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女剑
越女剑「请!」「请!」
两名剑士各自倒转剑尖,右手握剑柄,左手搭於右手手背,躬身行礼。
两人身子尚未站直,突然间白光闪动,跟著铮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两人各退一步。旁观众人都「咦」的一声轻呼。
青衣剑士连劈三剑,锦衫剑士逐一格开。青衣剑士一声叱喝,长剑从左上角直划而下,势劲力急。锦衫剑士身手矫捷,向后跃开,避过了这剑。他左足刚著地,身子跟著弹起,唰唰两剑,向对手攻去。青衣剑士凝立不动,嘴角边微微冷笑,长剑轻摆,挡开来剑。
锦衫剑士突然发足疾奔,绕著青衣剑士的溜溜转动,脚下越来越快。青衣剑士凝视敌手长剑剑尖,敌剑甫动,便挥剑击落。锦衫剑士忽而左转,忽而右转,身法变幻不定。青衣剑士给他转得脑子微感晕眩,喝道:「你是比剑,还是逃命?」唰唰两剑,直削过去。锦衫剑士奔转甚急,剑到之时,人已离开,敌剑剑锋总是和他身子差了尺许。
青衣剑士回剑侧身,右腿微蹲,锦衫剑士看出破绽,挺剑向他左肩疾刺。不料青衣剑士这一蹲乃是诱招,长剑突然圈转,直取敌人咽喉,势道劲急无伦。锦衫剑士大骇,长剑脱手,向敌人心窝激射。这是无可奈何中同归於尽的打法,敌人若继续进击,心窝必定中剑。当此情势,对方自须收剑挡格,自己便可脱出这难以挽救的绝境。
不料青衣剑士竟不挡架闪避,手腕抖动,噗的一声,剑尖刺入了锦衫剑士的咽喉。跟著当的一响,掷来的长剑刺中了他胸膛,长剑落地。青衣剑士嘿嘿一笑,收剑退立,原来他衣内胸口藏著一面护心铜镜,剑尖虽然刺中,身子丝毫无伤。那锦衫剑士喉头鲜血激喷,身子在地下不住扭曲。便有从者过来抬开尸首,抹去地下血迹。
青衣剑士还剑入鞘,跨前两步,躬身向北首高坐於锦披大椅中的一位王者行礼。
那王者身披紫袍,形貌拙异,头颈甚长,嘴尖如鸟,微微一笑,嘶声道:「壮士剑法精妙,赐金十斤。」青衣剑士右膝跪下,躬身说道:「谢赏!」那王者左手一挥,他右首一名高高瘦瘦、四十来岁的官员喝道:「吴越剑士,二次比试!」
东首锦衫剑士队中走出一条身材魁梧的汉子,手提大剑。这剑长逾五尺,剑身极厚,显然份量甚重。西首走出一名青衣剑士,中等身材,脸上尽是剑疤,东一道、西一道,少说也有十二三道,一张脸已无复人形,足见身经百战,不知已和人比过多少次剑了。二人先向王者屈膝致敬,然后转过身来,相向而立,躬身行礼。
青衣剑士站直身子,脸露狞笑。他一张脸本已十分丑陋,这麼一笑,更显得说不出的难看。锦衫剑士见了他如鬼似魅的模样,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波的一声,吐了口长气,慢慢伸过左手,搭住剑柄。 青衣剑士突然一声狂叫,声如狼嗥,挺剑向对手急刺过去,锦衫剑士也纵声大喝,提起大剑,当头对敌劈落。青衣剑士斜身闪开,长剑自左而右横削。锦衫剑士双手使剑,将大剑舞得呼呼作响。这大剑少说也有五十来斤重,但他招数仍迅捷之极。
两人一搭上手,顷刻间拆了三十来招,青衣剑士给对手沉重的剑力压得不住倒退。站在大殿东首的五十余名锦衫剑士人人脸有喜色,眼见这场比试赢定了。
只听得锦衫剑士一声大喝,声若雷震,大剑横扫。青衣剑士避无可避,提长剑奋力挡格。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半截大剑飞了出去,原来青衣剑士手中长剑锋锐无比,竟将大剑斩为两截,利剑直划而下,将锦衫剑士自咽喉而至小腹,划了道两尺来长的口子。锦衫剑士连声狂吼,扑倒在地。青衣剑士向地下魁梧的身形凝视片刻,这才还剑入鞘,屈膝向王者行礼,脸上掩不住得意之色。
王者向身旁那官员颔首示意,那官员道:「壮士剑利术精,大王赐金十斤。」青衣剑士称谢退开。
西首一列排著八名青衣剑士,与对面五十余名锦衫剑士相比,众寡之数颇为悬殊。
那官员缓缓说道:「吴越剑士,三次比剑!」两队剑士队中各走出一人,向王者行礼后相向而立。突然间青光耀眼,众人均觉寒气袭体,见那青衣剑士手中一柄三尺长剑不住颤动,便如一根闪闪发出丝光的缎带。那官员赞道:「好剑!」青衣剑士微微躬身为礼,谢他称赞。那官员道:「单打独斗已看了两场,这次两个对两个!」
锦衫剑士队中一人应声而出,拔剑出鞘。那剑明亮如秋水,也是一口利器。青衣剑士队中又出来一人。四人向王者行过礼后,相互行礼,跟著剑光闪烁,斗了起来。这二对二的比剑,同伙剑士互相照应配合。数合之后,嗤的一声,一名锦衫剑士手中长剑竟遭敌手削断。这人极是悍勇,提著半截断剑,飞身向敌人扑去。那青衣剑士长剑闪处,嗤的一声响,将他右臂齐肩削落,跟著补上一剑,刺中他的心窝。
另外二人兀自缠斗不休,得胜的青衣剑士窥伺在旁,突然间长剑递出,嗤的一声,又将锦衫剑士手中长剑削断。另一人长剑中宫直进,自敌手胸膛贯入,背心穿出。
那王者呵呵大笑,拍手说道:「好剑,好剑法!赏酒,赏金!咱们再来瞧一场四个对四个的比试。」
两边队中各出四人,行过礼后,出剑相斗。锦衫剑士连输三场,死了四人,这时下场的四人狠命相扑,说甚麼也要赢回一场。只见两名青衣剑士分从左右夹击一名锦衫剑士。余下三名锦衫剑士上前邀战,却给两名青衣剑士挺剑挡住。这两名青衣剑士纯取守势,招数严密,竟一招也不还击,却令三名锦衫剑士无法过去相援同伴,其余两名青衣剑士以二对一,十余招间即杀死对手,跟著便攻向另一名锦衫剑士。另外两名青衣剑士仍然只守不攻,挡住两名锦衫剑士,让同伴以二对一,杀死敌手。 旁观的锦衫剑士眼见同伴只賸下二人,胜负之数已定,都大声鼓噪起来,纷纷拔剑,便欲一拥而上,将八名青衣剑士乱剑分尸。
那官员朗声喝道:「学剑之士,当守剑道!」他神色语气之中有一股凛然之威,一众锦衫剑士立时都静了下来。
这时众人都已看得分明,四名青衣剑士的剑法截然不同,二人的守招严密无比,另二人的攻招却淩厉狠辣,分头合击,守者缠住敌手,只賸下一人,让攻者以众淩寡,逐一蚕食杀戮。以此法迎敌,纵然对方武功较高,青衣剑士一方也必操胜算。别说四人对四人,即使是四人对六人甚或八人,也能取胜。那二名守者的剑招施展开来,便如是一道剑网,纯取守势,对方难越雷池,要挡住五六人亦绰绰有余。
这时场中两名青衣剑士仍以守势缠住了一名锦衫剑士,另外两名青衣剑士快剑攻击,杀死第三名锦衫剑士后,转而向第四名敌手相攻。取守势的两名青衣剑士向左右分开,在旁掠阵。余下一名锦衫剑士虽见败局已成,却不肯弃剑投降,仍奋力应战。突然间四名青衣剑士齐声大喝,四剑并出,分从前后左右,一齐刺在锦衫剑士身上。
锦衫剑士身中四剑,立时毙命,他双目圆睁,嘴巴也是张得大大的。四名青衣剑士同时拔剑,四人抬起左脚,将长剑剑刃在鞋底一拖,抹去了剑上血渍,唰的一声,还剑入销。这几下动作乾净利落,固不待言,最难得的是齐整之极,同时抬脚,同时拖剑,四剑入鞘却只发出一下声响。
那王者呵呵大笑,鼓掌道:「好剑法,好剑法!上国剑士名扬天下,可教我们今日大开眼界了。四位剑士各赐金十斤。」四名青衣剑士一齐躬身谢赏。四人这麼一弯腰,四个脑袋摆成一道直线,不见有丝毫高低,实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练得如此划一。
一名青衣剑士转过身去,捧起一只金漆长匣,走上几步,说道:「敝国君王多谢大王厚礼,命臣奉上宝剑一口还答。此剑乃敝国新铸,谨供大王玩赏。」
那王者笑道:「多谢了。范大夫,接过来看看。」
那王者是越王勾践。那官员是越国大夫范蠡。锦衫剑士是越王宫中的卫士,八名青衣剑士则是吴王夫差派来送礼的使者。越王昔日为夫差所败,卧薪尝胆,欲报此仇,面子上对吴王十分恭顺,暗中却日夜不停的训练士卒,俟机攻吴。他为了试探吴国军力,连出卫士中的高手和吴国剑士比剑,不料一战之下,八名越国好手尽数被歼。勾践又惊又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显得对吴国剑士的剑法欢喜赞叹,衷心钦服。
范蠡走上几步,接过了金漆长匣,只觉轻飘飘地,匣中有如无物,当下打开了匣盖。旁边众人没见到匣中装有何物,却见范蠡的脸上陡然间罩上了一层青色薄雾,都「哦」的一声,甚感惊讶。当真是剑气映面,发眉俱碧。
范蠡托著漆匣,走到越王身前,躬身道:「大王请看!」勾践见匣中铺以锦缎,放著一柄三尺长剑,剑身极薄,刃上宝光流动,变幻不定,不由得赞道:「好剑!」握住剑柄,提了起来,只见剑刃不住颤动,似乎只须轻轻一抖,便能折断,心想:「此剑如此单薄,只堪观赏,并无实用。」 那为首的青衣剑士从怀中取出一块轻纱,向上抛起,说道:「请大王平伸剑刃,剑锋向上,待纱落在剑上,便见此剑与众不同。」那轻纱从半空中飘飘扬扬的落将下来,越王侧剑伸出,轻纱落上剑刃,下落之势并不止歇,轻纱竟已分成两块,缓缓落地。原来这剑已将轻纱划而为二,剑刃之利,委实匪夷所思。殿上殿下,采声雷动。
青衣剑士说道:「此剑虽薄,但与沉重兵器相碰,亦不折断。」
勾践道:「范大夫,拿去试来。」范蠡道:「是!」双手托上剑匣,让勾践将剑放入匣中,倒退数步,转身走到一名锦衫剑士面前,取剑出匣,说道:「拔剑!咱们试试!」
那锦衫剑士躬身行礼,拔出佩剑,举在空中,不敢下击。范蠡叫道:「劈下!」锦衫剑士道:「是!」挥剑劈下,落剑处却在范蠡身前一尺。范蠡提剑向上一撩,嗤的一声轻响,锦衫剑士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半截断剑落下,眼见便要碰到范蠡身上,范蠡轻轻旁跃避开。众人又一声采,却不知是称赞剑利,还是赞范大夫身手敏捷。
范蠡将剑放回匣中,躬身放在越王脚边。
勾践说道:「上国剑士,请赴别座饮宴领赏。」八名青衣剑士行礼下殿。勾践手一挥,锦衫剑士和殿上侍从也均退下,只賸下范蠡一人。
勾践瞧瞧脚边长剑,又瞧瞧满地鲜血,只出神凝思,过了半晌,道:「怎样?」
范蠡道:「吴国武士剑术,未必尽如这八人之精,吴国武士所用兵刃,未必尽如此剑之利。但观此一端,足见其余。最令人心忧的是,吴国武士群战之术,妙用孙武子兵法,臣以为当今之世,实乃无敌於天下。」勾践沉吟道:「夫差派这八人来送宝剑,大夫你看是何用意?」范蠡道:「那是要咱们知难而退,不可起侵吴报仇之心。」
勾践大怒,一弯身,从匣中抓起宝剑,回手一挥,嚓的一声响,将坐椅平平整整的切去了一截,大声道:「便有千难万难,勾践也决不知难而退。终有一日,我要擒住夫差,便用此剑将他脑袋砍了下来!」说著又是一剑,将一张檀木椅子一劈为二。
范蠡躬身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勾践愕然道:「眼见吴国剑士如此了得,又有甚麼喜可贺?」范蠡道:「大王说道便有千难万难,也决不知难而退。大王既有此决心,大事必成。眼前这难事,还须请文大夫共同商议。」勾践道:「好,你去传文大夫来。」
范蠡走下殿去,命宫监去传大夫文种,自行站在宫门之侧相候。过不多时,文种飞马赶到,与范蠡并肩入宫。 ************************************************
范蠡本是楚国宛人,为人倜傥,不拘小节,所作所为,往往出人意表,当地人士都叫他「范疯子」。文种来到宛地做县令,听到范蠡的名字,便派部属去拜访。那部属见了范蠡,回来说道:「这人是本地出名的疯子,行事乱七八糟。」文种笑道:「一个人有与众不同的行为,凡人必笑他胡闹;他有高明独特的见解,庸人自必骂他糊涂。你们又怎能明白范先生呢?」便亲自前去拜访。范蠡避而不见,但料到他必定去而复来,向兄长借了衣冠,穿戴整齐。果然过了几个时辰,文种又再到来。两人相见之后,长谈王霸之道,各有所见,却互相投机之极,当真相见恨晚。
两人都觉中原诸国暮气沉沉,楚国邦大而乱,东南其势兴旺,当有霸兆。於是文种辞去官位,与范蠡同往吴国。其时吴王正重用伍子胥,言听计从,国势正盛。
文种和范蠡在吴国京城姑苏住了数月,见伍子胥的种种兴革措施确是才识卓越,切中时弊,令人钦佩,自己未必能胜得他过。两人一商量,以越国和吴国邻近,风俗相似,虽然地域较小,却也大可一显身手,於是来到越国。勾践接见之下,於二人议论才具颇为赏识,均拜为大夫。
后来勾践不听文种、范蠡劝谏,兴兵和吴国交战,以石买为将,在钱塘江边一战大败,勾践在会稽山被围,几乎亡国殒身。勾践在危急之中用文种、范蠡之计,买通了吴王身边的奸臣太宰伯嚭,为越王陈说。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的忠谏,答允与越国讲和,将勾践带到吴国,后来又放他归国。其后勾践卧薪尝胆,决定复仇,采用了文种的灭吴九术。
那九术第一是尊天地,事鬼神,神道设教,令越王有必胜之心。第二是赠送吴王大量财币,既使他习於奢侈,又去其防越之意。第三是先向吴国借粮,再以蒸过的大谷归还,吴王见谷大,发给农民当谷种,结果稻不生长,吴国大饥。第四是赠送美女西施和郑旦,让吴王迷恋美色,不理政事。第五是赠送巧匠,引诱吴王大起宫室高台,耗其财力民力。第六是贿赂吴王左右奸臣,使之败坏朝政。第七是离间吴王忠臣,终於迫得伍子胥自杀。第八是积蓄粮草,充实国家财力。第九是铸造武器,训练士卒,待机攻吴。据后人评论,其时吴国文明,越国野蛮,吴越相争,越国常不守当时中原通行之礼法规范,不少手段卑鄙恶劣,以致吴国受损。
文种八术都已成功,最后的第九术却在这时遇上了重大困难。眼见吴王派来剑士八人,所显示的兵刃之利、剑术之精,实非越国武士所能匹敌。 ************************************************
范蠡将适才比剑的情形告知了文种。文种皱眉道:「范贤弟,吴国剑士剑利术精,固是大患,而他们在群斗之时,善用孙武子遗法,更加难破难当。」范蠡道:「正是,当年孙武子辅佐吴王,统兵破楚,攻入郢都,用兵如神,天下无敌。虽齐晋大国,亦畏其锋。他兵法有言道:『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吴士四人与我越士四人相斗,吴士以二人挡我三人,以二人专攻一人,以众击寡,战无不胜。」
言谈之间,二人到了越王面前,只见勾践手中提著那柄其薄如纸的利剑,兀自出神。
过了良久,勾践抬起头来,说道:「文大夫,当年吴国有干将莫邪夫妇,善於铸剑。我越国有良工欧冶子,铸剑之术,亦不下於彼。此时干将、莫邪、欧冶子均已不在人世。吴国有这等铸剑高手,难道我越国自欧冶子一死,就此后继无人吗?」
文种道:「臣闻欧冶子传有弟子二人,一名风胡子,一名薛烛。风胡子在楚,薛烛尚在越国。」勾践大喜,道:「大夫速召薛烛前来,再遣人入楚,以重金聘请风胡子来越。」文种遵命而退。
次日清晨,文种回报已遣人赴楚,薛烛则已宣到。
勾践召见薛烛,说道:「你师父欧冶子曾奉先王之命,铸剑五口。这五口宝剑的优劣,你且说来听听。」薛烛磕头道:「小人曾听先师言道,先师为先王铸剑五口,大剑三、小剑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至今湛卢在楚,胜邪、鱼肠在吴,纯钧、巨阙二剑则在大王宫中。」勾践道:「正是。」
原来当年勾践之父越王允常铸成五剑后,吴王得讯,便来相求。允常畏吴之强,只得以湛卢、胜邪、鱼肠三剑相献。后来吴王阖庐以鱼肠剑遣专诸刺杀王僚。湛卢剑落入水中,后为楚王所得,秦王闻之,求而不得,兴师击楚,楚王始终不与。
薛烛禀道:「先师曾言,五剑之中,胜邪最上,纯钧、湛卢二剑其次,鱼肠又次之,巨阙居末。铸巨阙之时,金锡和铜而离,因此此剑只是利剑,而非宝剑。」勾践道:「然则我纯钧、巨阙二剑,不敌吴王之胜邪、鱼肠二剑了?」薛烛道:「小人死罪,恕小人直言。」勾践抬头不语,从薛烛这句话中,已知越国二剑自非吴国二剑之敌。
范蠡说道:「你既得传尊师之术,可即开炉铸剑。铸将几口宝剑出来,未必便及不上吴国的宝剑。」薛烛道:「回禀大夫:小人已不能铸剑了。」范蠡道:「却是为何?」薛烛伸出手来,只见他双手的拇指食指俱已不见,只剩下六根手指。薛烛黯然道:「铸剑之劲,全仗拇指食指。小人苟延残喘,早已成为废人。」
勾践奇道:「你这四根手指,是给仇家割去的麼?」薛烛道:「不是仇家,是给小人的师兄割去的。」勾践更加奇怪,道:「你的师兄,那不是风胡子麼?他为甚麼要割你手指?啊,一定是你铸剑之术胜过师兄,他心怀妒忌,断你手指,教你再也不能铸剑。」勾践擅行推测,薛烛不便说他猜错,唯默然不语。
勾践道:「寡人本要派人到楚国去召风胡子来。他怕你报仇,或许不敢回来。」薛烛道:「大王明鉴,风师兄目下是在吴国,不在楚国。」勾践微微一惊,说道:「他……他在吴国,在吴国干甚麼?」
薛烛道:「三年之前,风师兄来到小人家中,取出宝剑一口,给小人观看。小人一见之下,登时大惊,原来这口宝剑,乃先师欧冶子为楚国所铸,名曰工布,剑身上文如流水,自柄至尖,连绵不断。小人曾听先师说过,一见便知。当年先师为楚王铸剑三口,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日工布。楚王宝爱异常,岂知竟为师哥所得。」
[ 本帖最后由 普_渡_众_生 于 2010-9-3 18:48 编辑 ] 勾践道:「想必是楚王赐给你师兄了。」
薛烛道:「若说是楚王所赐,原也不错,只不过是转了两次手。风师兄言道,吴师破楚之后,伍子胥发楚平王之棺,鞭其遗尸,在楚王墓中得此宝剑。后来回吴之后,听到风师兄的名字,便叫人将剑送去楚国给他,说道此是先师遗泽,该由风师兄承受。」
勾践又是一惊,沉吟道:「伍子胥居然舍得此剑,此人真乃英雄,真乃英雄也!」突然间哈哈大笑,说道:「幸好夫差中我之计,已逼得此人自杀,哈哈,哈哈!」
勾践长笑之时,谁都不敢作声。他笑了好一会,才问:「伍子胥将工布宝剑赠你师兄,要办甚麼事?」薛烛道:「风师兄言道,当时伍子胥只说仰慕先师,别无所求。风师兄得到此剑后,心下感激,寻思伍将军是吴国上卿,赠我希世之珍,岂可不去当面叩谢?於是便去到吴国,向伍将军致谢。伍将军待以上宾之礼,为风师兄置下房舍,招待得极是客气。」勾践道:「伍子胥要人为他卖命,用的总是这套手段,当年要专诸刺王僚,便是如此。」
薛烛道:「大王料事如神。但风师兄不懂得伍子胥的阴谋,受他如此厚待,心下过意不去,一再请问,有何用己之处。伍子胥总说:『阁下枉驾过吴,乃是吴国嘉宾,岂敢劳动尊驾?』」勾践骂道:「老奸巨猾,以退为进!」薛烛道:「大王明见万里。风师兄终於对伍子胥说,他别无所长,只会铸剑,承蒙如此厚待,当铸造几口希世的宝剑相赠。」
勾践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著了道儿啦!」薛烛道:「那伍子胥却说,吴国宝剑已多,也不必再铸了。而且铸剑极耗心力,当年干将莫邪铸剑不成,莫邪自身投入剑炉,宝剑方成。这种惨事,万万不可再行。」勾践奇道:「他当真不要风胡子铸剑?那可奇了。」薛烛道:「当时风师兄也觉奇怪。一日伍子胥又到宾馆来和风师兄闲谈,说起吴国与北方齐晋两国争霸,吴士勇悍,时占上风,便是车战之术有所不及,若以徒兵与之步战,所用剑戟却又不够锋锐。风师兄便与之谈论铸造剑戟之法。原来伍子胥所要铸的,不是一口两口宝剑,而是千口万口利剑。」
勾践登时省悟,忍不住「啊哟」一声,转眼向文种、范蠡二人瞧去,但见文种满脸焦虑之色,范蠡却呆呆出神,问道:「范大夫,你以为如何?」范蠡道:「伍子胥虽然诡计多端,别说此人已死,就算仍在世上,也终究逃不脱大王掌心。」
勾践笑道:「嘿嘿,只怕寡人不是伍子胥的对手。」范蠡道:「伍子胥已为大王巧计除去,难道他还能奈何我越国吗?」勾践呵呵大笑,道:「这话倒也不错。薛烛,你师兄听了伍子胥之言,便助他铸造利剑了?」薛烛道:「正是。风师哥当下便随著伍子胥,来到莫干山上的铸剑房,只见有一千余名剑匠正在铸剑,只是其法未见尽善,於是风师兄逐一点拨,此后吴剑锋利,诸国莫及。」勾践点头道:「原来如此。」
薛烛道:「铸得一年,风师哥劳瘁过度,精力不支,便向伍子胥说起小人名字,伍子胥备下礼物,要风师哥来召小人前往吴国,相助风师哥铸剑。小人心想吴越世仇,吴国铸了利剑,固能杀齐人晋人,也能杀我越人,便劝风师哥休得再回吴国。」勾践道:「是啊,你这人甚有见识。」
薛烛磕头道:「多谢大王奖勉。可是风师哥不听小人之劝,当晚他睡在小人家中,半夜之中,他突然以利剑架在小人颈中,再砍去了小人四根手指,好教小人从此成为废人。」
勾践大怒,厉声说道:「下次捉到风胡子,定将他斩成肉酱。」
文种道:「薛先生,你自己虽不能铸剑,但指点剑匠,咱们也能铸成千口万口利剑。」薛烛道:「回禀文大夫:铸剑之铁,吴越均有,唯精铜在越,良锡在吴。」
范蠡道:「伍子胥早已派兵守住锡山,不许百姓采锡,是不是?」薛烛脸现惊异之色,道:「范大夫,原来你早知道了。」范蠡微笑道:「我只猜测而已。现下伍子胥已死,他的遗命吴人未必遵守。高价收购,要得良锡也就不难。」
勾践道:「然而远水救不著近火,待得采铜、鍊锡、造炉、铸剑,铸得不好又要从头来起,少说也是两三年的事。如果夫差活不到这麼久,岂不成终生之恨?」
文种、范蠡同时躬身道:「是。臣等当再思良策。」 ************************************************
范蠡退出宫来,寻思:「大王等不得两三年,我是连多等一日一夜,也是……」想到这裏,胸口一阵隐隐发痛,脑海中立刻出现了那个惊世绝艳的丽影。
那是浣纱溪畔的西施。是自己亲去访寻来的天下无双美女夷光,将越国山水灵气集於一身的娇娃夷光,自己却亲身将她送入了吴宫。
从会稽到姑苏的路程很短,只不过是几天的水程,但便在这短短的几天之中,两人情根深种,再也难分难舍。西施夷光皓洁的脸庞上,垂著两颗珍珠一般的泪珠,声音像若耶溪中温柔的流水:「少伯,你答应我,一定要接我回来,越快越好,我日日夜夜的在等著你。你再说一遍,你永远永远不会忘了我。」
越国的仇非报不可,那是可以等的。但夷光在夫差的怀抱之中,妒忌和苦恼在咬啮著他的心。必须尽快大批铸造利剑,比吴国剑士所用利剑更加锋锐……
他在街上漫步,十八名卫士远远在后面跟著。
突然间长街西首传来一阵吴歌合唱:「我剑利兮敌丧胆,我剑捷兮敌无首……」
八名身穿青衣的汉子,手臂挽手臂,放喉高歌,旁若无人的踏步而来。行人都避在一旁。那正是昨日在越宫中大获全胜的吴国剑士,显是喝了酒,在长街上横冲直撞。
范蠡皱起了眉头,愤怒迅速在胸口升起。
八名吴国剑士走到了范蠡身前。为首一人醉眼惺忪,斜睨著他,说道:「你……你是范大夫……哈哈,哈哈,哈哈!」范蠡的两名卫士抢了上来,挡在范蠡身前,喝道:「不得无礼,闪开了!」八名剑士纵声大笑,学著他们的音调,笑道:「不得无礼,闪开了!」两名卫士抽出长剑,喝道:「大王有命,冲撞大夫者斩!」
为首的吴国剑士身子摇摇晃晃,说道:「斩你,还是斩我?」
范蠡心想:「这是吴国使臣,虽然无礼,不能跟他们动手。」正要说:「让他过去!」突然间白光闪动,两名卫士齐声惨呼,跟著当当两声响,两人右手手掌随著所握长剑都已掉在地下。那为首的吴国剑士缓缓还剑入鞘,满脸傲色。
范蠡手下的十六名卫士一齐拔剑出鞘,团团将八名吴国剑士围住。
为首的吴士仰天大笑,说道:「我们从姑苏来到会稽,原不想活著回去,且看你越国要动用多少军马,来杀我吴国八名剑士。」说到最后一个「士」字时,一声长啸,八人同时执剑在手,背靠背的站在一起。
范蠡心想:「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我国准备未周,不能杀了这八名吴士,致与夫差起衅。」喝道:「这八位是上国使者,大家不得无从,退开了!」说著让在道旁。众卫士怒气填膺,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只大夫有令,不敢违抗,便都让在街边。
八名吴士哈哈大笑,齐声高歌:「我剑利兮敌丧胆,我剑捷兮敌无首!」 ************************************************
忽听得咩咩羊叫,一个身穿浅绿衫子的少女赶著十几头山羊,从长街东端走来。这群山羊来到吴士之前,便从他们身边绕过。
一名吴士兴犹未尽,长剑一挥,将一头山羊从头至臀,剖为两半,便如是划定了线仔细切开一般,连鼻子也一分为二,两爿羊身分倒左右,内脏肚肠都倾了出来,剑术之精,委实令人心惊。七名吴士大声喝采。范蠡心中也忍不住叫一声:「好剑法!」
那少女手中竹棒连挥,将余下的十几头山羊赶到身后,说道:「你为甚麼杀我山羊?」声音又娇嫩,又清脆,也含有几分愤怒。
那杀羊吴士将溅著羊血的长剑在空中连连虚劈,笑道:「小姑娘,我要将你也这样劈为两半!」
范蠡叫道:「姑娘,你快过来,他们喝醉了酒。」
那少女道:「就算喝醉了酒,也不能随便欺侮人。」
那吴国剑士举剑在她头顶绕了几个圈子,笑道:「我本想将你这小脑袋瓜儿割了下来,只瞧你这麼美丽,可当真舍不得。」七名吴士一齐哈哈大笑。
范蠡见这少女一张瓜子脸,睫长眼大,皮肤白晰,容貌甚为秀丽,身材苗条,弱质纤纤,心下不忍,又叫:「姑娘,快过来!」那少女转头应声道:「是了!」
那吴国剑士长剑探出,去割她腰带,笑道:「那也……」只说得两个字,那瞎了的眼睛,垂头丧气的走开。
范蠡走上几步,问道:「姑娘尊姓?」那少女道:「你说甚麼?」范蠡道:「姑娘姓甚麼?」那少女道:「我叫阿青,你叫甚麼?」
范蠡微微一笑,心想:「乡下姑娘,不懂礼法,只不知她如何学会了这一身出神入化的剑术。只须问到她的师父是谁,再请她师父来教练越士,何愁吴国不破?」想到和西施重逢的时刻指日可期,不由得心口登时感到一阵热烘烘的暖意,说道:「我叫范蠡。姑娘,请你到我家吃饭去。」阿青道:「我不去,我要赶羊去吃草。」范蠡道:「我家裏有大好的草地,你赶羊去吃,我再赔你十头肥羊。」
阿青拍手笑道:「你家裏有大草地吗?那好极了。不过我不要你赔羊,我这羊儿又不是你杀的。」她蹲下地来,抚摸被割成了两爿的羊身,凄然道:「好老白,乖老白,人家杀死了你,我……我可救你不活了。」
范蠡吩咐卫士道:「把老白的两爿身子缝了起来,去埋在姑娘屋子旁边。」
阿青站起身来,面颊上有两滴泪珠,眼中却透出喜悦的光芒,说道:「范蠡,你……你不许他们把老白吃了?」范蠡道:「自然不许。那是你的好老白,乖老白,谁都不许吃。」阿青叹了口气,道:「你真好。我最恨人家拿我的羊儿去宰来吃了,不过妈说,羊儿不卖给人家,我们就没钱买米。」范蠡道:「打从今儿起,我时时叫人送米送布给你妈,你养的羊儿,一只也不用卖。」阿青大喜,一把抱住范蠡,叫道:「范蠡,你真是个好人。」
众卫士见她天真烂漫,既直呼范蠡之名,又当街抱住了他,无不好笑,都转过了头,不敢笑出声来。 范蠡挽住了她的手,似乎生怕这是个天上下凡的仙女,一转身便不见了,在十几头山羊的咩咩声中,和她并肩缓步,同回府中。
阿青赶著羊走进范蠡的大夫第,惊道:「你这屋子真大,一个人住得了吗?」范蠡微微一笑,说道:「我正嫌屋子太大,回头请你妈和你一起来住好不好?你家裏还有甚麼人?」阿青道:「就是我妈和我两个人,不知道我妈肯不肯来。我妈叫我别跟男人多说话。不过你是好人,不会害我们的。」
范蠡要阿青将羊群赶入花园之中,命婢仆取出糕饼点心,在花园的凉亭中殷勤款待。众仆役见羊群将花园中的牡丹、芍药、芝兰、玫瑰种种名花异卉大口咬嚼,而范蠡却笑吟吟的瞧著,全然不以为意,无不骇异。
阿青喝茶吃饼,很是高兴。范蠡跟她闲谈半天,觉她言语幼稚,於世务全然不懂,终於问道:「阿青姑娘,教你剑术的那位师父是谁?」
阿青睁著一双明澈的大眼,道:「甚麼剑术?我没师父啊。」范蠡道:「你用一根竹棒戳瞎了八个坏人的眼睛,这本事就是剑术了,那是谁教你的?」阿青摇头道:「没人教我,我自己会的。」范蠡见她神情坦率,并无丝毫作伪之态,心下暗异:「难道当真是天降异人?」说道:「你从小就会玩这竹棒?」
阿青道:「本来是不会的,我十三岁那年,白公公来骑羊儿玩,我不许他骑,用竹棒赶他。他也拿了根竹棒来打我,我就跟他对打。起初他总打到我,我打不著他。我们天天这样打著玩,近来我总是打到他,戳得他很痛,他可戳我不到。他也不大来跟我玩了。」
范蠡又惊又喜,道:「白公公住在那裏?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阿青道:「他住在山裏,找他不到的。只有他来找我,我从来没去找过他。」范蠡道:「我想见见他,有没有法子?」阿青沉吟道:「嗯,你跟我一起去牧羊,咱们到山边等他。就不知道他甚麼时候会来。」叹了口气道:「近来好久没见到他啦!」
范蠡心想:「为了越国和夷光,跟她去牧羊却又怎地?」便道:「好啊,我就陪你去牧羊,等那位白公公。」寻思:「这阿青姑娘的剑术,自是那位山中老人白公公所教的了。料想白公公见她年幼天真,便装作用竹棒跟她闹著玩。他能令一个乡下姑娘学到如此神妙的剑术,请他去教练越国武士,破吴必矣!」请阿青在府中吃了饭后,便跟随她同到郊外的山裏去牧羊。他手下部属不明其理,均感骇怪。一连数日,范蠡手执竹棒,和阿青在山野间牧羊唱歌,等候白公公到来。
第五日上,文种来到范府拜访,见范府椽吏面有忧色,问道:「范大夫多日不见,大王颇为挂念,命我前来探望,莫非范大夫身子不适麼?」那椽吏道:「回禀文大夫:范大夫身子并无不适,不过……不过……」文种道:「不过怎样?」那椽吏道:「文大夫是范大夫的好朋友,我们下吏不敢说的话,文大夫不妨去劝劝他。」文种更加奇怪,问道:「范大夫有甚麼事?」那椽吏道:「范大夫迷上了那个……那个会使竹棒的美貌乡下姑娘,每天一早便陪著她去牧羊,不许卫士们跟随保护,直到天黑才回来。小吏有公务请示,也不敢前去打扰。」
文种哈哈大笑,心想:「范贤弟在楚国之时,楚人都叫他范疯子。他行事与众不同,原非俗人所能明白。」 ************************************************
这时范蠡正坐在山坡草地上,讲述楚国湘妃和山鬼的故事。阿青坐在他身畔凝神倾听,一双明亮的眼睛,目不转瞬的瞧著他,忽然问道:「那湘妃真这样好看麼?」
范蠡轻轻说道:「她的眼睛比这溪水还要明亮,还要清澈……」阿青道:「她眼睛裏有鱼游麼?」范蠡道:「她的皮肤比天上的白云还要柔和,还要温软……」阿青道:「难道也有小鸟在云裏飞吗?」范蠡道:「她的嘴唇比这朵小红花的花瓣还要娇嫩,还要鲜艳,她的嘴唇湿湿的,比这花瓣上的露水还要晶莹。湘妃站在水边,倒影映在清澈的湘江裏,江边的鲜花羞惭得都枯萎了,鱼儿不敢在江裏游,生怕弄乱了她美丽的倒影。她白雪一般的手伸到湘江裏,柔和得好像要溶在水裏一样……」
阿青道:「范蠡,你见过她的是不是?为甚麼说得这样仔细?」
范蠡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见过她的,我瞧得非常非常仔细。」
他说的是西施,不是湘妃。
他抬头向著北方,眼光飘过了一条波浪滔滔的大江,这美丽的女郎是在姑苏
城中吴王宫裏,她这时候在做甚麼?是在陪伴吴王麼?是在想著我麼?
阿青道:「范蠡!你的胡子很奇怪,给我摸一摸行不行?」
范蠡想:她是在哭泣呢,还是在笑?
阿青说:「范蠡,你的胡子中有两根是白色的,真有趣,像是我羊儿的毛一样。」
范蠡想:分手的那天,她伏在我肩上哭泣,泪水湿透了我半边衣衫,这件衫子我永远不洗,她的泪痕之中,又加上了我的眼泪。
阿青说:「范蠡,我想拔你一根白色的胡子来玩,好不好?我轻轻的拔,不会弄痛你的。」
范蠡想:她说最爱坐了船在江裏湖裏慢慢的顺水漂流,等我将她夺回来之后,我大夫也不做了,便是整天和她坐了船,在江裏湖裏漂游,这麼漂游一辈子。
突然之间,颏下微微一痛,阿青已拔下了他一根胡子,只听得她在格格娇笑,蓦地裏笑声中断,听得她喝道:「你又来了!」
绿影闪动,阿青已激射而出,只见一团绿影、一团白影已迅捷无伦的缠斗在一起。
范蠡大喜:「白公公到了!」眼见两人斗得一会,身法渐渐缓了下来,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和阿青相斗的竟然不是人,而是一头白猿。
这白猿也拿著一根竹棒,和阿青手中竹棒纵横挥舞的对打。这白猿出棒招数巧妙,劲道淩厉,竹棒刺出时带著呼呼风声,但每一棒刺来,总是给阿青拆解开去,随即以巧妙之极的招数还击过去。
数日前阿青与吴国剑士在长街相斗,一棒便截瞎一名吴国剑士的眼睛,每次出棒都一式一样,直至此刻,范蠡方见到阿青剑术之精。他於剑术虽所学不多,但常去临观越国剑士练剑,剑法优劣一眼便能分别。当日吴越剑士相斗,他已看得挢舌不下,此时见到阿青和白猿斗剑,手中所持虽均是竹棒,但招法精奇之极,吴越剑士相形之下,直如儿戏一般。
白猿的竹棒越使越快,阿青却时时凝立不动,偶尔一棒刺出,便如电光急闪,逼得白猿接连倒退。
阿青将白猿逼退三步,随即收棒而立。那白猿双手持棒,身子飞起,挟著一股劲风,向范蠡疾刺过来。范蠡见到这般猛恶的情势,急忙避让,青影闪动,阿青已挡在他身前。白猿见一棒将刺到阿青,急忙收捧,阿青乘势横棒挥出,啪啪两声轻响,白猿的竹棒已掉在地下。
白猿一声长啸,跃上树梢,接连几个纵跃,已窜出数十丈外,但听得啸声凄厉,渐渐远去。山谷间猿啸回声,良久不绝。
阿青回过身来,叹了口气,道:「白公公断了两条手臂,再也不肯来跟我玩了。」范蠡道:「你打断了它两条手臂?」阿青点头道:「今天白公公凶得很,一连三次,要扑过来刺死你。」范蠡惊道:「它……它要刺死我?为甚麼?」阿青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范蠡暗暗心惊:「若不是阿青挡住了它,这白猿要刺死我当真不费吹灰之力。」 ************************************************
第二天早晨,在越王的剑室之中,阿青手持一根竹棒,面对著越国二十名第一流剑手。范蠡知道阿青不会教人如何使剑,只有让越国剑士模仿她的剑法。
但
没一个越国剑士能挡得住她的三招。
阿青竹棒一动,对手若不是手腕被戳,长剑脱手,便即要害中棒,委顿在地。范蠡先嘱咐过她,请她不可刺瞎对方的眼睛,也不可杀伤对方的性命。越国剑士都知她是范大夫的爱宠,也不敢当真拚命厮杀。
第三天,三十名剑士败在她的棒下。第四天,又是三十名剑士在她一根短竹棒下腕折臂断,狼狈败退。
到第五天上,范蠡再要找她去会斗越国剑士时,阿青已失了踪影,寻到她家裏,只余下一间空屋,十几头山羊。范蠡派遣数百名部属在会稽城内城外、荒山野岭中去找寻,再也觅不到这个小姑娘的踪迹。
八十名越国剑士没学到阿青的一招剑法,但他们已亲眼见到了神剑的影子。每个人都知道了,世间确有这样神奇的剑法。八十人将一丝一忽勉强捉摸到的剑法影子传授给了旁人,单是这一丝一忽的神剑影子,越国武士的剑法便已无敌於天下。
范蠡命薛烛督率良工,铸成了千千万万口利剑。
三年之后,勾践兴兵伐吴,战於五湖之畔。越军五千人持长剑而前,吴兵逆击。两军交锋,越兵长剑闪烁,吴兵当者披靡,吴师大败。
吴王夫差退到余杭山。越兵追击,二次大战,吴兵始终挡不住越兵的快剑。夫差兵败自杀。越军攻入吴国的都城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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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亲领长剑手一千,直冲到吴王的馆娃宫。那是西施所住的地方。他带了几名卫士,奔进宫去,叫道:「夷光,夷光!」
他奔过一道长廊,脚步声发出清朗的回声,长廊下面是空的。西施脚步轻盈,每一步都像是弹琴鼓瑟那样,有美妙的音乐节拍。夫差建了这道长廊,好听她奏著音乐般的脚步声。
在长廊彼端,音乐般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像欢乐的锦瑟,像清和的瑶琴,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说:「少伯,真的是你麼?」
范蠡胸口热血上涌,说道:「是我,是我!我来接你了。」他听得自己的声音嘶嗄,好像是别人在说话,好像是很远很远的声音。他踉踉跄跄的奔过去。
长廊上乐声繁音促节,一个柔软的身子扑入了他怀裏。
春夜溶溶。花香从园中透过帘子,飘进馆娃宫。范蠡和西施在倾诉著别来的相思。 忽然间寂静之中传来了几声咩咩的羊叫。
范蠡微笑道:「你还是忘不了故乡的风光,在宫室之中也养了山羊吗?」
西施笑著摇了摇头,她有些奇怪,怎麼会有羊叫?然而在心爱之人的面前,除了温柔的爱念,任何其他的念头都不会在心中停留长久。她慢慢伸手出去,握住了范蠡的左手。炽热的血同时在两人脉管中迅速流动。
突然间,一个女子声音在静夜中响起:「范蠡!你叫你的西施出来,我要杀了她!」
范蠡陡地站起身来。西施感到他的手掌忽然间变得冰冷。范蠡认得这是阿青的声音。她的呼声越过馆娃宫的高墙,飘了进来。
「范蠡,范蠡,我要杀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我一定要杀你的西施。」
范蠡又是惊恐,又是迷惑:「她为甚麼要杀夷光?夷光可从来没得罪过她!」蓦地裏心中一亮,霎时之间都明白了:「她并不真是个不懂事的乡下姑娘,她一直在喜欢我。」
迷惘已去,惊恐更甚。
范蠡一生临大事,决大疑,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险,当年在会稽山被吴军围困,粮尽援绝之时,也不及此刻的惧怕。西施感到他手掌中湿腻腻的都是冷汗,觉到他的手掌在发抖。
如果阿青要杀的是他自己,范蠡不会害怕的,然而她要杀的是西施。
「范蠡,范蠡!我要杀了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
阿青的声音忽东忽西,在宫墙外传进来。
范蠡定了定神,说道:「我要去见见这人。」轻轻放脱了西施的手,快步向宫门走去。
十八名卫士跟随在他身后。阿青的呼声人人都听见了,耳听得她在宫外直呼破吴英雄范大夫之名,大家都感到十分诧异。
范蠡走到宫门之外,月光铺地,一眼望去,不见有人,朗声说道:「阿青姑娘,请你过来,我有话说。」四下裏寂静无声。范蠡又道:「阿青姑娘,多时不见,你可好麼?」可是仍然不闻回答。范蠡等了良久,始终不见阿青现身。
他低声嘱咐卫士,立即调来一千名甲士、一千名剑士,在馆娃宫前后守卫。
他回到西施面前,坐了下来,握住她的双手,一句话也不说。从宫门外回到西施身畔,他心中已转过了无数念头:「令一个宫女假装夷光,让阿青杀了她?我和夷光化装成为越国甲士,逃出吴宫,从此隐姓埋名?阿青来时,我在她面前自杀,求她饶了夷光?调二千名弓箭手守住宫门,阿青倘若硬闯,那便万箭齐发,射死了她?」但每一个计策都有破绽。阿青於越国有大功,何况在范蠡心中,阿青是小妹子,是好朋友,除了西施,她是自己最宠爱的姑娘,分别以来,除了西施之外,最常想到便是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当日白公公要刺杀自己,她甘愿受伤,挺身挡在自己身前。宁可自己死了,也决计不能杀也。
他怔怔的瞧著西施,心头忽然一阵温暖:「我二人就这样一起死了,那也好得很。我二人在临死之前,终於聚在一起了。」
时光缓缓流过。西施觉到范蠡的手掌温暖了。他不再害怕,脸上露出了笑容。
破晓的日光从窗中照射进来。
蓦地裏宫门外响起了一阵吆喝声,跟著呛啷啷、呛啷啷响声不绝,那是兵刃落地之声。这声音从宫门外直响进来,便如一条极长的长蛇,飞快的游来,长廊上也响起了兵刃落地的声音。一千名甲士和一千名剑士阻挡不了阿青。
只听得阿青叫道:「范蠡,你在那裏?」
范蠡向西施瞧了一眼,朗声道:「阿青,我在这裏。」
「裏」字的声音甫绝,嗤的一声响,门帷从中裂开,一个绿衫人飞了进来,正是阿青。她右手竹棒的尖端指住了西施的心口。
她凝视著西施的容光,阿青脸上的杀气渐渐消失,变成了失望和沮丧,再变成了惊奇、羡慕,变成了崇敬,喃喃的说:「天……天下竟有这……这样的美女!范蠡,她……她比你说的还……还要美!」纤腰扭处,一声清啸,已破窗而出。
清啸迅捷之极的远去,渐远渐轻,余音袅袅,良久不绝。
数十名卫士急步奔到门外。卫士长躬身道:「大夫无恙?」范蠡摆了摆手,众卫士退了下去。范蠡握著西施的手,道:「咱们换上庶民的衣衫,我和你到太湖划船去,再也不回来了。」
西施眼中闪出无比快乐的光芒,忽然之间,微微蹙起了眉头,伸手捧著心口。阿青这一棒虽然没戳中她,但棒端发出的劲气已刺伤了她心口。
两千年来,人们都知道,「西子捧心」是人间最美丽的形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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