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坐说鹿鼎之群口相声
群口相声上个月和同学一起去看的电影《让子弹飞》里面,有两段让人忍俊不禁的群戏。一段发生在六子冤死后,众多兄弟连同师爷一齐去拜祭;另一段则紧接着黄四郎对麻匪的诬陷,诸位手下依次对张麻子做自我辩护。有一篇影评中,作者将这两段群戏形容为“群口相声”,这个看似夸张的比喻其实深得其妙:从剧情的角度来分析,两段群戏均处于叙事中不可或缺的转折处,而乍看之下,其娱乐功能又远远超过了其叙事作用;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段落虽然说是以对白为主的文戏,却在文戏背后,暗藏着波涛汹涌的剑拔弩张。
金庸小说中,这样类似的“群口相声”并不罕见,尽管有的时候只是形式上而并非内涵上的相似。当一些事件告一段落的时候,金庸安排了为数不少的人进行热闹而紧张的对话,在吸引了读者注意力的同时,悄然开启了新的叙事线索。这样的例子包括黄河渡口的“风陵夜话”、光明顶上的“祸起萧墙”、玉笔山庄上众人追述往事,还有桃谷六仙屡见不鲜的斗嘴扯淡等等。到了《鹿鼎记》中,无论是行文节奏还是语言风格都已臻大成的金庸,在这一手段的运用上达到了更高的水准。在第七回“古来成败原关数,天下兴亡大可知”中,便有这么一场让人印象深刻的群口:天地会青木堂为前任尹香主报仇之后,面临推选新任香主的关键问题,此时韦小宝作为俘虏,不得不以旁观者的身份参与到这一重大事务中来。从韦小宝的眼睛看来,耳朵听来,推选香主这场大戏端的是一波三折,高潮迭起,可谓是精彩纷呈。而十分讽刺的是,自李力世交出令牌开始,到祁彪清重提誓言结束,一切热闹过后,事情仍然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这场群戏历来被金庸小说的研究者,尤其是《鹿鼎记》的研究者所重视。其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文本背后流露出来的巨大悲凉——国人窝里横积弊数千年,实已病入膏肓——这一点将在此后的文章里集中探讨,本文的重点在于分析人物性格的塑造与表现,以及张弛有度的贯通文气。
和很多其他类型的“群口相声”进行比较,青木堂推选香主的一幕显得更为精致。在风陵渡口的那场风雪里,广东客人、山西汉子、临安少年、粗豪大汉、中年妇人等诸人所进行的交谈,几乎纯粹是为了宣传神雕侠杨过的侠义行径。假设将所有的这些故事集中到一个人口中来叙述,除了可信度略有不足之外,其意义并未有多少的变化。而阅读桃谷六仙经常性的斗嘴吵架,绝大部分时候可以忽略冒号前面的人名,或者随意替换——桃花仙说的话,完全可以从桃实仙嘴里说出来。
反观青木堂推选香主,一幕大戏演下来,李力世、关安基、贾老六、崔瞎子、玄贞道人、祁彪清等人粉墨登场,缺一不可。
与他冲淡谦和的性格相对应,李力世作为过去两年的代理香主,仅仅在争论还未正式形成的开场阶段做了一个必要的交代,就退却到一旁的阴影中了。然而我们并不能因此就低估李力世的影响力,他的名字更多的时候在以崔瞎子为代表的一部分会员口中宣扬,远比他自己出面发言更具有说服力。
和李力世对偶的是关安基。李力世相当谦和,关安基脾气暴躁;李力世人缘甚好,关安基武艺高强;李力世谈吐略为文雅,关安基说话十分粗豪……总的来说,这位模样威严的长须大汉有着和李力世截然不同的风格,如果不是完全相反的话。从文段中来看,关安基和李力世是仅有的两个香主候选人,没有任何人提出第三个可能的人选,而后来真正的香主韦小宝此时此刻尚是俘虏身份,不仅没有发言的资格,甚至在他自己心里,还没有开口的勇气。
崔瞎子和贾老六分别代表了李力世和关安基最铁杆的支持者,同时理所当然地,充当了于对面而言最为强烈的反对声音。除了立场的不同,两人在性格上和角色上并没有明显的区分,如果非要找出一点,就是贾老六同时还有着关安基小舅子的身份。于是,显而易见地,这个身份成为了崔瞎子的攻击重点,与此同时,玄贞道人也在此处开了一个玩笑。
玄贞道人是个很特殊的角色,他似乎并没有特定的立场支持某一方,只是对关安基提出了异议。另外一个特殊的角色是祁彪清,专爱冷言冷语、看上去也没有立场的他,事实上立场最为坚定。他在最后重新提出当年的誓言,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且不说最终韦小宝当上香主的结果和他当初的想法是否相符,在当时的场面上,他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可以预见的是,胜利是远远不保险的,如果不是陈近南及时赶到将事情解决,青木堂众人断然不可能让韦小宝当上这个香主,而重新回到李派、关派和誓言派的三方博弈当中去。根据博弈论的常识,三方博弈很有可能永远都没有结果——然而这就是现实了,金庸为了小说能够继续下去,对现实进行了必要的理想化,才为这场群戏做了一个终结。
可以肯定的是,青木堂众人所做的这一切都被韦小宝看在了眼里,同时记在了心里。小说往后的部分中,贾老六和崔瞎子的出场率就很低了,祁彪清的戏份也不多。办事的时候,韦小宝更喜欢用钱老本、徐天川、高彦超、风际中和玄贞道人,即使是鲁莽的樊纲,也更加能够得到韦香主的信任。这很有可能和那天晚上推选香主的现场表现有关。如果早就知道未来的香主在一旁观看,他们的行为会不会有所变化?这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只知道,在那个决定青木堂众人命运的日子里,无论是李力世的以退为进,关安基的霸气外露,还是崔瞎子和贾老六的剑拔弩张,祁彪清的浑水摸鱼,都统统遭到了失败。青木堂从此往后,再也没有办成过一件大事,早在当初的这个日子里就埋下了伏笔。在这场群戏进行的同时,金庸笔锋一转,悄然完成了重新从庙堂回到江湖的转变。
此外,《鹿鼎记》中还有一段让人忍俊不禁的“群口相声”,出现在朝廷上。在下一篇文章中,将有所讨论。
附:《鹿鼎记》相关段落
那高瘦老者道:“这两年来,本堂无主,大伙儿推兄弟暂代执掌香主的职司。现下尹香主的大仇已报,兄弟将令牌交在尹香主灵前,请众兄弟另选贤能。”说着在灵座前跪倒,双手拿着一块木牌,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将令牌放在灵位之前。
一人说道:“李大哥,这两年之中,你将会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这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外,又有谁能配当?你也不用客气啦,乘早将令牌收起来罢!”
众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这香主之职,可并不是凭着咱们自己的意思,要谁来当就由谁当。那是总舵委派下来的。”
先一人道:“规矩虽是如此,但历来惯例,每一堂商定之后报了上去,上头从来没驳回过,所谓委派,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另一人道:“据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来都由旧香主推荐。旧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临终之时留下遗言,从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从来没有自行推选的规矩。”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为鳌拜所害,哪有什么遗言留下?贾老六,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又干吗在这里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对李大哥当本堂香主,乃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
韦小宝听到“贾老六”三字,心下一凛,记得扬州众盐枭所要找的就是此人,转头向他瞧去,果见他头顶光秃秃地,一根小辫子上没剩下几根头发,脸上有个大刀疤。
那贾老六怒道:“我又心怀什么不轨,另有什么图谋了?崔瞎子,你话说得清楚些,可别含血喷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只左目,大声道:“哼,打开天窗说亮话,青木堂中,又有谁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关夫子做香主。关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国舅老爷,那还不是大权在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
贾老六大声道:“关夫子是我姊夫,那是另一回事。这次攻入康王府,是关夫子率领的,终于大功告成,奏凯而归,凭着我姊夫的才干,他不能当香主吗?李大哥资格老,人缘好,我并不反对他。不过讲到本事,毕竟还是关夫子行些。”
崔瞎子突然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之意。贾老六怒道:“你笑什么?难道我的话说错了?”崔瞎子笑道:“没有错,咱们贾六哥的话怎么会错?我只是觉得关夫子的本事太也厉害了些。五关是过了,六将却没有斩。事到临头,却将一个大仇人鳌拜,让人家小孩儿一刀杀了。”
突然人丛中走出一人,满脸怒容在灵座前一站,韦小宝认得他便是率领众人攻入康亲王府的那个长须人。见他一部长须飘在胸前,模样甚是威严。原来此人姓关,名叫安基,因胡子生得神气,又是姓关,人家便都叫他关夫子。他双目瞪着崔瞎子,粗声说道:“崔兄弟,你跟贾老六斗口,说什么都可以,我姓关的可没得罪你。大家好兄弟,在万云龙大哥灵前赌过咒,发过誓来,说什么同生共死。你这般损我,是什么意思?”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说道:“我……我可没敢损你。”顿了一顿,又道:“关二哥,你……你如赞成推举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么……那么做兄弟的给你磕头赔罪,算是我说错了话。”
关安基铁青着脸,说道:“磕头赔罪,那怎么敢当?本堂的香主由谁来当,姓关的可不配说这一句话。崔兄弟,你也还没当上天地会的总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谁,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声道:“关二哥,你这话也不明摆着损人吗?我崔瞎子是什么脚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当天地会的总舵主。我只是说,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没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样,教人打从心窝里佩服出来。本堂的香主倘若不是请李大哥当,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都会不服。”
人丛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伙儿跟他老人家喝喝酒、聊聊天、晒晒太阳,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说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
又一人道:“我说呢,张兄弟的话对得不能再对。德高望重又怎么样?咱们天地会是反清复明,又不是学孔夫子,讲什么仁义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将鞑子吓跑吗?要找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诗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见,该当由谁来当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们天地会干的是反清复明大事。第二、咱们青木堂要在天地会各堂之中出人头地,干得有声有色。众兄弟中哪一个最有才干,最有本事,大伙儿便推他为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干、最有本事,依贫道看来,还是以李大哥为第一。”
人丛中数十人都大声叫嚷起来:“我们推关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关夫子?”
那道人道:“关夫子做事有股冲劲,这是大家都佩服的……”许多人叫了起来:“是啊!还有什么说的?”那道人双手乱摇,叫道:“且慢,且慢,听我说完。不过关夫子的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火骂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过是一个寻常兄弟,大伙儿见到他,心中已先怕了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谁也没一天安稳的日子过。”一人道:“关夫子脾气近来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会更好。”
那道士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关夫子的脾气,是几十年生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时,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载?青木堂香主是终身之事,不可由于一个人的脾气不好,闹得弟兄们失和,大家人心涣散,不免误了大事。”
贾老六道:“玄贞道长,我瞧你的脾气,也不见得有什么高明。”
那道人道号玄贞,听他这么说,哈哈一笑,说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贫道脾气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尽量少开口。不过推选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贫道忍不住要说几句了。贫道脾气不好,不做香主,并不碍事。哪一位兄弟瞧着不顺眼,不来跟我说话,也就罢了,远而避之,也就是了。但如贫道做了香主,岂能不理不睬,远而避之?”
贾老六道:“又没人推你做香主,为什么要你出来东拉西扯?”
玄贞勃然大怒,厉声道:“贾老六,江湖上朋友见到贫道之时,多尊称一声道长,便是总舵主,也是客客气气。哪有似你这般无礼的。你……你狗仗人势,想欺侮到我玄贞头上,可没那么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说,关夫子要当本堂香主,我玄贞第一个不赞成!他要当这香主,第一就须办到一件事。这件事要是办到了,贫道说不定就不反对。”
贾老六本来听他说“狗仗人势”,心下已十分生气,只是一来玄贞道人武功高强,他当真动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顶撞;二来这道人在江湖上名头甚响,总舵主对他客气,确也不假。自己要拥姊夫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实是一个极大的障碍,听他说只要姊夫办到一件事,便不反对他做香主,心下一喜,问道:“那是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
玄贞道人道:“关夫子第一件要办的大事,便须和‘十足真金’贾金刀离婚!”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哄堂大笑,原来玄贞道人所说的“十足真金”贾金刀,便是关夫子的妻室,贾老六的嫡亲姊姊。她手使两把金刀,人家和她说笑,常故意询问:“关嫂子,你这两口金刀,到底是真金还是假金?”她一定郑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有假的?”因此上得到个“十足真金”的外号。玄贞道人要关夫子和妻子离婚,岂不是摆明了要贾老六的好看?其实“十足真金”贾金刀为人心直口快,倒是个好人。她兄弟贾老六也不坏,只是把姊夫抬得太高,关夫子又脾气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后不免闲话甚多。
关安基手一伸,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贞道长,你说什么话来?我当不当香主,有什么相干,你干什么提到我老婆?”
玄贞道人还未答话,人丛中一人冷冷的道:“关夫子,尹香主可没得罪你,你拍他的灵座干什么?”原来关安基适才一拍,却是拍在灵座之上。
关安基心中一惊,他人虽暴躁,倒是机灵得很,大声道:“是兄弟错了!”在灵位之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灵台上拍了一掌。实在是兄弟的不是,请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不可见怪。”说着砰砰砰的叩了几个响头。余人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关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条汉子,就是脾气暴躁,沉不住气。他做错了事,即刻认错,那当然很好。可是倘若当了香主,一件事做错了,往往干系极大,就算认错,又有什么用?”
关安基本来声势汹汹,质问玄贞道人为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贾金刀,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灵台上拍了一掌,为人所责,虽然立即向尹香主灵位磕头,众兄弟不再追究,气势终于馁了,一时不便再和玄贞道人理论。玄贞也就乘机收篷,笑道:“关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共过无数患难,犯不着为了一时口舌之争,失了兄弟间的和气。刚才贫道说的笑话,你包涵包涵,回家别跟贾金刀嫂子说起,否则她来揪贫道须子,可不是玩的。”众人又都笑了起来。关安基对这道人本有三分忌惮,只好付之一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李大哥好,有的说关夫子好,始终难有定议。
忽有一人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说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日,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众兄弟真如至亲骨肉一般,同心协力,干那反清复明的大事。不幸你为鳌拜这奸贼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没第二个人能如你这般,既有人缘,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复生,否则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纷争不休,成为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时那般兴旺了。”众人听到他这等说,许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泪来。
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处,关夫子有关夫子的好处,两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不能为了推举香主之事,大伙儿不和。依我之见,不如请尹香主在天之灵决定。咱们写了李大哥和关夫子的名字,大伙儿向尹香主灵位磕头,然后拈阄决定,最是公平不过。”许多人随声附和。
贾老六大声道:“这法儿不好。”有人道:“怎么不好?”贾老六道:“拈阄由谁来拈?”那人道:“大伙儿推举一位兄弟来拈便是了。”贾老六道:“只怕人有私心,发生弊端。”崔瞎子怒道:“在尹香主灵前,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作弊欺瞒尹香主在天之灵?”贾老六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崔瞎子骂道:“操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贾老六怒道:“你这小子骂谁?”崔瞎子怒道:“是我骂了你这小子,却又怎么?”贾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骂我奶奶,那可无论如何不能忍了。”刷的一声,拔出了钢刀,左手指着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儿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划比划。”
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道:“这是你叫阵,我被迫应战。关夫子,你亲耳听到的。”关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为这件事动刀子。崔兄弟,你骂我舅子,那是你的不对。”崔瞎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你还没做香主,已是这样,若是做了,那还了得?”关安基怒道:“难道你骂人祖宗,那就对了?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我小舅子的奶奶,就是我老婆的奶奶,那你算是我的长辈吗?”
众人忍不住大笑,一时大堂之中,乱成一团。贾老六见姊夫为他出头,更是气盛,提了刀便要往庭中闯去,却有人伸手拦住,劝道:“贾老六,你想你姊夫当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遇到了事,须得让人一步。”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说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过大家义气为重,自己兄弟,不能动刀子拚命。总而言之,关夫子要当香主,我姓崔的说什么也不能赞成。关夫子的气还好受,贾老六的气却受不了。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韦小宝站在一旁,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不休,有的人粗口詈骂,又有人要动刀子打架,冷眼旁观,颇觉有趣。初时他以为这些人是鳌拜的部属,不免要杀了自己祭奠鳌拜,待知这些人恨极了鳌拜,心中登如一块大石落地,可是听得他们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反清复明”,又担心起来:“他们自然认定我是清宫里的小太监,不论如何辩白,他们定然不信。待得香主选定之后,第一件事就会来杀了我。那不是反清复明吗?眼前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哪里还有旁人?再说,我在这里,把他们的什么秘密都听了去,就算不杀我灭口,也必将我关了起来,永世不得超生。老子这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妙。”慢慢一步一步的退到门边,只盼厅中情势再乱,便逃了出去。
只听得一人说道:“拈阄之事,太也玄了,有点儿近乎儿戏。我说呢,还是请李大哥和关夫子以武功来决胜败,拳脚也好,兵刃也好,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大伙儿站在旁边睁大了眼瞧着,谁胜谁败,清清楚楚,谁也没有异言。”
贾老六首先赞成,大声道:“好!就是比武决胜败,倘若李大哥胜了,我贾老六就拥李大哥为香主。”
他这一句话一出口,韦小宝立时心想:“你赞成比武,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胜过了李大哥,还比什么?”连韦小宝都这么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拥李派登时纷纷反对,有的说:“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济,跟武功好不好没多大关系。”“真的要比武决定谁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之中,有人武功胜过了关夫子,是不是又让他来当香主呢?”“这不是推香主,那是摆擂台了。关夫子不妨摆下擂台,让天下英雄好汉都来打擂台。”“倘若鳌拜这奸贼不死,他是‘满洲第一勇士’,关夫子的武功未必便胜得过他,打了擂台之后,难道便请鳌拜来做咱们香主?”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正纷乱间,忽有人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后,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灵前说过的话,立过的誓,都变成放他妈的狗屁了。”
韦小宝认得这人的声音,知道是专爱冷言冷语的祁老三。众人立时静了下来,跟着几个人同时问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当年在万云龙大哥和尹香主灵前磕过头。在手指上刺过血,还立下重誓,决意为尹香主报仇,亲口说过:‘哪一个兄弟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我祁彪清便奉他为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号令,决不有违!’这一句话,我祁老三是说过的。姓祁的说过话算数,决不是放狗屁!” 分析的不错! 昔晦今明兄很好的贴,其实细看金庸的对话描写,在最短篇幅内将事情、人物交待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夹杂个把笑料,真正堪称群口相声。这种驾驭力就在行文最普通的地方显露出来了。 期待楼主下一篇大作。 楼上几位谬赞了。尤其是武五陵姑娘,事实上,我重读《鹿鼎记》之时,常常想起你的《戏说鹿鼎记里的中国词条》,能够会心一笑。
金庸写对话,真正做到人有其声口。而且这里和西方的很多小说不一样——西方的小说中,人群中说话最多的,往往地位也越重要;而金庸小说乃至许多中国传统风格的小说中,有的人可能前无影后无踪,但恰恰在某一场中大放异彩。 也许《天龙八部》中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也算是群口相声 堪比三国之舌战群儒一段。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