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贬斥黄仁宇,何以故?—— 2011新年猜想
金庸这个人,还是很厚道的,也可以说是滑头。对文化界当世的成名人物,金庸很少口出恶言(对方先已牵扯到金庸本人和他的小说,就是另一回事了)。或三缄其口,不予评说。多数情况下,是尽量说好话。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好我好大家好。人家没招他,没惹他,金庸可是积极主动地公开表示对此人的恶感,言辞且很激烈,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有两次,一次对张艺谋,第二次针对的,则是黄仁宇先生。
金庸与张、黄,好像素未谋面,不可能有什么私人恩怨。
并无私人恩怨,金庸仍是公开表达对张、黄二人及其作品的反感,那应该只有一个原因了:金庸与二氏,理念不同。也不是不同,是各自理念恰相反。
金庸与张艺谋之大不同、正相反,我在06年所写《倚天长剑飞寒铓——金庸、张艺谋不同视角下的暴君秦始皇》一文中曾有评说,这里撮要复述:
【一】金庸与张艺谋的武侠观,正相反。
金庸写武侠小说,张艺谋拍武侠电影。
金庸小说中的侠士,惯于以武犯禁;张艺谋电影中的‘英雄’,只会以武犯贱。
张艺谋认定为了完成秦始皇的伟大事业,任何人都必须为之让路,为他去死,且须死得心甘情愿、精神愉快。不是一般的贱啊。
金庸的武侠观,灌注于“倚天剑”:
“张无忌说道:‘(倚天)剑中所藏,乃是一部厉害之极的武功秘笈。……若有人一旦手掌大权,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暴,世间百姓受其荼毒,那么终有一位英雄手执倚天长剑,来取暴君首级。统领百万雄兵之人纵然权倾天下,也未必便能当倚天剑之一击。’”(三联版《倚天屠龙记》1562页)
张艺谋的‘英雄’,给暴君忽悠得找不着北,直接找死去了。金庸笔下的“倚天剑”却是用来“取暴君首级”的。而《笑傲江湖》之曲的前身《广陵散》,又称:“聂政刺韩王”。这样的思想反差,才令金庸说出:
“最不喜欢《英雄》,完全否定。《英雄》把历史上有名的暴君秦始皇拍成了这个样,和历史上的形象截然相反,欺骗观众,而且有为他洗身翻案的意思,把人的价值分几等,不尊重生命,这是一部拍得很荒唐的电影。”
【二】金庸与张艺谋的历史观,正相反。
像历代儒家学者一样,金庸对秦始皇类型的政治人物的评价,相当负面。
“柏杨第一次来香港,我跟他辩论了一次。他认为秦始皇很好,我认为秦始皇坏到透顶,……他认为秦始皇统一中国,把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国统一成为一个国家,所以秦始皇对中国有贡献。……柏杨认为秦始皇好,我说:你是受到毛洗脑。”
张艺谋,像他在《古今大战秦俑情》演过的那个秦代武士一样,两千年后,仍是奴性入骨,匍匐跪地。
至于黄仁宇先生,既没写过武侠小说或武侠史,也不曾拍过武侠电影,金庸对他的贬斥,只剩一个原因:彼此历史观不同。
仅仅是观念不同,也不致令金庸言辞如此出格。不仅不同,是历史观正相反。
09年,金庸接受李怀宇访问,当时是这样说的:
“余(英时)先生的学问做黄仁宇的老师绰绰有余,我认为黄仁宇非常不对,余先生教得不好。余先生学问很好,不应该教出这样的学生来,这个学生很差。余先生我很佩服,可是余先生这个学生我一点都不佩服。”
金庸晚年想写一部《中国通史》,他既知黄仁宇其人,则黄先生的著作金庸不见得全读过,《中国大历史》定曾寓目。
在我看来,金庸很难认同《中国大历史》的两大论点,甚至会彻底否定。
【一】“历史上长期的合理性”。
03年,金庸为《倚天屠龙记•后记》补写了一些内容,其中谈到自己“一直相信:历史并非命定,充满了偶然因素。”而“历史上长期的合理性”之论,确乎隐含着“历史命定”“必然趋势”的内容。
主观上,黄仁宇应该并无那么清楚的动机,但在客观上,他的论说确乎有为权势者张目、卸责的效果。他们的一切罪恶,人民的一切苦难,似乎都可以淹没在这个“合理性”中,忽略不计。
金庸拟想中的《中国通史》,则是:
“要站在人民的立场上来陈述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换一个角度,用人民的观点去看人民在各个历史时期起到了什么作用,他们在当时的生活过得好还是不好,由此来评判统治者的功过是非。”
金庸在宗教信仰上,是佛教徒;立身处世上,更近道家;而他的政治理想,数十年一以贯之,仍是儒家的“仁政”。
被权势者所利用、所扭曲的孔孟夫子,形貌可疑,面目可憎。但两夫子原初的“民本”思想,仍自有其光彩,不容抹杀。孟子宣言:“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争地以占,杀人盈野;争城以占,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
人的生命价值,正高于一切大话空话。孟夫子对秦始皇所为,断乎不会认同,也与“历史上长期的合理性”之论泾渭有别。
1963年,金庸发表《明报》社评《要裤子不要核子》:“‘即使中国人民全部无裤也要自拥核子武器’,这句话在我们听来,实在是不胜愤慨。……一个人民没有裤子穿的国家,即使勉强制造了一两枚原子弹出来,这个国家也是决计不会强盛的……请问几枚袖珍原子弹,有何用处?还是让人民多做几条裤子穿吧!”
此论正确与否,暂且不谈。但它完全符合儒家的“仁政”思想。——当然,是梁漱溟先生那样的“小仁政”思想。今日虽无裤后福必无穷的所谓“大仁政”,以他们的扁脑壳,想不到的。
【二】“数目字管理”。
此一论说,确饶新意。只是黄先生将之极端化了,成了“唯数目字论者”,似乎一实现“数目字管理”,吾国各种复杂问题已经解决大半,前途平顺。
实现“数目字管理”,未见得即是进步。可以往前进,亦可向后退。退回到奴隶制度或农奴制度之下,更方便这数目字管理。举国只有一个奴隶主、农奴主,“数目字管理”的效果就更直观,更醒目。
“数目字管理”,包不包括“人”的“数目字”?
人,也可以仅仅被看作一个“数目字”?
在“跃进”的伟大年代,据说大酋长确有取消农民的姓名而代之以数字编码的伟大构想,可惜,没有实现。要不然,如此“数目字管理”,必将为举世称羡。
中国人,不是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武器可以伤害他,同样的医药可以疗治他,冬天同样会冷,夏天同样会热,像权势者们一样?要是用刀剑刺他们,他们不是也会出血的吗?要是用毒药谋害他们,他们不是也会死的吗?
黄仁宇先生的文字,我一直喜欢的,也很佩服。但我对他的什么“低层结构”委实不敢苟同。这篇谈的是黄仁宇与金庸,其实也掺杂了不少个人私见了(也是难免,呵呵)。
就像一位朋友所言,“黄仁宇的数目字管理,更是指一种适应工商社会要求的社会管理模式,人和资源的自由流动,以及民法对财产的保护等等都是相伴而生的。”但这位朋友似乎忽视了:为黄仁宇所肯定的“低层结构”的建立,除了“数目字”外,其它一切作为,皆与这真正的“数目字管理”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中国大历史》前面谈的“数目字管理”与后面谈的“数目字管理”,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么明显的差异,黄仁宇先生居然视而不见,只字未提,只一味地歌颂“数目字”。
即使撇除道德,黄仁宇《中国大历史》中对“数目字管理”的论述照样兜不拢。
黄仁宇先生身在异国,遭遇较为坎坷。对故国现状了解有限,不自觉间已经有了美化的意愿、倾向,情感压服理智,希望它好,努力说服自己相信它真的好。这种心态,在许多美籍学者身上都见得到(像余英时先生那样清醒的,不多),应给予同情之理解的。
黄先生与模范奴才张艺谋,毕竟不是一路人、一回事。把二人与金庸放在一起评说,只是为了参证、互证:金庸对文化界当世的成名人物口出恶言,多是因为理念不同。
金庸对张艺谋黄仁宇的反感,可能还有一个较为次要的原因:金庸不完全是、但仍然是“文化决定论者”。
金庸:“我将来还是想写中国通史的,……中国通史不应该照朝代来写,应从最早的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一路发展下来,你到西安看看、到杭州看看哪一代的文化,不应该照朝代来写,而是照文化来写。”
毁灭了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同时,也必然毁灭此一民族的未来。
1976年,《明报月刊》创办十周年,金庸写下一段寄托古今的文字:
“秦始皇要烧尽普天下的书籍,只保留极少数的医卜种树之书。这强力的摧残,使得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的学术、黄金时代风消云散,然而,中华文化并没有给他毁灭。只因为秦朝统治的时期很短,来不及毁灭一切,有些书籍给人藏在墙壁里,后来找了出来;有些书籍给人记在心里,后来默写了出来。如果秦朝延长到二三百年,很难想像今日的中华民族是否依然存在。”(《“明月”十年共此时》)
在张艺谋《英雄》,文化被压在秦始皇画出的那个特大号大饼下面,完全消失不见。在黄仁宇《中国大历史》,对文化也缺乏重视,唯见冰冷的“数目字”。
文化,也可以用数字来衡量,以数目字管理吗?
秦始皇们,并不想管理文化,他们要的,是毁灭文化。因为知识越多,越不听话。在独夫民贼眼中,最美好的数目字,是:0。
1966年,金庸创办《明报月刊》,意在“做一堵小小墙壁,保藏一些中华文化中值得宝爱的东西”。在那个狗年月,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但,或许,金庸对这份“推广知识与文化交流的非营利刊物”的价值并未低估,为之孜孜矻矻,费尽心力,就像两千年前将书籍藏在墙里的先人们曾经做过的一样。
2011、1
补记:
金庸算不算历史学家,与他对黄仁宇的质疑正确与否没有关系。
按照某些朋友的思路发展下去,必然是:只看权威,不问是非。谁的学术地位高,他的观点就一定对。然后思想定于一尊,其他人等只可以学习领会,不可以有丝毫的质疑反对。
金庸只有初中生水平,他“站在人民的立场上来陈述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做法也不会因此变得更错误。
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这话有点酸,道理还是有的。
拜个晚年,祝老朋友新朋友新年快乐!
参见拙文:《倚天长剑飞寒鋩——金庸、張藝謀不同視角下的暴君秦始皇 》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03b233010005sw.html
[ 本帖最后由 刘国重 于 2011-2-10 08:24 编辑 ] 当仁不让,沙发:ghg 圣人德若尧舜,行若伯夷,而位不载于世,则功不立,名不遂。
几千年前的道理,现在也看到了。 与道共沉浮,同进退,或曰: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则可成也,然庄子又言:圣人无名,微妙也。 金大侠的父辈没参加革()命(),注定了金大侠不能参政议政 那个《英雄》主要是编剧的原因,同样的编剧还编了一部李连杰演的《霍元甲》,两者都是先概念后故事,概念荒唐,故事瞎编,结合生硬,说教得让人生厌。当然,看重这样的编剧也说明张的眼光问题。
“秦始皇”,醉翁之意不在酒。
历史就是历史,过多的借古喻今对古人也不公平。 对楼主顶礼膜拜,太强了,好文一篇接一篇。 治学归治学,论证归论证。余英时学问好,和是否清醒是两码事。或者说,我不认为可以将学术上的高明,捆绑于对现实政治的透彻理解,否则如何理解周太初呢?
所以说,这篇文章,看不清是金庸政学不分,还是刘兄夹带私货~
拜年!刘兄及各位新年吉祥。 黄仁宇相信制度,金庸也相信制度,但感觉同样相信个人。 黃仁宇的問題
其實是不知道
這世上或能有至人卻絕無至法 感觉刘叔的文章好像在谈数目字,而不是在谈数目字管理。 金庸的观点未必就是对的。
儒家的民本思想和共党的人民历史观是不同概念。
中国的历史从来都是由帝王将相左右书写的,我认同“英雄历史观”,不认同“人民历史观”。 金庸的历史观相当传统,象宗法制,一般是作为反面批判的,金庸则独具只眼,看到其维护社会稳定、维系传统的一面(在此姑不做价值判断),而黄仁宇的历史观西方色彩要多一些,两人难免会冲突,不过我看黄仁宇写的历史很有大局观,有举重若轻的气度,也是一大家。 楼主果然好眼光、好才华,精辟独到。 稍稍增补了一点内容。
谢谢各位捧场。
碧海兄很久不见了,新年快乐!
夹带私货,这个俺早就招认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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