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流07版《读金庸偶得》弁言及附录
题记:《城市画报》第239期有一篇对舒国治的专访——《舒国治:“不插电”生活,也及觅食与流浪》,其间透露了一个消息:“2009年下半年部份著作简体版将陆续在内地面世”。据说广西师大出了《理想的下午》,可惜迄今未在市面寻得。如此,大陆读者有什么办法能早日一睹“舒哥”的风范呢?有的,事实上早在1998年,舒国治的第一本着作《读金庸偶得》就被收入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的“金庸茶馆”丛书,与薛兴国着的《通宵达旦读金庸》合为一册,为丛书第贰辑。惜乎正式面世时,编辑删去了台版的弁言和附录,窃以为两篇文字恰为全书精华所在,现誊录于此,以飨读者。武侠小说及其世代
──《读金庸偶得》弁言
文/舒国治
此书写于一九八一、八二年间。十六年光阴流射何迅也。
今日回想,这十六年来居然没有再看过什么武侠小说;而承远景沈登恩先生相邀写书前,竟也有六七年之长只一心耽注摇滚乐、电影及现代小说之丧志而久丢失了武侠小说之癖爱。
由此看来,我的武侠兴致年代或竟只是少年时期?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本色文艺。可以说从五十年代中一直到六十年代末,算是台湾武侠小说的黄金年代。
一个地域有一个地域的本色文艺。我的童年与少年时期的台湾,是一个看武侠小说的地方。
倘有一天,你在花莲或台东某一小镇下了火车,只见那里很多木柱砖墙的房子,青少年穿着汗衫,趿着木拖板,站在巷口讲话;若还有那种情景,若还有那样地方,便我等可以回到读武侠的年代了。
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期与中期的台湾,不仅是大街小巷有小说出租店,有古意盎然的笔名如武陵樵子、南湘野叟、古如风、秋梦痕、柳残阳、云中岳,有兴人思古幽情的书名如《江湖夜雨十年灯》、《红袖青衫》、《古瑟哀弦》、《一剑光寒十四州》,也正好少年子弟多的是被频于战乱、迁徙流离、愤郁经年的父亲生育下来而致易于桀傲不驯、勇于斗狠,以是成为所谓的「太保」。而市镇的生活阡陌,即以台北为例,每走几百公尺,便可能有一帮众聚点;什么「四海」「竹联」「海盗」「血盟」「飞鹰」「龙虎凤」等帮派,甚至成功新村、松基一村、四四南村、正义东村等,这类同质背景聚落也可以是外村人的龙潭虎穴。
那个年代,是一个「当时」静止不动的年代,像是人可以按自己的意识活在他心想的古时莽野。一段战事稍歇、巿景百无聊赖、人心一筹莫展的苦闷年岁里,于是对武侠小说这套不涉眼前、无关宏旨有一份寄情,或是说对恍恍高世有一片悠然远想。
什么样的人在读呢?必是对「中国」略有认识或略有听闻之人;不管他是早先得之于庙台前的歌仔戏、得之于巷口小店的小人图画、得之于圆牌上的封神榜故事,或者在学堂里受习过几篇中国古文、几章中国史地……等等。
有着什么样的情绪之人会乐于去读呢?或许也可归纳出来:(1)在现实社会中,有一丝「逸出」之念者。如课考繁重的学子;如他是理工科的专业人才,却常有公忙之余想如何如何者。(2)痴人。一径在追寻某种能矢志凝情之事或物的人。(3)寻常的信而好古者。
于是那些好闲来泡茶、翘脚看报、挥扇吟戏、燃烟吞雾、围桌雀战、两人对奕、月下独酌、夏夜乘凉、谈古今……等等之人会去读它。
韬光隐晦者读它,抱残守阙者读它。
并且,昔日岁月端的是极其容许这类生活调调。
于是在区公所送公文的,或是在机关做门房的,学校里的工友,看管脚踏车的,皆可以是名正言顺的读武侠小说者。
甚至你看一个人,会想,「他是个看武侠的。」往往这种感觉硬是很准。
什么样的人写武侠小说呢?
文学系历史系的教授们没怎么听说过有写武侠小说的;陈世骧没写,夏济安没写。
不少写武侠小说的,常是学历不甚高者,甚至很年少便勇敢率尔下笔的。
柳残阳开始写时,只是高中生。他那时一个学生写书所赚的稿费比他父亲校级军官的饷还要高。
五十年代中期,写一部二十来册的武侠小说,据说可以买一幢楼房。
太多的武侠作家,他之所写,依据的不是深厚的国学知识,依据的不是透彻的文学理论,依据的未必是洗练的人生见解或世故的人情经验;他们还不来得及找取依据便自下笔写了。
或许他们靠的也是读前人的类似原型便已跃跃然要试着说自己的话、讲自己的故事。很可能卧龙生写《风尘侠隐》或《飞燕惊龙》,是来自于读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而自己有感要抒,而终至写成一本武侠小说。
武侠故事中多有受朋友之托而致自己受累之情节,譬似司马迁李陵事迹,然武侠作家未必详读过《史记》、《汉书》,未必读过〈太史公自序〉或〈报任少卿书〉。
小说人物常意兴风发,豪情万丈,「当其欣于所遇,曾不知老之将至」「礼岂为我辈设也!」「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往往如魏晋人物,然武侠作家也未必详读过《世说新语》。
武侠作家熟读的,亦不外是中国传统孩子详悉的《七侠五义》,是《彭公案》,是《水浒传》,是《三国演义》。
武侠小说之功能或其大矣,然武侠作家未必自知之。我人幼童即自纷纭武侠书中感知人生之沧桑,感知那些个「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感知那些个「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等等等等,此皆可汩汩得自阅书之潜移默化过程,此皆可在十二三岁之幼已竟其功,非特要研所自孟浩然司马迁之名山经典。此不能不说是武侠小说之固有中国人世教育之巨力也。
当我们上了中学,读马致远〈天净沙〉元曲:「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感觉亲近,感觉就像是写给我们的,然我们何尝懂得什么是「断肠人」,什么是「天涯」。我们孩子硬是懂得,来自何处,武侠小说也。
武侠小说,使太多的台湾孩子对遥远的中国,及中国的历史,产生概念。可以说,武侠小说在某一层次上,扮演中国历史的辅助教材之角色。
今日不少人迷上了佛学、设立了道场,未必全是饱读佛经,往往是早岁熏染自武侠小说。而电影、电视中之佛门风俗,动辄称「贫僧」「施主」「老衲」,动辄宣唱「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道是他从哪儿学来,佛书乎?寺院丛林亲见乎?自然不是。他揣学自武侠小说。
我的同代之士在多年后(如八十、九十年代)会有穿上现代唐装的,开办书院或私塾的,爱上喝茶、说什么壶中天地的,摆设明清桌凳的,四处看山买林野的……等,皆不自禁有一丝早年参借自武侠小说之潜蕴意念。
及至少年,我们不只看武侠小说,甚至也迷于武艺。所有孩子都谈问过这样的问题: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轻功?到底有没有掌风?有没有点穴、金钟罩、铁布衫?任督二脉打通后便百毒不侵吗?
迷于武艺,兼而迷于武艺的真人传奇,由是一些名字如韩庆堂、刘云樵、常东升、郑曼青等当年渡台的活生生的「练家子」自然不会不耳闻。
重庆南路上书店的舞艺书,如万籁声的《武术汇宗》、金恩忠的《国术名人录》、徐哲东的《国技论略》、孙禄堂的《拳意述真》等不免要去探看。
甚至明朝大将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甚至那更似体操而少武大意趣的《八段锦》、《五禽戏》,竟也乐以轻涉寓目。
其中尤以太极拳的书籍翻看最多,杨澄甫的《太极拳体用全书》,陈炎林(陈公)的《太极拳刀剑杆散手合编》,陈微明的《太极拳问答》,吴志青的《太极正宗》等。隐隐有「即使不以之打人,也是好养生」之想。
不少我的同辈曾在中学大学时练过拳的,日后到了欧洲、美国留学,还常在巴黎、罗马、旧金山的公园里演练八卦、太极。
实因中国小孩和武艺原就有不能脱却的先天关系;我国孩子的童年嬉戏是「斗剑」,一如美国孩子的是「牛仔与红薯」。
而武打招式的名目,如鹞子翻身、鲤鱼打挺、金鸡独立、白蛇吐信、黑虎出洞等早就是孩子们自然的国学词语。
至于台湾孩子在嬉闹时所说的「月(叶)下偷桃」「桃下有毛」,更是他们在顽谑中自行加创的逸招。
今日,据说更多的X世代、Y世代少年男女加入阅书(应说「玩赏」)之列,迷上了武侠小说,迷上了金庸小说。其所采撷欣赏角度,又更飞翔奔逸,随兴所至。
他们看武侠,像是纯粹看其抽析出来的意趣,不太特去在意背景或历史。而武艺者,更非他们趣意所在。六十年代孩子于武艺史乘传承中所尊崇的姬隆风、董海川、李洛能、郭云深、李存义、程廷华、大刀王五、霍元甲等今日孩子未之听闻姓名,实乃「虽不能上山学艺,心向往也」的视武学为真有实事之念。今日孩子视武侠书中的武艺或有一丝如电玩中傀儡踢打之安置。
另就是,他们很健康的、很文明选择的、挑上了武侠小说这件娱玩,譬似挑一只他所偏好的电子鸡。而不是三十年前我们看武侠小说时的,或是袭着惭愧的一丝窃意,或是长得就像是「看武侠的」的那种不甚健康、不甚文明、或根本就有些阴晦气息的惨绿模样。
老时代里,对于机械文明半知半解、又期盼能掌控一齿半轮之便利,遂有武侠小说中「机关」之无限遐想。而于宇宙现象之扑朔难明,至有《紫电青霜》一类之小说书名。今日少年早于「星际迷航」、「异形」、「二〇〇一年太空漫游」之类电影多所洗礼,倘以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中电光石火情节浏览眼前,哪里会有兴味?
单单「电光石火」四字,即使在三十多年前我做小孩时,也早就不能有惊异的感觉了。
以前孩子看的漫画,只会看它的故事,不会以漫画中人的表情与口气来用在真实生活中。当然,以前叶宏甲、陈定国、徐锡麟、陈海虹、林大松、刘兴钦、黄莺等人所绘的情节中也没有如今漫画人物中所亟需宣吐的浓强自我。
以前的漫画中对白,甚至没有语气。
今日孩子在泡沫红茶店的声口、撒娇,或在补习班街、西门町、东区商圈的种种马路上的打情骂俏,如她们说:「老公!」「我哪有?」「你怎么知道?」……等等,俱是自日本卡通、自黄子佼电视、自漫画、自这个配音无所不在的「游乐园式」城市中点滴熏养学仿而来。
以前孩子看武侠,常需躲在被窝里偷看,如今孩子压根把书摊在客厅茶几上,不在乎父母看到与否。
昔年因避世而好读武侠之人,今日却不读了。他们读的是最最切近世事的政治新闻。他们在公园里、餐馆中、大厦管理员的柜台后大谈与他们年纪相仿的郝柏村、李登辉、宋楚瑜、怎么样怎么样,甚至对三十年前原本相当隔膜不便的对岸也能大发议论,出口成理;说***如何,说又如何。
金庸所著十余部武侠,写人物情态,则栩栩如在眼前;写故事,则奇中有致;以其体制完整,起束周全,堪称近代武侠小说集大成者。然其引进台湾过程,亦颇周折。七十年代初,先有盗版以《萍踪侠隐录》书名掩代《射鵰英雄传》、后有以《小白龙》书名掩代《鹿鼎记》,悄悄流通于租书店。七十年代末,远景出版社公开引进后,全台读者遂为之风靡。
然金庸之洋洋说部,其实写于五十年代中至七十年代初,那个年代原也是台湾读与写武侠小说的高峰年代。只是当年台湾读者因书禁而缘悭一面。
六十年代中,我还是个初中学生,偶因机缘得阅香港武史出版社所出的《天龙八部》。黄色封面,共三十五册。每册一百页,含四回,每回之前有插图一幅。当时一口气读完,只觉文笔典雅、学养深厚,女主人翁王玉燕(新版改为「王语嫣」)美丽脱俗教人不舍,却不知作者金庸是谁。其最感印象深刻者,是萧峰死义之壮怀激烈,痛人肺腑。当时便隐隐觉得:台湾的武侠小说中找不到壮烈如此者。
诚然,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艺情牵,还珠的时代也无有壮怀激烈如此者。
民国十九年的张恨水其于北洋军阀时代所情牵志系者,遂有《啼笑因缘》。
鲁迅于民国十二年,则写有《阿Q正传》。
以今日看去,一九四九年后,莫非金庸算得上一南渡文人,如易君左、南宫博、徐吁、庐溢芳等是,南渡至「汉贼不两立」之念极强的当年香港(且看昔年在香港有笔名「铁岭遗民」之类,可臆其人心击旧家山)。
香港受高山横断于北,自幽自足于岭南一隅;几百年来中原频历战乱沧桑,变之又变,香港犹得一径抱守宋明古制;且看长洲太平清醮「抢包山」风俗即内地深乡亦已绝见。而**庙前贩卖香烛者,多有唤「容姑香档」「张三姐香档」「笑姐」「欢姐」「谢珍姐」等。
中原的语言又几经熔炼、统一,删繁化简;而香港人仍自操使着古音古语如「着数」「生性」「心水」「沙尘」,即连商家墙上仍贴着「严拿高买」「面斥不雅」古老警语。
正因四九年后,人遭世变,香港市面不免弥漫愁云惨雾;维多利亚港里常有人跳海,木屋区不时遭火失所,而徐吁会去写《》,赵滋蕃写《半下流社会》,杜若写《同是天涯沦落人》此等黑白片似的社会写实小说。而香港乃一眼前求实社会,沙千梦小说《长巷》之怀乡愁旧书作,在惶惶香港济得甚事?金庸当此境氛,感慨既深,世情相逼,又出以武侠小说这股非常笔墨,焉得不情节壮怀激烈如此者也。
金庸长于情节描写及人物刻画,而地理途程之着墨较少。地理风土之细节似不是他专意之处。他的人物若于一镇邂逅,继而要往一远处参与另一大事,其中途程虽迢迢千里,却只受他一两句话带过,马上便剪接至「情节场景」,可以说是戏剧的处理法。
至于王度庐,若写到北方山丘,如《风雨双龙剑》中会写及「听到羣山之后有轰隆隆的滚荡之声,以为快要临近黄河;再行不久,才发现适才所闻原来是马队奔腾之汹汹声浪。」这类似近乎田野的实况之呈露。
另外像还珠楼主会在书中(似是《云海争奇记》)写到某一人物在深山野林觅径而行,苦于不得出;不经意的带到一笔:「及见这山现出一角寺庙,始敢揣想离人烟应当不远……」
王度庐、还珠楼主大约是饱于游行四方之人,其书中这类好似亲身闻见之描写令我这都市孩子心生向往。然他们的书我多半没有看完。不知是否因其结构不求紧接一贯。而金庸小说,我本本看至结尾。
六十年代所读的卧龙生、诸葛青云、司马翎、孙玉鑫等人所写武侠,竟完全不能记忆其中本事。仅能约略记着《玉钗盟》中有「徐元平夜探少林寺」,再来如何,完全记不得矣。而金庸故事人物我总能大多记忆。
金庸书固情节之丰繁多变,又可抽丝成缕,并然不乱;其最受人乐道者,为人物。今之读者读王度庐笔下的玉娇龙,没啥深刻感应,只觉她是性情暴躁一介北方土妹。然同属清季女子,同处北方,《书剑恩仇录》中骆冰则活泼如在眼前,有真情,有人味。
金庸之书所以凌越各家者,一言以蔽,动人也。以其书中凡有情处,必深情也。洪都百炼生所谓,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
今日金庸小说甚至供应新世代少年男女多重的用途。感情受挫的少女在二十四小时泡沫红茶店深夜打工,手臂上犹留有烟头烙烫的誓疤,皮包里还存着些安非他命,店里播着郑秀文或张惠妹的歌曲,而她的桌上可以放着一本《神雕侠侣》。她在阅书之落花飘萍、多舛孤凄命途中幽然自伤,并也同时因伤于小龙女本事而聊慰自己苦痛些许。看着看着,随手取茶桌上餐纸揿一揿清泪,擤一擤热涕,便又可再走上工作岗位矣。
新的世代有新的对武侠小说的即兴采撷。而他们所采者,竟然不容易是别的武侠作家,而比较是金庸。
将来除了漫画中将武侠人物自由造型外,甚而服装设计家也以金庸人物做为打扮的原型;如以黄蓉为模特儿,以霍青桐、以蓝凤凰、以小龙女、以南海鳄神等,没有什么不可能。
时光荏苒,我心中的武侠小说年代大约成为「往事」了。
可以说,今日新新人类所看待武侠小说之眼界,是属现代;我的同辈所看待武侠小说之眼界,则为远去的古代了。
一九九八年三月
小论金庸之文学
——《读金庸偶得》附录
武侠小说由来久矣,然大多读者习视之为末艺小技、旁门左道。曩昔论者曾将还珠楼主、朱贞木、不肖生、王度庐、郑证因等武侠作家相互验较,谓为各擅胜场;又有谓金庸之出,则集大成矣。与其言金庸集前人之大成,何如说其新辟一户牖也。
金庸之武侠书,于写情、述景、叙事、言志,皆能匠心独运,自成一格。写情则人物性格栩栩如生,即小儿女情态亦跃然纸上。述景则中国古时之花木泉石、庄园林墅,莫不优雅有致,宜得其所。叙事则迂回变幻、层层悬疑,间以穿插返溯,读来令人心摇神夺,废寝忘食。言志则小说家之文化素养及民族背负得以淋漓而倾,时而乘风破浪,时而登高望远,洋洋洒洒,适足激动人心,亦足以振聋发聩。而读者阅来,更隐隐生砥砺心,而一股历史兴亡之悲凉感,涌塞胸中。
至若金庸学识之广博、历练之深刻,乃至医卜星相、琴棋书画,在在于文字中繁华述及,引人入胜,发人以思古幽情;然则这「思古幽情」,并非做皇帝、求富贵,实乃某种自由恬淡的生活志趣。端看其笔下主人翁俱各潇洒利落,以天地为逆旅,不为利诱,不为强权屈。若有,顶多是为情所苦、为人事所困、为俗累所纠缠。而他们皆有披荆斩棘之能毅,将身前葛蔓,使之析然条然。从此坦坦荡荡,浪迹四方。
武侠小说是中国民间之通俗文学。以其通俗,故有其大困难。鄙劣之武侠作家常自薄,遂胡意而写,终至怪力乱神、荒诞不经,而为正统文学所摒弃。然则「正统文学」何有哉?本来无有。金庸的武侠,实乃近三十年来通俗文学中之奇书;既能疗消遣读者之瘾需,又能与所谓「正统文学」相抗衡而一无惭色,至有文学家、大学教授等亦熟读其书而不疲,言谈间犹常提其笔下人物如丘处机、郭靖、黄药师、小龙女、杨过、张无忌等一如贾宝玉、林黛玉、宋江、武松等之于中国人之耳熟能详。
而金庸所以不同于一般武侠作家,乃其作品之完整性、人情感、叙述法、艺术味等皆有高妙之处,实非泛泛之武侠作家可比拟。江湖作家之虎头蛇尾、自相矛盾,笔下人物满口胡言、情节展叙常不知所云,比之于金庸,不可同日语。亦有以武侠小说故作其推理哲学之表达,书中人物仅为穿上衣服之意见;此意见又为作者自己之圆说,读来令人隔阂枯燥而少气味。至若意欲托古喻今者,更因本人习养之不堪,两不得其情矣。凡此等等,常令武侠小说之特有意趣,冲然尽失。
金庸之作品,其最大特色,若得简言以蔽,则为寓文化于技击,而将中国人数千年来之生活心得一丝丝渗入其武侠小说中。其用字遣词,随手拈来,各适其意,娓娓而道,柔和顺畅。白话文之简洁精确足可为文家式。
虽即金庸是名报人、历史学者、社论家、收藏家,或有助于其武侠著作,然亦未必也;金庸之文学,以今日看来,实不假外求,亦无需挟各式名衔、背景而愈重也。其文体早已卓然自立。今日我国人得以读此特殊文体,诚足珍惜。而金庸作品之涵于当代中国文学范畴,亦属理所当然。
原刊一九七九年九月五日沈登恩主编《出版与读书》第廿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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