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慕华摇了摇头:“世兄不知,我们在此聚会,是为了商议如何对付乔峰。”郭文听到这话,登时惊呆了:“薛世兄,我大哥犯了什么罪?抑或他违反了哪条武林盟规?他是丐帮帮主,你们怎么想起对付他来了?”郭文与乔峰在无锡结拜的事情,因为土地庙揭穿全冠清和康氏一事,也为江湖上众人所知晓。薛慕华当然也清楚,正要解说,就见庄丁报进庄来:“启禀庄主,‘湘东王’向望海、‘快刀’祁六和‘没本钱’鲍千灵三位到了。”游驹立即出去迎接。郭文被这一打岔,只好等一下再问。
只见三个人跟着游驹走进大厅。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没本钱”鲍千灵。在大厅的众位江湖豪客中,鲍千灵有识得的,有不相识的,一进厅中,四面八方都是人声,多半说:“鲍老板,发财啊!”“老鲍,这几天生意不坏啊。”鲍千灵连连拱手,和各诸英雄招呼。他可真还不敢大意,这些江湖英雄慷慨豪迈的固多,气量狭窄的可也着实不少,一个不小心向谁少点了一下头,没笑上一笑答礼,说不定无意中便得罪了人,因此而惹上无穷后患,甚至酿成杀身之祸,那也不是奇事。
游驹引着他走到东首主位之前。薛神医站起身来,说道:“鲍兄、祁兄、向兄三位大驾光降,当真是往老朽脸上贴金,感激之至。”鲍千灵连忙答礼,说道:“薛老爷子见招,鲍千灵便是病得动弹不得,也要叫人抬了来。”游骥笑道:“你当真病得动弹不得,更要叫人抬了来见薛老爷子啦!”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游驹道:“三位路上辛苦,请到后厅去用些点心。”
鲍千灵道:“点心慢慢吃不迟,在下有一事请问。薛老爷子和两位游爷这次所请的宾客之中,有没乔峰在内?”
薛神医和游氏双雄听到“乔峰”两字,均微微变色。游骥说道:“我们这次发的是无名贴,见者统请。鲍兄提起乔峰,是何意思?鲍兄与乔峰那厮颇有交情,是也不是?”
鲍千灵道:“乔峰那厮说要到聚贤庄来,参与英雄大宴。”
他此言一出,登时群相耸动。大厅上众人本来各自在高谈阔论,喧哗嘈杂,突然之间,大家都静了下来。站得远的人本来听不到鲍千灵的话,但忽然发觉谁都不说话了,自己说了一半的话也就戛然而止。霎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后厅的闹酒声、走廊上的谈笑声,却远远传了过来。
薛神医问道:“鲍兄如何得知乔峰那厮要来?”
鲍千灵道:“是在下与祁兄、向兄亲耳听到的。说来惭愧,在下三人,昨晚栽了一个大跟头。”向望海向他连使眼色,叫他不可自述昨晚的丑事。但鲍千灵知道薛神医和游氏双雄固然精干,而英雄会中智能之士更是不少,自己稍有隐瞒,定会惹人猜疑。这一件事非同小可,自己已被卷入了旋涡之中,一个应付不得当,立时身败名裂。他缓缓从腰间解下软鞭。那上面竟然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乔峰拜上”四字。他将软鞭双手递给薛神医,说道:“乔峰命在下三人传话,说道今日要到聚贤庄来。”向望海连连跺脚,满脸羞得通红。
鲍千灵则泰然自若的说了起来,原来他们三人昨天来到许家集,天色已经晚了,不便于立即来聚贤庄。于是三人在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投宿。当夜,三人叙话。快刀祁六问道:“鲍老板,这几天做了什么好买卖啊?”鲍千灵叹了口气,说道:“唉,这几天心境挺坏,提不起做买卖兴致,今天听到他杀父、杀母、杀师的恶行,更是气愤。”说着伸掌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
向望海道:“乔峰这厮一向名头很大,假仁假义,倒给他骗了不少人,哪想得到竟会干出这样滔天的罪行来。”鲍千灵道:“当年他出任丐帮帮主,我和他也有过一面之缘。这人过去的为人,我一向是十佩服的。听赵老三说他是辽人,我还力斥其非,和赵老三为此吵得面红耳赤,差些儿动手打上一架。唉,夷狄之人,果然与禽兽无异,他隐瞒得一时,到得后来,终于凶性大发。”祁六道:“没想到他居然出身少林,玄苦大师是他的师父。”鲍千灵道:“此事本来极为隐秘,连少林派中也极少人知。但乔峰既杀了他师父,少林派可也瞒不住了。这姓乔的恶贼只道杀了他父母和师父,便能隐瞒他的出身来历,跟人家来个抵死不认,没料到弄巧成拙,罪孽越来越大。”
郭文听到这里大吃一惊,当初被他一力压下的“乔峰是辽人”的事情又一次被人重提了。不过郭文转念一想:“也很正常,我都因为力压此事而名声大振,何况此事又有几位在江湖上有名望的人力证呢。可是义兄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杀害自己的父母、师傅的,他就算是辽人,这几人也是他在中原的亲人而非仇人。”
就听鲍千灵继续讲述他们的经历:鲍千灵和向望海、祁六三人骂了乔峰半夜,倦极而眠,今日还没起身,忽听得门外有人叫道:“鲍兄,小弟乔峰拜见。”都是大吃一惊,齐从炕上跳了下来,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摸鞭的摸鞭。三人兵刃一入手,登时呆了,只见自己兵刃上贴着一张小小白纸,写着“乔峰拜上”四个小字。三人互望了几眼,心下骇然,知道昨晚睡梦之中,已给乔峰做下了手脚,他若要取三人性命,当真易如反掌。其中鲍千灵更是惭愧,他外号叫做“没本钱”,日走千家,夜闯百户,飞檐走壁,取人钱财,最是他的拿手本领,不料夜中着了乔峰的道儿,直到此刻方始知觉。
鲍千灵将软鞭缠还腰间,心知乔峰若有伤人之意,昨晚便已下手,当即抢到门口,说道:“鲍千灵的项上人头,乔兄何时要取,随时来拿便是。鲍某专做没本钱生意,全副家当蚀在乔兄手上,也没什么。阁下连父亲、母亲、师父都杀,对鲍某这般泛泛之交,下手何必容情?”他一见到软鞭上的字条,便已打定了主意,知道今日之事凶险无比,索性跟他强横到底,真的无法逃生,也只好将一条性命送在他手中了。
乔峰抱拳道:“当日山东青州府一别,忽忽数年,鲍兄风采如昔,可喜可贺。”鲍千灵哈哈一笑,说道:“苟且偷生,直到如今,总算还没死。”乔峰道:“听说‘阎王敌’薛神医大撒英雄帖,在下颇想前去见识见识,便与三位一同前往如何?”
鲍千灵大奇,心想:“薛神医大撒英雄帖,为的就在对付你。你没的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孤身前往,到底有何用意?久闻丐帮乔帮主胆大心细,智勇双全,若不是有恃无恐,决不会去自投罗网,我可别上了他的当才好。”
乔峰见他迟疑不答,道:“乔某有事相求薛神医,还盼鲍兄引路。”
鲍千灵心想:“我正愁逃不脱他的毒手,将他引到英雄宴中,群豪围攻,他便有三头六臂,终穷寡不敌众。只是跟他一路同行,实是九死一生。”虽然心下惴惴,总想还是将他领到英雄会中去的为妙,便道:“这英雄大宴,便设在此去东北七十里的聚贤庄。乔兄肯去,再好也没有了。鲍千灵有言在先,自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乔兄此去凶多吉少,莫怪鲍千灵事先不加关照。”
乔峰淡淡一笑,道:“鲍兄好意,乔某心领。英雄宴既设在聚贤庄上,那么做主人的是游氏双雄了?聚贤庄的所在,那也容易打听,三位便请先行,小弟过得一个时辰,慢慢再去不迟,也好让大伙儿预备预备。”
鲍千灵回头向祁六和向望海两人瞧了一眼,两人缓缓点头。鲍千灵道:“既是如此,我们三人在聚贤庄上恭候乔兄大驾。”
鲍、祁、向三人匆匆结了店帐,跨上坐骑,加鞭向聚贤庄进发。一路催马而行,时时回头张望,只怕乔峰忽乘快马,自后赶到,幸好始终不见。鲍千灵固是个机灵之极的人物,祁六和向望海也均是阅历富、见闻广的江湖豪客。但三人一路上商量推测,始终捉摸不透乔峰说要独闯英雄宴有何用意。他将经过情形说完,最后说道:“乔峰这厮乃辽狗种,就算他大仁大义,咱们也当将他除了,何况他恶性已显,为祸日烈。倘若他远走高飞,倒是不易追捕。也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要来自投罗网。”
郭文大怒:“鲍千灵,你枉空也是我大哥的相识,他连你的性命都不愿取,怎可能去杀害自己的父母和师尊呢?此事定有蹊跷处。”薛慕华连忙相劝:“世兄不知,此事千真万确,就在数日之前才发生的。在下也是听少林派的玄难大师说起,才知道此事的。”郭文知道薛慕华与本派有交情,与自己以前也有过交往,他嫉恶如仇,不是信口雌黄之辈。至于玄难大师,更是少林派达摩院的首座,郭文也是钦佩敬仰的。郭文连忙动问此事的缘由。
原来,少林派在今年新春过完后,突然听说了一件事:丐帮发生重大变故,已经归隐的长老“惊雷手”徐冲霄、执法长老白世镜、大智分舵舵主“十方秀才”全冠清,以及马大元的妻子康氏都被杀死了。后两人之死,与杀害马副帮主有关。据说是康氏和全冠清密谋杀害丐帮正副帮主和两位长老。可是徐长老和白世镜的死去,令人生疑。而此时又听人说,丐帮帮主乔峰有可能是辽人,而他的父母并非他亲生父母。看来白、徐二人之死可能与这个有关。这一下惊动了整个少林派,他们为了保护乔三槐夫妇,不至于让人因为乔峰的事情去伤害他们,由寺里“戒律院”中职司临管本派弟子行为的“持戒僧”与“守律僧”,率领二十几名弟子去乔家保护乔峰的父母。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来到乔家时,乔三槐夫妇已经被武学高手以极厉害的掌力击毙,胸口胁骨根根断绝。而在尸体旁的不是别人,正是乔峰。如果说,乔三槐夫妇的死还有可能是别人找乔峰寻仇,杀害他们的话,那证道院的玄苦大师却是胸间吃了歹人一掌重手,肋骨齐断,五脏破碎而死的。更关键的是,乔峰当时也在场,服侍玄苦的小沙弥青松力证打死玄苦的就是乔峰。玄苦是乔峰的师傅,说他死在乔峰掌下当然令人吃惊不小。
少林派当晚全寺围追乔峰,但是还是被他逃走了。这就是以往的大概。薛慕华也只听到这些,其他也不知晓了。
游骥问道:“乔峰既然说要来,可有什么古怪啊?”鲍千灵说道:“有。乔峰不是一人来的,还雇了辆大车,不过大车密不透风,在车上应该有人的。”祁六忽道:“鲍大哥,你见到乔峰身旁的那辆大车没有,这中间只怕有什么古怪。”向望海道:“难道车中埋伏有什么厉害人物?”鲍千灵道:“就算车中重重叠叠的挤满了人,挤到七八个,那也塞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加上乔峰,不足十人,到得英雄宴中,只不过如大海中的一只小船,那又有什么作为?”
游驹沉吟道:“素闻乔峰智勇双全,其才颇足以济恶,倒也不是个莽撞匹夫,难道他真敢到这英雄大宴中来?”
鲍千灵道:“只怕他另有奸谋,却不可不妨。人多计长,咱们大伙儿来合计合计。”
说话之间,外面又来了不少英雄豪杰,有“铁面判官”单正和他的五个儿子,谭公、谭婆夫妇和赵钱孙一干人。过不多时,少林派的达摩院首座玄难、戒律院首座玄寂两位高僧也到了,薛神医和游氏兄弟一一欢迎款接。说起乔峰的为恶,人人均大为愤怒。
忽然知客的管家进来禀报:“丐帮奚副帮主率同传功、执法二长老,以及掌棒、掌钵二龙头齐来拜庄。” 郭文听了,心说太好了,丐帮看来重新整顿了,他们总是相信自己帮主的。
众人都是一凛。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非同小可。向望海道:“丐帮大举前来,果然为乔峰声援来了。”游骥道:“丐帮众位长老都是铁铮铮的妇男儿,岂能不分是非,袒护仇人?倘若仍然相助乔峰,那不是成了汉奸卖国贼么?””众人点头称是,都道:“一个人就算再不成器,也决计不愿做汉奸卖国贼。”
薛神医和游氏双雄迎出庄去。只见丐帮来者不过十二三人,群雄心下先自宽了,均想:“莫说这些叫化头儿不会袒护乔峰,就算此来不怀好意,这十二三人又成得什么气候?”群雄与薛神医等略行寒暄,便迎进大厅,只见丐帮诸人都脸有忧色,显是担着极重的心事。
各人分宾主坐下。奚山河开言道:“薛兄,游家两位老弟,今日邀集各路英雄在此,可是为了对付我帮帮主乔峰么?”
群雄听他称乔峰为“帮主”,大家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感到有点棘手。游骥道:“正是为此。奚副帮主和贵帮诸位长老一齐驾临,确是武林大幸。咱们扑杀这番狗,务须得到贵帮诸长老点头,否则要是惹起什么误会,伤了和气,大家都不免抱憾了。”
奚山河长叹一声,说道:“此人丧心病狂,行止乖张。本来嘛,他曾为敝帮立过不少大功,便在最近,咱们误中奸人暗算,也是他出手相救的。可是大丈夫立身处世,总当以大节为重,一些了恩小惠,也只好置之脑后了。他是我大宋的死仇,敝帮诸长老虽都受过他的好处,却不能以私恩而废公义。”
他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鼓掌喝采。
游骥接着说起乔峰也要来赴英雄大宴。诸长老听了都不胜骇异,各人跟随乔峰日久,知他行事素来有勇有谋,倘若当真单枪匹马闯到聚贤庄来,那就奇怪之至了。
向望海忽道:“我想乔峰那厮乃是故布疑阵,让大伙儿在这里空等,他却溜了个不知去向。这叫做金蝉脱壳之计。”吴长老伸手重重在桌上一拍,骂道:“脱你妈的金蝉壳!乔帮主是何等样人物,他说过了话,哪有不作数的?”向望海给他骂得满脸通红,怒道:“你要为乔峰出头,是不是?向某第一个就不服气,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
吴长老听到乔峰杀父母、杀师父、大闹少林寺种种讯息,心下郁闷之极,满肚子怨气怒火,正不知向谁发作才好,这向望海不知趣的来向他挑战,真是求之不得。他身形一晃,纵入大厅前的庭院,大声道:“乔峰是辽狗,还是堂堂汉人,此时还未分明。倘若他真是辽狗,我吴某第一个跟他拚了。要杀乔峰,数到第一千个,也轮不到你这臭王八蛋。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啰里啰唆,脱你奶奶的金蝉臭壳!滚过来,老子来教训教训你。”
向望海脸色早已铁青,刷的一声,从刀鞘中拔出单刀,一看到刀锋,登时想起“乔峰拜上”那张字条来,不禁一怔。
游骥说道:“两位都是游某的贤客,冲着游某的面子,不可失了和气。”奚山河也道:“吴兄弟,行事不可莽撞,须得顾全本帮的声名。”
人丛中忽然有人细声细气的说道:“丐帮出了乔峰这样一位人物,声名果然好得很啊,真要好好顾全一下才是啊!”
丐帮群豪一听,纷纷怒喝:“是谁在说话?”“有种的站出来,躲在人堆里做矮子,是什么好汉了?”“是哪一个混帐王八蛋?”
但那人说了那句话后,就此寂然无声,谁也不知说话的是谁。丐帮群豪给人这么冷言冷语的讥刺了两句,都是十分恼怒,但找不到认头之人,却也无法可施。丐帮虽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但帮中群豪都是化子,终究不是什么讲究礼仪的上流人物,有的吆喝呼叫,有的更连人家祖宗十八代也骂到了。
薛神医眉头一皱,说道:“众位暂息怒气,听老朽一言。”群丐渐渐静了下来。
人丛中忽又发出那冷冷的声音:“很好,很好,乔峰派了这许多厉害家伙来卧底,待会定有一场好戏瞧了。”
吴长老等一听,更加恼怒,只听得刷刷之声不绝,刀光耀眼,许多人都抽出了兵刃。其余宾客只道丐帮众人要动手,也有许多人取出兵刀,一片喝骂叫嚷之声,乱成一团。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劝告大家安静,但他三人的呼叫只有更增厅上喧哗。
郭文一直冷眼旁观在,这时已经明了:丐帮也听说了义兄的事情,准备与之决裂了。看来如今要出手也很难,但是自己与乔峰有八拜之交,怎能眼睁睁看他来闯这龙潭虎穴呢?正要准备离开此地去通知乔峰,就见一名管家匆匆进来,走到游骥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游骥脸上变色,问了一句话。那管家手指门外,脸上充满惊骇和诧异的神色。游骥在薛神医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薛神医的脸色也立时变了。游驹走到哥哥身边,游骥向他说了一句话,游驹也登时变色。这般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四个传八个,越传越快,顷刻之间,嘈杂喧哗的大厅中寂然无声。
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了四个字:“乔峰拜庄!”
薛神医向游氏兄弟点点头,又向玄难、玄寂二僧望了一眼,说道:“有请!”那管家转身走了出去。
群豪心中都怦怦而跳,明知己方人多势众,众人一拥而上,立时便可将乔峰乱刀分尸,但此人威名实在太大,孤身而来,显是有恃无恐,实猜不透他有什么奸险阴谋。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蹄声答答,车轮在石板上隆隆滚动,一辆骡车缓缓的驶到了大门前,却不停止,从大门中直驶进来。游氏兄弟眉头深皱,只觉此人肆无忌惮,无礼已极。
只听得咯咯两声响,骡车轮子辗过了门槛,一条大汉手执鞭子,坐在车夫位上。骡车帷子低垂,不知车中藏的是什么。群豪不约而同的都瞧着那赶车大汉。但见他方面长身,宽胸粗膀,眉目间不怒自威,正是丐帮帮主乔峰。
郭文抢步上前:“大哥,别来可好?想杀小弟了!”说着抱拳施礼。乔峰自打回家探亲遭遇横祸,如今已经为很多人所仇视。但是见到这个才结义不久的义弟不但不鄙弃自己,反而先叙兄弟之情,心中甚是一宽:“二弟,自打无锡一别,你我也是有两个多月没见了。”郭文点头:“大哥,你有所不知,此次的聚会,除了小弟外,估计在这里的都是要和你为敌的人。小弟武艺不及兄长,估计护不了兄长的周全。”说着,眉毛挑了两下,丢了个眼色,示意乔峰,趁着现在快走,这里我一力承当。
乔峰却不理会:“二弟好意,愚兄心领了,你只消能够自保就行了。你我兄弟今日相逢,我死亦无憾。”说着将鞭子往座位上一搁,跃下车来,抱拳说道:“闻道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在聚贤庄摆设英雄大宴,乔峰不齿于中原豪杰,岂敢厚颜前来赴宴?只是今日有急事相求薛神医,来得冒昧,还望恕罪。”说着深深一揖,神态甚是恭谨。
乔峰越礼貌周到,众人越是料定他必安排下阴谋诡计。游驹左手一摆,他门下四名弟子悄悄两从旁溜了出去,察看庄子前后有何异状。薛神医拱手还礼,说道:“乔帮主有什么事要在下效劳?”
乔峰退了两步,揭起骡车的帷幕,伸手将一个黄面小姑娘扶了出来,说道:“只因在下行事鲁莽,累得这姑娘中了别人的拳力,身受重伤。当今之世,除了薛神医外,无人再能医得,是以不揣冒昧,赶来请薛神医救她性命。”
群豪一见骡车,早就在疑神疑鬼,猜想其中藏着什么古怪,有的猜是毒药炸药,有的猜是毒蛇猛兽,更有的猜想是薛神医的父母妻儿,给乔峰捉了来作为人质,却没一个料得到车中出来的,竟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而且是来求薛神医治伤,无不大为诧异。
只见这少女身穿淡黄衫子,颧骨高耸,着实难看。薛神医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生之中,旁人千里迢迢的赶来求他治病救命,那是寻常之极,几乎天天都有,但眼前大家正在设法擒杀乔峰,这无恶不作、神人共愤的凶徒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薛神医上上下下打量这个姑娘,见她容貌颇丑,何况年纪幼小,乔峰决不会是受了这稚女的美色所迷。他忽尔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是他的妹子?嗯,那决计不会,他对父母和师父都上毒手,岂能为一个妹子而干冒杀身的大险。难道是他的女儿?可没听说乔峰曾娶过妻子。”
他精于医道,于各人的体质形貌,自是一望而知其特点,眼见乔峰和这女子两人,一个壮健粗犷,一个纤小瘦弱,没半分相似之处,可以断定决无骨肉送连。他微一沉吟,问道:“这位姑娘尊姓,和阁下有何瓜葛?”
乔峰一怔,便问那姑娘道:“你可是姓朱?”那姑娘微笑道:“我姓阮。”乔峰点了点头,道:“薛神医,她原来姓阮,我也是此刻才知。” 薛神医更是奇怪,问道:“如此说来,你跟这位姑娘并无深交?”乔峰道:“她是我一位朋友的丫环。”薛神医道:“阁下那位朋友是谁?想必与阁下情如骨肉,否则怎能如此推爱?”乔峰摇头:“那位朋友我只是神交,从来没见过面。”
他此言一出,厅上群豪都是“啊”的一声,群相哗然。一大半人心中不信,均想世上哪有此事,他定是借此为由,要行使什么诡计。但也有不少人知道乔峰生平不打诳语,尽管他做下了凶横恶毒的事来,但他自重身份,多半不会公然撒谎骗人。
薛神医伸出手去,替那女子搭了搭脉,只觉她脉息极是微弱,体内却真气鼓荡,两者极不相称,再搭她左手脉搏,已知其理,向乔峰道:“这位姑娘若不是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灵药,又得阁下以内力替她续命,早已死在玄慈大师的大金刚拳力之下了。”
群雄一听,又都群想耸动。谭公、谭婆面面相觑,心道:“她怎么会敷上我们的治伤灵药?”玄难、玄寂二僧更是奇怪,均想:“方丈师兄几时以大金刚拳打过这个小姑娘?倘若她真是中了方丈师兄的大金刚拳力,哪里还能活命?”玄难道:“薛居士,我方丈师兄数年未离本寺,而少林寺中向无女流入内,这大金刚拳力决非出于我师兄之手。”
薛神医皱眉道:“世上更有何人能使这门大金刚拳?”
玄难、玄寂相顾默然。他二人在少林寺数十年,和玄慈是一师所授,用功不可谓不勤,用心不可谓不苦,但这大金刚拳始终以天资所限,无法练成。他二人倒也不感抱憾,早知少林派往往要隔上百余年,才有一个特出的奇才能练成这门拳法。只是练功的诀窍等等,上代高僧详记在武经之中,有时全寺数百僧众竟无一人练成,却也不致失传。
玄寂想问:“她中的真是大金刚拳?”但话到口边,便又忍住,这句话若问了出口,那是对薛神医的医道有存疑之意,这可是大大的不敬,转头向乔峰道:“昨晚你潜入少林寺,害死我玄苦师兄,曾挡过我方丈师兄的一记大金刚拳。我方丈师兄那一拳头,若是打在这小姑娘身上,她怎么还能活命?”乔峰摇头道:“玄苦大师是我恩师,我对他大恩未报,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也决不能以一指加于恩师。”玄寂怒道:“你还想抵赖?那么你掳去那少林僧呢?这件事难道也不是你干的?”
郭文见玄寂咄咄逼人,甚是恼火。但是人家毕竟是少林派高僧,自己不便发怒。于是从中解劝道:“大师,我大哥毕竟是丐帮的帮主,我听说丐帮和少林派交情匪浅,玄苦大师又是他的师傅,‘天地君亲师’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他怎么会杀害玄苦大师呢?”
玄寂见他出面插言,甚是不满。但是郭文是薛慕华的世交,又和乔峰是义兄弟,还是武当派参加这次大会的唯一代表,倒是不好翻脸的。郭文又道:“大师、大哥,你二位不要着急,我先想问几位一些问题,问完了就能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大概了。”
因为他到底是武当六杰之一,武当派乃是天下一大门派,郭文又曾经协助丐帮抓获了杀害马大元的凶手,所以他有事询问,别人是不好拒绝的。于是郭文首先问乔峰和吕章:“大哥、吕长老,我听薛世兄说,杀害马副帮主的奸夫淫妇已经伏法,但是白长老和徐长老也已亡故,却不知何故?你们不妨说说。”乔峰和吕章都叹了口气:“徐长老是白世镜杀害的,白世镜因为杀害徐长老而被处以极刑。这是丐帮的家丑。”郭文连忙知趣的打断话头:“我不问这个了。请问大哥,你为何会去少林寺?老伯、伯母因何被人杀害?”
乔峰两行眼泪“刷”的流了下来:“二弟,这是愚兄的心痛之事啊!爹妈和师傅被人杀害了,却被别人诬陷说是自己干的。这人间还有公理可讲吗?”说着他讲述了经历:
原来马大元是被康氏和奸夫迷倒后杀害的。但是那个杀害他的奸夫不是全冠清,而是丐帮原执法长老白世镜。白世镜、全冠清和徐冲霄三人都和康氏有一腿。郭文在无锡识破康氏和全冠清二人之后,丐帮在卫辉开香堂,准备杀了二人祭灵,可是全冠清一直大叫冤枉,表示自己谋反、和康氏通奸都是事实,马副帮主却不是他杀的。吴长风、宋长老、奚山河等人恨他入骨,非要立即杀他。乔峰、吕章和陈孤雁三位主张慎重行事。此次白世镜和徐冲霄也都力主杀掉全冠清(目的是杀人灭口),最后是乔峰力排众议,将奸夫淫妇先关押了起来。
次日,却被人发现徐冲霄长老死在看押康氏守卫处的大门口,肋骨被人用一个大石杵舂断。显然是被人偷袭送命的。乔峰等人审讯康氏,此时有一个侥幸不死的弟子告知乔峰等人:徐冲霄杀了守卫,准备救走康氏,被白世镜偷袭,一杵打死。但是死前白世镜也中了他一掌,伤得不轻,所以康氏没有被劫走。
乔峰等人立即提审白世镜、全冠清和康氏,康氏此时这才说明了真相:和她一起杀害马大元的奸夫是白世镜,马大元中了“七香迷魂散”后被白世镜捏死。白世镜之所以杀人,是因为奸情被马副帮主察觉了。白世镜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还表示康氏偷看了马大元手上的遗令,马大元曾威胁她不许说出去,否则就斩她为肉酱。为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
至于马大元手上的遗书,确实是汪剑通所书。全冠清此时高叫自己是冤枉的,大宋的大好河山不能落入辽人手里。吴长风给了他一嘴巴,表示他煽动造反,要谋害帮主和传功长老,又在马大元尸骨未寒与他妻子,也是凶手通奸,死有余辜!经过帮中的一致决定,把这三人乱刃分尸,血祭了马大元。乔峰和吕章在商量后决定,做出改组。丐帮增加“掌棒龙头”和“掌钵龙头”两个职务。丐帮现在的副帮主,由奚山河长老接任,执法长老为吴长风长老,宋长老为掌棒龙头,陈长老为掌钵龙头。吕章依旧为传功长老不变。本来乔峰有意让吕章做副帮主的,但是吕章执意不肯,于是就任命了奚长老做了副帮主,因为吴长风为人嫉恶如仇,所以请他担任执法长老。至于两大龙头的职务,则因为宋长老使的是钢杖,陈长老拿着钵盂而直接任命他二人担任。
不过由于全冠清和康氏临死前大骂乔峰是辽人,加上那字条确实是汪帮主的手令。所以不由得乔峰和众人不信:乔峰自幼父母对他慈爱抚育,及后得少林僧玄苦大师授艺,再拜丐帮汪帮主为师,行走江湖,虽然多历艰险,但师父朋友,无不对他赤心相待。这几天中,却是天地间陡起风波,一向威名赫赫、至诚仁义的帮主,竟给人认作是卖国害民、心地狠毒的辽人。
乔峰甚是烦恼,心算,待过完春节,料理了帮中事物,第一步是赶回河南少室山,向父亲三槐公询问自己的身世来历,第二步是入少林寺叩见受业恩师玄苦大师,请他赐示真相,这两人对自己素来爱护有加,决不致有所隐瞒。筹算既定,心下便不烦恼。在春节整顿完帮务、全体过了新年后,随即和众位帮中要人说明自己要回家探望父母的事情。他离开总舵,当真是四海如家,好在沿途可以到各处分舵食宿,倒也不累。
不一日,来到嵩山脚下,径向少室山行去。这是他少年时所居之地,处处景物,皆是旧识。自从他出任丐帮帮主以来,以丐帮乃江湖上第一大帮,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丐帮帮主来到少林,种处仪节排场,惊动甚多,是以他从未回来,只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师奉上衣食之敬、请安问好而已。这时重临故土,想到自己身世大谜,一两个时辰之内便可揭开,饶是他镇静沉隐,心下也不禁惴惴。
他旧居是在少室山之阳的一座山坡之旁。乔峰快步转过山坡,只见菜园旁那株大枣树下放着一顶草笠,一把茶壶。茶壶柄子已断,乔峰认得是父亲乔三槐之物,胸间陡然感到一阵暖意:“爹爹勤勉节俭,这把破茶壶已用了几十年,仍不舍得丢掉。”
看到那株大枣树时,又忆起儿时每逢枣熟,父亲总是携着他的小手,一同击打枣子。红熟的枣子饱胀皮裂,甜美多汁,自从离开故乡之后,从未再尝到过如此好吃的枣子。乔峰心想:“就算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爹娘,但对我这番养育之恩,总是终身难报。不论我身世真相如何,我决不可改了称呼。”
他走到那三间土屋之前,只见屋外一张竹席上晒满了菜干,一只母鸡带领了一群小鸡,正在草间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今晚娘定要杀鸡做菜,款待她久未见面的儿子。”他大声叫道:“爹!娘!孩儿回来了。”
叫了两声,不闻应声,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聋了,听不见了。”推开板门,跨了进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锄头,宛然与他离家时的模样并无大异,却不见人影。
乔峰又叫了两声:“爹!娘!”仍不听得应声,他微感诧异,自言自语:“都到哪里去啦?”探头向卧房中一张,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乔三槐夫妇二人都横卧在地,动也不动。
乔峰急纵入内,先扶起母亲,只觉她呼吸已然断绝,但身子尚有微温,显是死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再抱起父亲时,也是这般。乔峰又是惊慌,又是悲痛,抱着父亲尸身走出屋门,在阳光下细细检视,察觉他胸口胁骨根根断绝,竟是被武学高手以极厉害的掌力击毙,再看母亲尸首,也一般无异。乔峰脑中混乱:“我爹娘是忠厚老实的农夫农妇,怎会引得武学高手向他们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
他在三间屋内,以及屋前、屋后、和屋顶上仔细察看,要查知凶手是何等样人。但下手之人竟连脚印也不留下一个。乔峰满脸都是眼泪,越想越悲,忍不住放声大哭。
只哭得片刻,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可惜,可惜,咱们来迟了一步。”乔峰倏地转过身来,见是四个中年僧人,服饰打扮是少林寺中的。乔峰虽曾在少林派学艺,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师每日夜半方来他家中传授,因此他对少林寺的僧人均不相识。他此时心中悲苦,虽见来了外人,一时也难以收泪。
一名高高的僧人满脸怒容,大声说道:“乔峰,你这人当真是猪狗不如。乔三槐夫妇就算不是你亲生父母,十余年养育之恩,那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手杀害?”乔峰泣道:“在下适才归家,见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凶手,替父母报仇,大师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辽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同禽兽!你竟亲手杀害义父义母,咱们只恨相救来迟。姓乔的,你要到少室山来撒野,可还差着这么一大截。”说着呼的一掌,便向乔峰胸口劈到。
乔峰正待闪避,只听得背后风声微动,情知有人从后偷袭,他不愿这般不明不白的和这些少林僧人动手,左足一点,轻飘飘的跃出丈许,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了个空。
四名少林僧见他如此轻易避开,脸上均现惊异之色。那高大僧人骂道:“你武功虽强,却又怎地?你想杀了义父义母灭口,隐瞒你的出身来历,只可惜你是辽狗孽种,此事早已轰传武林,江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行此大逆之事,只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骂道:“你杀乔三愧夫妇,哼哼,这丑事就能遮盖得了么?”
乔峰虽听得这两个僧人如此丑诋辱骂,心中却只有悲痛,殊无丝毫恼怒之意,他生平临大事,决断大疑,遭逢过不少为难之事,这时很能沉得住气,抱拳行礼,说道:“请教四位大师法名如何称呼?是少林寺的高僧么?”
一个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气最好,说道:“咱们都是少林弟子。唉,你义父、义母一生忠厚,却落得如此惨报。乔峰,你们辽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乔峰心想:“他们既不肯宣露法名,多问也是无益。那高个子的和尚说道,他们相救来迟,当是得到了讯息而来救援,却是谁去通风报信的?是谁预知我爹娘要遭遇凶险?”便道:“四位大师慈悲为怀,赶下山来救我爹娘,只可惜迟了一步……”
那高个儿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呼的一拳,又向乔峰击到,喝道:“咱们迟了一步,才让你行此忤逆之事,亏你还在自鸣得意,出言讥刺。”
乔峰明知他们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讯息后即来救援自己爹娘,实不愿跟他们动手过招,但若不将他们制住,就永远弄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今日事出无奈,多有得罪!”说着转身如风,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头拍去。那僧人喝道:“当真动手么?”一句话刚说完,肩头已被乔峰拍中,身子一软,坐倒在地。
乔峰受业于少林派,于四僧武功家数烂熟于胸,接连出掌,将四名僧人一一拍倒,说道:“得罪了!请问四位师父,你们说相救来迟,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难?是谁将这音讯告知四位师父的?”
那高个儿僧人怒道:“你不过想查知报讯之人,又去施毒手加害。少林弟子,岂能屈于你辽贱狗的逼供?你纵使毒刑,也休想从我口中套问出半个字来。”
乔峰心下暗想;“误会越来越深,我不论问什么话,他们都当是盘问口供。”伸手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四僧被封的穴道,说道:“若要杀人灭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是非真相,总盼将来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听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杀人灭口,也未必有这么容易!”
乔峰一抬头,只见山坡旁站着十余名少林僧,手中均持兵器。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年纪,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铲,铲头精钢的月牙发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目光炯炯射人,一见便知内功深湛。乔峰虽然不惧,但知来人武功不弱,只要一交上手,若不杀伤数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双手抱拳,说道:“乔峰无礼,谢过诸位大师。”突然间身子倒飞,背脊撞破板门,进了土屋。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僧齐声惊呼,五六人同时抢上,刚到门边,一股劲风从门中激射而出。这五六人各举左掌,疾运内力挡格,蓬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被门内拍出的掌力逼得都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气血翻涌,各人面面相觑,心下都十分明白:“乔峰这一掌力道虽猛,却是尚有余力,第二掌再击将过来,未必能够挡住”。各人认定他是穷凶极恶之徒,只道他要蓄力再发,没想到他其实是掌下留情,不欲伤人。
众僧蓄势戒备,隔了半晌,为首的两名僧人举起方便铲,同时使一招“双龙入洞”,势挟劲风,二僧身随铲进,并肩抢入了土屋。当当当双铲相交,织成一片光网,护住身子,却见屋内空荡荡地,那里有乔峰的人影?更奇的是,连乔三槐夫发的尸首也已影踪不见。
那使方便铲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职司临管本派弟子行为的“持戒僧”与“守律僧”,平时行走江湖,查察门下弟子功过,本身武功固然甚强,见闻之广更是人所不及。他二人见乔峰在这顷刻之间走得不知去向,已极为难能,竟能携同乔三槐夫妇的尸首而去,更是不可思议了。众僧在屋前屋后、炕头灶边,翻寻了个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追出二十余里,那里有乔峰的踪迹?
谁也料不到乔峰挟了爹娘的尸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窜向一个人所难至、林木茂密的陡坡,将爹娘掩埋了,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响头,心中暗祝:“爹,娘,是何人下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儿子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坟到剜心活祭。”
想起此次归家,便只迟得一步,不能再见爹娘一面,否则爹娘见到自己已长得如此雄健魁梧,一定好生欢喜,倘若三人能聚会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想到此处,忍不住泣不成声。他自幼便硬气,极少哭泣,今日实是伤心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泪如泉涌,难以抑止。
突然间心念一转,暗叫:“啊哟,不好,我的受业恩师玄苦大师别要又遭到凶险。”
陡然想明白了几件事:“那凶手杀我爹娘,并非时刻如此凑巧,怡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个时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预谋,下手之后立即去通知少林寺的僧人,说我正在赶上少室山,要杀我爹娘灭口。那些少林僧侠义为怀,一心想救我爹娘,却撞到了我。当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还有一位玄苦师父,须防那凶徒更下毒手,将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到玄苦大师或将因己之故而遭危难,不由得五内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飞奔。他明知寺中高手如云,自己只要一露面,众僧群起而攻,脱身就非易事,是以尽拣荒僻的小径急奔。荆棘杂草,将他一双裤脚钩得稀烂,小腿上鲜血淋漓,却也只好由如此。绕这小径上山,路程远了一大半,奔得一个多时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后。其时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黑暗之中自己易于隐藏身形,忧的是凶手乘黑偷袭,不易发现他的踪迹。
他近年来纵横江湖,罕逢敌手,但这一次所遇之敌,武功固然谅必高强,而心计之工,谋算之毒,自己更从未遇过。少林寺虽是龙潭虎穴一般的所在,却并未防备有人要来加害玄苦大师,倘若有人偷袭,只怕难免遭其暗算。乔峰何当不知自己处于嫌疑极重之地,倘若此刻玄苦大师已遭毒手,又未有人见到凶手的模样,而自己若被人发见偷偷摸摸的潜入寺中,那当真百喙莫辩了。他此刻若要独善其身,自是离开少林寺越远越好,但一来并怀恩师玄苦大师的安危,二来想乘机捉拿真凶,替爹娘报仇,至于干冒大险,却也顾不得了。
他虽在少室山中住了十余年,却从未进过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自更不知玄苦大师住于何处,心想:“但盼恩师安然无恙。我见了恩师之面,禀明经过,请他老人家小心提防,再叩问我的身世来历,说不定恩师能猜到真凶是谁。”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数十,东一座,西一座,散在山坡之间。玄苦大师在寺中并不执掌职司,“玄”字辈的僧人少说也有二十余人,各人服色相同,黑暗中却往哪里找去?乔峰心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带我去见玄苦师父,见到之后,我再说明种种不得已之处,向他郑重陪罪。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师重义,倘若以为我是要不利于玄苦大师,多半宁死不屈,决计不肯说出他的所在。嗯,我不妨去厨下找一个火工来带路,可是这些人却又未必知道我师父的所在。”
一时傍徨无计,每经过一处殿堂厢房,便俯耳窗外,盼能听到什么线索,他虽然长大魁伟,但身手矮捷,窜高伏低,直似灵猫,竟没给人知觉。
一路如此听去,行到一座小舍之旁,忽听得窗内有人说道:“方丈有要事奉商,请师叔即到‘证道院’去。”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我立即便去。”乔峰心想:“方丈集人商议要事,或许我师父也会去。我且跟着此人上‘证道院’去。”只听得“呀”的一声,板门推开,出来两个僧人,年老的一个向西,年少的匆匆向东,想是再去传人。
乔峰心想,方丈请这老僧前去商议要事,此人行辈身份必高,少林寺不同别处寺院,凡行辈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紧随其后,只是望着他的背影,远远跟随,眼见他一径向西,走进了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乔峰待他进屋带上了门,才绕圈走到屋子后面,听明白四周无人,方始伏到窗下。
他又是悲愤,又是恚怒,自忖:“乔峰行走江湖以来,对待武林中正派同道,哪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样?今日却迫得我这等偷偷摸摸,万一行踪败露,乔某一世英名,这张脸却往哪里搁去?”随即转念:“当年师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艺,纵然大风大雨,亦从来不停一晚。这等重恩,我便粉身碎骨,亦当报答,何况小小羞辱?”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先后来了四人,过不多时,又来了两人,窗纸上映出人影,共有十余人聚集。乔峰心想:“倘若他们商议的是少林派中机密要事,给我偷听到了,我虽非有意,总是不妥。还是离得远些为是。师父若在屋里,这里面高手如云,任他多厉害的凶手也伤他不着,待得集议已毕,群僧分散,我再设法和师父相见。”
正想悄悄走开,忽听得屋内十余个僧人一齐念起经来。乔峰不懂他们念的是什么经文,但听得出声音庄严肃穆,有几人的诵经声中又颇有悲苦之意。这一段经文念得甚长,他渐觉不妥,寻思:“他们似乎是在做什么法事,又或是参神研经,我师父或者不在此处。”侧耳细听,果然在群僧齐声诵经的声音之中,听不出有玄苦大师那沉着厚实的嗓音在内。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会,只听得诵经之声止歇,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玄苦师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乔峰大喜:“师父果在此间,他老人家也是安好无恙,原来他适才没一起念经。”
只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起话来,乔峰听得明白,正是他的受业师父玄苦大师,但听他说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师给我取名为玄苦。佛祖所说七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小弟勉力脱此七苦,只能渡己,不能渡人,说来惭愧。这‘怨憎会’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所种,该当有此业报。众位师兄、师弟见我偿此宿业,该当为我欢喜才是”。乔峰听他语音平静,只是他所说的都是佛家言语,不明其意所指。
又听那威严的声音道:“玄悲师弟数月前命丧奸人之手,咱们全力追拿凶手,似违我佛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诛奸,是为普救世人,我辈学武,本意原为宏法,学我佛大慈大悲之心,解除众生苦难……”乔峰心道:“这声音威严之人,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了。”只听他继续说道:“……除一魔头,便是救无数世人。师弟,那人可是姑苏慕容么?”
乔峰心道:“这事又牢缠到了姑苏慕容氏身上。听二弟、三弟说少林派玄悲大师在大理国境内遭人暗算,也疑似慕容公子下的毒手?”
只听玄苦大师说道:“方丈师兄,小弟不愿让师兄和众位师兄弟为我操心,以致更增我的业报。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然回头是岸,倘若执迷不悟,唉,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说了。”
方丈玄慈大师说道:“是!师弟大觉高见,做师兄的太过执着,颇落下乘了。”玄苦道:“小弟意欲静坐片刻,默想仟悔。”玄慈道:“是,师弟多多保重。”
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当先缓缓走出。他行出丈许,后面鱼贯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十八位僧人都又手合十,低头默念,神情庄严。
待得众僧远去,屋内寂静无声,乔峰为这周遭的情境所慑,一时不敢现身叩门,忽听得玄苦大师说道:“佳客远来,何以徘徊不进?”
乔峰吃了一惊,自忖:“我屏息凝气,旁人纵然和我相距咫尺,也未必能察觉我潜身于此。师父耳音如此,内功修为当真了得。”当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门口,说道:“师父安好,弟子乔峰叩见师父。”
玄苦轻轻“啊”了一声,道:“是峰儿?我这时正在想念你,只盼和你会见一面,快进来。”声音之中,充满了喜悦之意。
乔峰大喜,抢步而进,便即跪下叩头,说道:“弟子平时少有侍奉,多劳师父挂念。师父清健,孩儿不胜之喜。”说着抬起头来,仰目瞧向玄苦。
玄苦大师本来脸露微笑,油灯照映下见到乔峰的脸,突然间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道:“你……你……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但见他脸上又是惊骇、又是痛苦、又混和着深深的怜悯和惋惜之意。
乔峰见师父瞬息间神情大异,心中惊讶之极,说道:“师父,孩儿便是乔峰。”
玄苦大师道:“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便不说话了。
乔峰不敢再问,静待他有何教训指示,那知等了良久,玄苦大师始终不言不语。乔峰再看他脸色时,只见他脸上肌肉僵硬不动,一副神气和适才全然一模一样,不禁吓了一跳,伸手去摸他手掌,但觉颇有凉意,忙再探他鼻息,原来早已气绝多时。这一下乔峰只吓得目瞪口呆,脑中一片混乱:“师父一见我,就此吓死了?决计不会,我又有什么可怕?多半他是早已受伤。”却又不敢径去检视他的身子。
他定了定神,心意已决:’我若此刻悄然避去,岂是乔峰铁铮铮好汉子的行径?今日之事,纵有万般凶险,也当查问个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声叫道:“方丈大师,玄苦师父圆寂了,玄苦师父圆寂了。”这两句呼声远远传送出去,山谷鸣响,阖寺俱闻。呼声虽然雄浑,却是极其悲苦。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归各自居室,猛听得乔峰的呼声,一齐转身,快步回到“证道院”来。只见一条长大汉子站在院门之旁,伸袖拭泪,众僧均觉奇怪。玄慈合什问道:“施主何人?”他关心玄苦安危,不等乔峰回答,便抢步进屋,只见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众僧一齐入内,垂首低头,诵念经文。
乔峰最后进屋,跪地暗许心愿:“师父,弟子报讯来迟,你已遭人毒手。弟子和那奸人的仇恨又深了一层。弟子纵然历尽万难,也要找到这奸人来碎尸万段,为恩师报仇。”
玄慈方丈念经已毕,打量乔峰,问道:“施主是谁?适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吗?”
乔峰道:“弟子乔峰,弟子见到师父圆寂,悲痛不胜,以致惊动方丈。”
玄慈听到乔峰的名字,吃了一惊,身子一颤,脸上现出异样神色,向他凝视半晌,才道:“施主你……你……你便是丐帮的……帮主乔峰?”
乔峰听到他说“丐帮的帮主乔峰”这七个字,连忙答道:“正是。”
玄慈道:“施主何以夤夜闯入敝寺?又怎生见到玄苦师弟圆寂?”
乔峰心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得道:“玄苦大师是弟子的受业恩师,但不知我恩师受了什么伤,是何人下的毒手?”
玄慈方丈垂泪道:“玄苦师弟受人偷袭,胸间吃了人一掌重手,肋骨齐断,五脏破碎,仗着内功深厚,这才支持到此刻。我们问他敌人是谁,他说并不相识,又问凶手形貌年岁。他却说道佛家七苦‘怨憎会’乃是其中一苦,既遇上了冤家对头,正好就此解脱,凶手的形貌,他决计不说。”
乔峰恍然而语:“原来适才众僧已知师父身受重伤,念经诵佛,乃是送他西归。”他含泪说道:“众位高僧慈悲为念,不记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务须捉到这下手的凶人,千刀万剐,替师父报仇。贵寺门禁森严,不知那凶人如何能闯得进来?”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主闯进少林,咱们没能阻拦察觉,那凶手当然也能自来自去、如入无人之境了。”
乔峰躬身抱拳,说道:“弟子以事在紧迫,不及在山门外通报求见,多有失礼,还恳诸位师叔伯见谅。弟子与少林派渊源极深,决不敢有丝毫轻忽冒犯之意。”他最后那两句话意思是说,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我也连带丢脸,心知自己闯入少林后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人知觉,这件事传将出去,于少林派的颜面实是大有损伤。
正在这时,一个小沙弥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进房来,向着玄苦的尸体道:“师父,请用药。”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弥,在“药王院”中煎好了一服疗伤灵药“九转回春汤”,送来给师父服用。他见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已死。乔峰心中悲苦,哽咽道:“师父他……”
那小沙弥转头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声惊呼:“是你!你……又来了!”呛啷一声,药碗失手掉在地上,瓷片药汁,四散飞溅。那小沙弥向后跃开两步,靠在墙上,尖声道:“是他,打伤师父的便是他!”
他这么一叫,众人无不大惊。乔峰更是惶恐,大声道:“你说什么?”那小沙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见了乔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后,拉住他的衣袖,叫道:“方丈,方丈!”玄慈道:“青松,不用害怕,你说好了,你说是他打了师父?”小沙弥青松道:“是的,他用手掌打师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见的。师父,师父,你打还他啊。”直到此刻,他仍自未知玄苦已死。
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细些,别认错了人。”青松道:“我瞧得清清楚楚的,他身穿灰布直缀,方脸蛋,眉毛这般上翘,大口大耳朵,正是他,师父,你打他,你打他。”
乔峰一股凉意从背脊上直泻下来,心道:“是了,那凶手正是装扮作我的模样,以嫁祸于我。师父听到我回来,本极欢喜,但一见到我脸,见我和伤他的凶手一般形貌,这才说道:‘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师父和我十余年不见,我自孩童变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再想玄苦大师临死之前连说的那三个“好”字,当真心如刀割:“师父中人重手,却不知敌人是谁,待得见到了我,认出我和凶手的形貌相似,心中大悲,一恸而死。师父身受重伤,本已垂危,自是不会细想:倘若当真是我下手害他,何以第二次又来相见。”
忽听得人声喧哗,一群人快步奔来,到得“证道院”外止步不进。两名僧人躬着身子,恭恭敬敬的进来,正是在少室山脚下和乔峰交过手的持戒、守律二僧。那持戒僧只说得一声:“禀告方丈……”便已见到乔峰,脸上露出惊诧愤怒的神色,不知他何以竟在此处。其余众僧也都横眉怒目,狠狠的瞪着乔峰。
玄慈方丈神色庄严,缓缓的道:“施主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今日驾临敝寺,出手击死玄苦师弟,不知所为何来,还盼指教。”
乔峰长叹一声,对着玄苦的尸身拜伏在地,说道:“师父,你临死之时,还道是弟子下手害你,以致饮恨而殁,弟子虽万万不敢冒犯师父,但奸人所以加害,正是因弟子而起。弟子今日一死以谢恩师,殊不足惜,但从此师父的大仇便不得报了。弟子有犯少林尊严,师父恕罪。”猛地呼呼两声,吐出两口长气。堂中两盏油灯应声而灭,登时黑漆一团。
乔峰出言祷祝之时,心下已盘算好了脱身之策。他一吹灭油灯,左手挥掌击在守律僧的背心,这一掌全是阴柔之力,不伤他内脏,但将他一个肥大的身躯拍得穿堂破门而出。
黑暗中群僧听得风声,都道乔峰出门逃走,各自使出擒拿手法,抓向守律僧身上。众僧都是一般的心思,不愿下重手将乔峰打死,要擒住了详加盘问,他害死玄苦大师,到底所为何来。这十余位高僧均是少林寺第一流好手。少林寺第一流好手,自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好手。各人擒拿手法并不相同,却各有独到之处。一时之间,擒龙手、鹰爪手、虎抓功、金刚指、握石掌……各种各式少林派最高明的擒拿手法,都抓在守律僧身上。众高僧武功也真了得、黑暗中单听风声,出手不差厘毫。那守律僧这一下可吃足了苦头,霎时之间,周身要穴着了诸般擒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悬,作声不得,这等经历,只怕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受过。
这些高僧阅历既深,应变的手段自也了得,当时更有人飞身上屋,守住屋顶。证道院的各处通道和前门后门,片刻间便有高手僧人占住要处。别说乔峰是条长大汉子,他便是化身为狸猫老鼠,只怕也难以逃脱。
小沙弥青松取过火刀火石,点燃了堂中油灯,众僧立即发觉是抓错了守律僧。
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传下号令,全寺僧众各守原地,不得乱动。群僧均想,乔峰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孤身闯进少林寺这龙潭虎穴来杀人,必定另有强援,多半乘乱另有图谋,可不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证道院中的十余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领的一干僧众,则在证道院邻近各处细搜,几乎每一块石头都翻了转来,每一片草丛都有人用棍棒拍打。这么一来,众位大和尚虽说慈悲为怀,有好生之德,但蛤蟆、地鼠、蚱蜢、蚂蚁,却也误伤了不少。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只差着没将土地挖翻,却那里找得着乔峰?各人都是啧啧连声,称奇道怪,偶尔不免口出几句辱骂之言,佛家十戒虽戒“恶语”,那也顾不得了。当下将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入“舍利院”中火化,将守律僧送到“药王院”去用药治伤。群僧垂头丧气,相对默然,都觉这一次的脸实在丢得厉害。少林寺高手如云,以这十余位高僧的武功声望,每一个在武林中都叫得出响当当的字号,竟让乔峰赤手空拳,独来独往,别说杀伤擒拿,连他如何逃走,竟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第十二章 恶斗聚贤庄
原来乔峰料到变故一起,群僧定然四处追寻,但于适才聚集的室中,却决计不会着意,是以将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后,身子一缩,悄没声的钻到了玄苦大师生前所睡的床下,十指插入床板,身子紧贴床板。虽然也有人曾向床底匆匆一瞥,却看不到他。待得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出,执事僧将证道院的板门带上,更没人进来了。
乔峰横卧床底,耳听得群僧扰攘了半夜,人声渐息,寻思:“等到天明,脱身可又不易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从床底悄悄钻将出来,轻推板门,闪身躲在树后。
心想此刻人声虽止,但少林众高僧岂能就此罢休,放松戒备?证道院是在少林寺的极西之处,只须更向西行,即入丛山。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纵然遇上,也决计拦截他不住。但他极不愿与少林僧众动手,只盼日后擒到真凶,带入寺来,说明原委。今日多与一僧动手,多胜一人,便是多结一个无谓的冤家,倘若自己失手伤人杀人,更加不堪设想。自己在寺西失踪,群僧看守最严的,必是寺西的途径,反是穿寺而过,从东方离寺。
他这些话说完,郭文点头:“大哥受委屈了!”他想到自己的大师兄林灵素,现在正在灵性峰上受着不明不白的委屈在“思过”呢。所以郭文对乔峰深信不疑,吴长风、吕章二人也都点了点头。
郭文又问玄寂:“大师,适才你说我义兄曾经挡过方丈大师的一记大金刚拳,不知是怎么回事?适才大哥不曾提到。”
玄寂怒冲冲的:“他潜入少林寺,害死我玄苦师兄,曾挡过我方丈师兄的一记大金刚拳,还掳去了一名少林僧。姓乔的,你敢说这不是你干的吗?”
郭文问道:“大师切勿动怒,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玄难接口道:“由老衲来代言吧。”
原来当日少林众僧以为是乔峰杀害了玄苦,所以下令追捕搜查。并且全寺僧众都埋伏好了,乔峰想要出寺甚是困难。但是就在此时,忽然听到有人来禀报,菩提院有人被暗算了。众人一起赶奔那里,还没到就听见有人在吵嚷起来:“乔峰那恶贼又下毒手!”“嗯,是虚湛、虚渊师兄他们!”“啊哟,不好!这铜镜怎么给掀起了?乔峰盗去了菩提院的经书!”“快快禀报方丈。”
就见殿上五僧横卧在地,玄难出掌将虚湛、虚渊等五僧拍醒。玄寂问道:“是乔峰作的手脚么?他怎么会得知铜镜中的秘密?”虚湛道:“不是乔峰,是虚清……”突然纵跃起起,指着站在方丈身边的虚清骂道:“好,好!你为什么暗算同门?”
虚清大声惊叫;“虚湛师兄,你拉我干么!”虚湛怒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盗去经书,这般大胆!禀告方丈,叛贼虚清,私开菩提院铜镜,盗去藏经!”虚清叫道:“什么?什么?我一直在方丈身边,怎会来盗什么藏经?”
玄难森然道:“先关上铜镜,将经过情形说来。”
虚渊走过去将铜镜放回原处。虚湛将虚清探问铜镜秘密、自己如何不该随口说出了铜镜机关的开法、虚清假装出外方便、偷袭踢倒四僧、又和自己动手,将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说了。虚湛讲述之时,虚渊等四僧不住附和,证实他的言语全无虚假。
玄慈方丈脸上神色一直不以为然,待虚湛说完,缓缓问道:“你瞧清楚了?确是虚清无疑?”虚湛和虚渊等齐道:“禀告方丈,我们和虚清无冤无仇,怎敢诬陷于他?”玄慈叹道:“此事定有别情。刚才虚清一直在我身边,并未离开。达摩院首座也在一起。”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谁也不敢作声。玄难说道:“正是。我也瞧见虚清陪着方丈师兄,他怎会到菩提院来盗经?”戒律院首座玄寂问道:“虚湛,那虚清和你动手过招,拳脚中有何特异之处?”
虚湛大叫一声:“啊也!我怎么没想起来?那虚清和弟子动手,使的不是本门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门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来吗?”见虚湛脸上一片茫然,无法回答,又问:“是长拳呢,还是短打?擒拿手?还是地堂、六合、通臂?”虚湛道:“他……他的功夫阴毒得紧,弟子几次都是莫或其妙的着了他道儿。”
玄寂、玄难等几位行辈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视一眼,均想,今日寺中来了本领极高的对手,玩弄玄虚,叫人如堕五里雾中,为今之计,只有一面加紧搜查,一面镇定从事,见怪不怪,否则寺中惊扰起来,只怕祸患更加难以收拾。
玄慈双手合十,说道:“菩提院中所藏经书,乃本寺前辈高僧所著阐扬佛法、渡化世人的大乘经论,倘若佛门弟子得了去,念诵钻研,自然颇有神益。但如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重,实是罪过不小。各位师弟师侄,自行回归本院安息,有职司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嘱散去,只虚湛、虚渊等,还是对着虚清唠叨不休。玄寂向他们瞪了一眼,虚湛等吃了一惊,不敢再说什么,和虚清并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难、玄寂三僧,坐在佛像前蒲团之上。玄慈突然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像身后,从三个不同方位齐向佛像后出掌拍来。原来三人早已从铜镜反光中,看到了佛像后面有人躲藏在,而此人正是被追捕的乔峰。
乔峰没料到这三僧竟已在铜镜之中,发见了自己的身形,更想不到这三个老僧老态龙钟,说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时间,已觉呼吸不畅,胸口气闭,少林寺三高僧合击,确是非同小可。百忙中分辨掌力来路,只觉上下左右及身后五个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乔峰倘若硬闯,非使硬功不可,不是击伤对方,便是自己受伤。一时不及细想,双掌运力向身前推出,喀喇喇声音大响,身前佛像被他连座推倒。玄慈等见乔峰顺手提起一僧,纵身而前,玄难连忙一掌向他后心击去。
乔峰只觉背心上掌风凌厉,掌力未到,风势已及。他不愿与少林高僧对掌斗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装有铜镜的屏风,回臂转腕,将屏风如盾牌般挡在身后,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玄难一掌打在铜镜之上,只震得乔峰右臂隐隐酸麻,镜周屏风碎成数块。
乔峰借着玄难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丈余,忽听得身后有人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大不寻常。乔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这一类的武功,自己虽然不惧,却也不欲和他以功力相拚,当即又将铜镜挡到身后,内力也贯到了右臂之上。
便在此时,只觉得对方的拳风斜斜而来,方位殊为怪异。乔峰一愕,立即醒觉,那老僧的拳力不是击向他背心,却是对准了他提着的少林僧的后心。乔峰和这个僧人素不相识,固无救他之意,但既将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起了照顾的念头,一推铜镜,已护住了僧人,只听得拍的一声闷响,铜镜声音哑了,原来这镜子已被玄难先前的掌力打裂,这时再受到玄慈方丈的劈空拳,便声若破锣。
乔峰回镜挡架之时,已提着僧人跃向屋顶,只觉他身子甚轻,和他魁梧的身材实在颇不相称,但那破锣似的声音一响,自己竟然在屋檐上立足不稳,膝间一软,又摔了下来。他自行走江湖以来,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不由得吃了一惊,一转身,便如渊停岳峙般站在当地,气度沉雄,浑不以身受强敌围攻为意。
出拳的正是方丈玄慈。他说道:“阿弥陀佛,乔施主,你到少林寺来杀人之余,又再损毁佛像。”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缓缓向乔峰推了过来。他掌力未到,乔峰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刻之间,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
乔峰抛去铜镜,右掌还了一招“降龙二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两股掌力相交,嗤嗤有声,玄寂和乔峰均退了三步。乔峰一霎时只感全身乏力,脱手放下抓住的僧人,但一提真气,立时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那僧人,飞身上屋而去。
玄难、玄寂二僧同时“咦”的一声,骇异无比。玄寂适才所出那一掌,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两散”,所谓“两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散”、拍在人身,魂飞魄“散”。这路掌法就只这么一招,只因掌力太过雄浑,临敌时用不着使第二招,敌人便已毙命,而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内力为根基,要想变招换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乔峰接了这一招,非便不当场倒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便即回力,携人上屋而走。
玄难叹道:“此人武功,当真了得!”玄寂道:“须当及早除去,免成无穷大患。”玄难连连点头。玄慈方丈却遥望乔峰去路的天边,怔怔出神。
玄难说完后,玄寂又问乔峰:“我师弟所言此事,可否属实?那被你掳去的少林僧现在何处?”
乔峰说道:“大师硬攀乔某掳走了一位少林高僧,请问那位高僧的法号,是哪一堂的弟子?”
这句话可把玄寂问僵了,他和玄难对望一眼,张口结舌,都说不出话来。昨晚玄慈、玄难、玄寂三大高僧合击乔峰,被他脱身而去,明明见他还擒去了一名少林僧,可是其后查点全寺僧众,竟一个也没缺少,此事之古怪,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薛神医插口道:“乔兄孤身一人,昨晚进少林,出少林,自身毫发不伤,居然还掳去一位少林高僧,这可奇了。这中间定有古怪,你说话大是不尽不实。”
乔峰道:“玄苦大师非我所害,我昨晚也决计没从少林寺中掳去一位少林高僧。你们有许多事不明白,我也有许多事不明白。”
玄难道:“不管怎样,这小姑娘总不是我方丈师兄所伤。想我方丈师兄乃有道高僧,一派掌门之尊,如何能出手打伤这样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再有千般的不是,我方丈师兄也决计不会和她一般见识。”
乔峰便道:“是啊,玄慈方丈慈悲为怀,决不能以重手伤害这样一个小姑娘。多半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摇撞骗,胡乱出手伤人。”
玄寂与玄难对望一眼,缓缓点头,均想:“乔峰这厮虽然奸恶,这几句话倒也有理。”
郭文在旁,已经听出了一点苗头,心说,恐怕这个小姑娘,也就是当初的那位“少林僧”。为什么?因为事情只相隔一晚上。要是少林寺里少了一位僧人,还差不多;但是显然少林寺一人不少,义兄又没有提及此事,肯定中间有隐情。这个小姑娘会是谁呢?想起义兄问她可是姓朱的时候,郭文蓦的想到一人——慕容复的侍女,“听香水榭”的主人阿朱。因为郭文听段誉说过阿朱易容救过他,在杏子林也见过阿朱模仿赵钱孙说话的特技。如果阿朱当时扮了僧人虚清,被乔峰抓住,来不及放手,被玄慈一拳打中了,可不就是这样。而且她手里确实有谭公给她的一盒伤药。至于现在见到的面黄丑陋的小姑娘,不过又是阿朱为不被人怀疑而改扮的。
想到这里,郭文转身对薛慕华说道:“薛世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小姑娘受谁打伤的,需要先救活她,然后再慢慢询问。”那位问,郭文推断的是不是呢?正是阿朱。她心中在暗暗好笑:“乔大爷这话一点也不错,果然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僧人,招摇撞骗,胡乱出手伤人。不过所冒允的不是玄慈方丈,而是虚清和尚。”可是玄寂、玄难和薛神医等,又哪里猜得到乔峰言语中的机关?
薛神医见玄寂、玄难二位高僧都这么说,料知无误,便道:“如此说来,世上居然还有旁人能使这门大金刚拳了。此人下手之时,受了什么阻挡,拳力消了十之七八,是以阮姑娘才不至于当场毙命。此人拳力雄浑,只怕能和玄慈方丈并驾齐驱。”
乔峰心下钦佩:“玄慈方丈这一拳确是我用铜镜挡过了,消去了大半拳力。这位薛神医当真医道如神,单是搭一下阿朱的脉搏,便将当时动手过招的情形说得一点不错,看来他定有治好阿朱的本事。”言念及此,脸上露出喜色,说道:“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金刚拳拳力之下,于少林派的面子须不大好看,请薛神医慈悲。”说着深深一揖。
郭文也劝薛慕华:“世兄,我还是这句话,先治好她,再问不迟。如果世兄不嫌弃小弟功夫粗浅,愿意将‘太极剑’的招式说与师兄共同切磋。这个小姑娘若是死了,就没有能问话的活口了。”须知武当的“太极剑”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练成的,而且不轻易外传,如今郭文为了救人,表示用“太极剑”法来换取薛慕华治病,薛神医不得不允了。
果然,薛慕华本来要对乔峰一口拒绝的。但是郭文出口了,他就点头:“看在郭世兄的面子,老夫就救治这位阮姑娘。”当下聚贤庄出来几位丫环,和薛慕华一起带着阿朱去了后堂的厢房,乔峰松了口气。这里游骥开言道:“乔峰,你罪大恶极,我们正在商议围捕,要将你乱刃分尸,祭你的父母、师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便自行了断吧!”
他说到这里,右手一摆,群雄齐声呐喊,纷纷拿出兵刃。大厅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说不尽各种各样的长刀短剑,双斧单鞭。跟着又听得高处呐喊声大作,屋檐和屋角上露出不少人来,也都手执兵刃,把守着各处要津。
乔峰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往常都是率领丐帮与人对敌,己方总也是人多势众,从不如这一次孤身陷入重围。到底如何突围,半点计较也无,心中实也不禁惴惴。好在二弟帮忙,薛神医已在医治阿朱了,事情办完了。他纵目四顾,一瞥间便见到不少武学高手,这些人倒有一大半相识,俱是身怀绝艺之辈。他一见之下,登是激发了雄心豪气,心道:“乔峰便是血溅聚贤庄,给人乱刀分尸,那又算得什么?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哈哈一笑,说道:“你们都说我是辽人,要除我这心腹大患。嘿嘿,是辽人还是宋人,乔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
人丛中忽有一个细声细气的人说道:“是啊,你是杂种,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种。”这人便是先前曾出言讥刺丐帮的,只是他挤在人丛之中,说一两句话便即住口,谁也不知到底是谁,群雄几次向声音发出处注目查察,始终没见到是谁口唇在动。若说那人身材特别矮小,这群人中也无特异矮小之人。
乔峰听了这几句话,凝目瞧了半响,点了头,不加理会,向游骥续道:“倘若我是宋人,你今日如此辱我,乔某岂能善罢干休?倘若我果然是辽人,决意和大宋豪杰为敌,第一个便要杀你,因为你图谋害我。是也不是?”游骥道:“不错,不管怎样,你都是要杀我的了。”乔峰道:“这个自然。”
人丛中那细声细气的声音忽然又道:“你羞也不羞?你自己转眼便要给人乱刀斩成肉酱,还说什么取人性命?你……”
乔峰突然一声怒喝:“滚出来!”声震屋瓦,梁上灰尘簌簌而落。群雄均是耳中雷呜,心跳加剧。
人丛中一条大汉应声而出,摇摇晃晃的站立不定,便似醉酒一般。这人身穿青袍,脸色灰败,群雄都不认得他是谁。
谭公忽然叫道:“啊,他是追魂杖谭青。是了,他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
丐帮群豪听得他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更加怒不可遏,齐声喝骂。原来那日西夏赫连铁树将军、以及一品堂众高手与丐帮在无锡郊外交手时,与陈长老动手的就是这个谭青。掌钵龙头陈孤雁也认出了他:“帮主,这厮是西夏派来的奸贼!”乔峰毕竟此时还是丐帮帮主,陈孤雁不敢失了礼数。
只见追魂杖谭青脸上肌肉扭曲,显得全身痛楚已极,双手不住乱抓胸口,从他身上发出话声道:“我……我和你无怨无仇,何……何故破我法术?”说话仍是细声细气,只是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一般,口唇却丝毫不动。各人见了,尽皆骇然。大厅上只有寥寥数人,才知他这门功夫是腹语之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得对方心神迷惘,失魂而死。但若遇上了功力比便更深的对手,施术不灵,却会反受其害。
游骥怒道:“你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我这英雄之宴,请的是天下英雄好汉,你这种无耻败类,如何也混将进来?”
原来,郭文在无锡郊外杀了云中鹤,四大恶人便少了一个。段延庆从云中鹤的尸体上的伤口,发现了熟悉的武当内功伤人的创口。由此推断出是郭文杀的。只是郭文那时已经回了武当山,而且三大恶人谁单独碰到他都杀不死他(他的武功仅次于段延庆一点,而且真交起手来,他还能仗着身法灵活而占据便宜)。近日听说了聚贤庄游氏双雄已经召开大会,邀请了武当派的人士参加。所以段延庆派弟子谭青前来查探一下,看看郭文是否前来。不想郭文比谭青到得迟了不少,谭青偏偏又多嘴多舌,想要讽刺当初的对手丐帮,终究引来了杀身之祸。
众人只见谭青却仍是直立,只不过忽而踉跄向东,忽蹒跚向西,口中咿咿啊啊的唱起小曲来,十分滑稽。大厅上却谁也没笑,只觉眼前情景可怖之极,生平从所未睹。 游骥知道谭青心魂俱失,天下已无灵丹妙药能救他性命了。他想乔峰只轻描淡写的一声断喝,便有如斯威力,若要取自己性命,未必有谁能阻他得住。他沉吟之间,只见谭青直立不动,再无声息,双眼睁得大大的,竟已气绝。
适才谭青出言侮辱丐帮,丐帮群豪尽皆十分气恼,不是找不到认领之人,气了也只是白饶,这时眼见乔峰一到,立时便将此人治死,均感痛快。宋长老、吴长老等直性汉子立即出声喝采,顿时叫好声一片,郭文也是其中之一。
乔峰却没有很高兴,淡淡的说道:“两位游兄,在下今日在此遇见不少故人,此后是敌非友,心下不胜伤感,想跟你讨几碗酒喝。”
众人听他要喝酒,都是大为惊奇。游驹心道:“且瞧他玩什么伎俩。”当即吩咐庄客取酒。聚贤庄今日开英雄之宴,酒菜自是备得极为丰足,片刻之间,庄客便取了酒壶、酒杯出来。
乔峰道:“小杯何能尽兴?相烦取大碗装酒。”两名庄客取出几只大碗,一坛新开封的白酒,放在乔峰面前桌上,在一只大碗中斟满了酒。乔峰道:“都斟满了!”两名庄客依言将几只大碗都斟满了。
乔峰端起一碗酒来,说道:“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
众人一听,都是一凛,大厅上一时鸦雀无声。各人均想:“我如上前喝酒,势必中他暗算 。”乔峰见众人不说,率先对丐帮群雄说道:“各位兄弟,我今日正式离开本帮,帮主一职由奚副帮主代理。打狗棒法和降龙二十八掌,如若我今日不死于此地,定亲自回帮中传授。”
副帮主奚山河听了动容,走上前来:“帮主,你不要心灰意冷,随意离开本帮。”乔峰摇了摇头,“我在本帮如今已被猜忌,何况我现在和别人动手,你们是帮我还是帮他们呢?只有我辞去帮主一职,才能安定众心。”奚山河虎目含泪:“帮主,老朽若是也在此役中丧身,该何人执掌呢?”“按照本帮帮规,由传功、执法、掌棒、掌钵长老顺序接任。”“是。”奚山河此时端起一碗酒,和乔峰对饮而尽。
其次是丐帮吕章、陈孤雁等过来和他对饮。吴长风大叫道:“帮主,待会你打死我就是,我不喝这绝交酒,到死也当你是好朋友!”宋长老也说道:“帮主,不论死活,你我都是朋友!”乔峰虎目含泪,大声说道:“好!那就大家一醉,到死也是好朋友!”
郭文也走了过来:“大哥!你我是兄弟,我不能和你喝绝交酒,今天这个忙,小弟帮你帮定了。待会儿能和哥哥死在一起,无怨无悔。”乔峰说道:“二弟,你我能义结金兰,全是因为你两次相助丐帮,一次平叛,一次抓出杀害马二哥的凶手。做哥哥的如今要被人杀死了,你还要陪我一起去,不愧你侠义之士的美名。来,咱们喝一碗,否则今日之后,能否重聚再喝一碗也未可知。”两人一起连干三碗酒,郭文平日没有这样的酒量,但是今日为了义兄,豁出去了。杨柳月在人丛中,看到他这样,心中为他捏着一把汗,不知待会的事情会怎样。
郭文与乔峰喝完了,其余帮会门派中的英豪,一一过来和乔峰对饮绝交酒。
众人越看越是骇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一大坛烈酒早已喝干,庄客又去抬了一坛出来,乔峰却兀自神色自若。除了肚腹鼓起外,竟无丝毫异状。众人均想:“如此喝将下去,醉也将他醉死了,还说什么动手过招?”
殊不知乔峰却是多一分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气,连日来多遭冤屈,郁闷难伸,这时将一切都抛开了,索性尽情一醉,大斗一场。
他喝到五十余碗时,鲍千灵和快刀祁六也均和他喝过了,向望海走上前来,端起酒碗,说道:“姓乔的,我来跟你喝一碗!”言语之中,颇为无礼。
乔峰酒意上涌,斜眼瞧着他,说道:“乔某和天下英雄喝这绝交酒,乃是将往日恩义一笔勾销之意。凭你也配和我喝这绝交酒?你跟我有什么交情?”说到这里,更不让他答话,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已抓住胸口,手臂振处,将他从厅门中摔将出去,砰的一声,向望海重重撞在照壁之上,登时便晕了过去。
这么一来,大厅上登时大乱。
乔峰跃入院子,大声喝道:“哪一个先来决一死战!”群雄见人了神威凛凛,一时无人胆敢上前。乔峰喝道:“你们不动手,我先动手了!”手掌扬处,砰砰两声,已有两人中了劈空拳倒地。他随势冲入大厅,肘撞拳击,掌劈脚踢,霎时间又打倒数人。
游骥叫道:“大伙儿靠着墙壁,莫要乱斗!”大厅上聚集着三百余人,倘若一拥而上,乔峰逄功再高,也决计无法抗御,只是大家挤在一团,真能挨到乔峰身边的,不过五六人而已,刀枪剑戟四下舞动,一大半人倒要防备为自己人所伤。游骥这么一叫,大厅中心登时让了一片空位出来。
乔峰叫道:“我来领教领教聚贤庄游氏双雄的手段。”左掌一起,一只大酒坛迎面向游骥飞了过去。游骥双掌一封,待要运掌力拍开酒坛,不料乔峰跟着右掌击出,嘭的一声响,一只大酒坛登时化为千百块碎片。碎瓦片极为峰利,在乔峰凌厉之极的掌力推送下,便如千百把钢镖、飞刀一般,游骥脸上中了三片,满脸都是鲜血,旁人也有十余人受伤。只听得喝骂声,惊叫声,警告声闹成一团。忽听得厅角中一个少年的声音惊叫:“爹爹,爹爹!”游驹知是自己的独子游坦之,百忙中斜眼瞧去,见他左颊上鲜血淋漓,显是也为瓦片所伤,喝道:“快进去!你在这里干什么?”游坦之道:“是!”缩入了厅柱之后,却仍探出头来张望。
与此同时,郭文也亮出双掌,与鲍千灵等数人都在一处。郭文深知此次决斗,自己并非众人欲除去的对象,加上自己毕竟是武当派弟子,众人要是伤了自己,是无法去向师尊交代的。所以不慌不忙的和数人游斗在一起。
杨柳月看到乔峰和郭文被众人围住了,她不能上前,但是观看形势,已然明了。郭文并无性命之忧,而且他与之交锋的,都是一些江湖上名气不大的武人。而乔峰就不一样了。这里的高手,除了少林二僧和游氏双雄外,都已经开始向乔峰攻去。
乔峰左足踢出,另一只酒坛又凌空飞起。他正待又行加上一掌,忽然间背后一记柔和的掌力虚飘飘拍来。这一掌力道虽柔,但显然蕴有浑厚内力。乔峰知是一位高手所发,不敢怠慢,回掌招架。两人内力相激,各自凝了凝神,乔峰向那人瞧去,只见他形貌猜琐,正是那个自称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无名氏“赵钱孙”,心道:“此人内力了得,倒是不可轻视!”吸一口气,第二掌便如排山倒海般击了过去。
赵钱孙知道单凭一掌接他不住,双掌齐出,意欲挡他一掌。身旁一个女子喝道:“不要命么?”将他往斜里一拉,避开了乔峰正面这一击。但乔峰的掌力还是汹涌而前的冲出,赵钱孙身后的三人首当其冲,只听得砰砰砰的三响,三人都飞了起来,重重撞在墙壁之上,只震得墙上灰土大片大片掉将下来。
赵钱孙回头一看,见拉他的乃是谭婆,心中一喜,说道:“小娟,是你救了我一命。”谭婆道:“我攻他左侧,你向他右侧夹击。”赵钱孙一个“好”字才出口,只见一个矮瘦老者向乔峰跃了过去,却是谭公。
谭公身材矮小,武功却着实了得,左掌拍出,右掌疾跟而至,左掌一缩回,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他这连环三掌,便如三个浪头一般,后浪推前浪,并力齐发,比之他单掌掌力大了三倍。乔峰叫道:“好一个太行山‘一峰高一峰’!”左掌挥出,两股掌力相互激荡,挤得余人都向两旁退去。便在此时,赵钱孙和谭婆也已攻到,跟着丐帮奚长老、传功长老、掌钵龙头陈长老等纷纷加入战团。执法长老吴长风和掌棒龙头宋慈却不肯向他动手,站在一边。
吕章叫道:“乔兄弟,辽和大宋势不两立,咱们公而忘私,老哥哥要得罪了。”乔峰笑道:“绝交酒也喝过了,干嘛还称兄道弟?看招!”左脚向他踢出。他话虽如此说,对丐帮群豪总不免有香火之情,非但不欲伤他们性命,甚至不愿他们在外人之前出丑,这一脚踢出,忽尔中途转向,快刀祁六一声怪叫,飞身而起。
他却不是自己跃起,乃是给乔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向上飞起。他手中单刀本是运劲向乔峰头上砍去,身子高飞,这一刀仍猛力砍出,嗒的一声,砍在大厅的横梁之上,深入尺许,竟将人了刃锋牢牢咬住。快刀祁六这口刀是他成名的利器,今日面临大敌,哪肯放手?右手牢牢的把住刀柄。这么一来,身子便高高吊在半空。这情状本是极为古怪诡奇,但大厅上人人面临生死关头,有谁敢分心去多瞧他一眼?谁有这等闲情逸致来笑上一笑?
乔峰艺成以来,虽然身经百战,从未一败,但同时与这许多高手对敌,却也是生平未遇之险。这时他酒意已有十分,内力鼓荡,酒意更渐渐涌将上来,双掌飞舞,逼得众高手无法近身。一旁的郭文施展开太极拳法,围攻他的几个人更是无法靠近。
薛神医此时已经医治完阿朱,回到大厅,他医道极精,武功却算不得是第一流人物。他于医道一门,原有过人的天才,几乎是不学而会。他自幼好武,师父苏星河更是一位武学深湛的了不起人物,但在某一年上,薛神医和七个师兄弟同时被师父开革出门。他不肯另投明师,于是别出心裁,以治病与人交换武功,东学一招,西学一武,武学之博,可说江湖上极为罕有,但坏也就坏在这个“博”字上,这一博,贪多嚼不烂,就没一门功夫是真正练到了家的。
他医术如神之名既彰,所到之处,人人都敬他三分。他向人请教武功,旁人多半是随口恭维几句,为了讨好他,往往言过其实,谁也不跟他当真。他自不免沾沾自喜,总觉得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此时一见乔峰和群雄博斗,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实是生平做梦也想象不到,不由得脸如死灰,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用说上前动手了。
他靠墙而立,心中惧意越来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厅,终究说不过去,一斜眼间,只见一位老僧站在身边,正是玄难。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惭愧,向玄难道:“适我有一句言语,极是失礼,大师勿怪才好。”
玄难全神贯注的在瞧着乔峰,对薛神医的话全没听见,待他说了两遍,这才一怔,问道:“什么话失礼了?”
薛神医道:“我先前言道:‘乔峰孤身一人,进少林,出少林,毫发不伤,还掳去了一位少林高僧,这句奇了!’”玄难道:“那便如何?”薛慕华歉然道:“这乔峰武功之高,实是世上罕有其匹。我此刻才知他进出少林,伤人掳人,来去自如,原是极难拦阻。”
他这几句话本意是向玄难道歉,但玄难听在耳中,却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一声,道:“薛神医想考较考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他回答,便即缓步而前,大袖飘动,袖底呼呼的拳力向乔峰发出。他这门功夫乃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叫作“袖里乾坤”,衣袖拂起,拳劲却在袖底发出。少林高僧自来以参禅学佛为本,练武习拳为末,嗔怒已然犯戒,何况出手打人?但少林派数百年来以武学为天下之宗,又岂能不动拳脚,这路“袖里乾坤”拳藏袖底,形相便雅观得多。衣袖似是拳劲的掩饰,使敌人无法看到拳势来路,攻他个措手不及。殊不知衣袖之上,却也蓄有极凌厉的招数和劲力,要是敌人全神贯注的拆解他袖底所藏拳招,他便转宾为主,径以袖力伤人。
乔峰见他攻到,两只宽大的衣袖鼓风而前,便如是两道顺风的船帆,威势非同小可,大声喝道:“袖里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拍向他衣袖。玄难的袖力广被宽博,乔峰这一掌却是力聚而凝,只听得嗤嗤声响,两股力道相互激荡,突然间大厅上似有数十只灰蝶上下翻飞。
群雄都是一惊,凝神看时,原来这许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难的衣袖所化,当即转眼向他身上看去,只见他光了一双膀子,露出瘦骨棱棱的两条长臂,模样甚是难看。原来两人内力冲激,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时被撕得粉碎。
这么一来,玄难既无衣袖,袖里自然也就没有“乾坤”了。他狂怒之下,脸色铁青,乔峰只如此一掌,便破了他的成名绝技,今日丢的脸实太大,双臂直上直下,猛攻而前。
众人尽皆识得,那是江湖上流传颇广的“太祖长拳”。宋太祖赵匡胤以一对拳头,一条杆棒,打下了大宋锦绣江山。自来帝皇,从无如宋太祖之神勇者。那一套“太祖长拳”(也叫大洪拳)和“太祖棒”,当时是武林中最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会使的,看也看得熟了。
这时群雄眼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这一路众所周知的拳法,谁都为之一怔,待得见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发出赞叹:“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致。同样的一招‘千里横行’,在他手底竟有这么强大的威力。”群雄钦佩之余,对玄难僧袍无袖的怪相再也不觉古怪。
本来是数十人围攻乔峰的局面,玄难这一出手,余人自觉在旁夹攻反而碍手碍脚,自然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团团围住,以防乔峰逃脱,凝神观看玄难和他决战。这里围攻郭文的几个人,也都知趣的退开丈外,仅仅围住他而已。
乔峰眼见旁人退开,蓦地心念一动,呼的一拳打出,一招“冲阵斩将”,也正是“太祖长拳”中的招数。这一招姿工既潇洒大方已极,劲力更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武林高手毕生所盼望达到的拳术完美之境,竟在这一招中显露无遗。来到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见识也必广博,“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说无人不知。乔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了一声彩!
这满堂大彩之后,随即有许多人觉得不妥,这声喝采,是赞誉各人欲杀之而甘心的胡虏大敌,如何可以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彩声已然出口,再也缩不回来,眼见乔峰第二招“河朔立威”一般的精极妙极,比之他第一招,实难分辨到底哪一招更为佳妙,大厅上仍有不少人大声喝彩。只是有些人憬然惊觉,自知收敛,彩声便不及第一招时那么响亮,但许多“哦,哦”“呵,呵!”的低声赞叹,钦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声叫好。乔峰初时和各人狠打恶斗,群雄专顾御敌,只是惧怕他的凶悍厉害,这时暂且置身事外,方始领悟到他武功中的精妙绝伦之处。
但见乔峰和玄难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无奇,但乔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难先发。玄难一出招,乔峰跟着递招,也不知是由于他年轻力壮,还是行动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后发先至。这“太祖长拳”本身拳招只有六十四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乔峰看准了对方的拳招,然后出一招恰好克制的拳法,玄难焉得不败?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要做到“后发先至”四字,尤其是对敌玄难这等大高手,众人若非今日亲眼得见,以往连想也从未想到过。
玄寂见玄难左支右绌,抵敌不住,叫道:“你这辽狗,这手法太也卑鄙!”
乔峰凛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你如何敢说上‘卑鄙’二字?”
群雄一听,登时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长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别种拳法击败“太祖长拳”,别人不会说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开国太祖的武功,这夷夏之防、华胡之异更加深了众人的敌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长拳”,除了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别的名目。
玄寂眼见玄难转瞬便临生死关头,更不打话,嗤的一指,点向乔峰的“璇玑穴”。他使的是少林派的点穴绝技“天竺佛指”。不想郭文在适才已经对玄寂斥责乔峰有所不满,他左手一带,一招“如封似闭”拦住了玄寂的指法,跟着一招“玉女穿梭”直取玄寂前心。
乔峰见他一指点出,挟着极轻微的嗤嗤声响,恐郭文修为不足吃亏,于是说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头,果然甚是了得。你想以天竺胡人的武功,来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胜了我,岂不是通番卖国,有辱堂堂中华上国?”
玄寂一听,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达摩老祖,而达摩老祖是天竺胡人。今日群雄为了乔峰是辽胡人而群相围攻,可是少林武功传入中土已久,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牵连,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与胡人的干系。这时听乔峰一说,谁都心中一动。 却见郭文谨守武当心法中“以逸待劳、以静制动”的要旨,和玄寂斗在一处。
少林、武当二门派齐名是有道理的。郭文是武当目前第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玄寂在少林“玄”字辈高僧中,武艺仅次于方丈玄慈。二人这场比试,远远胜过了一般武林人物的打斗。玄寂用的,全是他得意的功夫:“一拍两散”、“如来神掌”,他精于少林掌法的修练,所以功夫都是掌法居多。郭文则施展了太极拳中的“黏、粘、靠、推”的诀窍,二人一刚一柔,都是恰到好处。
薛慕华在旁边是又惊又喜。惊的是,郭文的武艺虽不及乔峰,但是不在玄寂之下。有他相助乔峰,今天聚贤庄的众武人看来要栽了。喜的是,郭文答应将太极剑招式传给自己,如果自己能够练好的话,将来办大事时可以用的上。
杨柳月则是另外一种心思,今天刚刚见到郭文,还没有叙话,不能看着他为了救乔峰而死去。但是自己的两下子实在有限,如果攻过去,也只是送死而已。
此时,就见玄难见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敌人克制,缚手缚脚,半点施展不得,当下拳法一变,换作了少林派的“罗汉拳”。
乔峰冷笑道:“你这也是来自天竺的胡人武术。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厉害,还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说话之间,“太祖长拳”呼呼呼的击出。
众人听了,心中都满不是味儿。大家为了他是胡人而加围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传的拳法。
众家英雄之中,原有不少大有见识的人物,不由得心想:“咱们对达摩老祖敬若神明,何以对辽人却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类的胡人啊?嗯这两种人当然大不相同。天竺人从不残杀我中华同胞,辽人却是暴虐狠毒。如此说来,也并非只要是胡人,就须一概该杀,其中也有善恶之别。那么辽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其时大厅上激斗正酣,许多粗鲁盲从之辈,自不会想到这中间的道理,而一般有识之士,虽转到了这些念头,却也无暇细想,只是心中隐隐感到:“乔峰未必是非杀不可,咱们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气壮。”
忽听赵钱孙大声叫道:“管他使什么拳法,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就该毙了!大伙儿上啊!”他口中叫嚷,跟着就冲了上去。跟着谭公、谭婆,丐帮奚长老、陈长老、铁面判官单氏父子等数十人同时攻上。这些人都是武功甚高的好手,人数虽多,相互间却并不混乱,此上彼落,宛如车轮战相似。另外有一些本领略微逊色的,向郭文攻去,好让他腾不出手来支援乔峰。
乔峰挥拳拆格,朗声说道:“你们说我是辽人,那么乔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便不是我的父母了。莫说这两位老人家我生平敬爱有加,绝无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杀的,又怎能加我‘杀父、杀母’的罪名?玄苦大师是我受业恩师,少林派倘若承认玄苦大师是我师父,乔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这等围攻一个少林弟子,所为何来?”
玄寂虽和郭文在比试,但是也听到了此话,哼了一声,说道:“强辞夺理,居然也能自圆其说。”
乔峰说道:“若能自圆其说,那就不是强辞夺理了。你们如不当我是少林弟子,那么这‘杀师’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的头上。常言道得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想杀我,光明磊落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许多不能自圆其说、强辞夺理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来,手上却丝毫不停,拳打单叔山、脚踢赵钱孙、肘撞未见其貌的青衣大汉、掌击不知姓名的白须老者,说话之间,连续打倒了四人。他知道这些人都非奸恶之辈,是以手上始终留有余地,被他击倒的已有十七八人,却不曾伤了一人性命。至于丐帮兄弟,却碰也不碰,陈长老攻到身前,他便即闪身避开。
郭文的对手要弱了不少,但是毕竟人多势众,自己也已经不再只使用太极拳法,而是使开了八卦掌,虽然也是以柔克刚的招法,但是快了很多。
可参与这次英雄大会的人数何等众多?击倒十余人,只不过是换上十余名生力军而已。又斗片刻,乔峰暗暗心惊:“如此打将下去,我总有筋疲力尽的时刻,二弟更是无辜,不能让他为我而死,还是及早抽身退走的为是。我一走引开敌人,二弟就能有办法脱身。”一面出招相斗,一面观看脱身的途径。
赵钱孙倒在地下,动弹不得,却已瞧出乔峰意欲走路,大声叫道:“大家出力缠住他,这万恶不赦的狗杂种想要逃走!”
乔峰酣斗之际,酒意上涌,怒气渐渐勃发,听得赵钱孙破口辱骂,不禁怒火不可抑制,喝道:“狗杂种第一个拿你来开杀戒!”运功于臂,一招劈空掌向他直击过去。
玄难和玄寂齐呼:“不好!”两人各出右掌,要同时接了乔峰这一掌,相救赵钱孙的性命。
蓦地里半空中人影一闪,一个人“啊”的一声长声惨呼,前心受了玄难、玄寂二人的掌力,后背被乔峰的劈空掌击中,三股凌厉之极的力道前后夹击,登时打得他肋骨寸断,脏腑碎裂,口中鲜血狂喷,犹如一滩软泥般委顿在地。
这一来不但玄难、玄寂大为震惊,连乔峰也颇出意料之外。原来这人却是快刀祁六。他悬身半空,时刻已然不短,这么晃来晃去,嵌在横梁中的钢刀终于松了出来。他身子下堕,说也不巧,正好跃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间,便如两块大铁板的巨力前后挤将拢来,如何不送了他的性命?
玄难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乔峰,你作了好大的孽!”乔峰大怒,道:“此人我杀他一半,你师兄弟二人合力杀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帐上?”玄难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会有今日这场打斗?”
乔峰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账上,却又如何?”恶斗之下,蛮性发作,陡然间犹似变成了一头猛兽,右手一拿,抓起一个人来,正是单正的次子单仲山,左手夺下他单刀,右手将他身子一放,跟着拍落,单仲山天灵盖碎裂,死于非命。
群雄齐声发喊,又是惊惶,又是愤怒。
郭文见乔峰杀人,知道此时不拼命也不行了。“唰”的一声抽出长剑,一招就刺死了单正的三子单叔山。这时候他和乔峰已经被围在一起,二人后背相抵,已经不用顾忌有人偷袭,索性向前冲杀。
乔峰杀人之后,更是出手如狂,单刀飞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钢刀横砍直劈,威势直不可当,但见白墙上点点滴滴的溅满了鲜血,大厅中倒下了不少尸骸,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膛破肢断。这时他已顾不得对丐帮旧人留情,更无余暇分辨对手面目,红了眼睛,逢人便杀。代理帮主奚山河竟也死于他的刀下。
来赴英雄宴的豪杰,十之八九都亲手杀过人,在武林中得享大名,毕竟不能单凭交游和吹嘘。就算自己没杀过人,这杀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此刻这般惊心动魄的恶斗,却实是生平从所未见。敌人只有一个,可是他如疯虎、如鬼魅,忽东忽西的乱砍乱杀、狂冲猛击。不少高手上前接战,都被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数杀了。群雄均非胆怯怕死之人,然眼见敌人势若颠狂而武功又无人能挡,大厅中血肉横飞,人头乱滚,满耳只闻临死时的惨叫之声,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尽快离开,乔峰有罪也好,无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这件事了。
郭文也是剑下不留情,向望海刚刚醒来,挺刀加入战团,被他一招“天马飞瀑”穿胸而过,当场送命。杨柳月和宋长老、吴长风、薛神医等人都在一旁观战,看到他们二人如此,都感到心惊。
游氏双雄眼见情势不利,左手各执圆盾,右手一挺短枪,一持单刀,两人唿哨一声,圆盾护身,分从左右向乔峰攻了过去。
乔峰虽是绝无顾忌的恶斗狠杀,但对敌人攻来的一招一式,却仍是凝神注视,心意丝毫不乱,这才保得身上无伤。他见游氏兄弟来势凌厉,当下呼呼两刀,将身旁两人砍倒,制其机先,抢着向游骥攻去。他一刀砍下,游骥举起盾牌一挡,当的一声响,乔峰的单刀反弹上来,他一瞥之下,但见单刀的刃口卷起,已然不能用了。游氏兄弟圆盾系用百练精钢打造而成,经是宝剑亦不能伤,保况乔峰手中所持,只是从单仲山手中夺来的一把寻常钢刀?
游骥圆盾挡开敌刃,右手短枪如毒蛇出洞,疾从盾底穿出,刺向乔峰小腹。便在这时,寒光一闪,游驹手中的圆盾却向乔峰腰间划来。
乔峰一瞥之间,见圆盾边缘极是锋锐,却是开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圆斧相似,这一下教他划上了,身子登时断为两截,端的厉害无比,当即喝道:“好家伙!”抛去手中单刀,左手一拳,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骥圆盾的正中,右手也是一拳,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驹圆盾的正中。
游氏双雄只感半身酸麻,在乔峰刚猛无俦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飞舞,双臂酸软,盾牌和刀枪再也拿捏不住,四件兵刃呛啷啷落地。两人右手虎口同时震裂,满手都是鲜血。
乔峰笑道:“好极,送了这两件利器给我!”双手抢起钢盾,盘旋飞舞。这两块钢盾当真是攻守俱臻佳妙的利器,只听得“啊唷”、“呵呵”几声惨呼,已有五人死在钢盾之下。此时 郭文也手起剑落,游骥被他一剑刺死。游驹见兄长已死,叫道:“今日遭此奇耻大辱,有何脸面活在世上?”拾起自己兵刃,一刀刺入自己体内,登时身亡。
郭文没想到游氏双雄被自己杀了(游驹等于是郭文逼死的),心中一惊,不免慢了半招,露出了空挡,乔峰冲在前面,这中间留下了老大的空隙,谭公手持短剑,对准郭文就刺。忽听得边上一少女的声音惊呼:“小心!” 郭文立即向左一移,青光闪动,一柄利剑从身边疾刺而过。若不是这一声呼叫,即使未必便能给这一剑刺中,也必手忙脚乱,处境定然大大不利。谭公一击不中,已然远避。
原来杨柳月见到郭文露出了破绽,又知道谭公是一代宗师,还怕郭文有失,忍不住出声示警。可是这样一来,她便成为了新的众矢之的。
谭婆怒道:“好啊,你这小鬼头,咱们杀乔峰和姓郭的,你却出声帮人。”身形一晃,挥掌便向杨柳月头顶击落。
谭婆这一掌离杨柳月头顶尚有半尺,乔峰已然给身赶上,一把抓谭婆后心,将她硬生生的拉开,向旁掷出,喀喇一声,将一张花梨木太师椅撞得粉碎。杨柳月虽逃过了谭婆掌击,却已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舞起自己的单刀,使开来加入战团。
这样一来,乔峰和郭文多了一个帮手,三人站成“品“字形排列,手中的兵刃抵挡别人的进攻。可是敌人毕竟人多势众,乔峰、郭文武艺虽好,但是气力已经消耗大半;杨柳月虽是生力,但是武艺不及他二人,更是架不住群殴。眼看三人都要送命了。
本来有些人还忌惮郭文是武当弟子,乔峰是丐帮帮主,可是如今已经杀红了眼,怎能顾及呢?尤其是单正,他的次子被乔峰杀死,三子让郭文刺死,更是恨透了二人,非要为儿子报仇不可。
幸亏乔峰抢来了游氏双雄的圆盾,算是抢到了一件好兵器,勉强支撑在。乔峰为难之极,自己本来是中原武林群雄的领袖之一,可是今天却杀死了这么多同道,有的还是自己过去的好友。如今即使想撤手,环伺在旁的群群雄也会立时白刃交加。这些人有的死了儿子,有的死了好友,出手哪有容情?
他干冒奇险将阿朱送到聚贤庄,薛神医已经加以救治,所办之事已然完毕。可是没来由杀了那么多人,自己一死倒也没什么,还要饶上义弟郭文和那名不认识的女子两条性命,这可不该是自己这样的大侠所为。于是他挥动两面圆盾,双手连续使出“大鹏展翅”的招数,两圈白光滚滚向外翻动,径向厅口冲出。郭文和杨柳月紧随其后。
群雄虽然从多,但乔峰招数狠恶,而这对圆盾又实在太过厉害,这一使将开来,丈许方圆之内谁都无法近身。
乔峰几步冲到厅口,右足跨出了门槛,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惨然道:“先去杀里屋的丫头,再报大仇!”正是铁面判官单正。他大儿子单伯山应道:“是!”转身要往后院去杀阿朱。
乔峰惊愕之下,不及细想,左手圆盾脱手,盘旋飞出,去势凌厉之极。七八人齐声叫道:“小心!”单伯山急忙举刀格挡,但乔峰这一掷的劲力何等刚猛,圆盾的边缘又锋锐无比,喀喇一声,将单伯山连人带刀的铡为两截。圆盾余势不衰,擦的一声,又斩断了大厅的一根柱子。屋顶瓦片泥沙纷纷跃落。
单正和他余下的两个儿子悲愤狂叫,但在乔峰的凛凛神威之前,竟不敢向他攻击,连同其余六七人,都是向杨柳月扑去——因为她是最弱的一环,攻击她必然能令乔峰和郭文回救而露出破绽。
乔峰眼见群雄不讲公道,大喝一声:“二弟,带这位姑娘先走,乔峰自行了断,不死于鼠辈之手!” 这时群雄打发了性,哪肯让他从容自尽?十多人一拥而上拼命。不多时,乔峰右肩头中枪,跟着右胸又被人刺了一剑,后背被单刀砍中。他大吼一声,有如平空起个霹雳,奋起神威,右手陡然探出,已抓住玄寂胸口的“膻中穴”,将他身子高高举起。众人发一声喊,不由自主的退开了几步。
玄寂要穴被抓,饶是有一身高强武功,登时全身酸麻,半点动弹不得,眼见自己的咽喉离圆盾刃口不过尺许,乔峰只要左臂一挥,或是右臂一送,立时便将他脑袋割了下来,不由得一声长叹,闭目就死。
乔峰只觉背心、右胸、右肩三处伤口如火炙一般疼痛,说道:“我一身武功,最初出自少林,饮水思源,岂可杀戮少林高僧?乔某今日反正是死了,多杀一人,又有何益?”当即将玄寂放下地来,松开手指,朗声道:“你们动手吧!”
群雄面面上觑,为他的豪迈之气所动,一时都不愿上前动手。又有人想:“他连玄寂都不愿伤,又怎会去害死他的受业恩师玄苦大师?”
但铁面判官单正的两子为他所杀,伤心愤激,大呼而前,举刀往乔峰胸口刺去。
乔峰自知重伤之余,再也无法杀出重围,当即端立不动。一霎时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我到底是辽还是汉人?害死我父母和师父的那人是谁?我一生多行仁义,今天却如何无缘无故的伤害这许多英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却枉自送了性命,还要害死自己的义弟,岂非愚不可及,为天下英雄所笑?”
眼见单正黝黑的脸面扭曲变形,两眼睁得大大的,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过来,乔峰心中悲愤难抑,陡然仰天大叫,声音直似猛兽狂吼。
单正听到乔峰这震耳欲聋的怒吼,脑中陡然一阵晕眩,脚下踉跄,站立不定。群雄也都不由自主的退了几步。单小山自旁抢上,挺刀刺出。
眼见刀尖离乔峰胸口已不到一尺而他浑无抵御之意,丐帮吴长老、宋长老等都闭上了眼睛,不忍观看。郭文和杨柳月被群雄隔断缠住了,已经无法救援。
突然之间,半空中呼的一声,窜下一个人来,势道奇急,正好碰在单小山的钢刀之上。单小山抵不住这股大力,手臂下落。群雄齐声惊呼声中,半这中又扑下一上人来,却是头下脚上,一般的势道奇急,砰的一声响,天灵对天灵盖,正好撞中了单小山的脑袋,两人同时脑浆迸裂。
群雄方始看清,这先后扑下的两人,本是守在屋顶防备乔峰逃走的,却给人擒住了,当作暗器般投了下来。厅中登时大乱,群雄惊呼叫嚷。蓦地里屋顶角上一条长绳甩下,劲道凶猛,向着众人的脑袋横扫过来,群雄纷举兵刃挡格。那条长绳绳头陡转,往乔峰腰间一缠,随即提起。
此时乔峰三处伤口血流如注,拿着圆盾的右手已无丝毫力气,一被长绳卷起,圆盾当即滚在地下。众人量见长绳彼端是上黑衣大汉,站在屋顶,身形魁梧,脸蒙黑布,只露出了两只眼睛。
那大汉左手将乔峰挟在肋下,长绳甩出,已卷住了大门外聚贤庄高高的旗杆。群雄大声呼喊,霎时之间钢镖、袖箭、飞刀、铁锥、飞蝗石、甩手箭,各种各样暗器都向乔峰和那大汉身上射去。那黑衣大汉一拉长绳,悠悠飞起,往旗杆的旗斗中落去。腾腾、拍拍、擦擦,响声不绝,数十年暗器都打在旗斗上。只见长绳从旗斗中甩出,绕向八九丈外的一株大树,那大汉挟着乔峰,从旗斗中荡出,顷刻间越过那株大树,已在离旗杆十科丈处落地。他跟着又甩长绳,再绕远处大树,如此几个起落,已然走得无影无踪。群雄骇然相顾,但听得马蹄声响,渐驰渐远,再也追不上了。
郭文趁着众人都在愣神的功夫,一剑刺死了攻到面前的单季山,一拉杨柳月,二人也飞身上了屋顶,施展轻功,很快从另一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十三章 较艺薛家宅
郭文和杨柳月脱身后,一直逃跑不止。郭文因为和对方交锋时,未曾受伤,所以能走长路。杨柳月消耗较小一点,加之她原本力气就大,所以也能坚持。二人因为走得太过匆忙,连盘缠都不曾多带。好在两人功夫都不错,摆脱追兵后到某一处衙门的后堂走一趟,拿走几个黑钱也不是困难的事情。
郭文在聚贤庄没有认出杨柳月是谁,所以带着她跑了很久,穿过了许家集,这才停步。此时两人耗费体力甚巨,都是气喘吁吁。郭文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姑娘,但见她生的中等身材,但是体型偏胖,相貌也不是很好看,瞅着有点眼熟。杨柳月今天没有穿明教法袍——那是她的制服,所以郭文一时间没有认出她来。
杨柳月也在打量着这位武当六杰的第五人,郭文为了救乔峰,和群雄在聚贤庄一场血战,杀死了游骥、向望海、单叔山和单季山,闯下了泼天大祸,即使他现在回武当山,武当派也回护他不得了。而与此同时,自己为了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男子挺身而出,恐怕也暂时不能回到香堂去了。
郭文此时开口说道:“姑娘,请问你尊姓芳名?为何要卷进这场是非中来?”
杨柳月一声冷笑:“郭大侠贵人多忘事啊。难道就不记得几个月前你我在武胜关见过一面了吗?”
郭文因为耗费力气和精力太多,想了一会,说道:“你是杨柳月姑娘,摩尼教的弟子。”杨柳月点了点头。郭文叹道:“这些人聚众要谋害我义兄,我既是他的义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你却与我们无干,何必卷进里面来呢?”
杨柳月长叹一声:“我就是看不惯那些自居名门正派的家伙。就像丐帮那几个,好像对帮主很忠心,可是他们的帮主蒙难的时候,却帮着敌人来杀他。还有少林派的两头老秃驴,输了武艺又输人。”
郭文听她说完后点了点头:“正是。可是我和义兄虽是被迫动手,却杀死了不少无辜,这已经有违我武当弟子不杀无辜的训令,我当回师门请罪,任凭处置。”
杨柳月:“迂腐!”
“你如何这样说我?”
“迂腐之极。郭大侠,如果你回到武当山的话,就算侥幸不死,也一定是武功被废,终生被囚。”杨柳月又说,“要是按照你的标准,这些人也是无辜的,他们要杀你,你就应该给他们杀了?”
“我……”郭文当然不想给他们杀害,但是也不想杀害无辜:“总之我是杀害了很多无辜的中原武林人士。身为武当弟子,一味逃避,我心中何安?”
“好吧,我劝不动你的,可是想问郭大侠一句:你答应过薛神医的,要传他太极剑招式,一旦你回武当变成了死道士或者武功全废的废人,又或者被关起来,拿什么去兑现承诺呢?”
郭文:“薛神医兴许还在恨我呢。”
杨柳月:“他不会的,因为他和你没有打过。而且我在下场前看到过他的眼神,对你义兄乔帮主是满脸仇恨,对你却是颇为赞许呢。”
郭文摇了摇头:“那薛慕华世兄就算不恨我,也不便与我交往了。聚贤庄我杀掉的,大都为中原武林的豪杰,也都不是十恶不赦的人,我看来是必定为武林不齿了。”
杨柳月:“郭大侠过虑了,你和乔峰帮主不一样:他已经被人认作是辽人,被视为我大宋的死仇人,有被说是杀父母、弑师尊,大宋已经容不下他了;你却是地道的宋人,又是为救义兄而被迫杀人的,在大宋还有你的一席之地的。”
郭文又摇了摇头:“杨姑娘,把你牵扯在里面,实在对不起。你摩尼教不属于中原武林的范围,你可以回到你们分舵去。我想你们教内不会有严格的处分的吧。”
杨柳月闻言两眉倒立:“郭文,你当我是什么人?休说教里缺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我参加了聚贤庄一战也已经是与中原武林为敌了,即使教主和掌旗使想要回护我,也很困难。我就怕连累了分舵,其他的都不害怕。”
郭文:“郭某失言,姑娘恕罪。”
杨柳月叹了口气:“别说了,我愿意随你一起找个地方躲一段时间,再图别的打算。”她这样说,就是有跟定郭文的想法。
郭文道:“你我男女有别,适才我为了救姑娘,才有肌肤接触。如今不妥。”
杨柳月闻言大怒:“姓郭的,别认为你是个人物就有什么了不起!你是为了义兄舍命一战,但是你也就是一个脑袋加上四肢,不比别人多什么。”
郭文也不快活了:“我不让你跟着我,是怕连累你!何况你跟着我,被牵连的何止你的性命,只怕名节也难保了。”
杨柳月:“我不在乎。只要我们不做错什么,何必在意他人的评论呢。”
郭文怎么说也赶不走她,只得由她和自己在一起了。其实这也是杨柳月对他的一种保护:否则依着郭文的脾气,肯定是回武当山请罪。他不管有什么理由,杀害中原武林的人物属实。就这一条,武当派就算能回护他不死,也要废掉他的武功,令其终生面壁了。但是有杨柳月在,郭文就不好立即回去,时间一长,就有回旋余地了。
当晚,两人在一处古庙内投宿。郭文给了僧人一两银子的香火钱(这是他去聚贤庄的时候带在身上的),并请他布施了一些素饭素菜,两人吃了,各自找了间禅房睡下。
郭文苦战脱力,这一觉一直睡到次日晌午方才醒来。此时他消耗的内力尽数恢复,可以赶长路了。
出得门来,就见杨柳月站在门口:“郭大侠,今日你我也应该商议一下该投奔何处去才是。”
郭文漱洗后表示:“既然如此,我决定先去甘州一趟,去找薛慕华世兄。若是薛兄与我为敌,则回武当请罪。”
杨柳月心说,你还是忘不了去武当请罪。也罢,我就随你前往甘州一趟:“此议甚好。”
可是前往甘州,两人身上都没有多余的盘缠。好在登封县衙距此不远,杨柳月就于当晚去府库盗走了一百两银子。明教打劫官府,杀富济贫原是本分,所以不足为奇。
与此同时,杨柳月见到了自己分舵的一位弟兄,告知他,自己有事要前往甘州。同时传令香堂立即搬家,免得中原武林群侠前来骚扰。这一提议甚是,果然在他们搬家不久,那些查清楚杨柳月身份的聚贤庄之战的幸存者,就杀奔许家集香堂来。但是由于杨柳月事先命令搬家,那些人扑了个空。
二人雇了一辆大车,避人耳目,前往甘州,一路无话。这一日来到了甘州。薛神医家居城西柳宗镇北三十余里的深山之中,幸好他当日在聚贤庄中曾对郭文详细说过路径,郭文与杨柳月就赶到那里去了。
来到薛家大门口,就见到小河边耸立着白墙黑瓦数间大屋,门前好大一片药圃。郭文上前敲门,不久门开了,一个老人走了出来,作佣仆打扮。郭文对他说道:“老人家,烦劳通禀,武当派郭文求见薛世兄。”
那老者点了点头,正要前去。郭文又补充了一句:“就说我是不负前言,来传太极剑的。”老者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入内。
不久就听见薛慕华的声音传了出来:“郭世兄,你可真有胆量啊。”就见薛神医迎接了出来,把郭文和杨柳月都接进家中。郭文抬头看看这位世交,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薛神医原本有一部花白的胡须,可是如今没了,只剩下少许短短的髭髯,像是被剃除了一般。
郭文不好多问,在大厅内献茶后,开言道:“世兄,聚贤庄一战,小弟为了救义兄,不得已和天下众位英雄动手,已经开罪于天下。本来我是无颜来见世兄的,可是想起当日有过约定,世兄救治了那位阮姑娘,郭某将太极剑法说与世兄切磋的。因此厚颜前来,望兄勿怪。”
薛慕华开始听的时候有点不快,但是听到郭文“郭某将太极剑法说与世兄切磋的。因此厚颜前来,望兄勿怪”的话后,淡淡一笑:“世兄说哪里话来。我也看了,你在聚贤庄也就杀了游氏双雄、单家二虎和向望海,主要的都是乔峰杀的。再者,你为乔峰出头,为的是个义字,薛某怎敢见怪?”停了一下,他又说:“世兄如今肯不负前言,表示传剑,实乃薛某的大幸。”
郭文听了薛神医的话,知道已经不妨事了,于是动问起聚贤庄后来的情况。薛慕华长叹一声,娓娓道来:
原来当日一战,为乔峰、郭文所伤的豪杰众多,单正更是一夜之间,五子俱亡,白发人送黑发人。多亏了玄寂、玄难和薛慕华住持,先将死难的人员买棺成殓,再送走大部分前来助阵的好汉。也派出去了不少探子,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乔峰。郭文和杨柳月此时也已经离开了这里,在前往甘州途中。
薛神医等人就把希望寄托在阿朱身上,谁知道这小丫头倒是满嘴跑马车,非但问不出所以然来,而且她伤愈后竟然点了薛慕华的穴道,将他手脚都绑了起来跑了。郭文此时也不得不说明:此女实为慕容复的侍女,擅长化装。当日我因为见义兄为她隐瞒,所以不便说破,却害得世兄被辱,实在有罪。
薛慕华表示不妨,又说道:后来有人查清了杨柳月的底细,想要向明教青木旗分舵香堂报复时,香堂又搬了家。他见事情已经完毕,就骑了快马回来。因为薛神医不需要避人耳目,是以比郭文要先到家。
郭文听罢,又和薛神医商量传剑一事。薛慕华大喜,表示不忙,当下留二人住下。
次日,郭文和薛慕华来到薛家后院,二人各自带着佩剑在。两人盟誓,郭文不负旧约,传授剑法;薛慕华则表示不将此功夫外传,以免被歹人学去危害武林。当下郭文左手持剑,右手捏个剑决,双手成环,缓缓抬起,这起手式一展,跟着三环套月、大魁星、燕子抄水、左拦扫、右拦扫……一招招的演将下来,使到五十三式“指南针”,双手同时画圆,复成第五十四式“持剑归原”。
薛慕华看了却甚是不解:“这等慢吞吞、软绵绵的剑法,如何能用来对敌过招?”郭文告知说道:“世兄,此剑法不重剑招而重剑意。”于是再使出一次,和第一次使的竟然没一招相同。要知当年入门时张玄素传给他的乃是“剑意”,而非“剑招”,要他将所见到的剑招忘得半点不剩,才能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倘若尚有一两招剑法忘不乾净,心有拘囿,剑法便不能纯。郭文练了十年,方才有此苦功。薛慕华的武学造诣不如郭文,自然需要他加以解说,放能学成。
薛慕华感激之余,也教了郭文几种治疗内外伤的办法。郭文是学武的人,也知道“未学打人,先学挨打”的道理,于是将这几种治伤方法学会了。两人互相授艺,不觉过了一个多月。
这一日,郭文无论如何都要告辞,准备回武当山师门请罪。薛慕华因为感激他,写了封书信给张玄素,说明郭文当时的苦衷,替他分说。杨柳月自然也和他一起回去。
郭文向薛慕华说起:这路太极剑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种各样的圆圈,要说招数,可说只有一招,然而这一招却永是应付不穷。薛神医感激不尽,也说出了他为什么要和他人交换武功的缘由。
原来薛慕华的师傅乃是聪辩先生苏星河。苏星河的师傅却是逍遥子无崖子。薛慕华的祖师一共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苏星河,二弟子丁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由于无崖子学究天人,胸中所学包罗万象: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工艺杂学,贸迁种植,无一不会,无一不精。苏星河就分心去学了师傅的这些杂学,而丁春秋初时假装每样也都跟着学学,学了十天半月,便说自己资质太笨,难以学会,只是专心于武功。如此十年八年的下来,他师兄二人的武功便大有高下了。
薛慕华所在的门派叫做逍遥派,向来的规矩,掌门人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门下弟子之中谁的武功最强,便由谁做掌门。丁春秋醉心武学,实为如此。不想师傅无崖子定下规矩,他所学甚杂,谁要做掌门,各种本事都要比试,不但比武,还得比琴棋书画。这下子可要了丁春秋的好看,他于各种杂学一窍不通,自知当上掌门无望,又不知从哪里学会了几门害之极的邪术,并仗著自己比师傅年轻二三十岁,又生得俊俏,竟去勾搭上了自己的师母李秋水,怕被师傅发觉,二人突然发难,将无崖子打得重伤。无崖子究竟身负绝学,虽在猝不及之时中暗算,但仍能苦苦撑持,直至苏星河赶救援。苏星河的武功不及这二人,一场恶斗之后,复又受伤,无崖子则堕入了深谷,不知生死。
不过,由于李秋水求情,加上门中有不少奥妙神功,无崖子始终没传师兄弟二人,料想他临死时,必将这些神功秘笈的所在告知苏星河,只能慢慢逼迫其吐露,丁春秋于是和苏星河约定,只要苏星河从此不开口说一句话,便不来再找他的晦气。那时苏星河门下,共有薛慕华等八个弟子。聪辩先生写下书函,将他们遣散,不再认为是弟子,从此果真装聋作哑,不言不听,再收的弟子,也均刺耳断舌,创下了“聋哑门”的名头。推想其意,想是深悔当年分心去务杂学,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既聋且哑之后,各种杂学便不会去碰了。而从此苏星河也被人称为“聋哑老人”。
丁春秋则和自己的师母李秋水,一起搬家到姑苏,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叫做“琅嬛玉洞”的藏书楼,将自己手中收藏的各种典籍放在这里。不过逍遥派尚且有几种武功,却不在他二人手中,所以丁春秋也不会。
此后,李秋水远离丁春秋,嫁到西夏做了王妃。丁春秋抚养他们的女儿长大,并且在星宿海创立了“星宿派”。谁也不清楚丁春秋的为人和厉害,当他听说了无崖子曾经将“小无相功”的运功口诀用明语写在武当伏魔殿的典籍《玄都经》中后,就上武当山借阅了此经书。从此,他的武功大进,江湖上人听说他的名头都甚是害怕。
薛慕华又告知郭文,丁春秋有三门功夫最为可怕:一是“三笑逍遥散”,乃是一种极为霸道的毒药。这毒粉无色无臭,细微之极,使人中于无形。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的笑容,中毒者自己却并不知道,笑到第三笑,便即气绝身亡。沾在身上,无药可救。不过遇到内力高深的人,加以提防,倒也不会被此毒药沾身。二是“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丁春秋驻颜不老,就是这样的原因。不过好像他的修练不是很完美,近年来听说也有衰老的迹象。三是“化功”,这功夫是用内力将毒质逼进对手经脉,使其中毒,无法施展内力,仿佛内力被化掉。如“关亢穴”是三阴任脉之会,“大椎穴”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这两个穴道若沾上毒质,任脉督脉中的内功剎那间消得无影无踪。若是遇到体内百毒不侵的段誉或者内力高深的乔峰等人,丁老怪的这招可就不灵了。
郭文听后,想起了自己的大师兄林灵素,他被罚思过,事情的根源还是从丁春秋借阅《玄都经》引起的。所以立誓有朝一日遇到丁春秋,一定要斩杀他为武林除害。
同时,郭文分析给薛慕华听了一件事情:乔峰不可能是杀害自己父母、师尊的凶手。原因很简单:义兄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宋人还是辽人。而这三位被害者是唯一有可能出头保护他的人,他没有杀人的理由。他要是杀害了他们,如何又在玄苦圆寂后出声惊动玄慈呢?这一点有着玄寂和玄难为人证的,他俩也证实乔峰当时泪流满面,且主动表示要为玄苦报仇。只是这二位高僧已经听信了小沙弥青松的话,一口咬定乔峰就是凶手。
薛慕华听到这里,觉得可能里面有不少可怕的阴谋在。于是表示,冲着郭文,他再也不纠集力量去和乔峰为敌了。郭文临走前再三表示,请薛慕华炼制能够抵御“三笑逍遥散”或“化功”的药品,以造福天下苍生。薛神医答应了。
郭文离开了薛慕华的家,和杨柳月一起,前往河南登封。二人来到登封,杨柳月通过自己的切口,这才了解到,明教在许家集的香堂,已经迁往桐柏。于是二人赶往桐柏地区。
路上,郭文一直在想着一件事:自己虽然已经解脱了,但是送杨柳月到了她们分舵后,就要回师门请罪。可能是一死,也可能是不死但是被废或者上灵性峰思过。但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师门将自己除名。
杨柳月看出了他的意思,于是开言道:“郭大侠,找到分舵后,我陪你去趟武当山。”
“杨姑娘,不必了。我想不会有事的。”郭文实则不想她上武当山去,武当对明教虽没有恶感,但是并不喜欢其他门派前往叨扰。
正在此时,车夫道:“客官,桐柏城已经到了。”郭文笑了笑:“小哥辛苦了,陪着我们从登封一直往返。”于是取出二十两银子,打赏了车夫。自己和杨柳月来到城内。
二人找到一家酒店坐下,此时已经是暮春时节,天气正好。郭文叫了几样酒菜,因为杨柳月不吃荤,所以都是清白净素的。二人端起饭碗刚要吃,就听见身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二弟,你如何在这里?”
郭文一听就知道是乔峰。往旁边一看,却见一条大汉,把脸抹了一下,去掉了化装,显露出本来面目,正是阔别两个月的乔峰。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姑娘,面孔不清楚是谁。
郭文当下走了过来:“大哥,小弟刚从洛阳西回来。”二人坐下。杨柳月也过来:“乔帮主。”乔峰摇摇头:“我不姓乔,我姓萧。”
他此言一出,郭文和杨柳月都是一愣。就听乔峰说道:“此事是我两个多月来的奇遇。二弟,你近来如何?”
郭文便把如何摆脱追兵,如何去薛慕华处传剑和商量如何对付星宿老怪,如何又来到桐柏的事情,一一说了。转瞬间郭文又问乔峰:“大哥,聚贤庄你被人救走后,又为何改了姓氏?”
“这是愚兄的一段遭遇。”乔峰缓缓道来。原来当日他被一位黑衣人救走后,将他放上马背,两人一骑,径向北行。那大汉取出金创药来,敷上乔峰三处伤口。乔峰流血过多,虚弱之极,几次都欲晕去,每次都是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便是一振。那大汉纵马直向西北,走了一会,道路越来越崎岖,到后来已无道路,那马尽是在乱石堆中踬蹶而行。
又行了半上多时辰,马匹再也不能走了,那大汉将乔峰横抱手中,下马向一认山峰上攀去。乔峰身子甚重,那大汉抱着他却似毫不费力,虽在十分陡峭之处,那大汉便用长绳飞过山峡,缠住树枝而跃将过去。那人接连横越了八处险峡,跟着一路向下,深入一个上不见天的深洞之中,终于站定脚步,将乔峰放下。
乔峰勉力站定,说道:“大恩不敢言谢,只求恩兄让乔峰一见庐山真面。”
那大汉一对晶光灿然的眼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过得半晌,说道:“山洞中有足用半月的干粮,你在此养伤,敌从无法到来。”
乔峰应道:“是!”心道:“听这人声音,似乎年纪不轻了。”
那大汉又向他打量了一会,忽然右手挥出,拍的一声,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一下出手奇快,乔峰一来绝没想到他竟会击打自己,二来这一掌也当真打得高明之极,竟然没能避开。
那大汉第二记跟着打来,两掌之间,相距只是电光般的一闪,乔峰有了这个余裕,却哪能再让他打中?但他是救命恩人,不愿跟他对敌,而又无力闪身相避,于是左手食指伸出,放在自己颊边,指着他的掌心。
这食指所向,是那大汉掌心的“劳宫穴”,他一掌拍将过来,手掌未及乔峰面颊,自己掌上要实先得碰到手指。这大汉手掌离乔峰面颊不到一尺,立即翻掌,用手背向他击去,这一下变招奇速。乔峰也是迅速之极的转过手指,指尖对住了他手背上的“二间穴”。
那大汉一声长笑,右手硬生生的缩回,左手横斩而至。乔峰左手手指伸出,指尖已对准他掌缘的“后豁穴”。那大汉手臂陡然一提,来势不衰,乔峰及时移指,指向耸掌缘的“前谷穴”。顷刻之间,那大汉双掌飞舞,连换了十余下招式,乔峰只守不攻,手指总是指着他手掌击来定会撞上的穴道。那大汉第一下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记巴掌,此后便再也打他不着了。两从虚发虚接,个是当世罕见的上乘武功。
那大汉使满第二十招,见乔峰虽在重伤之余,仍是变招奇快,认穴奇准,陡然间收掌后跃,说道:“你这人愚不中及,我本来不该救你。”乔峰道:“谨领恩公教言。”
那人骂道:“你这臭骡子,练就了这样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怎地去为一上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亲非故,无恩无义,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貌佳人,只不过是一个低三下四的小丫头而已。天下哪有你这等大傻瓜?”
乔峰叹了口气,说道:“恩公教训得是。乔峰以有用之身,为此无益之事,原是不当。只是一时气愤难当,蛮劲发作,便没细想后果。”
那大汉道:“嘿嘿,原来是蛮劲发作。”抬头向天,纵声长笑。
乔峰只觉他长笑声中大有悲凉愤慨之意,不禁愕然。蓦地里见那大汉拔身而起,跃出丈余,身形一晃,已在一块大岩之后隐没。乔峰叫道:“恩公,恩公!”但见他接连纵跃,转过山峡,竟远远的去了。乔峰只跨出一步,便摇摇欲倒,忙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果见石壁之后有个山洞。他扶着山壁,慢慢走进洞中,只见地下放着不少熟肉、妙米、枣子、花生、鱼干之类干粮,更妙的是居然另有一大坛酒。打开坛子,酒香直冲鼻端,伸入手坛,掬了一手上来喝了,入口甘美,乃是上等的美酒。他心下感激:“难得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念饮,竟在此处备得有酒。山道如此难行,携带这个大酒坛,不太也费事么?”
那大汉给他敷的金创药极具灵效,此时已止住了血,几个时辰后,疼痛渐减。他身子壮健,内功深厚,所受也只皮肉外伤,虽然不轻,但过得七八天,伤口已好了小半。
这七八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两件事:“害我的那个仇人是谁?救我的那位恩公是谁?”这两人武功都十分了得,料想俱不在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数,屈着手指,一个个能算得出来,但想来想去,谁都不像。仇人无法猜到,那也罢了,这位恩公却和自己拆过二十招,该当料得到他的家数门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无奇,于质朴无华之中现极大能耐,就像是自己在聚贤庄中所使的“太祖长拳”一般,招式中绝不泄漏身份来历。
那一坛酒在头两天之中,便已给他喝了个坛底朝天,堪堪到得二十天上,自觉伤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瘾大发,再也忍耐不住,料想跃峡逾谷,已然无碍,便从山洞中走了出来,翻山越岭,重涉江湖。
郭文听了笑了起来:“大哥,那你后来又去了哪里?”乔峰回忆道:“雁门关、卫辉和泰安,之后终于在智光大师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郭文问道:“祈道其详。”
乔峰回答说,他下得山来,心下寻思:“阿朱落入他们手中,要死便早已死了,倘若能活,也不用我再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紧事,是要查明我到底是何等样人。爹娘师父,于一日之间逝世,我的身世之谜更是难明,须得到雁门关外,却瞧瞧那石壁上的遗文。”
盘算已定,径向西北,到得镇上,先喝上了二十来碗酒。只过得三天,身边仅剩的几两碎银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
此时大宋抚有中土,分天下为一十五路。以汴梁为都,称东京开封府,洛阳为西京河南府,宋州为南京,大名府为北京,是为四京。乔峰其时身在京西路汝州,这日来到梁县,身边银两已尽,当晚潜入县衙,在公库盗了几百两银子。一路上大吃大喝,鸡鸭鱼肉、高梁美酒,都是大宋官家给他付银。郭文听到这里,和杨柳月相视一笑。
乔峰继续回忆:他来到河东路代州。雁门关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门险道。乔峰昔年行侠江湖,也曾到过,只是当时身有要事,匆匆一过,未曾留心。他到代州时已是午初,在城中饱餐一顿,喝了十来碗酒,便出城向北。
他脚程迅捷,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个时辰。上得山来,但见东西山岩峭拔,中路盘旋崎岖,果然是个绝险的所在,心道:“雁儿南游北归,难以飞越高峰,皆从两峰之间穿过,是以称为雁门。今日我从南来,倘若石壁上的字迹表明我确是辽人,那么乔某这一次出雁门关后,永为塞北之人,不再进关来了。倒不如雁儿一年一度南来北往,自由自在。”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一酸。
雁门关是大宋北边重镇,山西四十余关,以雁门最为雄固,一出关外数十里,便是辽国之地,是以关下有重兵驻守,乔峰心想若从关门中过,不免受守关官兵盘查,当下从关西的高岭绕道而行。
来到绝岭,放眼四顾,但见繁峙、五台东耸,宁武诸山西带,正阳、石鼓挺于南,其北则为朔州、马邑,长坡峻阪,茫然无际,寒林漠漠,景象萧索。乔峰想起当年过雁门关时,曾听同伴言道,战国时赵国大将李牧、汉朝大将郅都,都曾在雁门驻守,抗御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后裔,那么千余年来侵犯中国的,都是自己的祖宗了。
向北眺望地势,寻思:“那日汪帮主、赵钱孙等在雁门关外伏击辽国武士,定要选一处最占形势的山坡,左近十余里之内,地形之佳,莫过于西北角这处山侧。十之八九,他们定会在此设伏。”
当下奔行下岭,来到该处山侧。蓦地里心中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悲怆,只见该山侧有一块大岩,智光大师说中原群雄伏在大岩之后,向外发射喂毒暗器,看来便是这块岩石。
山道数步之外,下临深俗,但见云雾封谷,下不见底。乔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师之言非假,那么我妈妈被他们害死之后,我爹爹从此处跃下深谷自尽。他跃进谷口之后,不忍带我同死,又将我抛了上来,摔在汪帮主的身上。他……他在石壁上写了些什么字?”
回过头来,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见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净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却尽是斧凿的印痕,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将留下的字迹削去了。
乔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冲,只想挥刀举掌乱杀,猛然间想起一事:“我曾断刀立誓,我是宋人也好,是辽人也好,决计不杀一个宋人。可是我在聚贤庄上,一举杀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杀人,岂不是大违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来犯我,倘若束手待毙,任人宰割,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千里奔驰,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终毫无结果。心中越来越暴躁,大声号叫:“我不是汉人,我不是汉人!我是契丹胡虏,我是契丹胡虏!”提起手来,一掌掌往山壁上劈去。只听得四下里山谷鸣响,一声声传来:“不是汉人,不是汉人!……契丹胡虏,契丹胡虏!”
山壁上石屑四溅。乔峰心中郁怒难伸,仍是一掌掌的劈去,似要将这一个多月来所受的种种委屈,都要向这块石壁发泄,到得后来,手掌出血,一个个血手印拍上石壁,他兀自不停。
正击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
乔峰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个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
他那日出手救她,只不过激于一时气愤,对这小丫头本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自顾不暇,于她的生死存亡更是置之脑后了。不料她忽然在此处出现,乔峰惊异之余,自也欢喜,迎将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狂怒之后,转愤为喜,脸上的笑容未免颇为勉强。
阿朱道:“乔大爷,你好!”她向乔峰凝视片刻,突然之间,纵身扑入他的怀中,哭道:“乔大爷,我……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安好无恙。”
她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话中允满了喜悦安慰之情,乔峰一听便知她对自己不胜关怀,心中一动,问道:“你怎地在这里等了我五日五夜?我……你怎知我会到这里来?”
阿朱慢慢抬起头来,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个男子的怀中,脸上一红,退开两步,再想起适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是满脸飞红,突然间反身疾奔,转到了树后。
乔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干什么?”阿朱不答,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过了良久,才从树后出来,脸上仍是颇有羞涩之意,一时之间,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乔峰见她神色奇异,道:“阿朱,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跟我说好了。咱俩是患难之交,同生共死过来的,还能有什么顾忌?”阿朱脸上又是一红,道:“没有。”
乔峰轻轻扳着她肩头,将她脸颊转向日光,只见她容色虽甚憔悴,但苍白的脸蛋上隐隐泛出淡红,已非当日身受重伤时的灰败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脉搏。阿朱的手腕碰到了他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乔峰道:“怎么?还有什么不舒服么?”阿朱脸上又是一红,忙道:“不是,没……没有。”乔峰按她脉搏,但觉跳动平稳,舒畅有力,赞道:“薛神医妙手回春,果真名不虚传。”
回忆到这里,他又对同席的女子说道:“你还得谢谢我二弟呢。他传了太极剑法给了薛神医,薛神医才答应救你的。”
那女子也把脸一抹,郭文见她原本是盈盈十六七年纪,向着自己在笑,一脸精灵顽皮的神气。这女郎是鹅蛋脸,眼珠灵动,另有一股动人气韵。正是当初在无锡见过的阿朱。
杨柳月吃惊不小,虽然郭文已经跟他介绍过阿朱的本领,但是陡然见到,她还是一惊。
阿朱笑着向郭文道谢:“郭大爷,还亏了你当日表示传剑,薛神医才救我的。”郭文逊谢道:“薛神医是我世兄,只要我肯开口求他,他无有不允的。大哥,后来你们怎样?”
乔峰表示,原来当日正在他们诉说别来的经历时,遇到了一件事情:他走近山壁,凝视石壁上的斧凿痕迹,想探索原来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什么字,但左看右瞧,一个字也辨认不出,说道:“我要去找智光大师,向他这石壁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字。不查明此事,寝食难安。”
阿朱道:“就怕他不肯说。”乔峰道:“他多半不肯说,便硬逼软求,总是要他说了,我才罢休。”阿朱沉吟道:“智光大师好像很硬气,很不怕死,硬逼软逼,只怕都不管用。还是……”乔峰点头道:“不错,还是去问赵钱孙的好。嗯,这赵钱孙多半也是宁死不屈,但要对付他,我倒有法子。”
他说到这里,向身旁的深渊望了一眼,道:“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吓了一跳,向那云封雾绕的谷口瞧了两眼,走远了几步,生怕一不小心便摔了下去,说道:“不,不!你千万别下去。下去有什么好瞧的?”乔峰道:“我到底是宋人还是辽人,这件事始终在我心头盘旋不休。我要下去查个明白,看看那个辽人的尸体。”阿朱道:“那个摔下去的已有三十年了,早只剩下几根白骨,还能看到什么?”乔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白骨。我想,他如果真是我亲生父亲,便得将他尸骨捡上来,好好安葬。”
阿朱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仁慈侠义,怎能是残暴恶毒的辽人后裔。”
乔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天一晚,明天这时候我还没上来,你便不用等了。”
阿朱大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乔大爷,你别下去!”
乔峰心肠甚硬,丝毫不为所动,微微一笑,说道:“聚贤庄上这许多英雄好汉都打我不死。难道这区区山谷,便能要了我的命么?”
阿朱想不出什么话来劝阻,只得道:“下面说不定有很多毒蛇、毒虫,或者是什么凶恶的怪物。”
乔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头,道:“要是有怪物,那最好不过了,我捉了来给你玩儿。”他向谷口四周眺望,要找一处勉强可以下足的山崖,盘旋下谷。
便在这时,忽听得东北角上隐隐有马蹄之声,向南驰来,听声音总有二十余骑。乔峰当即快步绕过山坡,向马蹄声来处望去。他身在高处,只见这二十余骑一色的黄衣黄甲,都是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着下面高坡的山道奔来。
乔峰看清楚了来人,也不以为意,只是他和阿朱处身所在,正是从塞外进关的要道,当年中原群雄择定于此处伏击辽国武士,便是为此。心想此处是边防险地,大宋官兵见到面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盘查诘问,还是避开了,免得麻烦。回到原处,拉着阿朱往大石后一躲,道:“是大宋官兵!”
过不多时,那二十余骑官兵驰上岭来。乔峰躲在山石之后,已见到为首的一个军官,不禁颇有感触:“当年汪帮主、智光大师、赵钱孙等人,多半也是在这块大石之后埋伏,如此瞧着辽国众武士驰上岭来。今日峰岩依然,当年宋辽双方的武士,却大都化作白骨了。”
正自出神,忽听得两声小孩的哭叫,乔峰大吃一惊,如入梦境:“怎么又有了小孩?”跟着又听得几个妇女的尖叫声音。
他伸首外张,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马上大都还掳掠了一个妇女,所有妇孺都穿着辽国牧人的装束。好几个大宋官兵伸手在辽国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亵丑恶,不堪人目。有些女子抗拒支撑,便立遭官兵喝骂殴击。乔峰看得出奇,不明所以。见这些人从大石旁经过,径向雁门关驰去。
阿朱问道:“乔大爷,他们干什么?”乔峰摇了摇头,心想:“边关的守军怎地如此荒唐?”阿朱又道:“这种官兵就像盗贼一般。”
跟着岭道上又来了三十余名官兵,驱赶着数百头牛羊和十余名辽国妇女,只听得一名军官道:“这一次打草谷,收成不怎么好,大帅会不会发脾气?”另一名军官道:“辽狗的牛羊虽抢得不多,但抢来的女子中,有两三个相貌不差,陪大帅快活快活,他脾气就好了。”第一个军官道:“三十几个女人,大伙儿不够分的,明儿辛苦一天,再去抢些来。”一个士兵笑道:“辽狗得到风声,早就逃得清光啦,再要打草谷,须得等两三个月。”
乔峰听到这里,不由得怒气填胸,心想这些官兵的行径,比之最凶恶的下三滥盗贼更有不如。
突然之间,一个辽国妇女怀中抱着的婴儿大声哭了起来。那辽国女子伸手推开一名大宋军官的手,转头去哄啼哭的孩子。那军官大怒,抓起那孩子摔在地下,跟着纵马而前,马蹄踏在孩儿身上,登时踩得他肚破肠流。那辽国女子吓得呆了,哭也哭不出声来。众官兵哈哈大笑,蜂拥而过。
乔峰一生中见过不少残暴凶狠之事,但这般公然以残杀婴孩为乐,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气愤之极,当下却不发作,要瞧个究竟再说。
这一群官兵过去,又有十余名官兵呼啸而来。这些大宋官兵也都乘马,手中高举长矛,矛头上大都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首级,马后系着长绳,缚了五个辽国男子。乔峰瞧那些辽人的装束,都是寻常牧人,有两个年纪甚老,白发苍然,另外三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心下了然,这些大宋官兵出去掳掠,壮年的辽国牧人都逃走了,却将妇孺老弱捉了来。
只听得一个军官笑道:“斩得十四具首级,活捉辽狗五名,功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升官一级,赏银一百两,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高,这里西去五十里,有个辽人市集,你敢不敢去打草谷?”那老高道:“有什么不敢?你欺我新来么?老子新来,正要多立边功。”说话之间,一行人已驰到大石左近。
一个辽人老汉看到地下的童尸,突然大叫起来,扑过去抱住了童尸,不住亲吻,悲声叫嚷。乔峰虽不懂他言语,见了他这神情,料想被马踩死的这个孩子是他亲人。拉着那老汉的小卒不住扯绳,催他快走。那辽人老汉怒发如狂,猛地向他扑去。这小卒吃了一惊,挥刀向他疾砍。辽人老汉用力一扯,将他从马上拉了下来,张口往他颈中咬去,便在这时,另一名大宋军官从马上一刀砍了下来,狠狠砍在那老汉背上,跟着俯身抓住他后领,将他拉开,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这小卒气恼已极,挥刀又在那辽人老汉身上砍了几刀。那老汉摇晃了几下,竟不跌倒。众官兵或举长矛,或提马刀,团团围在他的身周。
那老汉转向北方,解开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声叫号起来,声音悲凉,有若狼嗥,一时之间,众军官脸上都现惊惧之色。
乔峰心下悚然,蓦地里似觉和这辽人老汉心灵相通,这几下垂死时的狼嗥之声,自己也曾叫过。那是在聚贤庄上,他身上接连中刀中枪,又见单正挺刀刺来,自知将死,心中悲愤莫可抑制,忍不住纵声便如野兽般的狂叫。
这时听了这几声呼号,心中油然而起亲近之意,更不多想,飞身便从大石之后跃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个个都投下崖去。乔峰打得兴发,连他们乘坐的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谷,人号马嘶,响了一阵,便即沉寂。
阿朱和那四个辽人见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乔峰杀尽十余名官兵,纵声长啸,声震山谷,见那身中数刀的老汉兀自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个好汉,走到他身前,只见他胸膛袒露,对正北方,却已气绝身死。乔峰向他胸口一看,“啊”的一声惊呼,倒退了一步,身子摇摇摆摆,几欲摔倒。
阿朱大惊,叫道:“乔大爷,你……你……你怎么了?”只听得嗤嗤嗤几声响过,乔峰撕开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长葺葺的胸膛来。
阿朱一看,见他胸口刺着花纹,乃是青郁郁的一个狼头,张口露牙,状貌凶恶;再看那辽人老汉时,见他胸口也是刺着一个狼头,形状神姿,和乔峰胸口的狼头一模一样。
忽听得那四个辽人齐声呼叫起来。
乔峰自两三岁时初识人事,便见到自己胸口刺着这个青狼之首,他因从小见到,自是丝毫不以为异。后来年纪大了,向父母问起,乔三槐夫妇都说图形美观,称赞一番,却没说来历。北宋年间,人身刺花甚是寻常,甚至有全身自颈至脚遍体刺花的。大宋系承继后周柴氏的江山。后周开国皇帝郭威,颈中便刺有一雀,因此人称“郭雀儿”。当时身上刺花,蔚为风尚,丐帮众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是以乔峰从无半点疑心。但这时见那死去的辽老汉胸口青狼,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样,自是不胜骇异。
四个辽人围到他身边,叽哩咕噜的说话,不住的指他胸口狼头。乔峰不懂他们说话,茫然相对,一个老汉忽地解开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是刺着这么一个狼头。三个少年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头刺花。
一霎时之间,乔峰终于千真万确的知道,自己确是辽人。这胸口的狼头定是他们部族的记号,想是从小便人人刺上。他自来痛心疾首的憎恨辽人。知道他们暴虐卑鄙,不守信义,知道他们惯杀宋人,无恶不作,这时候却要他不得不自认是禽兽一般的辽人,心中实是苦恼之极。
郭文听见后,看了看自己的义兄,就见他如今虽然已经想开了,但提及此事,还是满脸愤愤不平,神色黯淡。显然,他还不适应。郭文说道:“大哥,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义兄,这点不变。”
乔峰点头说道,亏了阿朱劝住了他。又亏了自己还有亲生父母、养父养母和师傅的仇没有报,所以才活到今天。
郭文问道:“大哥,你决意报仇吗?”
乔峰说道:“二弟,你不知,有一个大恶人,在我之前,杀害了我义父义母、我师傅玄苦大师、赵钱孙和谭婆、单正全家。”郭文听到这里,全身发寒,心说,这个人好手段啊。
乔峰又告知郭文,在天台山,他在半山遇到了五位少林派高手,和这五位老者对了一掌。这五老能力都是武林顶尖人物,而且五人力证带头大哥不是杀害这些人的凶手。他和阿朱又见到智光大师,这才明白自己原本姓萧,父亲原是辽国禁军总教习萧远山。
萧远山一贯主张宋辽和睦,因为他深得太后信任,于是多次向当时的太后献策不要南征。因此被宋人奉为“活菩萨”。智光等人知道杀的是他后,心痛无比,故而把血书拓片留了下来,送给了萧峰。至于萧远山那封血书的内容,却是这样的:“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事出仓促,妻儿为盗所害,作亦不欲再活人世。作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後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智光等人把他送到乔三槐家抚养时,叮嘱给他保留原来的名字。他的真名就叫萧峰。
郭文听后,也是十分难过。猛然间,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大哥,杀害你亲生父母和你义父母的,是一个人!”
萧峰一震:“你怎样知晓?”他知道这位义弟善于发现蛛丝马迹,马大元一案如果不是他拿出了证据,自己就被冤枉了。后来在聚贤庄,也是郭文看出了不对,这才帮助自己出手的。所以听他一说,自然关注。
“此人先是编造谣言,欺骗带头大哥和令师汪帮主,其目的只有一条:挑起辽、宋两家战争。他定是先打听清楚令尊的行止,再向少林发出谣言,从而造成了雁门关血案。杀了萧老先生,辽国必定大怒前来复仇;纵然不来复仇,无人劝阻辽国对宋发兵,宋辽之战必定不止。最近他见此事败露,又出来杀了你义父母和师傅。如果此人武艺过人的话,只怕连那位带头大哥也处在危险之中呢。”
萧峰听到这几句话,把自己先前的想法都推翻了。他原本以为害死义父母等人的是“带头大哥”,但从这席话来看,可能是另外一个人,也就是当初造谣的那个“大恶人”。
郭文又问:“大哥,后来你对智光大师怎样了?”他生怕萧峰杀了他,报生身父母之仇。
阿朱表示:“智光大师交代后,服毒自杀了。”
郭文听了,“啊”的一声,继而叹息不止:“他白死了。”萧峰一想也明白了。自己当初要追寻的带头大哥其实不是真正的凶手,智光却为掩护他而死了,死得实在不值得。
郭文说道,看来那五位少林派的俗家弟子也知道此事,不妨有空去少林查询也好。只是自己此时要回武当复命。萧峰听了就知道郭文的事情必定有难处:“二弟,当初聚贤庄事情由我而起,我和你一起上武当去。”
“大哥,你若去,未必能够全身而退。”郭文不禁担心,在武当山,他是不可能向同门出手的。
萧峰慨然言道:“你为愚兄,在聚贤庄险些送了性命,我若不和你同往武当,那还算是好兄弟吗?”
杨柳月就问阿朱,他们怎么从天台山回来了?阿朱说,萧峰当时就答应了智光,不再寻仇,加上智光一死,当时已经无人知道带头大哥和大恶人的身份了。于是他俩约定,去塞外放牧隐居。可是前几天遇到包不同为了救回秦家寨寨主姚伯当和司马林他们被敲诈走的银子,与星宿派弟子定下了约会。萧峰和她昨天去助拳的,打败了星宿派的五弟子狮吼子和二弟子摩云子。
阿朱和包不同说好了,从此远赴塞外,和萧峰在一起。郭文听后,既替义兄高兴,也替他难过。高兴的是大哥有了红颜知己,难过的却是从此兄弟就少见了。不过萧峰表示:就去隐居,也要先去武当山,有命回来就隐居,无命回来就在那里埋骨。死在武当派手中,也不遗憾。郭文听了不觉默然。
[ 本帖最后由 通天晓 于 2010-7-4 17:38 编辑 ] 有关薛慕华家,有“他家住洛陽之南的柳宗鎮”和“远在甘州”两个前后矛盾的版本(金庸至今未能修改),我这里从甘州说,因为甘州远,洛阳近。在甘州郭文不会被人认出,在洛阳必定会和聚贤庄的仇人撞见面。 第十四章 认亲小镜湖
就在此时,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人大声吼叫。萧峰微感诧异,抢到门外,只见大街上一个大汉浑身是血,手执两柄板斧,直上直下的狂舞乱劈。这大汉满肋虬髯,神态威猛,但目光散乱,行若颠狂,显是个疯子。萧峰见他手中一对大斧系以纯钢打就,甚是沉重,使动时开合攻宁颇有法度,门户精严,俨然是名家风范。萧峰于中原武林人物相识甚多,这大汉却是不识,心想:“这大汉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没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
那汉子板斧越使越快,不住大吼:“快,快,快去禀千主公,对头找上门来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两柄明晃晃的板斧横砍竖劈,行人自是远远避开,有谁敢走近身去?萧峰见他神情惶急,斧法一路路使下来,渐渐力气不加,但拚命支持,只叫:“傅兄弟,你快退开,不用管我,去禀报主公要紧。”
萧峰心想:“此人忠义护主,倒是一条好汉,这般耗损精力,势必要受极重内伤。”当下走到那大汉身前,说道:“老兄,我请你喝一杯酒如何?”
那大汉向他怒目瞪视,突然大声叫道:“大恶人,休得伤我主人!”说着举斧便向他当头砍落。旁观众人见情势凶险,都是“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萧峰听到“大恶人”三字,也矍然而惊:“我正要找大恶人报仇,这汉子的对头原来便是大恶人。虽然他口中的大恶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说的大恶人,好歹先救他一救再说。”当下欺身直进,伸手去点他腰肋的穴道。
不料这汉子神智虽然昏迷,武功不失,右手斧头柄倒翻上来,直撞萧峰的小腹。这一招甚是精巧灵动,萧峰若不是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险些便给击中,当即左手疾探而出,抓住斧柄一夺。那大汉本已筋疲力竟,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震,立时向萧峰和身扑了过来。他竟然不顾性命,要和对头拚个同归于尽。
萧峰右臂环将过来,抱住了那汉子,微一用劲,便令他动弹不得。街头看热闹的闲汉见萧峰制服了疯子,尽皆喝彩。萧峰将那大汉半抱半拖的拉入客店大堂,按着他在座头坐下,说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说!”命酒保取过酒来。
郭文见了此人,惊叫一声:“古兄!”原来此人是大理四卫里的古笃诚。只见古笃诚依然神志不清,双眼目不转睛的直瞪着萧峰,瞧了良久,才问:“你……你是好人还是恶人?”
萧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们是朋友,咱们一同去打大恶人。”古笃诚向她瞪视一会,又向萧峰瞪视一会,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说道:“那……那大恶人呢?”阿朱双道:“咱们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恶人!”
古笃诚猛地站起身来,大声道:“不,不!大恶人厉害得紧,快,快去禀告主公,请他急速想法躲避。我来抵挡大恶人,你去报讯。”说着站起身来,抢过了板斧。
萧峰伸手按住他肩头,说道:“古兄,大恶人还没到,你主公是谁?他在哪里?”
古笃诚大叫:“大恶人,来来来,老子跟你拚斗三百回合,你休伤了我家主公!”
萧峰向阿朱对望了一眼,无计可施。郭文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立即一掌按在他的灵台穴上。内力输了进去。萧峰一见郭文这样,也在他前心穴道那里输入内力。两股内力十分强劲,不一会古笃诚逐渐清醒过来。
郭文一笑:“古兄,还认识我吗?”古笃诚认出了郭文:“郭少侠,原来你在这里,快去禀告主公,让他快逃。”郭文吃了一惊:“世叔来中原了吗?”古笃诚点头,“正是,他在小镜湖方竹林。”郭文又问道:“莫非段延庆也跟来了?”
古笃诚表示正是,自己刚才和段延庆交手,言谈之间中了他的圈套,他的腹语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人心魄,乱人神智,古笃诚刚才那样就是中了招。郭文因为在大理万劫谷与段延庆交过手,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能够破掉这一功夫。
当下他说道:“不妨事,有我在,段延庆他凶不起来。”郭文知道自己仗着身法灵活,与段延庆还有的一拼。只是在小镜湖的是保定帝还是镇南王倒要问清楚。于是问道:“哪位世叔到了小镜湖?”
古笃诚答道:“是王爷。少侠,请你快去吧,只怕大恶人会先赶去。”
郭文向萧峰简单的说明了段正淳是三弟的父亲,他有难,我们两个义兄不能不去救援。于是他们五人由古笃诚带路,一起赶往小镜湖去了。
半路上,他们又救下了受伤的傅思归,又遇到朱丹臣和大理,众人一起来到方竹林。忽听得湖左花丛中有人格格两声轻笑,一粒石子飞了出来。萧峰顺着石子的去势瞧去,见湖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正在垂钓。他钓杆上刚钓起一尾青鱼,那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鱼丝之上,嗤的一声轻响,鱼丝断为两截,青鱼又落入了湖中。
萧峰暗吃一惊:“这人的手劲古怪之极。鱼丝柔软,不能受力,若是以飞刀、袖箭之类将其割断,那是丝毫不奇。明明是圆圆的一枚石子,居然将鱼丝打断,这人使暗器的阴柔手法,决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来不高,但邪气逼人,纯然是旁门左道的手法,心想:“多半是那大恶人的弟子部属,听笑声却似是个年轻女子。”
那渔人的钓丝被人打断,也是吃了一惊,朗声道:“是谁作弄褚某,便请现身。”郭文一见,那渔人正是四卫之首的褚万里。
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少女出来,全身紫衫,只十五六岁年纪,比阿朱尚小着两岁,一双大眼乌溜溜地,满脸精乖之气。她瞥眼见到阿朱,便不理褚万里,跳跳蹦蹦的奔到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这位姊姊长得好俊,我很喜欢你呢!”说话颇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一般。
阿朱见少女活泼天真,笑道:“你才长得俊呢,我更加喜欢你。”阿朱久在姑苏,这时说的是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
褚万里本要发怒,见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满腔怒气登时消了,说道:“这位姑娘顽皮得紧。这打断鱼丝的功夫,却也了得。”
那少女道:“钓鱼有什么好玩?气闷死了。你想吃鱼,用这钓杆来刺鱼不更好些么?”说着从褚万里手中接过钓杆,随手往水中一刺,钓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鱼的鱼腹,提起来时,那鱼兀自翻腾扭动,伤口中的鲜血一点点的落在碧水之上,红绿相映,鲜艳好看,但彩丽之中却着实也显得残忍。
萧峰见她随手这么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划了个小小弧形,再从右方向下刺出,手法颇为巧妙,姿式固然美观,但用以临敌攻防,毕竟是慢了一步,实猜不出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
那少女手起杆落,接连刺了六尾青鱼白鱼,在鱼杆上串成一串,随便又是一抖,将那些鱼儿都抛入湖中。褚万里脸有不豫之色,说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鱼,那也罢了,刺死了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何道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欢无端杀生,你待怎样?”双手用力一拗,想拗断他的钓杆,不料这钓杆甚是牢固坚韧,那少女竟然拗不断。褚万里冷笑道:“你想拗断我的钓杆,却也没这么容易。”那少女向他背后一指,道:“谁来了啊?”
褚万里回头一看,不见有人,知道上当,急忙转过头来,已然迟了一步,只见他的钓杆已飞出十数丈外,嗤的一声响,插入湖心,登时无影无踪。褚万里登时大怒,喝道:“那里来的野丫头?”伸手便往她肩头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萧峰背后。褚万里闪身来捉,身法甚是矫捷。萧峰一瞥眼间,见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一块透明的布匹,若有若无,不知是什么东西。褚万里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滑,扑地倒了,跟着身子便变成了一团。萧峰才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一张以极细丝线结成的渔纲。丝线细如头发,质地又是透明,但坚韧异常,又且遇物即缩,褚万里身入纲中,越是挣扎,渔纲缠得越紧,片刻之间,就成为一只大粽子般,给缠得难以动弹。
褚万里厉声大骂:“小丫头,你弄什么鬼花样,以这般妖法邪术来算计我。”
萧峰暗暗骇异,知那少女并非行使妖法邪术,但这张渔纲却确是颇有妖气。
褚万里不住口的大骂。那少女笑道:“你再骂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褚万里一怔便即住口,满脸胀得通红。这边朱丹臣、古笃诚和大理都甚为恼怒,这就要上前动手。
便在此时,湖西有人远远说道:“褚兄弟,什么事啊?”湖畔小径上一人快步走来。萧峰望见这人一张国字脸,四十来岁、五十岁不到年纪,形貌威武,但轻袍缓带,装束却颇潇洒。郭文认出来了:“世叔,褚兄中了一个小姑娘的暗算。”
来人正是大理国皇太弟段正淳。他奉皇兄之命,前赴陆凉州身戒寺,查察少林寺玄悲大师遭人害死的情形,发觉疑点甚多,未必定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毒手,等了半月有余,少林寺并无高僧到来,便带同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以及四大护卫来到中原访查真相,乘机便来探望隐居小镜湖畔的情人阮星竹。这些日子双宿双飞,快活有如神仙。
段正淳在小镜湖畔和旧情人重温鸳梦,护驾而来的四卫散在四周卫护,殊不想大对头竟然找上门来。
段延庆武功厉害,四大护卫中的古笃诚、傅思归先后受伤。古笃诚的伤被郭文和萧峰救治好了,但是傅思归伤得很重,当胸破了一孔,虽不过指头大小,却是极深。适才萧峰伸指连点他伤口四周的数处大穴,助他止血减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给他裹好了伤处。
他们正想联合对付三大恶人,却没想到褚万里被一个少女给暗算了。
段正淳见了郭文,甚是喜欢:“世兄,有你在,就不用怕段延庆了。”他已经听国内传来信息,说到段誉如何在天龙寺被鸠摩智掳到江南,如何逃脱后回国的。也听说了云中鹤被郭文斩杀的消息。当日在万劫谷,郭文一人也能大战段延庆,此时身边尚有其他帮手,段正淳如何不喜呢?
只见褚万里被渔网困住,段正淳走近身来,很是诧异,问道:“怎么了?”褚万里道:“这小姑娘使妖法……”段正淳转头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段正淳哦的一声,弯腰一抄,将褚万里庞大的身躯托在手中,伸手去拉渔纲。岂知纲线质地甚怪,他越用力拉扯,渔纲越收得紧,说什么也解不开。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连说三声‘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她。”段正淳冷冷的道:“你得罪了我褚兄弟,没什么好结果的。”那少女笑着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什么好结果。结果越坏,越是好玩。”
段正淳左手伸出,搭向她肩头。那少女陡地向后一缩,闪身想避,不料她行动虽快,段正淳更快,手掌跟着一沉,便搭上了她肩头。
那少女斜肩卸劲,但段正淳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她肩头。那少女娇斥:“快放开手!”左手挥拳欲打,但拳头只打出一尺,臂上无力,便软软的垂了下来。她大骇之下,叫道:“你使什么妖法邪术?快放开我。”段正淳微笑道:“你连说三声‘我服了先生啦’,再解开我兄弟身上的渔网,我就放你。”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没什么好结果的。”段正淳微笑道:“结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少女又使劲挣扎了一下,挣不脱身,反觉全身酸软,连脚下也没了力气,笑道:“不要脸,只会学人家的话。好吧,我就说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她说“先生”的“先”字咬音不下,说成“此生”,倒像是说“我服了畜生啦”。段正淳并没察觉,手掌一抬,离开了她肩头,说道:“快解开渔网。”
那少女笑道:“这再容易不过了。”走到褚万里身边,俯身去解缠在他身上的渔网,左手在袖底轻轻一扬,一蓬碧绿的闪光,向段正淳激射过去。
阿朱“啊”的一声惊叫,见她发射暗器的手法既极歹毒,段正淳和她相距又近,看来非射中不可。萧峰却只微微一笑,他见段正淳一伸手便将那少女制得服服贴贴,显然内力深厚,武功高强,这些小小暗器自也伤不倒他果然段正淳袍袖一拂,一股内劲发出,将一丛绿色细针都激得斜在一旁,纷纷插入湖边泥里。
他一见细针颜色,便知针上所喂毒药甚是厉害,见血封喉,立时送人性命,自己和她初次见面,无怨无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恼怒,要教训这女娃娃,右袖跟着挥出,袖力中挟着掌力,呼的一声响,将那少女身子带了起来,扑通一声,掉入了湖中。他随即足尖一点,跃入柳树下的一条小舟,扳桨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处,只待她冒将上来,便抓了她头发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时叫了声“啊哟!”落入湖中之后,就此影踪不见。本来一个人溺水之后,定会冒将起来,再又沉下,如此数次,喝饱了水,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块大石一般,就此一沉不起。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她浮上水面。
段正淳越等越焦急,他原无伤她之意,只是见她小小年纪,行事如此恶毒,这才要惩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却于心不忍。褚万里水性极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被渔网缠住了无法动弹。萧峰等人都不识水性,也是无法可施。
段正淳大声叫道:“阿星,阿星,快出来!”
远远竹丛中伟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什么事啊?我不出来!”
萧峰心想:“这女子声音娇媚,却带三分倔强,只怕又是个顽皮脚色,和阿朱及那个坠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段正淳叫道:“淹死人啦,快出来救人。”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 段正淳叫道:“别开玩笑,我淹死了怎能说话?快来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来救,淹死了别人,我爱瞧热闹!” 段正淳道:“你来是不来?”频频在船头顿足,极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倘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个,我也只拍手喝采,决计不救。”话声越来越近,片刻间已走到湖边。
萧峰等人向她瞧去,只见她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贴身水靠,更显得纤腰一束,一支乌溜溜的大眼晶光粲烂,闪烁如星,流波转盼,灵活之极,似乎单是一只眼睛便能说话一般,容颜秀丽,嘴角边似笑非笑,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萧峰等听了她的声音语气,只道她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哪知已是个年纪并不很轻的少妇。她身上水靠结束整齐,想是她听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际,便即更衣,一面逗他着急,却快手快脚的将衣衫换好了。
段正淳见她到来,十分欢喜,叫道:“阿星,快快,是我将她失手摔下湖去,哪知便不浮上来了。”那美妇人道:“我先得问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开尊口。”
萧峰和郭文都好生奇怪,心想:“妇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搂抱纠缠,有失身份,那也是有的。怎地这妇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
段正淳跌足道:“唉声,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别多心。”那美妇人道:“哼,小姑娘怎么了?你这人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是来者不……”她本想说“都是来者不拒”,但一瞥眼见到了萧峰等人,脸上微微一红,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这个“拒”字就缩住不说了,眼光中却满是笑意。
段正淳在船头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来,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那美妇道:“当真什么都依我?” 段正淳急道:“是啊。唉,这小姑娘还不浮起来,别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妇道:“我叫你永远住在这儿,你也依我么?” 段正淳脸现尴尬之色,道:“这个……这个……”那美妇道:“你就是说了不算数,只嘴头上甜甜的骗骗我,叫我心里欢喜片刻,也是好的。你就连这个也不肯。”说到了这里,眼眶便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萧峰和阿朱、杨柳月对望一眼,均感奇怪,这一男一女年纪都已不小,但说话行事,却如在热恋中的少年情侣一般,模样样却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当着外人之面,说话仍是无所忌惮,在这旁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当中,她偏偏说这些不急之务。郭文在大理已经知道段正淳的一点风流往事,估计到了这些,和四卫只有苦笑的份儿。
段正淳叹了口气,将小船划了回来,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是活该,咱们回去吧!”
那美妇侧着头道:“为什么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吗?那好极了,怎么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纵起,一跃入湖。她水性当真了得,嗤的一声轻响,水花不起,已然钻入水底。跟着听得喀喇一响,湖面碎裂,那美妇双手已托着那紫衫少女,探头出水。段正淳大喜,忙划回小船去迎接。
段正淳划近美妇,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见她双目紧闭,似已气绝,不禁脸有关注之色。那美妇喝道:“别碰她身子,你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 段正淳佯怒道:“胡说八道,我一生一世,从来没好色过。”
那美妇嗤的一声笑,托着那少女跃入船中,笑道:“不错,不错,你从来不好色,就只喜欢无盐嫫母丑八怪,啊哟……”她一摸准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闭,那是不用说了,可是肚腹并不鼓起,显是没喝多少水。
这美妇熟悉水性,本来料想这一会儿功夫淹不死人,那知这少女体质娇弱,竟然死了,不禁脸上颇有歉意,抱着她一跃上岸,道:“快,快,咱们想法子救她!”抱着那少女,向竹林中飞奔而去。
郭文见到褚万里还被捆着在,就问萧峰:“大哥,你看有何办法?” 萧峰一俯身,提起褚万里身子,说道:“褚兄,看来这些柔丝遇水即松,我给你去浸一浸水。”提起褚万里,几步奔到湖边,将他在水中一浸。果然那柔丝网遇水便即松软。萧峰伸手将渔网解下。褚万里低声道:“多谢兄弟援手。”萧峰微笑道:“这顽皮女娃子甚是难缠,只是已经被淹死了。褚兄也该解气了。”褚万里摇了摇头,甚是沮丧。
郭文连忙走过来:“褚兄,休要在意,小弟当年也曾经被无名小辈折辱过。你快入湖底取回兵刃,段延庆就要来了,需要众人齐力迎敌才是。”褚万里闻言,这才下水捞回鱼竿不提。
萧峰将柔丝网收起,握成一团,只不过一个拳头大小,的是奇物。顺势便将柔丝网收入了怀中。他料想眼前这女孩多半便是自己的大对头,这柔丝网是一件利器,自不能还她。
便在此时,只听得竹林中传出那美妇的声音叫道:“快来,快来,你来瞧……瞧这是什么?”听她语音直是惶急异常。众人一起奔进那里,就见这竹林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数丈,便见三间竹子盖的小屋,构筑甚是精致。
那美妇听得脚步声,抢了出来,叫道:“你……你快来看,那是什么?”手里拿着一块黄金锁片。萧峰见这金锁片是女子寻常的饰物,并无特异之处,那日阿朱受伤,萧峰到她怀中取伤药,便曾见到她有一块模样样差不多的金锁片。岂知段正淳向这块金锁片看了几眼,登时脸色大变,颤声道:“那……那里来的?”
那美妇道:“是从她头颈中除下的,我曾在她们左肩上划下记号,你自己……你自己瞧去……”说着已然泣不成声。
段正淳快步抢进屋内。阿朱身子一闪,也抢了进去,比那美妇还早了一步。萧峰跟在那女子身后,直进内堂,但见是间女子卧房,陈设精雅。萧峰也无暇细看,但见那紫衫少女横卧榻上,僵直不动,已然死了。
段正淳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的肩头,他一看之后,立即将袖子拉下。萧峰站在他身后,瞧不见那少女肩头有什么记号,只见到段正淳背心不住抖动,显是心神激荡之极。
那美妇扭住了段正淳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儿,你竟亲手害死了她,你不抚养女儿,还害死了她……你……你这狠心的爹爹……”
萧峰大奇:“怎么?这少女竟是他们的女儿。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养在别处,这金锁片和左肩上的什么记号,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记认。”突见阿朱泪流满面,身子一幌,向卧榻斜斜的倒了下去。
萧峰吃了一惊,忙伸手相扶,一弯腰间,只见榻上那少女眼珠微微一动。她眼睛已闭,但眼珠转动,隔着眼皮仍然可见。已知她水性甚好,适才是闭气装死。萧峰关心阿朱,只问:“怎么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泪,强笑道:“我见这位……这位姑娘不幸惨死,心里难过。”
萧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脉搏。那美妇哭道:“心跳也停了,气也绝了,救不活啦。”萧峰微运内力,向那少女腕脉上冲去,跟着便即松劲,只觉那少女体内一股内力反激动出来,显然她是在运内力抗御。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这般顽皮的姑娘,当真天下罕见。”那美妇人怒道:“你是什么人,快快给我出去!我死了女儿,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萧峰笑道:“你死了女儿,我给你医活来如何?”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间穴道上点去。
这一指正点在那少女腰间的“京门穴”上,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萧峰以内力透入穴道,立时令她麻痒难当。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从床上一跃而起,格格娇笑,伸出左手扶向萧峰肩头。
那少女死而复活,室中诸人无不惊喜交集。段正淳笑道:“原来你吓我……”那美妇人破涕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儿!”张开双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萧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着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冷笑道:“小小年纪,这等歹毒!”
那美妇叫道:“你怎么打我孩儿?”若不是瞧在他“救活”了女儿的份上,立时便要动手。
萧峰拉着那少女的手腕,将她手掌翻了过来,说道:“请看。”
众人只见那少女手指缝中挟着一枚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细针,一望而知针上喂有剧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萧峰肩头,却是要将这细针插入他身体,幸好他眼明手快,才没着了道儿,其间可实已凶险万分。郭文等在旁见了,不觉骇然。
那少女给这一掌只打得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萧峰当然未使全力,否则便要打得她脑骨碎裂,也是轻而易举。她给扣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针固已不及,左边半身更是酸麻无力,她突然小嘴一扁,放声大哭,边哭边叫:“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段正淳道:“好,好!别哭啦!人家轻轻打你一下,有什么要紧?你动不动便以剧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该教训教训。”
那少女哭道:“我这碧磷针,又不是最厉害的。我还有很多暗器没使呢。”
萧峰冷冷的道:“你怎么不用无形粉、逍遥散、极乐刺、穿心钉?”
那少女止住了哭声,脸色诧异之极,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萧峰道:“我知道你师父是星宿老怪,便知道你这许多歹毒暗器。”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吃一惊,“星宿老怪”丁春秋是武林中人人闻之皱眉的邪派高手,此人无恶不作,杀人如麻,“化功”专门消人内力,更为天下学武之人的大忌,偏生他武功极高,谁也奈何他不得,总算他极少来到中原,是以没酿成什么大祸。郭文听到这女子是星宿老怪的弟子,只道是大哥前两天帮着燕子坞包不同助拳,被星宿派的人盯上了,暗中心惊。
段正淳脸上神色又是怜惜,又是担心,温言问道:“阿紫,你怎地会去拜了星宿老人为师?”
那少女瞪着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向段正淳打量,问道:“你怎么又知道我名字?” 段正淳叹了口气,说道:“咱们适才的话,难道你没听见吗?”那少女摇摇头,微笑道:“我一装死,心停气绝,耳目闭塞,什么也瞧不见、听不见了。”
萧峰放开了她手腕,道:“哼,星宿老怪的‘龟息功’。”少女阿紫瞪着他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呸!”向他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那美妇拉着阿紫,细细打量,眉花眼笑,说不出的喜欢。段正淳微笑道:“你为什么装死?真吓得我们大吃一惊。”阿紫很是得意,说道:“谁叫你将我摔入湖中?你这家伙不是好人。” 段正淳向萧峰瞧了一眼,脸有尴尬之色,苦笑道:“顽皮,顽皮。”
萧峰知他父女初会,必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言语要说,扯了扯阿朱的衣袖,要退到屋外的竹林之中,只见阿朱两眼红红的,身子不住发抖,问道:“阿朱,你不舒服么?”伸手搭了搭她脉搏,但觉振跳甚速,显是心神大为激荡。阿朱摇摇头,道:“没什么。”随即道:“大哥,他们也是我的爹妈和妹子啊。”萧峰等人听了,又是一惊。
那美妇就是阮星竹,她听了此话,眼睛不住的看着阿朱。就见阿朱从颈上摘下了那个金锁片,萧峰登时大悟,颤声道:“你……你也是他们的女儿?”
阿朱道:“本来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头刺的字才知。她还有一个金锁片,跟我那个金锁片,也是一样的,上面也铸着十二个字。她的字是:‘湖边竹,盈盈绿,报来安,多喜乐。’我锁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我……我从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却原来嵌着我妈妈的名字。这对锁片,是我爹爹送给我妈妈的,她生了我姊妹俩,给我们一个人一个,带在颈里。”说到这里不禁放声大哭。
阮星竹哪里还能疑惑有假呢?搂着两个女儿大哭起来。段正淳也是高兴异常:“天可怜见,这两个孩子终于和我团聚了。”
萧峰、郭文、杨柳月和四卫无不赶到心酸。郭文突然对着阿紫说道:“星宿老怪派你来中原,不知有何图谋?”
阿紫刚想说两句俏皮话,但见萧峰在旁的眼神中也颇有不悦的眼色。她极怕萧峰,连忙答道:“我拿了师父的一样练功的东西。怕师父责罚,就此逃到这里,不知道什么事情啊。哎呀,难道师父来抓我了吗?”脸上始有惧色。 第十五章 请罪武当山
就在此时,林子外传来一声长吼,跟着有个金属相互磨擦般的声音叫道:“姓段的龟儿子,你逃不了啦啦,快乖乖的束手待缚。老子瞧在你儿子的面上,说不定便饶了你性命。”
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饶不饶他的性命,却也还轮不到你岳老三作主,难道老大还不会发落么?”
段正淳知道,是大对头段延庆到了。连忙招呼了众人迎了出去。只见从湖畔小径走来的三人。那三人左边一个蓬头短服,是“凶神恶煞”南海鳄神;右边一个女子怀抱小儿,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居中一个身披青袍,撑着两根细铁杖,脸如僵尸,天是四恶之首,号称“恶贯满盈”的段延庆。
段延庆在中原罕有露面,是以萧峰和这“天下第一大恶人”并不相识,但段正淳等在大理领教过他的手段,知道叶二娘、岳老三等人虽然厉害,也不难对付,这段延庆委实非同小可。他身兼正邪两派所长,段家的一阳指等武功固然精通,还练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相济,连黄眉僧这等高手都敌他不过,段正淳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好在郭文和其他好手都在,他今天不用担心。
于是他对段延庆微微一笑,说道:“我大理段氏自身之事,却要到大宋境内来了断,嘿嘿,可笑啊可笑。”
叶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见到你,你总是跟几个风流俊俏的娘儿们在一起。你艳福不浅哪!”段正淳微笑道:“叶二娘,你也风流俊俏得很哪!”
南海鳄神怒道:“这龟儿子享福享够了,生个儿子又不肯拜我为师,也太不会做老子。待老子剪他一下子!”从身畔抽出鳄嘴剪,便向段正淳冲来。
范骅见南海鳄神冲来,低声道:“华大哥,朱贤弟,夹攻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断越好,先剪除羽翼,大伙儿再合力对付正主。”华赫艮和朱丹臣应声而出。两人虽觉以二敌一,有失身份,而且华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鳄神之下,也不必要人相助,但听范骅这么一说,都觉有理。段延庆实在太过厉害,单打独斗,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众人一拥而上,或者方能自保。当下华赫艮手执钢铲,朱丹臣挥动铁笔,分从左右向南海鳄神攻去。
范骅又道:“巴兄弟和我对付那女的。”巴天石应声而出,和范骅直取叶二娘。叶二娘嫣然一笑,眼见范骅和巴天石的身法,知是劲敌,不敢怠慢,将抱着的孩儿往地下一抛,反臂出来时,手中已握了一柄又阔又薄的板刀,却不知她先前藏于何处。
那孩子眼看就要被摔死,就见萧峰一式“擒龙功”,将孩子隔空横拽过来,交给了阮星竹抱着。杨柳月、朱紫双姝都在一旁观战。
郭文“唰”的一声长剑出鞘,一记“仙人指路”直取段延庆。二人也是老对手了,此番郭文不敢怠慢,施展轻功,主动攻击,不给段延庆余地。这边段延庆使出“段家剑法”,以杖代剑,与之交手。
段正淳在旁,见他铁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门功夫,遂留意观看。只见段延庆以铁杖使“段家剑”,剑法大开大阖,端凝自重,纵在极轻灵飘逸的剑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气象。段正淳心下惭愧,心说自己虽然身体健全,却不及一个残废将家传武功练得好。
郭文使的是“太极剑”,剑招中尽是“神在剑先、绵绵不绝”之意。萧峰暗暗点头,心道:“段延庆能将这根轻飘飘的细铁杖,使得犹如一根六七十斤的镔铁禅杖一般,造诣大是非凡。”武功高强之人往往能“举重若轻”,使重兵刃犹似无物,但“举轻若重”却又是更进一步的功夫。虽然“若重”,却非“真重”,须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却具轻兵器之灵巧。眼见段延庆使细铁杖如运钢杖,而且越来越重,似无止境,萧峰也暗赞他内力了得。
见郭文武艺中则尽显轻灵飘逸,萧峰不禁想道:“二弟虽在武当六杰中排行第五,但假以时日,必定成为武林的不世奇才。这一路剑法绝无破绽,而且之中蕴藏内力。”
这边,南海鳄神和叶二娘因为双拳难敌四手,已经败了下来。郭文从旁看见,说了声“少歇”,跳出圈外。段延庆因忌惮他武功高强,又自恃大宗师身份,也不愿进逼。
郭文拱手道:“段殿下,郭某想问你一事:不知能否赐教?”
段延庆冷冷说道:“你有何话便说,段正淳武功低微,却要靠武当弟子来救命,可笑啊可笑。”
郭文:“殿下欲杀镇南王,不外乎是为了夺回帝位。可是我想问殿下一句:你有子嗣否?”
这一句话,立即僵住了段延庆。他并无子嗣,即使夺回帝位,杀了保定帝和段正淳全家,将来这帝位还是免不了要落到他人之手。这是段延庆之痛。于是他感到再和郭文相斗抑或杀了段正淳也是无用了。就听他腹中长叹一声,铁杖点地,退在一旁。
萧峰没想到郭文一句话就停止了战斗。此时就见叶二娘和岳老三手执兵刃,直取郭文。原来他们想起云中鹤死在郭文手里,要为云中鹤报仇,以全“天下四恶”之义。萧峰见郭文斗段延庆时消耗不少,心说不能让他们这样对付二弟。于是上前,抢过去右手便将南海鳄神摔入了湖中。这一下出手迅捷无比,不容南海鳄神有分毫抗拒余地。
南海鳄神久居南海,自称“鳄神”,水性自是极精,双足在湖底一蹬,跃出湖面,叫道:“你怎么搅的?”说了这句话,身子又落入湖底。他再在湖底一蹬,跃进出湖面,叫道:“你暗算老子!”这句话说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跃上时叫道:“老子不能和你甘休!”他性子暴躁之极,等不及爬上岸之后再骂萧峰,跳起来骂一声,又落下去。
阿紫笑道:“你们瞧,这人在水中钻上钻下,不是像只大乌龟么?”刚好南海鳄神在这时跃出水面,听到了她说话,骂道:“你才是一只小乌……”阿紫手一扬,嗤的一声响,射了他一枚飞锥。飞锥到时,南海鳄神又已沉入了湖底。
南海鳄神游到岸边,湿淋淋的爬了起来。他竟毫不畏惧,楞头楞脑的走到萧峰身前,侧了头向他瞪眼,说道:“乔峰,你将我摔下湖去,用的是什么手法?老子这功夫倒是不会。”叶二娘远远站在七八丈外,叫道:“老三,别在这儿出丑啦。”南海鳄神怒道:“我岳老二给人家丢入湖中,连人家用什么手法都不知道,岂不是奇耻大辱?自然要部个明白。”
阿紫一本正经的道:“好吧,我跟你说了。他这功夫叫做‘掷龟功’。”
南海鳄神道:“嗯,原来叫‘掷龟功’,我知道了这功夫的名字,求人教得会了,下苦功练练,以后便不再吃这个亏。”
段延庆闻听“乔峰”二字,突然想起自己的弟子谭青就是在聚贤庄被萧峰杀死的,脸色大变。心下又是愤怒,又是疑惧,伸出铁棒,在地下青石板上写道:“阁下和我何仇?既杀吾徒,又来坏我大事。”
但听得嗤嗤响声不绝,竟如是在沙中写字一般,十六个字每一笔都深入石里。他的腹语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人心魄,乱人神智,乃是一项极厉害的邪术。只是这门功夫纯以心力克制对方,倘若敌人的内力修为胜过自己,那便反受其害。他既知谭青的死法,又见了萧峰相助郭文的身手,便不敢贸然以腹语术和他说话。
萧峰见他写完,一言不发,走上前去伸脚在地下擦了几擦,登时将石板上这十六个字擦得干干净净。一个以铁棒在石板上写字已是极难,另一个却伸足便即擦去字迹,这足底的功夫,比之棒头内力聚于一点,更是艰难得多。两个人一个写,一个擦,一片青石板铺成的湖畔小径,竟显得便如沙滩一般。
段延庆见他擦去这些字迹,知他一来显示身手,二来意思说和自己无怨无仇,过去无意酿成的过节,如能放过不究,那便两家罢手。段延庆自忖不是对手,还是及早抽身,免吃眼前的亏为妙,当下右手铁棒从上而下的划了下来,跟着又是向上一挑,表示‘一笔勾销’之意,随即铁棒着地一点,反跃而出,转过身来,飘然而去。叶二娘和南海鳄神一见老大走了,也立即跟了过去。
段正淳逃过一劫,心中甚是欣慰。听说萧峰就是大名鼎鼎的“北乔峰”,更是惊讶不已。当下请萧峰、郭文、杨柳月回到小屋坐下。阮星竹也甚是感激二人,于是亲自下厨烧菜,四卫都在一旁暗叫庆幸,只有褚万里脸色不很好看。段正淳见状,已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右膝跪下,垂泪道:“褚兄弟,是我养女不教,得罪了兄弟,正淳惭愧无地。请兄弟看我皇兄之面,宽恕了她。”
褚万里一见大惊,“主公,万万使不得。阿紫既然是主公之女,褚万里怎敢让主公赔礼?”说话间也拜了下去。
萧峰在旁也说道:“褚兄,这顽皮女娃子甚是难缠,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替褚兄出了气。”阿紫本想说两句风凉话,但是看到萧峰的眼光,就不敢开口了。
众人一劝,褚万里也不好发作了。他心中甚是感激段正淳,决定誓死护卫王爷。之后凤凰驿边红沙滩一战,褚万里为保护段正淳,被段延庆杀死;古笃诚被南海鳄神打入江中,尸骨无存。这里先表过。
当下,阮星竹问了两个女儿的经历,阿朱是从小没了爹娘照顾,流落在外,有一日受人欺凌,被慕容博见到了,救了她回家。见她孤苦无依,便做了他家的丫环。其实慕容复也并不真当阿朱是丫环,他还买了几个丫环服侍她。慕容博夫妇当初说过,:“哪一天阿朱、阿碧这两个小妮子有了归宿,我们慕容家全副嫁妆、花轿吹打送她们出门,就跟嫁女儿没半点分别。”所以阿朱在雁门关的时候就决定终生跟随萧峰了。
阿紫却是几经辗转,被姑苏王家的老先生买走,而这位老先生正是王夫人的父亲丁春秋。阿紫自幼和他去星宿海,拜他为师,学的尽是些溜须拍马、下毒害人的勾当,师父和师兄们也都当她是个小精灵。待得年纪稍长,师父瞧着她的目光有些异样,有时伸手摸摸她脸蛋,摸摸她胸脯,她害怕起來,就此逃了出來。
阿紫倒不是天性残忍,只因从小在星宿派门下长大,见惯了阴狠毒辣之事,以为该当如此,因此她对褚万里无礼,内心丝毫不以为是错了。她离开星宿海时,还偷了师父练功用的“神木王鼎”。是以不敢在北边,一路逃到中原来了。
两人诉说完经过,段正淳与阮星竹都是大恸,哭了一场。萧峰与郭文又问段誉的情况如何。巴天石代答说,公子早已回归大理,如今肯上进学武,只是修习“六脉神剑”时仍有困难,所以武功时灵时不灵。
阿朱悄悄的将自己暗许萧峰的事情说给了母亲听了。阮星竹已经见过萧峰的武艺,又知道他的名望,而且人家为了救女儿,独闯聚贤庄,险些被害死。于是向段正淳悄悄的说了此事。众人对萧峰都是十分钦佩,段正淳表示:“我做主,就将阿朱许配给萧大侠。”
萧峰是个豪爽的好汉,可是遇到此事,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当下见过了岳父、岳母。郭文笑道:“大哥,恭贺你新婚之喜,可惜小弟没能带得礼物啊。”
萧峰笑道:“二弟你人在这里就是最好的礼物。可惜三弟与你十七师弟都不在。”郭文听他提起段誉和谷虚子,也甚是想念。
当下众人聚餐庆贺,萧峰说起要陪郭文上武当山。段正淳立即点头:“贤婿所见甚是,我也随你们同去武当山,免得郭世兄受不白之冤。”关于萧峰婚后的去处,本来萧峰是想去塞外的,但是阮星竹表示就留在小镜湖好了。段正淳则想到萧峰武艺高强,想请他夫妇去大理,一来父女、翁婿可以团聚,二来大理又得一栋梁。
萧峰就表示,等到自己从武当归来,再做道理。段正淳对他说,因为阿朱的关系,萧峰的家仇也是自己的家仇,大理高手众多,相必能为萧峰查出真凶,找到“大恶人”的。萧峰就此谢过。
当下,郭文、杨柳月先别过段正淳等人,回到桐柏。杨柳月回香堂处理事务去了,郭文则一个人找了家客栈住下。
郭文睡到半夜,忽然被屋顶上的一阵脚步声给惊醒了。他凝神听去,辨出来者是两个女子,正好走到自己的房顶上,在商量事情。
就听得一女子道:“小心了,这贱人武功虽然不高,却是诡计多端。”另一个年轻的女子道:“她只孤身一人,我娘儿俩总收拾得了她。”那年纪较大的女子道:“别说话了,一上去便下杀手,不用迟疑。”那少女道:“要是爹爹知道了……”那年长女子道:“哼,你还顾着你爹爹?”接着便没了话声。但听得两人蹑足而行,开始离去。
郭文立即起身,迅速抓扎整齐,拿上佩剑跃上房顶。就见不远处有两个黑影,正往城外而去。她们的去向好像是小镜湖那里。更关键的是,那个年轻的女子口音有点耳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才引起他跟了出来。她们要杀人,可不能让她们杀了好人。他轻功甚好,跟在路上,别人也很难听见。
路上就听见年轻女子道:“爹爹没良心,妈,你也不用见他了。”
年长女子半晌不语,隔了一会,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见到我。隔了这许多日子,他老了,你妈也老了。”这几句话说得很是平淡,但话中自蕴深情。
年轻女子道:“好吧!”声音十分凄苦。郭文越发觉得这声音耳熟,于是施展轻功,很快就跟到了她们身后。就见那做母亲的使的是两把蓝汪汪的钢刀,刀刃甚薄。那女儿则使着一柄剑,背影看上去很熟悉,只是记不起来是谁。
蓦地,见那女儿一转头,郭文不禁叫出声来:“木姑娘!”原来这人是段正淳的女儿,阿朱、段誉和阿紫的同父异母妹妹,“香药叉”木婉清。郭文在万劫谷替她和段誉解了的毒,又在镇南王府见过,所以认得。但是她母亲秦红棉因为想私下去放走段誉,被钟万仇和段延庆驱逐出谷。她回到王府时,又赶上郭文已经去了无锡,所以二人没见过。
木婉清一见到他,先是一愣,郭文已经报了字号:“在下武当郭文。”木婉清当下明白过来。她知道郭文的武艺比自己母女俩都强出许多。而这边,秦红棉也走到郭文面前:“你就是武当派的郭文?六杰第五?”
郭文因为知道了秦红棉的身份,不敢怠慢:“正是。伯母在上,郭某有礼了。”一揖到底。秦红棉还了半礼,动问郭文:“少侠如何会在这里?”
郭文见到是这对母女,已经知道她们想干什么了。于是说道:“这里太冷,又不方便,不如回到桐柏城,在下一一告知。”
秦红棉摇头:“少侠,我母女今晚要去干一件事,待到事情完毕,再来与你一会。”说着就要走。郭文上前拦住:“伯母,我已经知道你要干什么了。你第一次这样做,害得木姑娘被一群虾兵蟹将追杀,险些丧命;第二次又害得她断了手腕,我三弟中毒。这一次不是我拦你,大理四卫和我义兄萧峰都在那里。我那义兄,人称‘北乔峰’,是阮阿姨长女阿朱姑娘的未婚夫,你要杀他岳母,他能答应吗?何况世叔在场,你去杀人,能杀掉吗?不如和我去桐柏城,明早世叔他们要陪我回武当山。到时候大家见面,也免得动刀枪,岂不更好?”
郭文的话,斩钉截铁,说得很清楚。秦红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木婉清自打与段誉分手以来,思念之情与日俱增,但明知是必无了局的相思,在母亲面前却还不敢流露半点心事。见到郭文如此提议,觉得甚好。于是向母亲说道:“妈,爹爹既然在,肯定咱们下不了手,不如明日在客栈等他。免得那姓阮的女人将他藏起来。”
秦红棉见女儿也赞成这样,就不再坚持。当下母女二人跟随郭文回到桐柏,郭文带着她们回到客栈,给她俩找了一间上房住下。自己则回房歇息。
次日清晨,他又是被打斗声惊醒的。出门一看,就见秦红棉母女都站在客栈大厅里,一动不动,木婉清发出了七枚毒箭,钉在墙上。秦红棉的一柄钢刀抛在地上。一柄拿在自己的手里。大厅里除了她俩外,段正淳、阮星竹、萧峰、阿朱、阿紫、杨柳月以及大理的四卫都在。郭文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招呼着下了楼。
原来秦红棉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处留情,却恨旁的女子狐媚妖淫,夺了她的情郎,因此当初得到师妹甘宝宝传来的讯息后,便和女儿木婉清同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刀白风和他另一个情人,结果都没成功。待得知悉段正淳又有一个相好叫阮星竹,隐居在小镜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带了女儿赶来杀人。这次却被郭文劝下。今早段正淳前来,秦红棉一见到阮星竹,立即杀意又起,出手伤人。而萧峰在旁,只一下就制服了她并点了她的穴道。木婉清向萧峰发射了七枚毒箭,也都被萧峰甩到墙上。自然,她的穴道也被萧峰点中。郭文晚来了一步,就出了这样一场闹剧。
当下郭文见过世叔。段正淳吩咐,萧峰立即解了秦红棉母女的穴道。秦红棉母女见了萧峰的身手,也不敢乱来了。阮星竹巧舌如簧,哄得秦红棉线十分欢喜,使得两个女人之间去了敌意。木婉清又听郭文说阿朱救过段誉的命,这比救了她本人还要让她高兴,于是和阿朱、阿紫也渐渐谈得来了。
郭文再看杨柳月时,她今天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法袍。这是明教头目的制服,象征圣火熊熊,明尊护佑。
等到郭文漱洗完毕,用罢早饭,段正淳等一行买了几匹坐骑,陪同郭文前往武当山。
一路无话。这一天,来到武当山玄岳门。郭文一上山,守山的道人就认出来了:“五师叔回来了。”立即去禀告师父萧天逸。萧天逸很快就迎了出来:“五弟,你可回来了。”
“二哥,小弟下山,杀害了无辜,已经见罪于师门,此番回山,正是接受师门严惩的。”
“别说这么多。有众位师兄弟和师叔伯在,师傅不会错罚你的。”说着,萧天逸又看见了其他的人,郭文连忙介绍。萧天逸吃惊不小,连忙命知客道人报上山去。同时陪同段正淳等人叙话。
不久,就听见山上法器齐鸣,张玄素率领各位师兄弟和众位徒弟下山。段正淳连忙上前:“道兄别来无恙。”张玄素也打一稽首:“无量天尊,托福,托福。段世兄一向可好?”
段正淳:“小弟甚安,突然造访,道兄勿怪。”
张玄素:“贫道与世兄久别,甚是想念。今日难得世兄驾临,来,上山一叙。”
郭文连忙走出参见了师傅和众位师叔、师姑。众人见他无恙归来,高兴多于不快,随即众人一起到了紫霄宫真武大殿。
分宾主落座后,段正淳不待张玄素开口,便将自己的来意说明。而且将郭文在小镜湖力退段延庆,救了自己性命的事情也说了。末了他说道:“郭世兄的武艺和人品,都是江湖中没挑的。何况他在聚贤庄出手伤人,纯粹是义气为重,虽然他伤及了几位武林中的善人,却也出于无奈。还请道兄从宽发落他。”
张玄素其实本来就没有要严惩这个弟子的打算,加上段正淳一说,更加觉得没有必要了。于是问道:“郭文,你当时是怎么回事?可否自己当众说清楚?”
“是,师傅。”郭文于是出班跪倒,将自己怎么在聚贤庄遇到薛慕华,怎么为了掩护萧峰和众人大战,又怎么为了活命,杀死游骥、向望海和单家二子,怎么去甘州找薛慕华传剑,又怎么回来的事情,一件不落的讲述了一遍。
“那薛贤侄的信呢?”
“在这里,师傅。”郭文取出了那封信,张玄素展开信笺阅读后,笑了一笑,递给了段正淳。段正淳看后也笑了笑,点头不语。
这时候,已经被罚期满的林灵素走了出来:“师傅,五师弟虽然在聚贤庄杀死无辜,可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请师傅从宽发落吧。”他的话音刚落,三十三代的长房弟子都已经跪下了:“请师傅从宽处理五师兄(弟)。”
俞远山与莫太冲也都表态了:“师兄,文儿不是存心要杀死中原武林的无辜,而是要制止他们滥杀无辜,放走真凶。请师兄三思。”鹤云道人、宁虚散人、静初散人也起来说情。
张玄素轻叹了一声:“唉,郭文,你做下此事,按门规本当废去你的武功,逐出门派。但是念你事出有因,又主动回山请罪,还有众多武林人士和同门为你说情,从宽处理。今罚你闭门思过三月,你可服吗?”
“多谢师傅!”郭文两行泪水,流了下来。杨柳月、萧峰和其他同门见了后,都长出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么难的事情,被张玄素两句话就揭过了。
当下山上大排素宴,款待众位来宾。阿朱对萧峰笑笑:“大哥,今天可没有酒喝了。”萧峰虽然觉得不过瘾,但是也一笑了之。
住了两日后,段正淳思虑再三,决定回到大理。他临行前也做好了决定,带阮星竹母女和秦红棉母女以及萧峰同往。因为段誉和萧峰本来也是结拜兄弟,如今更有了郎舅之亲,阿朱救过段誉的命,木婉清又是玉虚散人喜欢的,估计夫人刀白凤那关也不难过。至于到了大理,就算不能住在王府,也可以将二女在大理城中秘为安置,不用到中原如此涉足了。
不过,身戒寺红叶禅师说过,玄悲大师有可能是死于“姑苏慕容”之手。所以,段正淳留下了,负责详查此事。他有萧峰护持,再带着四卫,也不怕段延庆来偷袭。
杨柳月依依不舍的告别了郭文,武当弟子听郭文的诉说,又看她的样子,大多明白了她的用意。可是郭文如今必须面壁思过,再加上杨柳月是别派弟子。所以,也不好挽留杨柳月。郭文自此闭门思过,虽说是思过,但是武艺却没有落下,反而因为静心思过,而大有长进。萧峰在离开前,曾经和郭文谈过两天,传授了六招“降龙二十八掌”里的掌法,一来感激他的义气,二来这六招掌法,出自《易经》,刚中有柔,与郭文所习的内功不相冲突。郭文采取“只记不练”的方法,将招式和心法记下。
杨柳月回到了桐柏的香堂。这几个月来,她跟随郭文跑遍了河套甘州、中原大地。如今郭文却被师门关了起来,自己虽然以后还能见到他,但是想到门派之别,武林地位悬殊,此情此景,令她惆怅万分。 第十六章 对弈擂鼓山
日子过得很快,杨柳月在香堂已经料理了几个月了。因为这之前,参加过聚贤庄群殴的人中,又有几位被“大恶人”所杀,而她杨柳月又不是此役的重要人物,加之她没有伤人,所以也就没有人再来香堂找她的麻烦。
此时明教总坛也发生了一些事情:左使方腊与波斯总教圣女玛拉之间的关系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不堪回首望年少,人间难预料。莫将烦恼着诗篇,淡淡红颜笑。
方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波斯总教扯上什么关系,但是自从见到玛拉,他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一袭碧裳,那个浅笑空灵的女孩子,如一抹出尘立于桂花树下,暗香流动,随风月朦胧。
于是狠狠挥霍似水的流年,惟恐不够大方。但青春便欲浪掷,竟没处可给。
他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会让她心甘情愿的留在中土,留在她的故乡。
直到那一天,帮中兄弟截获了她放飞的信鸽,那是她传给波斯总教的密信。
原来她来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打探消息,不过是为了挑起他们的内讧,不过是为了寻找中土明教的武功秘籍。
原来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她棋局中的一颗棋子。
一瞬那,杜鹃啼血,心如刀割。
他想把她赶出光明顶,他想让她受到惩罚,他想……
终归是想罢了,当他看到那黯黯的青铜镜里,如花的容颜泛起浅淡悲哀。
这是寒冬的清晨,呵气成霜。心里满满的全是不忍。
有人说,爱到深处无怨尤。也有人说,情到浓时情转薄。不受心念主宰。
可对他?这又是什么?
朝廷与波斯总教的两面夹击,感情与道义的双面挣扎,当命运的轮盘开始转动,当世间的红尘开始迷乱,他,何去何从?
当玛拉跨越千山万水,历经车马劳顿来到光明顶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一幕:两个男人,并未动手,却已将气氛燃烧。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两个男人在她以后的生命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作为波斯明教的圣女,玛拉是带着任务重返故土的,故乡的山山水水跳跃在她的眼中,从记忆的长河里鲜活起来。
还有故乡的人,墨色长发黑色眼眸,那是儿时玩伴热烈的笑脸,那是慈爱娘亲温柔的呢喃,远比异域的金发碧眼亲切。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而又陌生。
但是对于她的到来中土明教的每个人都是心存戒心的吧,那些教众看见她便转身而去,不予搭理。
只有左使方腊和右使吕师囊对她关爱有加,特别是方腊,时常带她出去游山玩水,还不断的送来小玩意给她解闷。
那个男人胸襟广阔,心系天下,武功高强,思维缜密,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可毕竟于自己道不同,但为什么,与他绵绵追思。
人是最喜欢自我欺骗的。便只剩得一分,念来念去,也成十分。
铜镜里,青绿莲花,不枝不蔓,亭亭地簇拥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
其实,如果是注定了躲也躲不开的相遇,说一声你在这里,便也足够,足够了。
玛拉祖父原本是西域人,因为西夏建国而无法返回中土,随即辗转飘零来到波斯,与流亡的那里的突厥人混血生了玛拉之父。玛拉的父亲又娶了当地波斯女子,生下了玛拉。
方腊虽然喜欢玛拉,但是他绝对不允许她偷取中土明教的武功秘籍。更加不会允许她四处探听消息,挑起中土明教的内讧。而玛拉所做的这一切,其他人尚未察觉。方腊其实已经娶了妻子,并且有了一子一女,子名方天定,即《水浒传》里在杭州的南安太子;女名方百花,也就是《水浒传》里嫁给柴进的金芝公主。可是见到玛拉时,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冲动。
但是玛拉却无法嫁给方腊,是因为数百年来,中土明教的教主例由男子出任,波斯总教的教主却向来是女子,且是不出嫁的处女。总教经典中郑重规定,由圣处女任教主,以维护明教的神圣贞洁。每位教主接任之后,便即选定教中高职人士的三个女儿,称为“圣女”。此三圣女领职立誓,游行四方,为明教立功积德。教主逝世之后,教中长老聚会,汇论三圣女功德高下,选定立功最大的圣女继任教主。但若此三位圣女中有谁失却贞操,便当处以焚身之罚,纵然逃至天涯海角,教中也必遣人追拿,以维圣教贞善。而玛拉,却是三圣女之一。
这一切,使得明教的上层关系更加复杂了。不过杨柳月虽然已经升任香主,但是仍然职位较低,所以不知晓此事。
却说有一天,杨柳月正在香堂处理事物,一名教徒快步走入堂来,朗言说道:“启禀香主,大理国段王子前来拜访。”杨柳月先是一愣:“本教和大理国素来不打什么交道啊。哦,明白了。”她想起曾经和萧峰、郭文以及段正淳的交往,明白段王子为什么会来:“段王子来拜访我,他很给我面子呀。大家一起出去迎接一下。”众人一起前往门口迎接。
只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当地,身后带着七八名从人,其中四人却是大理四大护卫。那青年公子正是段誉。两人拱手见礼,却是素不相识。段誉见了杨柳月后不敢怠慢,原因是因为父亲和义兄都交代过,杨柳月在聚贤庄挺身而出相救萧峰和郭文,又和他们一起在小镜湖击退三大恶人,所以是贵宾。
当下进了香堂后,分宾主落座。献上香茗后,段誉开言道:“杨姑娘,家父和我义兄萧峰都很感激姑娘的义举,适逢我大哥和阿朱姐姐明年要成婚,特地让区区前来送上喜帖,请杨姑娘届时一定出席。
杨柳月明白,萧峰和阿朱感激自己在聚贤庄出手相助(尽管自己是为郭文而出手的),而段正淳更是感激自己救了他的女儿女婿,又帮着自己在小镜湖打退段延庆等人(尽管动手的是郭文和四卫),所以一定要派段誉送上帖子。段誉是郭文的义弟,又是段正淳的世子,还是萧峰和阿朱的兄弟,他亲自上门送帖子,才算够得上身份。
杨柳月打开帖子,就见上面写着“大理镇南王段正淳,携全家奉请杨姑娘明年四月初八日驾临大理,参加小女阿朱与小婿萧峰合卺之礼”。落款是段正淳、阮星竹、萧峰和阿朱的名字。
杨柳月看罢,点头微笑:“段王子,小女到时定当前往。但不知王爷和萧大侠他们可好?”段誉回答:“他们都好,只是有点挂念姑娘和我二哥。”
杨柳月知道段誉所说的“二哥”就是郭文。于是问道:“郭大侠现在武当山面壁思过在,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山。王子可曾去见过他?”
段誉笑道:“小弟思念二哥已久,送完给姑娘的帖子后,即刻前往武当山拜访。”杨柳月“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教徒进来:“启禀香主,门外来了两条汉子,都是哑巴,要见香主。”
杨柳月江湖资历较深,已经猜到来者是何许人也。于是吩咐相请。就见那教徒出去后,领着两条汉子过来。
那两名汉子互相使个眼色,走上几步,向段誉躬身行礼,呈上一张大红名帖。
段誉接过一看,见帖上写着四行字道:
“苏星河奉请天下精通棋艺才俊,于二月初八日驾临河南擂鼓山天聋地哑谷一叙。”见到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无俗务羁身,届时必到。但不知两位何以得知晚生能棋?”那两名汉子脸露喜色,口中咿咿哑哑,大打手势。段誉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势,微微一笑,问朱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远吧?”将那帖子交给他。
朱丹臣接过一看,先向那两名汉子抱拳道:“大理国镇南王世子,多多拜上聪辩先生,先此致谢,届时自奉访。”指指段誉做了几个手势,表示允来赴会。
两名汉子,躬身向段誉行礼,随即又取出一张名帖,呈给杨柳月。
杨柳月接过看了,恭恭敬敬的交还,摇手说道:“明教桐柏分舵香主杨柳月,拜上擂鼓山聪辩先生,小女棋艺低劣,贻笑大方,不敢赴会,请聪辩先生见谅。”两名汉子躬身行礼,又向段誉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朱丹臣才回答段誉:“擂鼓山在汝州上蔡之南,此去并不甚远。”
段誉问朱丹臣道:“那聪辩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是中原的围棋国手吗?”朱丹臣道:“聪辩先生,就是聋哑先生。”
段誉“啊”了一声,“聋哑先生”的名字,他在大理时曾听伯父与父亲说起过,知道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聋又哑,但据说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时,语气中颇为敬重。朱丹臣又道:“聋哑先生身有残疾,却偏偏要自称‘聪辨先生’,想来是自以为心‘聪’,‘笔辩’胜过常人的‘耳聪’、‘舌辩’。”段誉点头道:“那也有理。”走出几步后,长长叹了口气。
他听朱丹臣说聋哑先生的“心聪”、“笔辩”,胜于常人的“耳聪。、“舌辩”,不禁想到语嫣的“口述武功”胜过常人的“拳脚兵刃”。
杨柳月在薛慕华家中听说过苏星河的往事,于是说道:“段王子,那苏星河先生原本不是哑巴,是被星宿老怪丁春秋逼成了不开口的人。”于是将在薛家听到的事复述了一遍。
段誉这才明白。他自幼学儒学佛,最看重礼义廉耻,听说丁春秋的行径后,愤愤不平:“天下有这种事情,那还能算有王法吗?”杨柳月摇了摇头:“丁春秋行踪诡异,星宿派又擅长下毒害人,是以武林正道的人士,皆难以提防他,也抓不到他。反倒是我明教,被人看做邪魔,行的是救苦救世,为的是黎民百姓。倒也不惧怕他。”
就在这时,一名教众匆忙跑进:“香主,不好了,那两个哑巴不知怎样给人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称是星宿派什么‘星宿老仙’的手下。”
“啊?”杨柳月闻听大惊,“丁春秋的手下?那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们胆敢在明教香堂外杀人,分明没把明教放在眼里!兄弟们,找凶手算账去。”众人随之而出。
段誉和四卫等人也随之出来。就见不远处,两个哑巴直挺挺的站在面前,再凝神看时,脸上似笑非笑,模样诡异。傅思归等一见,便知两人是身中剧毒而毙命,拦住了段誉不让他走近。却不知段誉此时体内有“莽牯朱蛤”的剧毒在,乃是万毒之王,星宿派的毒物虽然厉害,也伤他不得。
杨柳月提气喝道:“大胆星宿派的妖魔小丑,竟敢在明教香堂外滥杀无辜,还不给我滚了出来!”她修习《葵花秘笈》已有数年,内力颇有小成。此时一声断喝,虽不如萧峰在聚贤庄喝死谭青那样的威力,却也非同小可。
就听有人长笑一声,声音甚是刺耳:“魔教妖女,你竟敢辱骂星宿老仙的门下,显然是想和那俩哑巴一起上路!” 只见一个哑巴的尸体应声倒地,露出一个身穿葛衫的矮子。
杨柳月尚未答话,段誉走上前来,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这二人和你无冤无仇,又是残疾,你为何要杀害他二人?”那矮子回答道:“我法名叫做天狼子。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门下,又有谁能有这杀人于无形的能耐?聋哑老儿乖乖的躲起来做缩头乌龟,那便罢了,倘若出来现世,星宿老仙决计放他不过。喂,小子,这不干你事,赶快给我走吧。”
杨柳月喝道:“你杀聋哑门的弟子,固然有他们的师尊来找你麻烦。但是你在明教香堂前杀人,又出言侮辱本教,我饶你不得!”“唰”的一声,单刀出鞘,直取天狼子。天狼子没想到这一女子出手就打,而且上来就下了杀手,心中一慌,武功就打了折,毒药也来不及使出,只能空手迎敌。
杨柳月使出“烈焰”的绝招来,杀得天狼子毫无还手之力,蓦地一个不小心,让杨柳月一招“火烧赤壁”给围住,鼻子没闪开,被一刀削去。疼得他大吼一声,转身要逃。
没等他迈开步子,杨柳月一刀 “烈焰刀” 加一掌“地狱火”直取他的后心。这一招刀里加掌,就是为了击中对手,躲得了其一,躲不了其二,是她平生的绝技。天狼子本来就已经胆战心惊,再加上鼻子削去后的疼痛,如何避得开?躲过了掌击,却正送在刀口上,惨叫一声当场送命。
四周的教众和段誉等人都喝彩起来:“好!”
杨柳月却不是很高兴,因为天狼子和狮吼子、摩云子都来了中原,说明星宿派已经大举来到中原。如果正面迎敌,明教弟子是不会害怕他们的,可是要是他们暗中下毒或者偷袭,却非明教弟子可以对付了。作为香主,她不得不考虑这些。
段誉对杨柳月说道:“杨姑娘,你杀了此贼,也算为民、为武林除去一害。因何眉头不展?”杨柳月就把自己刚才想的内容都说了出来。众人听了都是一凛。
段誉又道:“星宿老怪虽然厉害,只要薛神医能够炼制出克他剧毒的药物,就能叫他没辙。”他却不知丁春秋只要遇到他,被他一吸内力,就能拿下了。
杨柳月想想没错。段誉又表示:“本当要去给二哥送请帖的,可惜去武当山后来回时间太长,容易耽误聪辩先生之会。我想先去擂鼓山赴会,顺便也给聪辩先生提个醒,让他以防丁春秋来袭。之后我再去二哥那里,好歹要请动他下山。杨姑娘可愿意同往?”
杨柳月听了,也有些心动:自己也想去武当看看郭文,可是毕竟男女有别。如今自己跟着段誉一起去,就有了上场势,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好的,我也想去擂鼓山通知苏星河先生,此事正好顺路。”她嘴里不提郭文,其实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当下,杨柳月交代了香堂里的一些事物,收拾了行囊和段誉等一起往擂鼓山而去。如此走得几日,一早便上了山道。行到午间,地势越来越高,步行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地,见竹荫森森,景色清幽,山涧旁用巨竹搭着一个凉亭,构筑精雅,极尽巧思,竹即是亭,亭即是竹,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竹林还是亭子。众人刚在凉亭中坐定,山道上两个身穿乡农衣衫的青年汉子,快步奔到段誉面前,躬身行礼,段誉点头。
那青年汉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炮仗,打火点燃。砰的一声,炮仗窜上了天空。寻常炮仗都是“砰”的一声响过,跟着在半空中“拍”的一声,炸得粉碎,这炮仗飞到半空之后,却拍拍拍连响三下。不久山道上走下一队人来,共有三十余人,都是乡农打扮,手中各携长形兵刃。到得近处,才见这些长物并非兵刃,乃是竹杠。每两根竹杠之间系有绳网,可供人乘坐。朱丹臣笑道:“主人肃客,大家不用客气,便坐了上去罢。”当下段誉等一一坐上绳网。那些青年汉子两个抬一个,健步如飞,向山上奔去。
片刻之间,一行人已进了一个山谷。谷中都是松树,山风过去,松声若涛。在林间行了里许,来到三间木屋之前。只见屋前的一株大树之下有块大石,上有棋盘。棋盘右首是个矮瘦的干瘪老头儿,这个瘦小干枯的老头儿,便是聋哑老人“聪辩先生”,也即是薛慕华等函谷八友的师父苏星河。
苏星河见到众人,满面笑容:“大理段公子驾到,老朽苏星河有失迎迓,罪甚,罪甚!”说着话,众人也都向前问了好。杨柳月就把丁春秋派出弟子四处害人,并且在桐柏害死苏星河弟子的事情也说了一遍。
苏星河听了须髯戟张,神情极是凶猛:“丁春秋,本门叛徒!我定要诛灭你为师傅报仇!”他见众人都有些惊讶,于是神情恢复自然,对段誉说道:“段公子前来,定是为棋会而来,请入座”。说着,手提两块大石,放在棋盘两侧,说道:“公子请坐。”段誉见这两块大石每块无虑二百来斤,苏星河这样干枯矮小的一个老头儿,全身未必有八十斤重,但他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将这块巨石提了起来,功力实是了得。当下说道:“多谢!”坐在石上。苏星河又道:“这个珍珑棋局,乃先师所制。先师当年穷三年心血,这才布成,深盼当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解。在下三十年来苦加钻研,未能参解得透。”说到这里,眼光向杨柳月、四卫等人一扫,说道:“段公子精通禅理,自知禅宗要旨,在于‘顿悟’。穷年累月的苦功,未必能及具有宿根慧心之人的一见即悟。棋道也是一般,才气模溢的八九岁小儿,棋枰上往往能胜一流高手。虽然在下参研不透,但天下才士甚众,未必都破解不得。先师当年留下了这个心愿,倘若有人破解开了,完了先师这个心愿,先师虽已不在人世,泉下有知,也必定大感欣慰。”
段誉点头:“聪辩先生所言即是。”而这时,杨柳月就悄悄问朱丹臣:“朱先生,何谓‘珍珑’?”朱丹臣言道:也低声道:“‘珍珑’即是围棋的难题。那是一个人故意摆出来难人的,并不是两人对弈出来的阵势,因此或生、或劫,往往极难推算。”寻常“珍珑”少则十余子,多者也不过四五十子,但这一个却有二百余子,一盘棋已下得接近完局。朱丹臣于此道所知有限,看了一会不懂,也就不看了。
段誉与苏星河业已开始对弈,拆解此珍珑棋局。就在两人下了数着后不久,路上又走来一位怪人:那是一位老翁,手中摇着一柄鹅毛扇,阳光照在脸上,但他脸色红润,满头白了,颏下三银髯,童颜鹤发,当真便如图画中的神仙人物一般。
不久就见众哑巴弟子抬了一群人上来。其中二十来人立即下来站立,并一字排开,有的拿着锣鼓乐器,有的手执长幡锦旗,红红绿绿的甚为悦目,远远望去幡旗上绣着“星宿老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威震天下”等等字样。他们与那老翁相隔一丈多远,不敢立即靠近。
杨柳月一看其他在绳网里的人,倒是吃惊不小:少林寺的达摩院首座“袖里乾坤”玄难大师和他的几位徒子徒孙也在里面。另外还有薛慕华全家:“薛神医!”此外还有几个人,杨柳月不认识。就见其中有一个身穿土黄色袍子,瘦骨棱棱,但身材却高,双眉斜垂,满脸病容,大有戾色的汉子冲着段誉叫道:“喂,姓段的小子,你已输了,这就跟包三先生的难兄难弟,一块儿认输罢。”大理四卫听了同时向他怒目而视。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姑苏金风庄的庄主,“非也非也”包不同。
只见薛慕华等七男一女,一起跃出网兜,向苏星河跪倒:“你老人家清健胜昔,咱们八人欢喜无限。”函谷八友被聪辩先生苏星河逐出了师门,不敢再以师徒相称。薛慕华道:“少林派玄难大师瞧你老人家来啦。”苏星河站起身来,向着众人深深一揖,说道:“玄难大师驾到,老朽苏星河有失迎迓,罪甚,罪甚!”眼光向众人一瞥,便又转头去瞧棋局。
万籁无声之中,段誉忽道:“好,便如此下!”说着将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苏星河脸有喜色,点了点头,意似嘉许,下了一着黑子,段誉将十余路棋子都已想通,跟着便下白子,苏星河又下了一枚黑子,两人下了十余着,段誉吁了口长气,摇头道:“老先生所摆的珍珑深奥巧妙之极,晚生破解不来。”眼见苏星河是赢了,可是他脸上反现惨然之色,说道:“公子棋思精密,这十几路棋已臻极高的境界,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他连说了四声“可惜”,惋惜之情,确是十分深挚。段誉将自己所下的十余枚白子从棋盘上捡起,放入木盒。苏星河也捡起了十余枚黑子。棋局上仍然留着原来的阵势。
段誉退在一旁,望着棋局怔怔出神:“这个珍珑,便是当日我在无量山石洞中所见的。这位聪辩先生,必与洞中的神仙姊姊有甚渊源,待会得便,须当悄悄地向他请问,可决计不能让别人听见了。否则的话,大家都拥去瞧神仙姊姊,岂不亵渎了她?”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范百龄是个棋迷,远远望着那棋局,已知不是“师父”与这位青年公子对弈,而是“师父”布了个“珍珑”,这青年公子试行破解,却破解不来。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膝盖便即抬了起来,伸长了脖子,想看个明白。
苏星河道:“你们大伙都起来!百龄,这个‘珍珑’,牵涉异常重大,你过来好好的瞧上一瞧,倘能破解得开,那是一件大大的妙事。”范百龄大喜,应道:“是!”站起身来,走到棋盘之旁,凝神瞧去。他精研围棋数十年,实是此道高手,见这一局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复杂无比。他登时精神一振,再看片时,忽觉头晕脑胀,只计算了右下角一块小小白棋的死活,已觉胸口气血翻涌。他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发觉原先以为这块白棋是死的,其实却有可活之道,但要杀却旁边一块黑棋,牵涉却又极多,再算得几下,突然间眼前一团漆黑,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苏星河冷冷的看着他,说道:“这局棋原是极难,你天资有限,虽然棋力不弱,却也多半解不开,何况又有丁春秋这恶贼在旁施展邪术,迷人心魄,实在大是凶险,你到底要想下去呢,还是不想了?”范百龄道:“生死有命,弟……我……我……决意尽心尽力。”苏星河点点头,道:“那你慢慢想罢。”范百龄凝视棋局,身子摇摇晃晃,又喷了一大口鲜血。
就见那神仙般的老人冷冷说道:“他也配我施展什么仙术伤他吗?枉自送命,却又何苦来?这老贼布下的机关,原是用来折磨、杀伤人的,范百龄,你这叫做自投罗网。”苏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道:“丁春秋,你称师父做什么?”丁春秋道:“他是老贼,我便叫他老贼!”苏星河道:“聋哑老人今日不聋不哑了,你想必知道其中缘由。”丁春秋道:“妙极!你自毁誓言,是自己要寻死,须怪我不得。” 第十七章 奇遇悯忠寺
这个童颜鹤发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对之深恶痛绝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三宝之一的神木王鼎给女弟子阿紫盗去,连派数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连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飞鸽传书报来,均是十分不利。最后听说阿紫倚仗丐帮帮主乔峰为靠山,在曲靖将摘星子打死,丁春秋又惊又怒,知道丐帮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帮,实非易与,又听到聋哑老人近年来在兴湖上出头露面,颇有作为,这心腹大患不除,总是放心不下,夺回王鼎之后,正好乘此了结昔年的一桩大事,你是尽率派中弟子,亲自东来。
他所练的那门“化功”和“不老长春功”,经常要将毒蛇毒虫的毒质涂在手掌之上,吸入体内,若是七日不涂,不免功力减退。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异气息,再在鼎中燃烧香料,片刻间便能诱引毒虫到来,方圆十里之内,什么毒虫也抵不住这香气的吸引。丁春秋有了这奇鼎在手,捕捉毒虫冰费吹灰之力,“化功”自是越练越深,越练越精。人也是不见衰老,被人称颂为“老仙”。此外,丁春秋善于阴阳采补之邪法,准备将女弟子阿紫收为侍女,行此采补术。所以他每次摸摸阿紫的胸脯,实际上是在看她是否发育完备,可以侍寝了。
阿紫工于心计,在师父刚补完毒那天辞师东行,待得星宿老怪发觉神木王鼎被盗,已在七天之后,阿紫早已去得远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众师兄武功虽比她为高,智计却运所不及,给她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的连使几个诡计,一一都撇了开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阴暗湖湿的深谷,毒蛇毒虫繁殖甚富,神木王鼎虽失,要捉些毒虫来加毒,倒也不是难事,但寻常毒虫易捉,要像从前这般,每捕到的都是稀奇古怪、珍异厉害的剧毒虫豸,却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后担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识破了王鼎的来历,谁都会立之毁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在陕西境内和一众弟子相遇。众弟子见到师父亲自出马,又惊又怕,均想师命不能完成,这场责罚定是难当之极,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际,将责罚暂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众人一路上打探丐帮的消息。一来各人生具异相,言语行动无不令人厌憎,谁也不愿以消息相告;二来萧峰到了大理,官居镇南王府郡马,武林中真还少有人知,是以竟然打听不到半点确讯,连丐帮的总舵移到何处也查究不到。
这一日,丁春秋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套着铁头套的小子,此人原本是聚贤庄的少庄主游坦之。他自幼便跟父亲学武,苦于身瘦弱,膂力不强,与游氏双雄刚猛的外家武功路子全然不合,学了三年了三年武功,进展极微,浑不似名家子弟。他学到十二岁上,游驹灰了心,和哥哥游骥商量。两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这般三脚猫的把式,岂不让人笑歪发嘴巴?何况别人一听他是聚贤庄游氏双雄子侄,不动则已,一出手便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命。还是要他乖乖的学文,以保性命为是。”于是游坦之到十二岁以上,便不再学武,游驹请了一个宿儒教他读书。
但他读书也不肯用心,老是胡思乱想。老师说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他便道:“那也要看学什么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学而时习之,也快活。”老师怒道:“孔夫子说的是圣贤学问,经世大业,哪里是什么打拳弄枪之事?”游坦之道:“好,你说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枪不好,我告诉爹爹去。”总之将老师气走了为止。如此不断将老师气走,游驹也不知打了他几十顿,但这人越打越执拗顽皮。游驹见子不肖,顽劣难教,无可如何,长叹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八岁,虽然出自名门,却是文既不识,武又不会。待得伯父和父亲自刎身亡,母亲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处游荡,心中所思的,便是要找乔峰、郭文报仇。游坦之文既不识,武又不会,只跟庄上一个庄客学到了些捉蛇的法门,在路上卖蛇挣钱,倒也没有饿着。
他听说乔峰是个契丹人,又听人说郭文在逃,以为这二人都在辽国,是以北上辽国。在辽国南京郊外的悯忠寺,他遇到了一位自称三净的酒肉和尚。得知游坦之学过捉蛇的法门,三净大喜,于是将他收下,并给他的头上套了这个铁面具。因为是烧热时套上的,已烫伤皮肉和它连在一起。所以如今摘不下来,如要硬生生除去,必定伤及皮肉。
三净每日令他捉蛇前来与自己,若捉不到就拳脚相向,所打甚重。游坦之逆来顺受,却不知他要蛇有何功用。有一日,无意中在三净禅房中捡到一本书籍,上面都是一个个卷发虬髯的胡僧姿式极是奇特,脑袋从胯下穿过,伸了出来,双手抓着两只脚。再向那僧人看时,见他身旁写着两个极大的黄字,弯弯曲曲的形伏诡异,笔划中却有许多极小的红色箭头。游坦之捡到此书后,觉得好玩,就照着书中的图案练习起来,心中自然而然的随着箭所指的笔划存想,只觉右臂上似乎有一线暖气,自喉头而胸腹,绕了几个弯,自双肩而头顶,慢慢的消失。看着怪字中的小箭头,接连这么想了几次,每次都一条暖气通入脑中。他惊奇之下,也不暇去想其中原因,只这般照做,做到三十余次时,全身说不出的舒服。
他不知此书为传自“摩伽陀国”的《欲三摩地断行成就神足经》,此书乃是天竺国古代高人所创的的瑜伽秘术,其图中姿式现致运功线路,其旁均有梵字解明,少林上代高僧识得梵文虽不知图形秘奥,仍能依文字指点而练此神功。这时游坦之无心习功,只依照《神足经》上图形呼召体内的暖气来去出没,而求好玩嬉戏,不知不觉间功力日进。
他捡到此书后三净并未知晓。又过了一个月,他有天晚上捉蛇回来,就听见三净在菜园中大骂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规矩,一个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担心了半天,生怕你从此不回来了。老子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将你带来,你太也不知好歹,不懂老子对待你一片苦心。这样下去,你还有什么出息,将来自毁前途,谁也不会来可怜你。”语音中虽甚恼怒,却颇有期望怜惜之意,似是父兄教诲顽劣的子弟。
游坦之寻思:“说什么从昆仑山巅山万里迢迢的将他带来,多半是他的徒弟或是晚辈,不是子弟。”悄悄掩到篱笆之旁,只见三净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地下一望,大吃一惊,原来三净所申斥的,却是一条透明的大蚕。
这蚕虫纯白如玉,微带青色,比寻常蚕儿大了一倍有余,便似一条蚯蚓,身子透明直如水晶。三净居然以这等口吻向那条蚕儿说话,更是匪夷所思。那蚕儿在地下急速游动,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无形的墙壁,便即转头。游坦之凝神看去,见地下画着一个黄色圆圈,那蚕儿左冲右突,始终无法越出圈子,当即省悟:“圆圈是用药物画的,这药物是那蚕儿克星。”
三净骂一阵,从怀中掏出一物,大啃起来,却是煮熟的的羊头,他吃得津津有味,从柱上摘下一个葫芦,拨开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噜噜的喝个不休。
游坦之闻到酒香,知道葫芦里装的是酒,心想:“原来他有这等美酒。看来却怎么去盗了来喝几口?”
正寻思间,忽听得菜园彼端有人叫道:“三净,三净!”三净和尚一听,吃一惊,忙将羊头和酒葫芦,在稻草堆中一塞,只听那人叫:“三净,三净,你不去做课,躲那里去啦?”三净抢起脚边的一柄锄头,手忙脚乱的便在菜畦里锄,应道:“我在锄菜哪。”那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和尚,冷冰冰的道:“晨课晚课,人人要做!什么时候不好锄菜,却在晚课时分来锄?快去,快去!做完晚课,再来锄菜好了。在悯忠寺挂单,就得守悯忠寺的规矩。难道你过去出家的寺院就没庙规家法吗?”三净和尚应道:“是!”放下锄头,跟着他去了,不敢回头瞧那蚕儿,似是生怕给那中年和尚发觉。
游坦之心道:“这三净和尚原本有武功,我偷他酒喝,可得加倍小心。”等二人走远,听四下悄悄地,便从篱笆中钻了进去,只见那蚕儿兀自在黄圈中迅速游走。他从草堆中摸了那葫芦出来,摇了一摇,这还有半葫芦酒,他喝了几口将羊头也摸了出来,大嚼起来。三净对他就如对待一个虫蚁一般,素来不把他当回事。所给他的三餐,也都是寺内的素斋饭(反正三净自己有酒有肉,无所谓斋饭的好坏),没有油水。此时羊头入肚,又有酒喝,甚是惬意。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三净的惨叫声:“啊!”声音甚是凄烈,似乎被人打中了一般。游坦之悄悄的爬了过去,偷眼观看时,就见两位黄衣老僧,率领着几位灰衣僧人将三净围住。三净已然倒在地上,手抚肋部直哼哼。
就见一位老僧开口道:“慧净,你犯清规戒律,一年多前擅自出寺,做下了不少恶事。方丈派人到处寻访,原来躲在这里。”另一位老僧道:“你不奉方丈法谕,反而出手伤人,情实可恶!”当下命令左右六位灰衣僧人,“将他抬走,押回 少林寺听候处置。”
游坦之这才知道,那三净和尚原本不叫三净,而是少林寺僧人慧净。只因不守清规戒律,私自逃出寺院,去昆仑山捉了这条蚕来饲养。而且酒肉不离口,所以只得逃到辽国南京的悯忠寺来挂单。估计他怕有人追问,就捏造了“三净”的假法名。
游坦之心下大乐:“你捉弄老爷,给老爷戴了这个铁头套,害得老爷不能出门,今日叫你得报应。”想到这里,把捉来的毒蛇,扔了出去。不想正好扔在了那水晶蚕儿的身边。
却见那毒蛇一进圈中,似乎怕得要命,尽力将一颗三角大头缩到身下面藏了起来。那水晶蚕儿迅速异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一路向上爬行,便如一条炽热的炭火一般,在蟒蛇的脊梁上子上烧出了一条焦线,爬到蛇头时,蟒蛇的长身从中裂而为二,那蚕儿钻入蟒蛇头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顷刻间身子便胀大了不少,远远瞧去,就像是一个水晶瓶中装满了青紫色的汁液。
游坦之又惊又喜,暗想:“这条蚕儿如此厉害,看来是毒物中的大王了。慧净和尚每天要我抓毒蛇,就是为了喂这条蚕儿。”
眼看慧净已经被抓走,而且肯定不会回来了。他心中高兴一阵后反而忧伤起来:自己如今被套上这个铁头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何生存呢?三净被抓,自己肯定也无法在寺内了,干脆走吧。
看着那条冰蚕还在那里,心想,不如将它带走,也算一个纪念。可是那毒蛇遇到它都会死掉,自己怎么办呢?想了一阵,把残酒喝掉,将葫芦口慢慢移向黄线绘成的圆圈。葫芦口一伸入圈内,那蚕儿嗤的一声,便钻入葫芦。游坦之大喜,忙将木塞塞停僦住葫芦口子,又将黄线药物扫了一些,用蛇嚢包好。双手捧了葫芦,钻出篱笆,三脚两步的逃走了。
离悯忠寺不过数十丈,便觉葫芦冷得出奇,直比冰块更冷,他将葫芦从右手交到左手,又从左交到右当真奇寒彻骨,实在拿捏不住。无可施,将葫芦顶在头上,这一来可更加不得了,冷气传到铁罩之上,只冻得他胸袋疼痛难忍,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结成了冰。他情急智生,解下腰带,缚在葫芦腰里,得在手中,腰带不会传冷,方能提着。但冷气还是从葫芦上冒出来,片刻之间,葫芦外便结了一层白霜。
此时是六月天气,但是葫芦周围却冷气袭人。游坦之看到,心想不如自己将那蚕儿放出吧,于是拔去木塞,不想蚕虫却立即咬住他的手指,一股寒气立即钻入心肺。就见蚕儿开始吸自己的血。
游坦之不愿就束手待毙,当下双足一挺,倒转身子,脑袋从胯下钻出,左手抓足,心中便想着书中裸僧身旁两怪边字中的小箭头,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痒,一股寒气优似冰箭,循着手臂,迅速无伦的射入胸膛,游坦之心中只记着小箭头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气果颠真顺着心中所想的脉络,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头顶,细线所到之处奇寒彻骨。
那条冰蚕咬住了他食指。冰蚕身透明如水晶,看得见一条血线从冰蚕之口流入,经过蚕身左侧,兜了个圈子,又从右侧注向口中,流回游坦之的食指。
又过一阵,游坦之的铁头上、衣服上、手脚上,都上一层薄薄的白霜,但见冰蚕体内仍有血液流转,显然吮血未毕,突然之间,冰蚕身上有丝丝热气冒出。
游坦之正惊奇间,嗒的一声轻响,冰蚕从手指上掉了下来。翻翻肚皮,死了。
原来游坦之手指一被冰蚕咬住,当即以“神足经”中运功之法,化解毒气,血液被蚕吸入体内后,又回入他手指血管,将这冰蚕寒毒全部输入体内。倘若游坦之已练会神足经的全部行功法诀,自能将冰蚕的毒质逐步消解,但他只学会一项法门,入而不出。这冰蚕奇毒乃是第上阴寒之质,登时便将他冻僵了。至于冰蚕,毒质一尽,而且被游坦之的内力一攻,自然送命。
次日早晨,有几个牧人路过这里,看见了这个“冰人”,大吃一惊,以为不吉利,就将他抬到小溪里扔了进去。任凭水流将他冲走。他们这样做,反而救了游坦之的性命。要是将他埋入土中,即使数百年后,也必未便化,势必成为一真僵尸。这时他身入溪水,缓缓流下,十余里后,小溪转弯,身子给溪旁的芦苇拦住了。过不多时,身旁的溪水都结成了冰,成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断冲激洗刷,将他体内寒气一点一滴的刷下,终于他身外的冰块慢慢融化。
幸而他头戴铁罩。铁质热得快,也冷的快,是以铁罩内外的凝冰最先融化。他给溪水冲得咳嗽了一阵,胸子清醒,便从溪中爬了一来,全身叮叮当当的兀自留存着不少冰块。身子初化为冰之时,并非全无知觉,只是结在冰中,无法动弹而已,后来终于冻得昏迷了过去。此刻死里逃生,宛如做了一声大梦。
他抖落身上的冰块,坐在溪边,寻思:“却到哪里去好?” 找乔峰、郭文报杀父之仇,看了抓三净的几个和尚的身手后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萧峰和郭文任意一位身手都高于这些少林僧)。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在旷野、荒山之中信步游荡,摘拾野果,捕捉禽鸟小兽为食。到第二日傍晚,百无聊赖之际,便取那本梵文《神足经》来,想学着图中裸僧的姿式照做。
取出来看时,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他被冻僵后扔进小溪里,书籍都被泡化了。该书原本就是很旧的书籍,如今早已稀烂。游坦之叹了口气,将它扔进了小溪里。只好按照自己记得的姿势去做,更依循怪字中的红色小箭头心中存想,隐隐觉得有一条极冷的冰线,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如那条冰蚕复活了,在身体内爬行一般。他害怕起来,急忙站直,体内冰蚕便消失。
此后两个时辰之中,他只是想:“钻进了我体内的冰蚕不知走了没有?”可是触不到、摸不着,无影无踪,终于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式来,今依着怪字中的红色小箭头存想,过不多时,果然那条冰蚕又在身体内爬行起来。他大叫一声,心中不再存想,冰蚕便即不知去向,若再想念,冰蚕便又爬行。
冰蚕每爬行一会,全身便说不出的舒服畅快。书中裸僧姿势甚多,怪字中的小箭头也是般旋曲折,变化繁复。他依循不同姿式呼召冰蚕,体内急凉急暖,各有不同的舒泰。
如此过得数月,捕捉禽兽之际渐觉手足轻灵,纵跃之远,奔跑之速,更远非以前所能。
一日晚间,一头饿狼出来觅食,向他扑将过来。游坦之大惊,待欲发足奔逃,饿狼的利爪已搭上肩头,露出尖齿,向他咽喉咬来。他惊惶之下,随说一掌,打在饿狼头顶上。那饿狼打个滚,扭曲了几下,就此不动了。游坦之转身逃出了数丈,见那狼始终不动,心下大奇,拾起块石头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是不动。他惊喜之下,蹑足过去一看,那狼竟已死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么随手一掌,竟能有如此厉害,将手掌翻来覆去的细看,也不见有何异状,情不自禁的叫道:“冰蚕的鬼魂真灵!”
他只当冰蚕死后鬼魂钻入他体内,以致显此大能,却不知那纯系神足经之功,再加那冰蚕是世上罕有剧毒之物,这股剧毒的阴被他吸入体内,以经文所载的上乘内功修习,内力中便附有极凌厉的阴劲。
这神足经实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宝典,只是修习的法门甚为不易,须得勘破“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习武功之念。但修习此上乘武学之僧侣,定是勇猛精进,以期有成,哪一个不想尽快从修习中得到好处?要“心无所住”,当真是千难万难。游坦之觉得好玩,是以反而修练成功。
他不久后就在路上遇到了丁春秋一行。起初,丁春秋见他模样古怪,要将他杀掉。不想游坦之内力和毒质都比他不弱,令他大吃一惊。当问,才知道他是被冰蚕的毒质所熬炼成的毒人。但是游坦之没有和丁春秋说实情,只是说自己是个农家子弟,父母死后在江湖上被一个少林恶僧掳去,戴上了铁头套,隐瞒了自己真实来历和学神足经的内容。
他不说,丁春秋也不可能知道,只道他内力强都是冰蚕的缘故。丁春秋暗想:“如此妙事,竟然给这小子得去。实在不公。不过这冰蚕出过一条,就会有第二条、第三条……只要抓住那个胖和尚就行了。”
于是他假意收游坦之为徒,让他指路去拦截少林僧一行。在甘州附近被他们撞上了,与少林僧同时在一起的,还有慕容复的四大家臣: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和风波恶。双方一场恶斗,包不同、风波恶与少林寺的玄痛大师都被游坦之打伤,丁春秋劫走了慧净。
由于就在甘州,玄难等人去找了薛慕华医治。此时薛慕华的克制“三笑逍遥散”的解药刚刚炼成,尚未使用,但是却无法治愈这冰蚕之毒。玄痛大师因伤势过重(挨了游坦之两掌一拳),圆寂归西了。薛慕华的七位师兄弟此时也赶到,众人都是束手无策。
不想丁春秋为了给慧净治伤、疗毒(他长期沾冰蚕,也中了寒毒),也找上了门。一场恶战后,除了少数武功低微的外,都被丁春秋的化功和游坦之的冰蚕毒掌毒倒。丁春秋抓了薛慕华,除了给慧净治病抓冰蚕外,还因为自己修练“不老长春功”近年来有所衰老,想抓他去帮助自己研究此功法。
薛慕华以此为由,要求丁春秋不得为难自己的师父和师兄弟等人,也不能伤害玄难、邓百川等人,丁春秋一口答应。不几日,星宿派弟子抓到聋哑门弟子,并搜到苏星河的请柬交给了丁春秋。丁春秋得到讯息后,烧了薛家,押解众人来到擂鼓山,比段誉、杨柳月等仅仅晚到了一步。
杨柳月听说丁春秋在这里,心中一凛,自知本领低微,杀丁春秋不可能。此时,就见范百龄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狂喷,向后便倒。苏星河左手微抬,嗤嗤嗤三声,三枚棋子弹出,打中了他胸中穴道,这才止了他喷血。
苏星河随手提起身旁的一块大石,放在玄难身畔,说道:“大师请坐。”玄难当下合十说道:“多谢!”坐在石上。苏星河又道:“我这个师弟,”说着向丁春秋一指,说道:“当年背叛师门,害得先师饮恨谢世,将我打得无法还手。在下本当一死殉师,但想起师父有个心愿未了,倘若不觅人破解,死后也难见师父之面,是以忍辱偷生,苟活至今。这些年来,在下遵守师弟之约,不言不语,不但自己做了聋哑老人,连门下新收的弟子,也都强着他们做了聋子哑子。唉,三十年来,一无所成,这个棋局,仍是无人能够破解。这位段公子固然英俊潇洒……”
包不同插口道:“这位段公子未必英俊,潇洒更是大大不见得,何况人品英俊潇洒,跟下棋有什么干系,欠通啊欠通!”苏星河道:“这中间大有干系,大有干系。”包不同道:“你老先生的人品,嘿嘿,也不见得如何英俊潇洒啊。”苏星河向他凝视片刻,微微一笑。包不同道:“你定说我包不同比你老先生更加的丑陋古怪……”苏星河不再理他,续道:“段公子所下的十余着,也已极尽精妙,在下本来寄以极大期望,岂不知棋差一着,最后数子终于还是输了。”段誉脸有惭色,道:“在下资质愚鲁,有负老丈雅爱,极是惭愧……”
一言未毕,忽听得啪的一声,半空中飞下白白的一粒东西,打在棋盘之上。苏星河一看,见到一小粒松树的树肉,刚是新从树中挖出来的,正好落在“去”位的七九路上,那是破解这“珍珑”的关键所在。他一抬头,只见左首五丈外的一棵松树之后,露出淡黄色长袍一角,显是隐得有人。
苏星河又惊又喜,说道:“又到了一位高人,老朽不胜之喜。”正要以黑子相应,耳边突然间一声轻响过去,一粒黑色小物从背后飞来,落在“去”位的八八路,正是苏星河所要落子之处。众人“咦”的一声,转过头去,竟一个人影也无。右首的松树均不高大,树上如藏得有人,一眼便见,实不知这人躲在何处。苏星河见这粒黑物是一小块松树皮,所落方位极准,心下暗自骇异。那黑物刚下,左首松树后又射出一粒白色树肉,落在“去”位五六路上。
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一粒黑物盘旋上天,跟着直线落下,不偏不倚的跌在“去”位四五路上。这黑子成螺旋形上升,发自何处,便难以探寻,这黑子弯弯曲曲的升上半空,落下来仍有如此准头,这份暗器功夫,实足惊人。旁观众人心下钦佩,齐声喝采。采声未歇,只听得松树枝叶间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慕容公子,你来破解珍珑,小僧代应两着,勿怪冒昧。”枝叶微动,清风飒然,棋局旁已多了一名僧人。这和尚身穿灰布僧袍,神光莹然,宝相庄严,脸上微微含笑。 第十八章 破解珍珑局
段誉一见此僧人,大惊失色。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吐蕃国师、大轮明王鸠摩智。段誉在他手上吃过亏,即使如今被萧峰指点,已经能够运用“六脉神剑”的功夫,仍然时灵时不灵。与鸠摩智一见,自然还怕,连忙躲到四卫身后。但是听到鸠摩智喊出“慕容公子”来,心中倒是一凛:“难道刚才那白子是慕容公子所发?这位慕容公子,今日我终于要见到了?”只见鸠摩智双手合十,向苏星河、丁春秋和玄难各行一礼,说道:“小僧途中得见聪辩先生棋会邀帖,不自量力,前来会见天下高人。”又道:“慕容公子,这也就现身罢!”
但听得笑声清朗,一株松树后转了两个人出来。段誉登时眼前一黑,耳中作响,嘴里发苦,全身生热。这人娉娉婷婷,缓步而来,正是他朝思暮想、无时或忘的王语嫣。她满脸倾慕爱恋之情,痴痴的瞧着她身旁一个青年公子。段誉顺着她目光看去,但见那人二十七八岁年纪,身穿淡黄轻衫,腰悬长剑,飘然而来,面目俊美,潇洒闲雅。段誉一见之下,身上冷了半截,眼圈一红,险些便要流下泪来,心道:“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果然名不虚传。王姑娘对他如此倾慕,也真难怪。唉,我一生一世,命中是注定要受苦受难了。”他心下自怨自艾,自叹自伤,不愿抬头去看王语嫣的神色,但终于忍不住又偷偷瞧了她一眼。只见她容光焕发,似乎全身都要笑了出来,自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如此欢喜。两人已走近身来,但王语嫣对段誉视而不见,竟没向他招呼。段誉又道:“她心中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在,从前就算跟我在一起,心中也只有她表哥。”
只见王语嫣走到丁春秋跟前,开开心心的叫了一声:“外公!”这一声,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这个不会武功美貌的小姑娘,竟然是星宿老怪的外孙女。段誉心想:“王姑娘是丁春秋的外孙女,难怪她知道那么多武功秘笈。”丁春秋笑眯眯的摸着王语嫣的头发,说道:“语嫣,语嫣,你可是越來越好看啦!”王语嫣一声娇嗔:“外公,瞧您说的。”脸上略带羞涩,回头拉着慕容复介绍道:“外公,这就是我表哥慕容公子。”丁春秋常听王夫人母女二人提到过这个“复官”,但是还是第一次见到,连忙抱拳:“慕容公子,老夫久仰了。”慕容复也抱拳还礼:“不敢,太姻伯。”杨柳月、段誉和苏星河等人看到慕容复与丁春秋攀亲,心中都甚为不安。就连一直在旁的鸠摩智,脸上也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
这时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早抢着迎上。公冶乾向慕容复低声禀告苏星河、丁春秋、玄难等三方人众的来历。包不同道:“这姓段的是个书呆子,不会武功,刚才已下过棋,败下了阵来。”慕容复和众人一一行礼厮见,言语谦和,着意结纳。“姑苏慕容”名震天下,众人都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俊雅清贵的公子哥儿,当下互道仰慕。慕容复最后才和段誉相见,话道:“段兄,你好。”段誉神色惨然,摇头道:“你才好了,我……我一点儿也不好。”王语嫣“啊”的一声,道:“段公子,你也在这里。”段誉道:“是,我……我……”慕容复向他瞪了几眼,不再理睬,走到棋局之旁,拈起白子,下在棋局之中。鸠摩智微微一笑,说道:“慕容公子,你武功虽强,这弈道只怕也是平常。”说着下了一枚黑子。慕容复道:“未必便输于你。”说着下了一枚白子。鸠摩智应了一着。慕容复对这局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出了解法。可是鸠摩智这一着却大出他意料之外,本来筹划好的全盘计谋尽数落空,须得从头想起,过了良久,才又下一子。鸠摩智运思极快,跟着便下。
王语嫣却对丁春秋说道:“外公,邓大哥他们不是有意冒犯您老人家的,就请您老人家高抬贵手,饶了他们吧。”丁春秋一向心狠手辣,但是对于王语嫣的请求,却一口答应:“好吧,邓百川、公冶乾,你们两个过来。”二人走到丁春秋跟前,丁春秋双掌分错,对准二人的“灵台穴”上一记猛击。二人都是被“化功”毒了经脉的,丁春秋在其天灵盖“百会穴”或心口“灵台穴”击以一掌,固本培元,逼走毒性。须臾,二人开始康复。王语嫣又替包不同和风波恶恳求,可惜丁春秋却不会医治“冰蚕毒掌”的功夫,无法医治。
王语嫣又回头看表哥与鸠摩智对弈:两人一快一慢,下了二十余子,鸠摩智突然哈哈大笑,说道:“慕容公子,咱们一拍两散!”慕容复怒道:“你这么瞎捣乱!那么你来解解看。”鸠摩智笑道:“这个棋局,原本世人无人能解,乃是用来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于无益之事。慕容公子,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慕容复心头一震,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反来覆去只是想着他那两句话:“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眼前渐渐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将官士卒,东一团人马,西一块阵营,你围住我,我围住你,互相纠缠不清的厮杀。慕容复眼睁睁见到,己方白旗白甲的兵马被黑旗黑甲的敌人围住了,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心中越来越是焦急:“我慕容氏天命已尽,一切枉费心机。我一生尽心竭力,终究化作一场春梦!时也命也,夫复何言?”突然间大叫一声,拔剑便往颈中刎去。
当慕容复呆立不语,神色不定之际,王语嫣和段誉、邓百川、公冶乾等都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慕容复居然会忽地拔剑自刎,这一着谁都料想不到,邓百川等一齐抢上解救,但功力未复,终是慢了一步。
段誉食指点出,叫道:“不可如此!”只听得“嗤”的一声,慕容复手中长剑一晃,当的一声,掉在地下。鸠摩智笑道:“段公子,好一招六脉神剑!”慕容复长剑脱手,一惊之下,才从幻境中醒了过来。王语嫣拉着他手,连连摇晃,叫道:“表哥!解不开棋局,又打什么紧?你何苦自寻短见?”说着泪珠从面颊上滚了下来。慕容复茫然道:“我怎么了?”王语嫣道:“幸亏段公子打落了你手中长剑,否则……否则……”公冶乾劝道:“公子,这棋局迷人心魄,看来其中含有幻术,公子不必再耗费心思。”慕容复转头向着段誉,道:“阁下适才这一招,当真是六脉神剑的剑招么?可惜我没瞧见,阁下能否再试一招,使在下得以一开眼界。”
段誉向鸠摩智瞧了瞧,生怕他见到自己使了一招“六脉神剑”之后,又来捉拿自己,这路剑法时灵时不灵,恶和尚倘若出手,那可难以抵挡,心中害怕,向左跨了三步,与鸠摩智离得远远地,中间有朱丹臣等四人相隔,这才答道:“我……我心急之下,一时碰巧,要再试一招,这就难了。你刚才当真没瞧见?”慕容复脸有惭色,道:“在下一时之间心神迷糊,竟似着魔中邪一般。”向段誉道,“在下误中邪术,多蒙救援,感激不尽。段兄身负‘六脉神剑’绝技,可是大理段家的吗?”忽听得远处一个声音悠悠忽忽的飘来:“哪一个大理段家的人在此?是段正淳吗?”正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声音。朱丹臣等立时变色。只听得一个金属相擦般的声音叫道:“我们老大,才是正牌大理段氏,其余都是冒牌货。”段誉微微一笑,心道:“我徒儿也来啦。”
说话之间,山下走了四个人上来,当先一人是“无恶不作”叶二娘。第二个双杖点地,一身青袍,正是“恶贯满盈”段延庆。南海鳄神远远的跟在后面,走得极是勉强。第四个却是一个光头和尚。待得四人走到近处,段誉见那个人中等身材,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双目炯炯有神,只是面颊红肿,僧袍撕得稀烂,额头上满是乌青,走路得一跛一拐,显是给人打伤了,而且伤势着实不轻。丁春秋一脸的道貌岸然,作全身仙风道骨、神圣不可侵犯之状,咳嗽了一声,道:“今日聪辩先生邀请当世高人,前来解棋。段先生,叶姑娘,岳兄惠临,那是再好不过了。这一位是谁?”他眼望那个少年僧人,不识此人。却见那僧人叫道:“师伯祖,你老人家也在这里。”说着走到玄难身前,拜倒在地。
玄难向那僧人瞧去,认得是本寺的第三代弟子,只是少林寺中第三代弟子一百余人,玄难德高望重,极少与之谈话,除了十余名年纪较大,或是武功出类拔萃者之外,玄难多不记得他们的名字。这个青年僧人貌却不出众,技不惊人,玄难只记得他是本寺弟子,却不知他的法名,说道:“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僧人道:“弟子虚竹,奉师父之命,送一通书信到五台山清凉寺去,归途上回到这三位施主。这位施主……”他指是叶二娘道:“抓住一个小儿,要把他送到另外一家去……”
玄难“哼”了一声,双眉竖起,神色极是威严,向叶二娘望去,喝道:“罪过,罪过!”心下却是怒极,若不是功力消失,当时便要一掌向这妖妇拍去。叶二娘笑道:“你这个弟子年纪轻轻,却是爱装假道学、假正经,居然来劝我放了那个小儿。小妹问他凭什么多管闲事,他还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我三弟恼起上来,抡了他几个耳刮子,他胆子倒也不小,竟敢还手。三弟本来当场便要拧断他的脖子,但是老大看出他是少林弟子,说道不可伤他性命,于是狠狠打了他一顿,带在他身边。”虚竹道:“弟子资质愚鲁,学艺不精,损了少林寺的威名,当领重责。师伯祖,这位女施主竟然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娃儿送到另外一家,使他的父母痛苦。请师伯祖出手,除此世上一害。”段延庆、叶二娘、南海鳄神三人见到玄难的形貌,又听虚竹口口声声称他为“师伯祖”,知他是少林派的高手,三个人心下都暗自戒备,却不知玄难此时功力已失,武功不逾常人。
这时南海鳄神大声道:“我们老大见到请帖,很是欢喜,别的事情都搁下了,赶着来下棋,他武功天下无敌,比我岳老二还要厉害。哪一个不服,这就上来跟他下三招棋。你们要单打独斗呢,还是大伙儿齐上?怎地还不亮兵刃?”叶二娘道:“老三,别胡说八道!下棋又不是动武打架,亮什么兵刃?”南海鳄神道:“你才胡说八道,不动武打架,老大巴巴的赶来干什么?”
段延庆目不转睛的瞧着棋局,凝神思索,过了良久良久,左手铁杖伸到棋盒中一点,杖头便如有吸力一般,吸住一枚白子,放在棋局之上。玄难赞道:“大理段氏武功独步天南,真乃名下无虚。”段誉见过段延庆当日与黄眉僧弈棋的情景,知他不但内力深厚,棋力也是甚高,只怕这个“珍珑”给他破解了开来,也未可知。朱丹臣在他耳畔悄声道:“公子,咱们走罢!可别失了良机。”但段誉一来想看段延庆如何解此难局,二来好容易见到王语嫣,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肯舍她而去,当下只“唔,唔”数声,反而向棋局走近了几步。
苏星河对这局棋的千变万化,每一着都早已了然于胸,当即应了一着黑棋。段延庆想了一想,下了一子。苏星河道:“阁下这一着极是高明,且看能否破关,打开一条出路。”下了一子黑棋,封住去路。段延庆又下了一子。那少林僧虚竹忽道:“这一着只怕不行!”
南海鳄神大怒,叫道:“凭你这小和尚,也配来说我老大行不行!”一把抓住他的背心,提了过去。段誉道:“好徒儿,别伤了这位小师父!”南海鳄神到来之时,早就见到段誉,心中一直尴尬,最好是段誉不言不语,哪知他还是叫了出来,气愤愤的道:“不伤便不伤,打什么紧!”将虚竹放在地下。众人见这个如此横蛮凶狠的南海鳄神居然听段誉的话,对他以“徒儿”相称也不反口,都感奇怪。只有朱丹臣等人明白其中原委,心下暗暗好笑。
虚竹坐在地下,心下转念:“我师父常说,佛祖传下的修证法门是戒、定、慧三学。《楞严经》云:‘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我等钝根之人,难以摄心为戒,因此达摩祖师传下了方便法门,教我们由学武而摄心,也可由弈棋而摄心。学武讲究胜败,下棋也讲究胜败,恰和禅定之理相反,因此不论学武下棋,均须无胜败心。念经、吃饭、行路之时,无胜败心极易,比武、下棋之时无胜败心极难。倘若在比武、下棋之时能无胜败心,那便近道了。《法句经》有云:‘胜者生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我武功不佳,棋术低劣,和师兄弟们比武、下棋之时,一向胜少败多,师父反而赞我能不嗔不怨,胜败心甚轻。怎地今日我见这位段施主下了一着错棋,便担心他落败,出言指点?何况以我的棋术,又怎能指点旁人?他这着棋虽似乎有误,此后便多半走正了,我自己不解,反而说‘只怕不行’,岂不是大有贡高自慢之心?”
段延庆下一子,想一会,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十余子时,日已偏西,玄难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着走的是正着,第十一着起,走入了旁门,越走越偏,再也难以挽救了。”段延庆脸上肌肉僵硬,木无表情,喉头的声音说道:“你少林派是名门正宗,依你正道,却又如何解法?”玄难叹了口气,道:“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开的,但若纯走偏锋,却也不行!”
段延庆左手铁杖停在半空,微微发颤,始终点不下去,过了良久,说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难也!”他家传武功本来是大理段氏正宗,但后来入了邪道,玄难这几句话,触动了他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般,渐渐入了魔道。这个珍珑变幻百端,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段誉之败,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之失,由于执着权势,勇于弃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失势。段延庆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正宗武功,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入侵,竟尔心神荡漾,难以自制。
丁春秋笑咪咪的道:“是啊!一个人由正入邪易,改邪归正难,你这一生啊,注定是毁了,毁了,毁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首,那也是不能了!”说话之中,充满了怜惜之情。玄难等高手却都知道这星宿老怪不怀好意,乘火打劫,要引得段延庆走火入魔,除去一个厉害的对头。果然段延庆呆呆不动,凄然说道:“我以大理国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沦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愧对列祖列宗。”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是无颜去见段氏的先人,倘若自知羞愧,不如图个自尽,也算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唉,唉!不如自尽了罢,不如自尽了罢!”话声柔和动听,一旁功力较浅之人,已自听得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段延庆跟着自言自语:“唉,不如自尽了罢!”提起铁杖,慢慢向自己胸口点去。但他究竟修为甚深,隐隐知道不对,内心深处似有个声音在说:“不对,不对,这一点下去,那就糟糕了!”但左手铁杖仍是一寸寸的向自己胸口点了下去。他当年失国流亡、身受重伤之余,也曾生过自尽的念头,只因一个特异机缘,方得重行振作,此刻自制之力减弱,隐伏在心底的自尽念头又冒了上来。
周围的诸大高手之中,玄难慈悲为怀,有心出言惊醒,但这声“当头棒喝”,须得功力与段延庆相当,方起振聋发聩之效,否则非但无益,反生祸害。玄难内力尽失,心下暗暗焦急,却是束手无策。苏星河恪于师父当年立下的规矩,不能相救。杨柳月、慕容复知道段延庆不是好人,他如走火而死,除去天下一害,那是最好不过。鸠摩智幸灾乐祸,笑吟吟的袖手旁观。段誉功力均甚深厚,却全不明白段延庆此举是什么意思。王语嫣于各门各派的武学虽所知极多,但丁春秋是她外公,并未传授她此邪术。休说她不会破解此邪法,就算会也不会破坏丁春秋的事。叶二娘以段延庆一直压在她的头上,平时颐指气使,甚为无礼,积忿已久,心想他要自尽,却也不必相救。邓百川、康广陵等不但功力全失,且也不愿混入星宿老怪与“第一恶人”的比拚。
这中间只有南海鳄神一人最是焦急,眼见段延庆的杖头离他胸口已不过数寸,再延搁片刻,立时便点了自己死穴,当下顺手抓起虚竹,叫道:“老大,接住了这和尚!”说着便向段延庆掷了过去。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罢!别来搅局!”南海鳄神这一掷之力极是雄浑,虚竹身带劲风,向前疾飞,但被丁春秋软软的一掌,虚竹的身子又飞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鳄神。南海鳄神双手接住,想再向段延庆掷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之中,蕴蓄着三股后劲,南海鳄神突然双目圆睁,腾腾腾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后劲又到。他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只道再也没事了,哪知还有第三股后劲袭来。他身不由主倒翻了一个筋斗,双手兀自抓着虚竹,将他在身下一压,又翻了过来。他料想丁老怪这一掌更有第四股后劲,忙将虚竹的身子往前一推,以便挡架。
但是第四股后劲却没有了,南海鳄神睁眼骂道:“你奶奶个雄!”将虚竹放在地下。虚竹脱却南海鳄神的掌握,眼望玄难,要瞧师伯祖如何处置,只见玄难脸现忧色,显然是无可奈何。在少林派第三代、第四代弟子心目之中,玄字辈的诸高僧个个有似菩萨一般,任何难题都是迎刃而解,但此刻玄难竟然束手无策,倒令虚竹大感惶惑。他武功平庸,天资却是聪明之极,虽然料不到玄难功力消失,但看得出他极想救了段延庆一命,一动念间,说道:“师伯祖,心病还须心药医,段前辈因棋入魔,还当从棋局消解。”
丁春秋发了这一掌,心力稍弛,段延庆的铁杖停在半空,不再移动。丁春秋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段延庆,我劝你还是自尽了罢,还是自尽了罢!”段延庆叹道:“是啊,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还是自尽了罢!”说话之间,杖头离着胸口衣衫又近了两寸。
虚竹一路上很受段延庆、叶二娘、南海鳄神三人的欺压,苦头着实吃了不少,但他胸襟甚广,不记旧怨,出家人慈悲为怀,师伯祖固想救人,他自己也极不欲段延庆死于非命。他慈悲之心大动,心知要解段延庆的魔障,须从棋局入手,只是棋艺低浅,要说解开这局复杂无比的棋中难题,当真是想也不敢想,眼见段延庆双目呆呆的凝视棋局,危机生于顷刻,突然间灵机一动:“我解不开棋局,但捣乱一番,却是容易,只须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既无棋局,何来胜败?”便道:“我来解这棋局。”快步走上前去,从棋盒中取过一枚白子,闭了眼睛,随手放在棋局之上。
他双眼还没睁开,只听得苏星河怒声斥道:“胡闹,胡闹,你自填一气,自己杀死一块白棋,哪有这等下棋的法子?”虚竹睁眼一看,不禁满脸通红。
原来自己闭着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块已被黑棋围得密不通风的白棋之中。这大块白棋本来尚有一气,虽然黑棋随时可将之吃净,但只要对方一时无暇去吃,总还有一线生机,苦苦挣扎,全凭于此。现下他自己将自己的白棋吃了,棋道之中,从无这等自杀的行径。这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军覆没了。
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见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难摇头莞尔。范百龄虽在衰疲之余,也忍不住道:“那不是开玩笑吗?”苏星河道:“先师遗命,此局不论何人,均可入局。小师父这一着虽然异想天开,总也是入局的一着。”将虚竹自己挤死了的一块白棋从棋盘上取了下来,跟着下了一枚黑子。段延庆大叫一声,从幻境中醒觉,眼望丁春秋,心道:“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们可不能善罢甘休。”丁春秋向虚竹瞧了一眼,目中满含怨毒之意,骂道:“小贼秃!”段延庆看了棋局中的变化,已知适才死里逃生,乃是出于虚竹的救援,心下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挟嫌报复,立即便要向虚竹下手,寻思:“少林高僧玄难在此,谅星宿老怪也不能为难他的徒子徒孙,但若玄难老朽昏庸,回护不周,我自不能让小和尚为我而死。”
苏星河向虚竹道:“小师父,你杀了自己一块棋子,黑棋再逼紧一步,你如何应法?”
虚竹赔笑道:“小僧棋艺低劣,胡乱下子,志在救人。这盘棋小僧是不会下的,请老前辈原谅。”
苏星河脸色一沉,厉声道:“先师布下此局,恭请天下高手破解。倘若破解不得,那是无妨,若有后殃,也是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来捣乱棋局,渎亵了先师毕生的心血,纵然人多势众,嘿嘿,老夫虽然又聋又哑,却也要誓死周旋到底。”他叫做“聋哑老人”,其实既不聋,又不哑,此刻早已张耳听声,开口说话,竟然仍自称“又聋又哑”,只是他说话时须髯戟张,神情极是凶猛,谁也不敢笑话于他。
虚竹合十深深行礼,说道:“老前辈……”苏星河大声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说更有何用?我师父是给你胡乱消遣的么?”说着右手一挥,拍出一掌,砰的一声巨响,眼前尘土飞扬,虚竹身前立时现出一个大坑。这一掌之力猛恶无比,倘若掌力推前尺许,虚竹早已筋折骨断,死于非命了。虚竹吓得心中怦怦乱跳,举眼向玄难瞧去,盼望师伯祖出头,救他脱此困境。
玄难棋艺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么法子好想?当此情势,只有硬起头皮,正要向苏星河求情,忽见虚竹伸手入盒,取过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所下之处,却是提去白子后现出的空位。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这三十年来,苏星河于这局棋的千百种变化,均已拆解得烂熟于胸,对方不论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过的范围。但虚竹一上来便闭了眼乱下一子,以致自己杀了一大块白子,大违根本棋理,任何稍懂弈理之人,都决不会去下这一着。那等如是提剑自刎、横刀自杀。岂知他闭目落子而杀了自己一大块白棋后,局面顿呈开朗,黑棋虽然大占优势,白棋却已有回旋的余地,不再像以前这般缚手缚脚,顾此失彼。这个新局面,苏星河是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应了一着黑棋。
原来虚竹适才见苏星河击掌威吓,师伯祖又不出言替自己解围,正自彷徨失措之际,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钻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虚竹也不理会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想此着是对是错,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待苏星河应了黑棋后,那声音又钻入虚竹耳中:“‘平’位二八路。”虚竹再将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他此子一落,只听得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都“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虚竹抬头起来,只见许多人脸上都有钦佩讶异之色,显然自己这一着大是精妙,又见苏星河脸上神色又是欢喜赞叹,又是焦躁忧虑,两条长长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动。虚竹心下起疑:“他为什么忽然高兴?难道我这一着下错了么?”但随即转念:“管他下对下错,只要我和他应对到十着以上,显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不是胡乱搅局,侮辱他的先师,他就不会见怪了。”待苏星河应了黑子后,依着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着白子。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是否师伯祖在暗加指示,但看玄难神情焦急,却是不像,何况他始终没有开口。钻入他耳中的声音,显然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说话者以深厚内力,将说话送入他一人的耳中,旁人即是靠在他的身边,亦无法听闻,但不管话声如何轻,话总是要说的。虚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竟没一个在动,可是那“下‘去’位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声音,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他耳中。
虚竹依言而下,寻思:“教我的除了师伯祖外,再没第二人。其余那些人和我非亲非故,如何肯来教我?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师伯祖没下过棋,其余的都试过而失败了。师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动口唇而传音入密,我不知几时才能修得到这个地步。”他只道是玄难传授,却不知玄难经脉中毒,内力已失。真正教他下棋的,却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恶人“恶贯满盈”段延庆。适才段延庆沉迷棋局之际,被丁春秋乘火打劫,险些儿走火入魔,自杀身亡,幸得虚竹捣乱棋局,才救了他一命。他见苏星河对虚竹厉声相责,大有杀害之意,当即出言指点,意在替虚竹解围,令他能敷衍数着而退。他善于腹语之术,说话可以不动口唇,再以深厚内功传音入密,身旁虽有好几位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谁也没瞧出其中机关。可是数着一下之后,局面竟起了大大变化,段延庆才知这个“珍珑”的秘奥,正是要白棋先挤死了自己一大块,以后的妙着方能源源而生。棋中固有“反扑”、“倒脱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让对方吃去数子,然后取得胜势,但送死者最多也不过八九子,决无一口气奉送数十子之理,这等“挤死自己”的着法,实乃围棋中千古未有之奇变,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决不会想到这一条路上去。任何人所想的,总是如何脱困求生,从来没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虚竹闭上眼睛、随手瞎摆而下出这着大笨棋来,只怕再过一千年,这个“珍珑”也没人能解得开。
段延庆的棋术本来极为高明,当日在大理与黄眉僧对弈,杀得黄眉僧无法招架,这时棋局中取出一大块白棋后再下,天地一宽,既不必顾念这大块白棋的死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处处掣肘,反而腾挪自如,不如以前这般进退维谷了。鸠摩智、慕容复、杨柳月等不知段延庆在暗中指点,但见虚竹妙着纷呈,接连吃了两小块黑子,忍不住喝采。玄难喃喃自语:“这局棋本来纠缠于得失胜败之中,以致无可破解,虚竹这一着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脱……”他隐隐似有所悟,却又捉摸不定,自知一生耽于武学,于禅定功夫大有欠缺,忽想:“聋哑先生与函谷八友专鹜杂学,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我先前还笑他们走入了歧路。可是我毕生专练武功,不勤参禅,不急了生死,岂不是更加走上了歧路?”想到此节,霎时之间全身大汗淋漓。段誉初时还关注棋局,到得后来,一双眼睛又只放在王语嫣身上,他越看越是神伤,但见王语嫣的眼光,始终没须臾离开过慕容复。段誉心中只说:“我走了罢,我走了罢!再耽下去,只有多历苦楚,说不定当场便要吐血。”但要他自行离开王语嫣,却又如何能够?突然之间,王语嫣后脑的柔发微微一动。段誉一颗心怦怦而跳:“她回头过来了!”却听得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叫道:“表哥!”
慕容复凝视棋局,见白棋已占上风,正在着着进迫,心想:“这几步棋我也想得出来。万事起头难,便是第一着怪棋,无论如何想不出。”王语嫣低声叫唤,他竟没听见。王语嫣又是轻轻叹息,慢慢的转过头来。
那边虚竹听从段延庆的指点落子,眼见黑棋不论如何应法,都要被白棋吃去一块,但如黑棋放开一条生路,那么白棋就此冲出重围,那时别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苏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的应了一着黑棋。段延庆传音道:“下‘上’位七八路!”虚竹依言下子,他对弈道虽所知甚少,但也知此着一下,便解破了这个珍珑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是成了罢?”苏星河满脸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赋英才,可喜可贺。”虚竹忙还礼道:“不敢,不敢,这个不是我……”他正要说出这是受了师伯祖的指点,那“传音入密”声音道:“此中秘密,千万不可揭穿。险境未脱,更须加倍的小心在意。”虚竹只道是玄难再加指示,便垂首道:“是,是!”苏星河站起身来,说道:“先师布下此局,数十年来无人能解,小神僧解开这个珍珑,在下感激不尽。”虚竹不明其中缘由,只得谦虚道:“我这是误打误撞,全凭长辈见爱,老先生过奖,实在愧不敢当。”
苏星河走到那三间木屋之前,伸手肃客,道:“小神僧,请进!”虚竹见这三间木屋建构得好生奇怪,竟没门户,不知如何进去,更不知进去作甚,一时呆在当地,没了主意。只听得那声音又道:“棋局上冲开一条出路,乃是硬战苦斗而致。木屋无门,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虚竹道:“如此得罪了!”摆个马步,右手提起,发掌向板门上劈了过去。他武功有限,内力在场上这许多高手眼中,毕竟不值一哂,幸好那门板并不坚牢,喀喇一声,门板裂开了一缝。虚竹又劈两掌,这才将门板劈开,但手掌已然隐隐生疼。
[ 本帖最后由 通天晓 于 2010-11-7 23:29 编辑 ] 第十九章 相认擂鼓山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少林派的硬功,实在稀松平常!”虚竹回头道:“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儿,功夫浅薄,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只听那声音道:“快快进去,不可回头,不要理会旁人!”虚竹道:“是!”举步便踏了进去。只听得丁春秋的声音叫道:“这是本门的门户,你这小和尚岂可擅入?”跟着砰砰两声巨响,虚竹只觉一股劲风倒卷上来,要将他身子拉将出去,可是跟着两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便是一个筋斗,向里直翻了进去。他不知这一下已是死里逃生,适才丁春秋发掌暗袭,要制他死命,鸠摩智则运起“控鹤功”,要拉他出来。但段延庆以杖上暗劲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苏星河处身在他和鸠摩智之间,以左掌消解了“控鹤功”,右掌连拍了两下,将他打了进去。
这一下双方立即斗了起来:苏星河大叫:“丁春秋,你背叛师门,害得师父离世,又来逼迫于我。我今日已经完成先师遗命,找到了破解珍珑棋局的人,了无牵挂,今日要为师父清理门户。”说着走到了当中。丁春秋一声冷笑:“好的,你自寻死路,怪我不得,不过你得先将,《北冥神功》、《凌波微步》、《天山六阳掌》和《天山折梅手》等秘笈交出来,哦,对了,还有《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的法门,否则我不仅要杀你一个,也会把你的徒子徒孙都杀光!”
苏星河须发戟张:“丁春秋,你休想得到,纵然你杀尽了我和我的众弟子,也不会让你知晓!”说着,吩咐身边的聋哑弟子,打了个“生火”的手势,瞬时间,哑巴们砍下几段干柴,点燃了一个大火堆。苏星河衣袖轻挥,一朵蓝色火花扑向丁春秋,他自知自己的修为不及丁春秋,即使修练了几十年也未必能赶上,所以先声夺人。
丁春秋却不慌不忙,双手轻推,那道火焰倏地缩回两尺。只听丁春秋大喝一声,双手发力,内力送出,火焰在空中突然化作一个斗大的火球,向苏星河疾冲过来。苏星河右掌急拍,却挡不住为球的冲势,左掌忙又推出,双掌并力,才挡住火球。瞬时间,二人内力相碰,这火球竟然变成了一个火柱,在广场周围来回移动。
聪辩先生苏星河站于右首,玄难等少林僧、康广陵、薛慕华等一干人都站在他身后。星宿老怪站于左首,铁头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站在他身后。慕容复、王语嫣、杨柳月、段誉、鸠摩智、段延庆、南海鳄神等则疏疏落落的站于远处。
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在催运掌力,推动火柱向对方烧去。眼见火柱斜偏向右,显然丁春秋已大占上风。各人个个目不斜视的瞧着火柱,只见火柱越来越偏向右方,苏星河衣服中都鼓足了气,直如顺风疾驶的风帆一般,双掌不住向前猛推。
丁春秋却是谈笑自若,衣袖轻挥,似乎漫不经心。他门下弟子颂扬之声早已响成一片:“星宿老仙举重若轻,神功盖世,今日教你们大开眼界。”“我师父意在教训旁人,这才慢慢催运神功,否则早已一举将这姓苏的老儿诛灭了。”“有谁不服,待会不妨一个个来尝尝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你们胆怯,就算联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来,无人能及星宿老仙!有谁胆敢螳臂当车,不过自取灭亡而已。”鸠摩智、慕容复、段延庆等心中均想,倘若我们几人这时联手而上,向丁春秋围攻,星宿老怪虽然厉害,也抵不住几位高手的合力。但各人一来自重身分,决不愿联手合攻一人;二来聋哑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门自残,旁人不必参与;三则相互间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虚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虽将师父捧上了天,鸠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会。
突然间火柱向前急吐,卷到了苏星河身上,一阵焦臭过去,把他的长须烧得干干净净。苏星河出力抗拒,才将火柱推开,但火焰离他身子已不过两尺,不住伸缩颤动,便如一条大蟒张口吐舌,要向他咬去一般。
猛听得镗镗两响,跟着咚咚两声,锣鼓之声敲起,原来星宿派弟子怀中藏了锣鼓铙钹、唢呐喇叭,这时取了出来吹吹打打,宣扬师父威风,更有人摇起青旗、黄旗、红旗、紫旗,大声呐喊。武林中两人比拚内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锣鼓助威,实是开天辟地以来所从未有之奇。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星宿老怪脸皮之厚,当真是前无古人!”锣鼓声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张纸来,高声诵读,骈四骊六,却是一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不知此人请了哪一个腐儒撰此歌功颂德之辞,但听得高帽与马屁齐飞,法螺共锣鼓同响。有云:“老仙年虽高寿,但长春不老,千岁年少,绮年玉貌,翩翩少年。不知者以为后辈初学,然观其盖世神功,方知己为井底之蛙,不知仙姿之永葆青春也!该尊之为‘少侠’,而不宜称‘老仙’也。”
别小看了这些无耻歌颂之声,于星宿老怪的内力,确然也大有推波助澜之功。锣鼓和颂扬声中,火柱更旺,又向前推进了半尺。
突然间脚步声响,二十余名汉子从屋后奔将出来,挡在苏星河身前,便是适才抬玄难等人上山的聋哑汉子,都是苏星河的门人。丁春秋掌力催逼,火柱烧向这二十余人身上,登时嗤嗤声响,将这一干人烧得皮焦肉烂。苏星河想挥掌将他们推开,但隔得远了,掌力不及。这二十余人笔直的站着,全身着火,却绝不稍动,只因口不能言,更显悲壮。这一来,旁观众人都耸然动容,大火柱的熊熊火焰,将二十余名聋哑汉子裹住。段誉叫道:“不得如此残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脉神剑”向丁春秋刺去,可是他运剑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内力只在体内转来转去,却不能从手指中射出。他满头大汗,叫道:“慕容公子,你快出手制止。”
慕容复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门弄斧?段兄的六脉神剑,再试一招罢!”这丁春秋是表妹的外公,冲着表妹的面子,慕容复无论如何也不愿与他交手的。
段延庆来得晚了,没见到段誉的六脉神剑,听了慕容复这话,不禁心头大震,斜眼相睨段誉,要看他是否真的会此神功,但见他右手手指点点划划,出手大有道理,但内力却半点也无,心道:“什么六脉神剑,倒吓了我一跳。原来这小子虚张声势,招摇撞骗。虽然故老相传,我段家有六脉神剑奇功,可哪里有人练成过?”
慕容复见段誉并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当下站在一旁,静观其变。又过得一阵,二十余个聋哑汉子在火柱烧炙之下已死了大半,其余小半也已重伤,纷纷摔倒。锣鼓声中,丁春秋袍袖挥了两挥,火柱又向苏星河扑了过来。
薛慕华叫道:“休得伤我师父!”纵身要挡到火柱之前。苏星河挥掌将他推开,说道:“徒死无益!”左手凝聚残余的功力,向火柱击去。这时他内力几将耗竭,这一掌只将火柱暂且阻得一阻,只觉全身炽热,满眼望出去通红一片,尽是火焰。此时体内真气即将油尽灯枯,想到丁春秋杀了自己后必定闯关直入,师父装死三十年,终究仍然难逃毒手。他身上受火柱煎迫,内心更是难过。
杨柳月心中着急,连忙走到苏星河身后,双掌按的他背心上,内力输送过去。可惜杨柳月修为有限,加上明教和逍遥的武功内力家数大相径庭,是以虽然把火焰向左推回了一些,但是丁春秋只要加力,立即就能将火柱送回。
此时,虚竹已经从屋子里出来,见苏星河的处境危殆万分,可是一直站在当地,不肯后退半步。另有个姑娘在帮他,却也无济于事。他再也看不过去,抢上前去,抓住他后心,叫道:“徒死无益,快快让开罢!”便在此时,苏星河正好挥掌向外推出。他这一掌的力道已是衰微之极,原不想有何功效,只是死战到底,不肯束手待毙而已,哪知道背心后突然间传来一片浑厚无比的内力,而且家数和他一模一样,这一掌推出,力道登时不知强了多少倍。
只听得呼的一声响,火柱倒卷过去,直烧到了丁春秋身上,余势未尽,连星宿群弟子也都卷入火柱之中。霎时间锣鼓声呛咚叮当,嘈成一团,铙钹喇叭,随地乱滚,“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师当世无敌”的颂声之中,夹杂着“哎唷,我的妈啊!”“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紧!”“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来扬威中原罢”的呼叫声。丁春秋大吃一惊,其实虚竹的内力加上苏星河的掌风,也未必便胜过了他,只是他已操必胜之时,正自心旷神怡,洋洋自得,于全无提防之际,突然间遭到反击,不禁仓皇失措。同时他察觉到对方这一掌中所含内力圆熟老辣,远在师兄苏星河之上,而显然又是本派的功夫,莫非给自己害死了的师父突然间显灵?是师父的鬼魂来找自己算帐了?他一想到此处,心神慌乱,内力凝聚不起,火柱卷到了他身上,竟然无力推回,衣衫须发尽皆着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势不妙”呼叫声中,丁春秋惶急大叫:“铁头徒儿,快快出手!”游坦之当即挥掌向火柱推去。只听得嗤嗤嗤声响,火柱遇到他掌风中的奇寒之气,霎时间火焰熄灭,连青烟也消失得极快,地下仅余几段烧成焦炭的大松木。
丁春秋须眉俱焦,衣服也烧得破破烂烂,狼狈之极,他心中还在害怕师父阴魂显灵,说什么也不敢在这里逞凶,叫道:“走罢!”一晃身间,身子已在七八丈外。星宿派弟子没命的跟着逃走,锣鼓喇叭,丢了一地,那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并没读完,却已给大火烧去了一大截,随风飞舞,似在嘲笑星宿老怪如此“扬威中原”。只听得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一名星宿派弟子飞在半空,摔将下来,就此不动。众人面面相觑,料想星宿老怪大败之余,老羞成怒,不知哪一个徒弟出言相慰,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给他一掌击毙。
玄难、段延庆、鸠摩智等都以为聋哑老人苏星河施了诱敌的苦肉之计,让丁春秋耗费功力来烧一群聋哑汉子,然后石破天惊的施以一击,叫他招架不及,铩羽而去。聋哑老人的智计武功,江湖上向来赫赫有名,适才他与星宿老怪开头一场恶斗,只打得径尺粗细的大松树一株株翻倒,人人看得惊心动魄,他最后施展神功,将星宿老怪逐走,谁都不以为怪。玄难道:“苏先生神功渊深,将这老怪逐走,料想他这一场恶斗之后丧魂落魄,再也不敢涉足中原。先生造福武林,大是不浅。”这当中,杨柳月是明白一点的,她的内力只能维持苏星河不被烧死,而虚竹一搭上苏星河的肩头,就见老头儿内力增加,显然是这少林僧的功劳。
苏星河一瞥间见到虚竹手指上戴上了一枚宝石戒指,这是虚竹进屋后才戴上的,方明其中究竟。他心中又悲又喜,眼见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余下的一二成也已重伤难愈,甚是哀痛,更记挂愈师父安危,向玄难、慕容复等敷衍了几句,便拉着虚竹的手,道:“小师父,请你跟我进来。”虚竹眼望玄难,等他示下。玄难道:“苏前辈是武林高人,如有什么吩咐,你一概遵命便是。”虚竹应道:“是!”跟着苏星河从破洞中走进木屋。苏星河随手移过一块木板,挡住了破洞。诸人都是江湖上见多识广之士,都知他此举是不欲旁人进去窥探,自是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唯一不是“见多识广”的,只有一个段誉。但他这时早又已全神贯注于王语嫣身上,连苏星河和虚竹进屋也不知道,哪有心情去理会别事?
过了一会儿,就见苏星河和虚竹出来,这时候一众伤者都盘膝坐在地下,闭目养神。慕容复潜运内力,在疏解包不同和风波恶的痛楚。薛慕华满头大汗,来去奔波,见到哪个人危急,便抢过去救治,但这一人稍见平静,另一边又有人叫了起来。他见苏星河出来,心下大慰,奔将过来,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快给想想法子。”
苏星河笑道:“我已经传授了这位小师父——也就是你们的师叔救治的办法,就由他医治吧。”杨柳月仔细观看时,却发现苏星河说话的语气严肃,并非满面笑容才对?何以他满面笑容说出此话,令人不解。连忙去告知薛慕华。薛慕华忽然想起一事:“师父,不好了,‘三笑逍遥散’!”
苏星河一惊:“什么?”薛慕华言道:“师父,您中了‘三笑逍遥散’的毒!”丁春秋的毒药甚是灵验,笑三次便会中毒身亡。虚竹突然也说道:“难怪刚才他冲我古怪的一笑。”薛慕华连忙将三粒药丸送入苏星河口中。这是郭文离开他家时,特定叮嘱他炼制的药物,用来克制“三笑逍遥散”的。苏星河显然已经中毒,若非杨柳月机警,他一条老命已然不保。
吃下此药后,苏星河也不敢怠慢,连忙打坐恢复内力,对抗剧毒。此时,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见他闭着眼在运功,便垂手侍立,不敢开口。玄难缓缓睁开眼来,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师伯祖无能,惨遭丁春秋毒手,折了本派的威名,当真惭愧之极。你回去向方丈禀报,便说我……说我和你玄痛师叔祖,都无颜回寺了。”虚竹往昔见到这位师伯祖,总是见他道貌庄严,不怒自威,对之不敢逼视,此刻却见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凄凉之态,他如此说,更有自寻了断之意,忙道:“师伯祖,你老人家不必难过。咱们习武之人,须无嗔怒心,无争竞心,无胜败心,无得失心……”顺口而出,竟将师父平日告诫他的话,转而向师伯祖说了起来,待得省觉不对,急忙住口,已说了好几句。
玄难微微一笑,叹道:“话是不错,但你师伯祖内力既失,禅定之力也没有了。”虚竹道:“是,是。徒孙不知轻重之下,胡说八道。”正想出手替他治伤,又听玄难道:“你向方丈禀报,本寺来日大难,务当加意戒备。一路上小心在意,你天性淳厚,持戒与禅定两道,那是不必担心的,今后要多在‘慧’字上下功夫,四卷《楞伽经》该当用心研读。唉,只可惜你师伯祖不能好好指点你了。”虚竹道:“是,是。”听他对自己甚是关怀,心下感激,又道:“师伯祖,本寺即有大难,更须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协助方丈,共御大敌。”玄难脸现苦笑,说道:“我……我中了丁春秋的‘化功’,经脉中毒,已经成为废人,哪里还能协助方丈,共御大敌?”
虚竹道:“师伯祖,聪辩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疗伤之法,弟子不自量力,想替慧方师伯试试,请师伯祖许可。” 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慧字辈的诸人也都听见了。虚竹心下的盘算是这样:替慧方师伯疗伤,若是先得师伯祖许可,纵然有何差池,也不会被人误会是反叛犯上。玄难微感诧异,心想聋哑老人是薛神医的师父,所传的医疗之法定然有些道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慕华施治,便道:“聪辩先生所授,自然是十分高明的了。”说着向苏星河望了一眼,对虚竹道:“那你就照试罢。”
虚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师伯,弟子奉师伯祖法谕,给师伯疗伤,得罪莫怪。”慧方微笑点头。虚竹依着苏星河所教方法,在慧方左胁下小心摸准了部位,右手反掌击出,打在他左胁之下。慧方“哼”的一声,身子摇晃,只觉胁下似乎穿了一孔,全身鲜血精气,源源不绝的从这孔中流出,霎时之间,全身只觉空荡荡地,似乎皆无所依,但游坦之寒掌所引起的麻痒酸痛,顷刻间便已消除。虚竹这疗伤之法,并不是以内力助他驱除寒毒,而是以修积七十余年的“北冥真气”在他胁下一击,开了一道宣泄寒毒的口子。便如有人为毒蛇所咬,便割破伤口,挤出毒液一般。只是这门“气刀割体”之法,部位错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气内力不足,一击之力不能直透经脉,那么毒气非但宣泄不出,反而更逼进了脏腑,病人立即毙命。虚竹一掌击出,心中惊疑不定,见慧方的身子由摇晃而稳定,脸上闭目蹙眉的痛楚神色渐渐变为舒畅轻松,其实只片刻间的事,在他却如过了好几个时辰一般。又过片刻,慧方舒了口气,微笑道:“好师侄,这一掌的力道可不小啊。”虚竹大喜,说道:“不敢。”回头向玄难道:“师伯祖,其余几位师伯叔,弟子也去施治一下,好不好?”玄难这时也是满脸喜容,但摇头道:“不!你先治别家前辈,再治自己人。”
虚竹心中一凛,忙道:“是!”寻思:“先人后己,才是我佛大慈大悲、救度众生的本怀。”眼见包不同身子剧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包三先生,聪辩先生教了小僧一个治疗寒毒的法门,小僧今日初学,难以精熟,这就给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处,还请原谅。”说着摸摸包不同的胸口。包不同笑道:“你干什么?”虚竹提起右掌,砰的一声,打在他胸口。包不同大怒,骂道:“臭和……”这“尚”字还没出口,突觉纠缠着他多日不去的寒毒,竟迅速异常的从胸口受击处涌了出去,这个“尚”字便咽在肚里,再也不骂出去了。虚竹替诸人泄去游坦之的冰蚕寒毒,再去治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那些人有的是被“化功”消去功力,虚竹在其天灵盖“百会穴”或心口“灵台穴”击以一掌,固本培元;有的是为内力所伤,虚竹以手指刺穴,化去星宿派的内力。总算他记心甚好,于苏星河所授的诸般不同医疗法门,居然记得清清楚楚,依人而施,只一顿饭时分,便将各人身上所感的痛楚尽数解除。受治之人固然心下感激,旁观者也对聋哑老人的神术佩服已极,但想他是薛神医的师父,倒也不以为奇。最后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躬身道:“师伯祖,弟子斗胆,要在师伯祖‘百会穴’上拍击一掌。”
玄难微笑道:“你得聪辩先生青眼,居然学会了如此巧妙的疗伤本事,福缘着实不小,你尽管在我‘百会穴’上拍击便是。”虚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当他在少林寺之时,每次见到玄难,都是远远的望见,偶尔玄难聚集众僧,讲解少林派武功的心法,虚竹也是随众侍立,从未和他对答过什么话,这次要他出手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虽说是为了疗伤,究竟心下惴惴,又见他笑得颇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神,又说一句:“弟子冒犯,请师伯祖恕罪!”这才走上一步,提掌对准玄难的“百会穴”,不轻不重,不徐不疾,挥掌拍了下去。虚竹手掌刚碰到玄难的脑门,玄难脸上忽现古怪笑容,跟着“啊”的一声长呼,突然身子瘫软,扭动了几下,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了。旁观众人齐声惊呼,虚竹更是吓得心中怦怦乱跳,急忙抢上前去,扶起玄难。慧方等诸僧也一齐赶到。看玄难时,只见他脸现笑容,但呼吸已停,竟已毙命。虚竹惊叫:“师伯祖,师伯祖!你怎么了?”忽听得苏星河叫道:“是谁?站住!”从东南角上疾窜而至,说道:“有人在后暗算,但这人身法好快,竟没能看清楚是谁!”抓起玄难的手脉,皱眉道:“玄难大师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之下,全无抵御之力,竟尔圆寂了。”突然间微微一笑,神色古怪。虚竹脑中混乱一片,只是哭叫:“师伯祖,师伯祖,你……你怎么会……”苏星河说道:“启禀掌门人,玄难大师突然圆寂,是有人暗中加害。应该也是死于‘三笑逍遥散’剧毒之下。”
虚竹一凛:“这是什么毒药,竟然如此厉害?” 康广陵在旁言道:“师叔,这‘三笑逍遥散’一中在身上,便难解救。丁老贼所以能横行无忌,这‘三笑逍遥散’也是原因之一。人家都知道‘化功’的名头,只因为中了‘化功’功力虽失,尚能留下一条性命来广为传播,一中‘三笑逍遥散’,却是一瞑不视了。”
虚竹点头道:“这当真歹毒!当时我便站在尊师身旁,没丝毫察觉丁春秋如何下毒,我武功平庸,见识浅薄,这也罢了,可是丁春秋怎么没向我下手,饶过了我一条小命?”康广陵道:“想来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门师叔,我瞧你年纪轻轻,能有多大本领?治伤疗毒之法虽好,那也是我师父教你的,可算不了什么,丁老怪不会将你瞧在眼里的。”他说到此处,忽然想到,这么说未免不大客气,忙又说道:“掌门师叔,我这么说老实话,或许你会见怪,但就算你要见怪,我还是觉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虚竹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我武功低微之极,丁老贼……罪过罪过,小僧口出恶言,犯了‘恶口戒’,不似佛门弟子……那丁春秋丁施主确是不屑杀我。”
虚竹心地诚朴,康广陵不通世务,都没想到,丁春秋潜入木屋,听到苏星河正在传授治伤疗毒的法门,岂有对虚竹不加暗算之理?哪有什么见他武功低微、不屑杀害?那“三笑逍遥散”是以内力送毒,弹在对方身上,丁春秋在木屋之中,分别以内力将“三笑逍遥散”弹向苏星河与虚竹,后来又以此加害玄难。苏星河恶战之余,筋疲力竭,玄难内力尽失,先后中毒。虚竹却甫得七十余载神功,丁春秋的内力尚未及身,已被反激了出来,尽数加在苏星河身上,虚竹却半点也没染着。丁春秋与人正面对战时不敢擅使“三笑逍遥散”,便是生恐对方内力了得、将剧毒反弹出来之故。
苏星河连忙喝住康广陵,说道:“师弟,慕华研制的药丸虽然能够解毒,但也需要解毒及时,否则就难以医治,玄难大师已然圆寂,你有什么打算?”虚竹摇了摇头,我要先和师伯师叔他们一起回少林寺,把师伯祖圆寂的事情向方丈禀报,另外将神山上人等人的回信呈交方丈。”苏星河点点头:“掌门人,我要求你一件大事,请你恩准。”
虚竹道:“什么事要我准许,那可不敢当了。”康广陵道:“唉!本门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门人准许,却又求谁去?我们师兄弟八人,当年被师父逐出门墙,那也不是我们犯了什么过失,而是师父怕丁老贼对我们加害,又不忍将我们八人刺聋耳朵、割断舌头,这才出此下策。师父今日是收回成命了,又叫我们重入师门,只是没禀明掌门人,没行过大礼,还算不得是本门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门人金言许诺。否则我们八人到死还是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在武林中抬不起头来,这滋味可不好受。”
虚竹心想:“这个‘逍遥派”掌门人,我是万万不做的,但若不答允他,这老儿缠夹不清,不知要纠缠到几时,只有先答允了再说。”便道:“尊师既然许你们重列门墙,你们自然是回了师门了,还担心什么?”
康广陵大喜,回头大叫:“师弟、师妹,掌门师叔已经允许咱们重回师门了!”“函谷八友”中其余七人一听,尽皆大喜,当下老二棋迷范百龄、老三书呆子苟读、老四丹青名手吴领军、老五阎王敌薛慕华、老六巧匠冯阿三、老七莳花少妇石清露、老八爱唱戏的李傀儡,一齐过来向掌门师叔叩谢,跟着又向苏星河叩首。
苏星河微笑点头:“都起来吧。”虚竹却连忙合十还礼:“阿弥陀佛,小僧如何敢当。”就在他合十弯腰的时候,就听背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你……你背上是什么?”
众人齐向虚竹背上瞧去,只见他腰背之间整整齐齐的烧着九点香疤。僧人受戒,香疤都是烧在头顶,不料虚竹除了头顶的香疤之外,背上也有香疤。背上的疤痕大如铜钱,显然是在他幼年时所烧炙,光着身子长大,香疤也渐渐增大,此时看来,已非十分园整。因为他的僧袍原本已经被三大恶人撕破,适才两次进木屋,又刮破了一些,故而将腰背上的香疤也露了出来。
人丛中突然奔出一个中年女子,身穿淡青色长袍,左右脸颊上各有三条血痕,正是四大恶人中的“无恶不作”的叶二娘。她疾扑而前,双手一分,已将康广陵和范百龄推开,伸手便去拉虚竹的裤子,要把他裤子扯将下来。
虚竹吃了一惊,转身站起,向后飘开数尺,说道:“你……你干什么?”叶二娘全身发颤,叫道:“我……我的儿啊!”张开双臂,便去搂抱虚竹。虚竹一闪身,叶二娘便抱了个空。众人都想:“这女人发了疯?”叶二娘接连抱了几次,都给虚竹轻轻巧巧的闪开。她如痴如狂,叫道:“儿啊,你怎么不认你娘了?”
虚竹心中一凛,有如电震,颤声道:“你……你是我娘?”叶二娘叫道:“儿啊,我生你不久,便在你背上、两边屁股上,都烧上了九个戒点香疤。你这两边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个香疤?”
虚竹大吃一惊,他双股之上确是各有九个香疤。他自幼便是如此,从来不知来历,也羞于向同侪启齿,有时沐浴之际见到,还道自己与佛门有缘,天然生就,因而更坚了向慕佛法之心。这时陡然听到叶二娘的话,当真有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颤声道:“是,是!我……我两股上各有九点香疤,是你……是娘……是你给我烧的?”
叶二娘放声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给你烧的,我怎么知道?我……我找到儿子了,找到我亲生乖儿子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抚虚竹的面颊。虚竹不再避让,任由她抱在怀时。他自幼无爹无娘,只知是寺中僧侣所收养的一个孤儿,他背心双股烧有香疤,这隐秘只有自己一个知道,叶二娘居然也能知悉,哪里还有假的?突然间领略到了生平从所未知的慈母之爱,眼泪涔涔而下,叫道:“娘……娘,你是我妈妈!”
这件事突如其来,旁观众人无不大奇,但见二人相拥而泣,又悲又喜,一个舐犊情深,一个到诚孺慕,群雄之中,不少人为之鼻酸。
叶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岁,这二十四年来,我也想你,黑夜也想念你,我气不过人家有儿子,我自己儿子却给天杀的贼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儿子。可…可是……别人的儿子,哪有自己亲生的好?”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儿来玩,玩够了再送给另外一家,让他的父母找不到。原来是为了自己儿子给人家偷去了啦。岳老二问你缘故,你总是不肯说!很好,妙极!虚竹小子,你妈妈是我义妹,你快叫我一声‘岳老伯!’”
虚竹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叫。就听叶二娘对段延庆说道:“老大,我当年和你们一起为恶,实在是有说不出的苦衷。如今儿子找到,我也不会再祸害别的人家。”段延庆腹中“嗯”了一声。对虚竹说道:“我用传音入密之法告知你,适才帮你解开珍珑棋局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夫。你母亲如今要和我回西夏去,你可择日往一品堂一叙。”虚竹这才明白,指点他的竟然是段延庆而不是玄难。
叶二娘看着儿子,满面慈爱之色:“儿啊,我如今要先回西夏一品堂,你如有空,可前往兴庆府一叙。”虚竹满脸泪水:“娘你放心,孩儿一定去的。只是,娘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慕容复、段誉、苏星河和杨柳月等人都知道,人身是父母所养,既然虚竹能够找到母亲,自然也会知道他父亲是谁了。可是叶二娘全身一震,连连摇头道:“他……他……我不能说。儿啊,娘有苦衷,你爹他还活着,但是我不能说。”
这下子虚竹和众人都不明白了。叶二娘看着虚竹:“儿啊,记得来兴庆府。”说完率先离去。段延庆和南海鳄神也离开。虚竹自然是跟着慧方等人,抬上玄难的遗体,下山坐上车子去薛慕华家,收回玄痛的遗体,一并焚化后带回少林寺。至于他新拜的门派,由苏星河代行掌门职责。
慕容复则带着众人告别离开。段誉原本要跟着王语嫣走,包不同双手一拦,挡在段誉身前,说道:“段公子,你今日出手相助我家公子,包某多谢了。”段誉道:“不必客气。”包不同道:“此事已经谢过,咱们便两无亏欠。你这般目不转睛的瞧着我们王姑娘,忒也无礼,现下还想再跟,更是无礼之尤。你是读书人,可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行’的话么?包某此刻身上全无力气,可是骂人的力气还有。”段誉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既然如此,包兄还是‘非礼勿言’,我这就‘非礼勿跟’罢。”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这就对了!”转身跟随慕容复等而去。段誉目送王语嫣的背影为树林遮没,兀自呆呆出神,朱丹臣道:“公子,咱们走罢!”段誉道:“是,该走了。”可是却不移步,直到朱丹臣连催三次,这才跨上古笃诚牵来的坐骑。他身在马背之上,目光却兀自瞧着王语嫣的去路。
杨柳月却一心想去武当山,当下众人结伴通行,往武当山而去。至于丁春秋,因为在虚竹手里吃了亏,又没有毒死苏星河,面子已然大失,暂时是不敢来进犯了。苏星河得以帮着虚竹,收拾逍遥派残局不提。
这一日,崔百泉、过彦之二人也寻到他们相聚。他师叔侄在苏州琴韵小筑和段誉失散,到处寻访,不得踪迹,后来从河南伏牛山本门中人处得到讯息,大理镇南王世子到了河南,便在伏牛山左近落脚,当即赶来,见到段誉安然无恙,甚感欣慰。一行人驰出二十余里,大路上尘头起处,十余骑疾奔而来,正是大理国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以及所率大理群士。一行人驰到近处,下马向段誉行礼。原来众人奉了段正淳之命,前往姑苏查探慕容家的一切。听说段誉去了擂鼓山,连忙前来接应,深恐聋哑先生的棋会之中有何凶险。众人听说段延庆也曾与会,幸好没对段誉下手,都是手心中捏了一把汗。朱丹臣悄悄向范骅等三人说知,段誉在棋会中如何见到姑苏慕容家的一位美貌姑娘,如何对她目不转睛的呆视,如何失魂落魄,又想跟去,幸好给对方斥退。范骅等相视而笑,心中转的是同样念头:“小王子风流成性,家学渊源。他如能由此忘了对自己亲妹子木姑娘的相思之情,倒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傍晚时分,一行人在客店中吃了晚饭。范骅说起江南之行,说道:“公子爷,这慕容氏一家诡秘得很,以后遇上了可得小心在意。”段誉道:“怎么?”范骅道:“这次我们三人奉了王爷将令,前赴苏州燕子坞慕容氏家中查察,要瞧瞧有什么蛛丝马迹,少林派玄悲大师到底是不是慕容氏害死的。”崔百泉与过彦之甚是关切,齐声问道:“三位可查到了什么没有?”范骅道:“我们三人没明着求见,只暗中查察,慕容氏家里没男女主人,只剩下些婢仆。偌大几座院庄,却是个小姑娘叫做阿碧的在主持家务。”段誉点头道:“嗯,这位阿碧姑娘人挺好的。三位没伤了她罢?”
范骅微笑道:“没有,我们接连查了几晚,慕容山庄上什么地方都查到了,半点异状也没有。巴兄弟忽然想到,那个番僧鸠摩智将公子爷从大理请到江南来,说是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崔百泉插口道:“是啊,慕容庄上那个小丫头,却说什么也不肯带那番僧去祭墓,幸好这样,公子爷才得脱却那番僧的毒手。”段誉点头道:“阿朱、阿碧两位姑娘,可真是好人。阿碧姑娘身子好吧?”巴天石微笑道:“我们接连三晚,都在窗外见到那阿碧姑娘在缝一件男子的长袍,不住自言自语:‘公子爷,侬在外头冷?侬啥辰光才回来?’然后又摇头叹道:‘没用的,没用的,他压根儿就半点也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多想他有什么用?’公子爷,她是缝给你的罢?”段誉忙道:“不是,不是。她是缝给慕容公子的。”巴天石道:“是啊,我瞧这小丫头神魂颠倒的,老是想着她的公子爷,我们三个穿房入舍,她全没察觉。”他说这番话,是要段誉不可学他爹爹,到处留情,阿碧心中想的只是慕容公子,段公子对她多想无益。段誉叹了口气,说道:“慕容公子俊雅无匹,那也难怪,那也难怪!又何况他们是中表之亲,自幼儿青梅竹马……”
范骅、巴天石等面面相觑,均想:“小丫头和公子爷青梅竹马倒也犹可,又怎会有中表之亲?”哪想得到他是扯到了王语嫣身上。崔百泉问道:“范司马、巴司空想到那番僧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不知这中间有什么道理?可跟我师兄之死有什么关连?”范骅道:“我提到这件事,正是要请大伙儿一起参详参详。华大哥一听到这个‘墓’字,登时手痒,说道:‘说不定这老儿的墓中有什么古怪,咱们掘进去瞧瞧。’我和巴兄都不大赞成,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咱们去掘他的墓,太也说不过去。华大哥却道:‘咱们悄悄打地道进去,神不知,鬼不觉,有谁知道了?’我们二人拗他不过,也就听他的。那墓便葬在庄子之后,甚是僻静隐秘,还真不容易找到。我们三人掘进墓圹,打开棺材,崔兄,你道见到什么?”崔百泉和过彦之同时站起,问道:“什么?”范骅道:“棺材里是空的,没有死人。”
崔过二人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来。过了良久,崔百泉一拍大腿,说道:“那慕容博没有死。他叫儿子在中原到处露面,自己却在几千里外杀人,故弄玄虚。我师哥……我师哥定是慕容博这恶贼杀的!”
范骅摇头道:“崔兄曾说,这慕容博武功深不可测,他要杀人,尽可使别的手段,为什么定要留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功夫,好让人人知道是他姑苏慕容氏下的手?若想武林中知道他的厉害,却为什么又要装假死?要不是华大哥有这能耐,又有谁能查知他这个秘密?”
崔百泉颓然坐倒,本来似已见到了光明,霎时间眼前又是一团迷雾。段誉道:“天下各门各派的绝技成千成万,要一一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当真是难如登天,可偏偏她有这等聪明智慧,什么武功都是了如指掌……”
崔百泉道:“是啊,好像我师哥这招‘天灵千裂’,是我伏牛派的不传之秘,他又怎么懂得,竟以这记绝招害了我师哥性命?”段誉摇头道:“她当然懂得,不过她手无缚鸡之力,虽然懂得各家各派的武功,自己却是一招也不会使的,更不会去害人性命。”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一齐缓缓摇头。
范骅说道:“公子爷,我们不妨到武当山说给张真人听,也许他能够予以解答呢。”段誉想到不久就能见到义兄,甚为同意。杨柳月也感到应该如此。当下一行人向武当山进发 我的故事里,公冶乾是被丁春秋毒了经脉,所以丁春秋能解除他的痛苦。原著里公冶乾则是被游坦之的神足经内力打伤,丁春秋治不了的。 本帖最后由 通天晓 于 2014-3-17 22:14 编辑
第二十章 除恶怒江畔
有话则表,不多日,段誉一行人来到武当山下。杨柳月与四卫之前来过一次,知道规矩,就由巴天石递交了名帖,知客道人送与萧天逸,萧天逸又连忙禀明师傅。张玄素立即率领众弟子迎接,大理群雄和杨柳月等人连忙拜见了张真人。
段誉一见郭文(此时郭文已面壁期满),立即高呼“二哥”,冲到他面前:“别来无恙?”郭文见了三弟,也是大喜:“三弟,多日不见,你可好?”段誉点头:“小弟在大理,总是想着两位义兄,如今大哥去了大理,只可惜二哥你不能长住在那里。”
张玄素笑道:“段世子不必烦恼,过几日我让小徒送你们回大理,让他多住几日再回来就是了。”段誉连忙谢道:“多谢世伯!”张玄素说道:“此间不便说话,请到真武大殿,众人参拜后慢慢叙谈不迟。”
参拜真武大帝像后(这里说明一下,段誉是佛家,杨柳月是明教,二人并未参拜,其他人众均参拜),众人来到紫霄宫中,道人端上清茶,众人一边品茗,一边叙话,说着,大理之首的华赫艮就率先向张玄素提及了苏州一行的可疑之处:“张真人,在下弟兄三人在姑苏参合庄暗中查访,发现慕容博并未辞世,而是诈死。”
张玄素听了也是一惊:“慕容博乃是江湖上有名的豪杰,姑苏慕容世家的掌门,怎么好好的诈死起来了?”武当群弟子听了,无不惊疑。
华赫艮表示:“张真人,我等亲自发掘了慕容博的坟墓,乃是空棺。”他如此一说,众人都无可反驳。张玄素点了点头:“这样说来,慕容家果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了。”
“师傅,”这边张君羡和张君慕两兄弟开言道:“我兄弟二人前一次下山,曾经遇到过一件事:有个自称是姑苏慕容家的人,曾经将一面黑色燕子令旗,交给了襄阳雄泰镖局,要求他们听命于姑苏燕子坞参合庄。雄泰镖局总镖师‘铁笔银刀’原本不服,但是和那人比武后,却被迫接下了燕子旗。更奇怪的是,当时那个人使的功夫中,竟然有一招,类似于我武当派的功夫,好像是五代时就失传的‘横剑疆场’。我们当时因有要事,加之双方并未死人,又觉得慕容家不是什么坏人,就没有插手管。此时想起来,应该和师傅所想象的一样。”
“天逸,你看呢?”张玄素的目光,落到了二弟子萧天逸的身上。
“师傅,‘横剑疆场’是武当失传已久的武学,好像因当年的祖师爷和慕容龙城交手而导致被对方学去的吧?”
“不是交手,是切磋武功。”张玄素回答。
“这武当功夫流传在外,若是慕容家以此招伤人,会被人误会本派,这个却不得不防。至于慕容博的那点心眼,想必还难逃师尊的洞鉴。”
“言之有理。”一旁的鹤云道人插话道,“武当功夫流失在外,我等若知其所在而不设法取回,就算将来到了地下,也对不起历代祖师。”
张玄素看了看一旁的郭文:“文儿,我知你对慕容家的丫环阿碧有着救命之恩。此次你去大理盘桓数日,一来参加你义兄大婚,二来与你两位世叔参详慕容博的奥秘,三来回来时,不要急于回山,先去参合庄打探一下,但不可莽撞出手。你可愿往?”
“弟子愿往。”郭文一口答应。但是身旁的宁虚散人和静初散人两位师姑都表示反对:“师兄,当初文儿在聚贤庄结下了一些梁子,而且和他结梁子的人中,又有不少亲朋故旧是武林正派人士,若是他们群起围攻,多半不妙。还是另遣他人为好。”两位仙姑生怕这个师侄下山有个闪失,所以劝张玄素改了主意。
张玄素摇摇头:“除了他,武当上下与姑苏慕容家没有交往。那参合庄又隐蔽甚深,连苏州本地人皆少知晓;若无知情人带路,就无法找到。前者,段家世兄被鸠摩智掳去,若不是遇到阿碧姑娘相救,又有谁能知道慕容家的琴韵小筑呢?所以此次非文儿去不可。”
众人皆不好说什么了。张玄素又表示:“文儿只须易容改装,就能够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嘛。何必另遣他人,反而找不到参合庄,无法深入呢?再者,据我猜度,文儿的武艺和内力,已经不在慕容公子之下,即使动手不敌,逃出燕子坞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下子大家都笑了。于是道人摆上素斋,张玄素款待了段誉、杨柳月一行人,众人围桌融洽地交谈闲聊,他们都有那么多的话,那么多的笑,象是永远也谈不倦笑不完似的。郭文与杨柳月也已经数月未曾谋面,和段誉更是有一年未见,所以谈得更加投机。关于段誉的武功,如今已经不是吴下阿蒙,早已有所长进:虽然六脉神剑还不能运用纯熟,但是已经能够调匀内力;北冥神功虽然只练了一路,却已经能够不战屈人之兵;至于凌波微步,更是让郭文感叹自己望尘莫及了。
段誉心中念念不忘的是王语嫣,但是因为要回大理,所以只好作罢。看到杨柳月能够见到郭文,他心中暗想,“要是我和王姑娘也有这样的一日,哪怕要我不会任何武功,不再享受荣华富贵也是可以的。”
杨柳月则甚是开心,对郭文问寒问暖,郭文也问了她许多话语。段誉又谈及杨柳月杀死天狼子的事情,众人皆称赞不已。夜已深了,山上的夜有凉风,有着深沉的凉意,虽然这还是大热天,感觉起来,却似平地的初秋了。这顿饭,吃得异常和熙与愉快,中间没有拘束,没有虚伪,没有做作,大家有什么谈什么,想如何便如何。没有人勉强,没有人犹豫。
在武当山小住数日后,郭文与段誉、杨柳月等人收拾行李,准备上路。毕竟,从武当山到大理路途较远,又兼要过边关,还要检查,所以早点出发为妙。张玄素特地叮嘱徒弟,在路上别的不怕,就是因为姑苏慕容家与星宿老怪丁春秋有姻亲,所以叫郭文不可单独与丁春秋较量,以免吃不必要的亏。因为郭文已经憋着找丁春秋算账很久了。郭文一口答应,这才离开武当山,往大理去。
一路上,郭文与段誉交谈起《易经》,谈及道家八卦和五行,二人谈得甚是投机。谈到乾坤卦象时,段誉略有点不悦的告诉郭文,母亲和秦红棉、阮星竹这两位庶母仍然有点不和,两位庶母之间也是动辄就要伸手,都是父亲和自己拦着,才能勉强和睦。算是家里“乾”卦难降那么多的“坤”卦。
郭文听了,要笑又不好笑,只能告诉段誉,这就是多妻妾子女的人家的烦恼。段世叔也算武艺高强、品行俱佳的人了,论威望,在武林中属于佼佼者。可是管理自己的家务事,这些都不管用啊。段誉听了忍不住笑了。
数日后,在洞庭湖边的一家饭店用餐,那酒楼的一味蜜蒸腊鱼做得甚是鲜美,郭文吃了几块,甚是喜爱。问杨柳月:“杨姑娘,你平日只吃素菜,习武体力够得上吗?”
杨柳月笑了:“没问题。明教除了不吃肉外,酒还是喝的,其他的东西也不少吃。”郭文听了点了点头。
见段誉又是用小酒杯自斟自饮,郭文便问:“三弟,我记得你那日在无锡松鹤楼,与大哥对酒,酒量甚是不错呀。如何今日却不尽兴?”
“二哥见笑了。小弟那日不是喝酒,而是逼酒。”于是段誉便将那日如何酒醉上涌时,从“少泽”穴逼出酒水的事情尽数说出。郭文听了大笑:“大哥和我都上你当了。要论酒量,咱大哥的酒量堪称海量。你我真喝,绑在一块恐怕也不能及其万一。”
“就是。”段誉笑曰,“所以说,我今日可不敢如此了。后来大哥和阿朱嫂子回到大理,一见面就要找我斗酒。我不得已,把实话都和盘托出,大哥这才放过我。可惜本国名士,无论是四卫,还是伯父、爹爹,酒量都不能和大哥相提并论。大哥常常抱憾。”
郭文听了也笑道:“大哥的酒量一方面是天生的,一方面也是他武功修习练成的。没有足够内功修为的人,如何能够挡住那一坛坛烈酒呢?杨姑娘,不知你的酒量如何?”
杨柳月答道:“一般般,能喝五六碗吧。”
郭文和段誉点头:“已经算是海量了。”
段誉笑道:“上次二哥为了救我,大战段延庆,却又未能在大理多住几日。此次前去,小弟一定陪你多逛逛大理的街市,好好领略我大理国的风土人情,再请你尝尝著名的‘大理雪梨’,这可是大理的一绝啊。”
郭文微微一笑:“多谢三弟。此次阿朱姑娘嫁给大哥,慕容家就不来什么人道贺吗?”段誉顿了一下,告知曰:“慕容公子和他的四位庄主,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连王姑娘也跟着去了,如今就剩下阿碧小妹子,却偏偏又必须看守参合庄,不能出来。”郭文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离开洞庭湖后,不再叙述郭文和段誉他们如何过关卡等琐事了。他们很快来到了大理。由于郭文提前说过,不要铺张派人迎接,只要通知大哥,我们到了就行了。所以,到达大理城外的时候,是萧峰、阿朱、木婉清和阿紫在迎接他们。
郭文一见义兄,心中甚是高兴:“大哥,小弟在此。”萧峰上前一把搂住他:“二弟,数月不见,你可好啊?”
“大哥,小弟安好。不知兄长如意吗?”阿朱在旁笑道:“二弟(此时她已经按照萧峰的称谓,不再叫郭文“郭大侠”了),你大哥什么都好,就是有两件事不称心。”
“嫂嫂启道其详。”
“一是思念包括你在内的一些旧友。二是没人能够和他比酒量。”这后一句一出,在场的人都笑了。
萧峰止住笑,对郭文说道:“二弟,岳丈大人在王府恭候。”郭文点点头:“我们不妨一起去世叔那里,今晚再好好喝一顿。”这句话逗得萧峰也笑了。一边的阿紫却说道:“就郭大侠这点酒量,恐怕还得有人帮着喝才可以吧?”
郭文微微一笑,不以为侮:“那就由阿紫姑娘你代饮吧。”阿紫听了一愣:“慢来,我可没有这么好的酒量。”郭文笑笑:“能喝就行,喝多少都算。”众人一齐大笑。
来到镇南王府,郭文拜见了世叔夫妇,众人问起段誉、等人的江南之行情况,崔百泉与过彦之也表示,愿意从此投托在王府为客卿。镇南王甚是欣慰。听说慕容博的坟墓是假的时,镇南王与萧峰都觉得此事有诈,正好郭文要去苏州查访,大家都同意,但是也都叮嘱郭文小心从事。
萧峰道:“二弟,我当初为了马二哥的事,追踪到江南,却发现慕容家臣公冶乾与风波恶都是好汉,心想他们的主人也并非恶人。三弟适才说道慕容复的形状,也不似江湖败类。可是如今却听说慕容博如此做派,只怕其中颇有蹊跷。”
郭文也点头:“当初嫂子和阿碧姑娘救了三弟,更显得慕容家应该是正派人家才是。”他略一沉吟,问阿朱道:“嫂嫂,可否说明一下,当初慕容老爷的‘死’是怎样的情况?”
阿朱摇头道:“老爷生什么病而死,我们都不知道。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间,夫人便大声号哭,出来告知众人,老爷死了。”萧峰问道:“娘子,慕容老爷去世时年纪并不太老吧?”阿朱道:“五十来岁,也不算老。当时公子与邓大哥他们一起外出杀一个江湖巨盗,不在家中,天气炎热,夫人恐尸体久放生变,匆匆下葬,连公子也未能见到老爷最后一面。”段正淳道:“这就是了,他内功深湛,五十来岁正是武功登峰造极之时,怎会忽然逝世?江南慕容世家奇珍灵药收藏不少,防腐应当绰绰有余,慕容复身为孝子,未等他回来便下葬,这于理不合。”
郭文又问:“嫂嫂,那么慕容博生前可有什么大仇人?”
阿朱表示,不服气慕容世家武功的,到姑苏燕子坞寻仇的也有不少,但是大仇人,应该还没有。杨柳月也表示,她前年在江南光明洞中听林教主说过,慕容博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慕容世家在江湖颇具贤名,所以明教弟子不要随意招惹他们,免得惹祸上身。
刀白凤、秦红棉和阮星竹以及四卫、善阐侯高升泰也纷纷发言,大家商议了几回,都是不得正解。当晚,郭文和杨柳月住下。
次日,自然是萧峰和段誉为主人,萧峰带了朱紫双姝,段誉与木婉清也一起都和郭文、杨柳月到街上转转,大理四卫中的“笔砚生”朱丹臣与段誉交情最好,和郭文也谈得来,所以也跟随前往。众人都是便装出行,免得惊扰百姓。
路上,众人买了一些“大理雪梨”,一路吃着上路。转眼到了大理城外的蝴蝶泉边。郭文听说过“大理三月街”的盛况,可惜两次来大理时间都不对,所以错过。
杨柳月幽幽的说道:“听说大理的青年三月时都在这里聚会,姑娘寻找他们的有情人。”郭文回答道:“此是大理民俗,三弟、朱兄,可是如此?”
段誉微笑点头:“不错,大理民风淳朴,皇伯父治理,多以养民为主,故而民众能得温饱。”郭文叹道:“世叔如此治理,也只能换取民众温饱,若要富国强兵,尚且需要时日。足见老子曰‘治大国有如烹小鲜’这比方甚是合理啊。”
萧峰说道:“二弟,我听先师说过,大宋太祖、太宗时期,内修政治,外拓疆土,才有了今天的半壁江山。如今辽强宋弱,还有西夏在虎视眈眈,确实不易啊。”萧峰虽然是辽人,但是自幼在宋朝长大,所以仍然对大宋有所眷念。他这话是听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所言。丐帮历任帮主,都是武功过人的好汉,也都是深明大义、知晓天下大事的英杰,否则也很难领导丐帮。
郭文点头:“大哥所言甚是。可惜如今司马光老相爷故世后,朝廷再度是奸臣当道,虽然苏学士等人也在,只是奸党更为势大,所以百姓不堪其苦。大宋虽然土地较大理广阔、物产丰富,然而每年要与辽、夏两地数万‘岁币’,其实有伤国力。”
“此言正是,否则民众不会揭竿而起。”杨柳月说道,“我明教义是行善去恶,众生平等,若有金银财物,须当救济贫众,不茹荤酒,崇拜明尊。明尊即是火神,也即是善神。只因历朝贪官污吏欺压我教,教中兄弟不忿,往往起事。”
郭文叹道:“朝廷羸弱,奸佞当道,再加上外有强敌,百姓如何能够富足?”他和萧峰、段誉对视一眼,“大哥、三弟,虽然我辈为江湖中人,不理政务,但是我们也一定要创立一个能够让弱者也有说话机会的世道。”
萧峰身为前任丐帮帮主,又是大理王府郡马,自小在乔家看惯了豪富欺压百姓,后来做了丐帮帮主,也不知铲除了多少江湖败类和恶霸豪强,所以深感二弟所言甚是:“二弟,你说得对!我们一定要建立一个让弱者也能说话的世道。”
段誉自小出身在王府,伯父是一国之君,父亲又是王爷和大将军,但是自幼学儒学佛,颇为主张平等。加之大理君臣间礼法没那么严,所以也是主张弱者不可欺凌的。他也点头:“大哥、二哥,你们所想,也正是我所愿。”萧峰和郭文笑道:“整个世道要改变很难,但是在大理国我们倒有一位当仁不让的人选来推行此仁道。”
“谁呀?”段誉也是一愣。
“就是三弟你。”两人大笑,“将来三弟登基为君,不就可以如此推行了吗?”段誉也笑了。可惜段誉推行此法,治理国家时,萧峰和郭文都已经逝世,没能看到义弟的德政。
杨柳月、阿朱、阿紫和木婉清对于这些懂的都不多。杨柳月出自明教,还知道些官府与江湖的明争暗斗;阿朱的慕容家虽然也有政治野心(这是段誉在姑苏曼陀罗庄王家听到的),但是不会告诉阿朱这样的一个小丫头;阿紫和木婉清则纯粹是江湖女子,行事偏激,要不是遇到段誉和萧峰,将来如何却难说。所以四人好奇的看着这三位的说话,就是不明白。
而朱丹臣文武双全,倒是甚为感叹三人所言极是,决心将来公子爷登基,一定好好辅佐他成为明君。后来段誉登基,朱丹臣和高泰明、华赫艮、范骅、巴天石等同为大理重臣,这是后话。
就在此时,忽听有人高叫一声:“朱兄!”就见官道边有一人,站立在侧。此人约摸三十岁左右年纪,身材不高,却一脸英气逼人,双眉斜飞,眼中神采湛湛,让人觉得这人甚是正气。他背插长剑,在道边拱手招呼。
朱丹臣却认识此人:“史兄!”上前相见,并引见给众人。原来此人也是江湖上一条好汉,名叫史安,武艺高强。因其惯使一对黑白两色的宝剑,左手黑剑,右手白剑,或者两剑轮换使用,所以江湖人送绰号“黑白剑”。此人与大理王府四卫皆有来往,与朱丹臣更是刎劲之交。不过他常住江南,今日却不知为何来了大理。
当下众人一一见过,阿朱、阿紫和杨柳月没有什么名气,段誉是镇南王世子,在江湖上也没什么来头。但是萧峰是“北乔峰”,郭文是“武当六杰”之一,木婉清绰号“香药叉”,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字号。史安连忙拱手不迭。萧峰、郭文、段誉等人也连忙还礼。
众人问史安缘何出现在此,史安回答说,是因为江湖上出了一桩公案,而没人能够料理,所以才来大理请援兵的。郭文很好奇:“中原武林,能够料理江湖公案的门派不在少数,为何要来大理请援兵呢?”
史安:“郭兄有所不知,那‘怒江王、三掌绝命’秦元尊是大理人,他的老巢在大理国境内。是以要到这里来找他。”
当下众人不再游玩,返回了镇南王府。镇南王见到史安,询问了情况,这才知道原来秦元尊原本不但名震天南,是云南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便是黄河两岸、长江南北的英雄好汉,也可说人人仰望他的威风。但是此人自大成狂,而且近来专门干杀人越货的事情。只是这些事情发生得比较隐秘,而且当时因为大理段氏先后遭遇段誉离家、四大恶人、玄悲身戒寺遇害、段正淳父子在江南未归的事情,是以失察。
最近,由于秦元尊离开大理,在成都武担山外打劫了一个商队,他和手下劫财后将数十名无辜客商尽数杀死,已经犯了大罪,更为丧尽天良的是,他们又将商队中的七名妇女致死,罪大恶极。此事影响太大,是以泄露出来。“黑白剑”史安听说此事,决心前来除害。但是由于秦元尊老巢在大理国境内,唯恐其隐匿起来难以寻找,所以来找大理四卫帮忙助拳。
萧峰听到此事后,义愤填膺:“这老儿就算逃到天边,我也要除掉他,剿灭他的老巢!”段正淳表示:“既然秦元尊如此作恶,大理境内容他不得。可是不知当如何派人去铲除他?是王府派军前往平山灭寇还是众人以江湖规矩前去除恶?”
郭文表示:“世叔,既然这件事让我撞上了,就不能袖手旁观。我看也不用再兴师动众,不如请巴司空探听到他们的巢穴之后,由他领路,加上大哥、我、三弟、朱兄、史兄、木姑娘、阿朱嫂子、阿紫姑娘和杨姑娘,我们十个以江湖规矩灭了他也就足够了。若要其他人前往,一来兴师动众,二来影响政务和防务,三来我们杀了秦元尊即可返回,若是大军前往,来回时间一长,影响到婚期就不好了。”
段正淳听了,点头微笑:“世兄所言极是。”当下请来司空巴天石,由他暗中前往打探秦元尊的老巢不提。
目前我只写到这里,第二十章还没写完,不过我要让萧峰耍一次打狗棒法,用此招击毙在怒江的大BOSS。郭文也让他使用降龙六掌,出其不意的打死敌人。第一版里的“申四娘”这个角色,作为秦元尊的老相好登场,被木婉清杀掉。青松道人,也在此次登场,死于杨柳月的刀下。 顺便提一下,本章下半段,郭文将受伤,而且是金迷们很熟悉的某种邪派武功。打伤他的正是大BOSS,此人被金庸在连载版里写出,可惜修订版改了名字和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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