,风烟起处,骨笛凄怆,危机四伏,大有灾殃摇乱之像。
寒意立见,徵羽裹了裹裙衫,紧了紧被子,却被十三轻轻挪开。“徵羽。”
“嗯?”
十三转过身去,望着帐内。
徵羽只道她口拙于心,也悄悄褪掉鞋子,滑到被窝里。一个冰凉绵软的身体在背后挪动,渐渐贴得很紧,两个人身体腾升起一阵醉酒后的暖意。十三笑道:“要我是个男人,你就成内人了。”对十三的拉纤凑趣徵羽早已习惯不理睬,只是这次十三像一壶倒不出的水,徵羽忍不住问:“你说完了?”
徵羽从小便不是个习惯衔冤受屈的女子,把被奉为圭臬的先尊烈女屈勘遭辱归于冥下的故事列为心呆意笨的典例,不仅自己,也希望别人以快刀砍乱麻的姿态处事,十三谨慎持重的性子自多少不对味。
徵羽眯了眯眼,幽幽道:“你想说离别刀。”说罢不满地一拉,被子划开,害燕十三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尽管心打的寒战并不是一个喷嚏能说明得了的。拎起毛裘衣披上,十三给徵羽留下了一个比任何时候都清冷的背影。直到听到一声不宁定的低声呜咽,才记起,徵羽任何时候都太喜欢在被窝里哭泣。
“你说,离别刀何来叫离别刀这般奇怪?逐鹿刀取其逐鹿中原之意,有靖魅除妖剿除奸朋之威声,大有当年铸到匠身在林泉,心怀魏阙之豪迈;而离别刀这名字,我只怕它女气太过罢!”徵羽一口气说罢蒙头气不过。十三依旧一手执着毛裘,立着如一支铁铮铮的梅。
“幸好这只是刀的名字。”徵羽又道,“这些天离开玉溪书院太久了,心箧空虚,总有不好的心念袭来,你好像又得离开了。”
十三终于忍不住跪到床榻边,抚着她的头发。徵羽只露出双水杏般的眼睛,道:“我遇见凤捕快那天晚上他正好被喂毒的逐鹿刀所伤,于是神威镖局的人一口咬定是萧十一郎所为。你知道凤捕快中的是什么毒么?”十三摇头。“只是水。”
“只是水?”十三吃了一惊。“天下之大,可不论什么毒药的调制都离不开水,我发现逐鹿刀上调制毒物的几味药都是玩偶山庄谷底的常年生长的植物,只是胡乱搭配,阴阳五行失和,是绝不能存其毒性的,所以我怀疑只是水有毒。” “你觉得这只是移赃嫁祸?可说到水有毒……” “我们的玉溪水呀。” 二人徒然不语。良久,徵羽继续道:“可萧十一郎在怀疑岫云山庄。他要息大娘偷曲庄主的账簿。” “息大娘不是个轻易插手他人之事的人,难道有什么好处了?” 徵羽朱唇紧闭,面露难色,燕十三也不便再问。说到曲隐的事,徵羽也自知失言,只好作罢。
无论怎么亲近的人,总也有过去不为人知。

慕容筱茜 发表于 2010-8-23 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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