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重 发表于 2011-2-17 10:56

金庸与周作人的一点文字因缘





我不很确定,但一直怀疑:“乔峰”的名字,是金庸施展“乾坤大挪移”,实行“拿来主义”,从周建人先生那里挪借拿来。

周建人,字乔峰。

金庸自述阅读周氏树人、作人兄弟的文章,是在中学时期,十几岁的年纪。到金庸晚年,分别给予周氏兄弟的文章以“深刻而锋锐”“意境冲淡而念意深远”的考语(金庸、池田大作《探寻一个灿烂的世纪》244页)。

2004年,《外滩画报》记者问:“ 对您文学生涯最有影响的人是谁?”金庸答:“近代作家,沈从文文章写得好,鲁迅也好,周作人也好。”







金庸从七十年代开始修改旧作,《书剑恩仇录·后记》写成于1975年5月,《书剑》第一次修改完工,应在此时。

《书剑》第十回正文之后,又有一长“注”,大致写在70年代前半期,《书剑·后记》之前。这里,金庸大幅引录周作人《杂谈旧小说》一文,认为《绿野仙踪》一书“成于乾隆二十九年,其时御制诗流传天下,周作人的说法(刘按:指《绿野仙踪》中‘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诗,是在模仿、挖苦乾隆御制诗)颇有见地。”

知堂这篇《杂谈旧小说》,金庸竟是何时读到的?

答曰:1969年3月,或者稍早一些。

金庸是这篇文字最早的读者之一。他读到的,还不见得是铅字,可能是知堂老人的手稿。

钟叔河先生所编《周作人文类编》第三卷,第548页,收录有《旧小说杂谈》一文,与金庸引用的《杂谈旧小说》名称略有差异(文字次序颠倒,当是金庸或钟叔河误记),内容是一样的。
       由《周作人文类编》可知:此文“1969年3月刊于《明报月刊》39期,署名周作人,未收入自编文集。”

1966年1月,金庸创办《明报月刊》,并亲力亲为主编一年。第二年起始,就交由胡菊人先生主编了。其后,金庸虽交卸了总编的权责,但对《月刊》的关注依旧,知堂老人《旧小说杂谈》69年3月刊出,金庸当时就应该看到了。或者,胡菊人先生与金庸相知有素,知道他喜读知堂文又关注旧小说,在正式刊出前已将知堂手稿拿与金庸阅看也不是不可能的。

金庸读到这篇《旧小说杂谈》,约在1969年3月,或者稍早一些。金庸读到的,很可能是知堂手稿。

乾隆时代的文字狱固然厉害,不是最黑暗的年代。

知堂老人并没有看到这期《明报月刊》,1967年5月6日,已经在暴民们长久的凌虐下,凄惨辞世。

知堂晚年在港发表文章,多由曹聚仁、鲍耀明二人经手。《旧小说杂谈》应该是他生前邮寄到曹聚仁或鲍耀明手上,两三年后,辗转发表于《明报月刊》。

周作人并没有直接给金庸的《明报月刊》投稿(那个年月,也不大敢,其时《明报》《明报月刊》其实很“反动”),故此,此文或当改题为:《勉强算是金庸与周作人的一点文字因缘》。







知堂老人《说诗》一文,也“未收入自编文集”,发表在1957年11月29日的《新民报晚刊》,用的又是笔名,“十堂”。

这篇文章,金庸应该未曾读过。

仍在这里拉杂一谈。

知堂《说诗》:“俄国诗人梭罗古勃做诗多极晦涩,意义不甚明了,有记者走去问他,他回答得最妙。‘……到了现在已非当日情景,要我追想起来,另用一套话来表白,哪里还能够呢,……’”

让我想起在网上经常看到的一种说法:“不符合作者原意!”

我非作者,自然不会傻到一口咬定作者只能这么想。阁下亦非作者,如何就可以断定他一定不这样想?

况且,当时的作者究竟作何想,怕是他本人也不十分了然。

金庸便讲:“这里的分析半点也没有‘权威性’,因为这是事后的感想,与写作时的计划与心情全然无关。”(《韦小宝这小家伙》)









不同于梭罗古勃的晦涩,知堂认为英国诗人布莱克那首《给我的桃金娘树》一诗很是“明了可懂”。

诗曰:

“缚在可爱的桃金娘树下,——

周围落下许多花朵,

啊,我好不厌倦呵,

卧在我的桃金娘树下。

我为甚么和你缚住了,

呵,我的可爱的桃金娘树。”

知堂对此诗的理解,如下:

“布莱克是痛恨一切束缚的人,这诗便是他对于爱情的宣言。他说,这桃金娘树是美的可爱的,他自愿爱它,但他却又被缚在树上,他爱这树,但是恨被缚住了反而妨碍了他自发的爱,……”

布莱克此诗与知堂此解,很可以拿来与《笑傲江湖·后记》的一段文字相对照。

“本书结束时,盈盈伸手扣往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盈盈的爱情得到圆满,她是心满意足的,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了。……人生在世,充分圆满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

令狐冲如布莱克,“痛恨一切束缚”。

“他却又被缚在树上,他爱这树,但是……”

任盈盈,即是令狐冲的“可爱的桃金娘树”?





                                                 2011、2



附录:

《对照金庸,金庸对照 》【续】      



                  张良范蠡,激流勇退



【一】金庸自称:“我最佩服的便是范蠡和张良,功成身退,飘然而去。我写武侠小说中的男主角,陈家洛、袁承志、杨过、张无忌、令狐冲、韦小宝,都是大吵大闹一番然后悄然归隐。”“从小就对范蠡、张良一类高人十分钦仰……一直渴望恬淡安泰的生活。”

【二】林副在1950年,给自己定下“张良范蠡,激流勇退”的座右铭。

    刘按:查、林二先生,在说(或写)出这些话时,我相信他们都还是有诚意的。可惜,林自然没有做到,看查良镛先生这几年的作为,也不曾做到。始知:张良范蠡,真不可及!










十五             野心勃勃,意存跋扈                                                                                    







    【一】《笑傲江湖·31·绣花》:“他在东方不败尸身上又踢了一脚,笑道:‘饶你奸诈似鬼,也猜不透老夫传你《葵花宝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难道老夫瞧不出来吗?哈哈,哈哈!’令狐冲心中一寒,‘原来任教主以《葵花宝典》传他,当初便就没怀善意。两人尔虞我诈,各怀机心。’”

   【二】1967年12月3日,金庸在他的《明报》,发表《林渐露跋扈相》社评,宣言   :“北京的军人所以为这小事大举庆祝,当然是林在显示他枪杆子的力量,不但是做给刘邓派看,做给周和江青看,也是在做给毛看。为什么指战员的决心书不写给毛而写给林,这其中大有文章。如果毛目前已然精力就衰,那就罢了,否则林此举,必然大犯毛氏之忌,这是“震主”和“挟主”之行,什么时候毛赫然震怒,再来造林一反,亦非奇事。”也是“文-革”后不久,在一篇《自来皇帝不喜太子》中,金庸进一步预言林没有好下场,将死无葬身之地。

    刘按:《笑傲江湖》(写于1967—1969年),不是记录过去的事,是预言将来的事。





                                                                                                                                  2009、5



十六    《神的变形》与日月神教



【一】查良铮(穆旦)的诗,《神的变形》:

    神
    浩浩荡荡,我掌握历史的方向,
    有始无终,我推动着巨轮前进;
    我驱走了魔,世间全由我主宰,
    人们天天到我的教堂来致敬。
    我的真言已经化入日常生活,
    我记得它曾引起多大的热情。
    我不知度过多少胜利的时光,
    可是如今,我的体系像有了病。


    权力
    我是病因。你对我的无限要求
    就使你的全身生出无限的腐锈。
    你贪得无厌,以为这样最安全,
    却被我腐蚀得一天天更保守。
    你原来是从无到有,力大无穷,
    一天天的礼赞已经把你催眠,
    岂不知那都是我给你的报酬?
    而对你的任性,人心日渐变冷,
    在那心窝里有了另一个要求。

    魔
    那是要求我。我在人心里滋长,
    重新树立了和你崭新的对抗,
    ……   ……   ……

    虽然我还受着你权威的压制,
    但我已在你全身开辟了战场。
    ……   ……    ……

    权力
    而我,不见的幽灵,躲在他身后,
    不管是神,是魔,是人,登上宝座,
    我有种种幻术越过他的誓言,
    以我的腐蚀剂伸入各个角落;
    不管是多么美丽的形象,
    最后……人已多次体会了那苦果。


【二】查良镛(金庸)的小说,《笑傲江湖》:

    任我行顿了一顿,喝了口酒,又道:“这‘吸星’,创自北宋年间的‘逍遥派’,……其时我修习吸星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这神功也是大有声名,正派中人闻者无不丧胆。可是我却知这神功之中有几个重大缺陷,初时不觉,其后祸患却慢慢显露出来。那几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不及早补救,终有一日会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来的他人功力,会突然反噬,吸来的功力愈多,反扑之力愈大。……那时候我身上已积聚了十余名正邪高手的功力。但这十余名高手分属不同门派,所练功力各不相同。我须得设法将之融合为一,以为己用,否则总是心腹大患。那几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挂心的便是这一件事。……”



    刘按:‘吸星’是一门武功。

‘吸星’,不仅是一门武功,是有很强的象征意味的。

   




十七       痴



   【一】《红楼梦·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椿龄画蔷痴及局外》:“忽然凉风过处,飒飒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那女孩子头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是下雨了,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当也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二】《倚天屠龙记·五·皓臂似玉梅花妆》:“天有不测风云,这乌云涌得甚快,不多时便将月亮遮住,一阵风过去,撒下细细的雨点来。……张翠山猛地省起,叫道:‘姑娘,你进舱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声,站起身来,不禁一怔,说道:‘难道你不怕雨了?’说着便进了船舱,过不多时,从舱里出来,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手一扬,将伞向岸上掷来。”

刘按:相对竟如梦寐,总是一个“痴”字。






十八       相术



【一】高阳《慈禧全传·曾侯陛见》:“曾国藩的丰采实在不能动人,……诧异的是懂些麻衣相法的人。曾国藩三角眼,倒吊眉,照相法上来说,是‘刑杀’之相,谁知不死于菜市口,居然封侯拜相。到了现在这个地位,又立过大功,等于赐了‘丹书铁券’,除非谋反,决无刑杀的可能。……看些来,修心可以补相。曾国藩做梦也不曾想到,他的相貌也能教人为善!”

【二】金庸《倚天屠龙记·十·百岁寿宴摧肝肠》:“空智大师却是一脸的苦相,嘴角下垂。宋远桥暗暗奇怪,他颇精于风鉴相人之学,心道:‘常人生了空智大师这副容貌,若非短命,便是早遭横祸,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寿,还成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师?看来我这相人之学,所知实在有限。’”

   刘按:异人异相,贵人苦相。福祸在天,别开生面。



十九    好了



【一】《射雕英雄传·十六·九阴真经》:“周伯通道:‘……黄裳见那小姑娘已变成了老太婆,心中很是感慨,但见那老婆婆病骨支离,躺在床上只是喘气,也不用他动手,过不了几天她自己就会死了。他数十年积在心底的深仇大恨,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兄弟,每个人都要死,我说那谁也躲不了的瘟疫,……其实他压根儿不用费心想甚么破法,钻研甚么武功,只须跟这些仇人比赛长命。四十多年比下来,老天爷自会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

【二】尼克松《领导者》:“与其说敌对情绪最后消失了,不如说对他(丘吉尔)怀有敌意的人终于寿终正寝了。一个流行的说法是:‘活得好就是最好的报复。’这在政治舞台上可意译为:‘比谁都活得长就是最终的报仇雪耻。’”

   刘按:东海西海,心理攸同。武坛政界,一路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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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杂谭》



谈孔



各民族的社会发展,并无历史规律,也不存在五阶段的必然更替。

中国与欧洲,走的路,不同。不是现在不同,向来不同的。

把秦朝以后的华夏定义为“封建社会”,说胡话,罢了。

历史上假如根本没有孔子这个人,1840年之前的中国,必然将自发产生“民主”“科学”?不见得啊不见得。

中国自发产生民主思想的可能性,亦非因孔子而降低。

各民族的社会发展,并无历史规律,也不存在五阶段的必然更替。

没有孔子,之后两千年我们走过的路,可能会不一样。但与欧洲的不同路,仍是一样的。

除了欧洲,其它各大洲的各大民族,是没有孔子的,他们那里是否自发产生了德先生与赛先生?

把1840年后我们惊觉的中国相对于欧洲的“落后”的责任一股脑推到孔子头上,体现了论者本人以及现代国人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孔子的过高估价。——他没有那么重要。

是的,孔子思想中没有“民主”,但是,除了欧洲思想家,又有哪国的哪个思想家提出、论述过“民主”?

以此否定孔子,与盲目信奉孔子的人有着同样的思想前提:孔子应该是万能的。

“无求备于一人”才是。

我讨厌权贵对孔子的扭曲利用,但内心深处抱持对孔子其人的敬意。要改变(或警惕)的,是儒学的独尊地位,却也不宜毫无理性的一概否定儒学。

子曰:“见贤思齐”。民主、自由、人权、科学这一套确实比我们原有的那套更高明,必须虚心学习。但说只有打倒了孔子才能实现民主等等,更是说胡话。

海峡的那一边,基本实现了这些,并不以打倒孔子为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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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版《倚天屠龙记》27页:“无色见她侧头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筹策,说道:“少林寺千年来经历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至今尚在,……”

      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太和十九年,公元495年。

      郭襄上少林,按书中描写看,应在南宋末年,公元1260年左右。

      “少林寺千年来”语,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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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联版《笑傲江湖》1165页,“方证点了点头,说道:‘算来那时候连你师父也还没出世呢。魔教十长老攻华山,便是想夺这部《葵花宝典》,其实华山派已与泰山、嵩山、恒山、衡山四派结成五岳剑派……’”



   ‘其实’,恐是‘其时’之误。

      修订后的花城版《笑傲江湖》,也写作“其实”,见于11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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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城版《射雕》1366页:“……当即去找了一个熟娴汉文的汉人来,要他写一通谦恭有礼、敦请丘处机的诏书。那汉人文士伏在地下,草诏道:“……访闻丘师先生,体真履规,博物洽闻,探颐穷理,……”(三联版亦同)

       这通敦请丘处机的诏书,确是成吉思汗(找人)写的,非出金庸编造。

       我总感觉“探颐”不通,疑为“探赜”之误。

       今日闲暇,特意查了元朝末年陶宗仪所著《辍耕录·邱真人》一篇。

       还不敢说“探颐”一定错误。至少,在《辍耕录》收录的成吉思汗诏书中,写作“探赜”。

   《元史·丘处机传》我也查过了,没有收录这个诏书。

飞扬跋扈 发表于 2011-2-17 11:11

拜读了:victory:

刘国重 发表于 2011-2-17 11:21

问好老友,节日快乐!

飞扬跋扈 发表于 2011-2-17 11:28

节日快乐一切顺利

只爱河边草 发表于 2011-2-17 18:43

为什么刘先生每篇文章几乎都围绕《笑傲》,偶尔有几篇提及《鹿》,即便一些撇开作品只谈金庸的文章也大都用这两篇举例。很像看到刘先生对金庸其他作品的见解!

刘国重 发表于 2011-2-17 21:05

也不是故意的。呵呵

确有偏嗜,没办法。

西门飘雁 发表于 2011-2-18 17:09

太好了!!!!!!!!!!!!!!!!!!!!

往来风 发表于 2011-3-23 19:14

刘先生对金庸研究却是很透彻,而且别开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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