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十二钗正册之二十二:梦江南 脆儿脆
——程英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她话虽如此说,却忍不住流下泪来。神马都是浮云,但是浮云真的好漂亮。
最是墨香萦绕的烟雨江南,最是素洁秀雅的倩影青衫。对月凭栏,临风轻叹。多少年来,这一株幽幽君子兰,芬芳已然默默涣散,只剩下眉间心上无计回避的点点相思染。自她毅然踏入这个世界的那一瞬起,她就已经知道这条望不到尽头的不归路注定如永恒般漫漫。但是又该怎么办?为了他当初给予她承诺时的那份梦幻,她愿意看尽月缺月圆的阴晴流转,青丝愁断秋水望穿,独自去感悟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荡谁家的无奈与伤感;为了他无意流露出的对脆儿爱吃脆苹果的那份欣然,她愿意看尽花开花落的红消香断,独自去尝尽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离合与悲欢:
——“从前有个姑娘,想着她的情郎,那情郎不来,这姑娘常常泪洒墙下,后来墙下开了一丛花,叶子绿,背面红,很是美丽,他们说,只在背后才红,无情的很,因此叫它‘断肠花’。”
——程英想起了杨过当年在绝情谷中服食断肠草疗治情花之毒,过去将两颗秋海棠摘在手里,说道“秋海棠又叫‘八月春’,那也是挺好看的,这时快十一月了,这里地气暖,还有八月春,可真不容易了!”拿着把玩,低吟到“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为谁肠断?半随流水半入尘埃。”黄蓉见她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仍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想她这些年来的香闺寂寞,相思难遣,不仅暗暗为她难过。
也许是情花太过刺眼,也许是龙女花太过娇艳,在绚烂纷繁的人间花雨面前,谁又会去关心君子兰内心氤氲的情深缘浅?绿影魂归于断肠草之岸,萼落花残得太过梦萦魂牵;白影翩染于断肠崖之巅,风回雪舞得太过绝美翩跹,是以背阳绽放的断肠花在她们面前,始终显得那么毫不起眼,哪怕如诗般遥远,哪怕望不到终点,哪怕永远没有梦真的那一天,浮云千载,依旧唯忆君颜:
——提回来一看,不由得一怔。原来纸上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那是《诗经》中的两句,当年黄蓉曾教他读过,解释这两句的意思是:“既见到了这位有的君子,怎么会不快活呢?”……黏回来十多张碎纸片,但见纸上颠来倒去写的就只八个字。细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
她不是郭襄,能潇洒地把满怀的惆怅化为一场天南地北双飞客的旷世流浪;她不是练霓裳,能决绝地把满腹的失望带到千里冰封的天山之巅悄然埋葬;她更不是水灵光,能够在渺渺尘世之间像水一样静静流淌,抑或在光阴穿梭之中随风飘然倘佯。
英是花,而程英就是程英。夜阑卧听风吹雨,杏花疏影,吹箫到天明。桃花岛主的最后一位传人就这样用温柔而哀婉的清冷箫音,吹诉着她那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寂寞爱情。繁花歌尽,再抚瑶琴,浅吟长沟流月去无声后点点滴滴的云淡风轻;却依然是剑断花零,一曲无音,徒留青袂宛约人独立下痴痴茫茫的梦幻泡影。
——程英料知与李莫愁动手徒然送命,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调弦转律,弹出一曲《桃夭》来。这一去华美绚烂,喜气盎然。她心中暗想:“我一身孤苦,今日得在杨大哥身边而死,却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杨过瞧去。杨过对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乐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琴声洋洋洒洒,乐音中春风和畅,花气馨芳。
只因当时还年轻,一切都来得那么波澜不惊。江南梦,孤烟凝,道是无晴愈加无情。黄马不复沙场嘶鸣,风陵依旧冷月冥冥。十六年的沧桑转瞬冻结为寒冰。谁忆当年旧景?谁痴叹酒独倾?谁用翻云覆雨手营造出这黯然销魂的步步惊心?谁用春花秋月图泼洒出这剑舞风急的缤纷落英?年华只待一瞬,旧游如梦,风月无情啊!
——“越女采莲秋水畔……芳心只共丝争乱……”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中五个少女和歌嬉笑,荡舟采莲。
纵有水乡泽国的毓秀钟灵,也始终将化作云烟过眼的逐水浮萍。
只因,程姑娘是不被爱的失意奇女子。
聚散由天定,心痛由己生。当初的邂逅本来就只是黑白轮回之中一个美丽的错误,一瞬短暂的过程。早知今日的过客再不复当初的归人,又何必心心念念停停等等?当年绝情谷中的八拜之盟,彻底在程姑娘的心头刻画下了触目惊心的一道伤痕,深深,深深。
——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对小龙女之情生死不渝,因为十六年遥遥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分,以免日久相处,各自尴尬,但见陆无双低下了头,眼中含泪,忙道:“咱两人有这么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缘至则聚,缘尽则散。八拜之交,命数使然。这是他的偶然,却也是她的必然。
这锥心泣血摧肝断肠的伤心一幕,与《神雕》中那一段荡气回肠的逆天之恋相比,显得是那么的憔悴愁苦,堪真教人不忍卒读。
孰料金庸太心狠,竟于一年之后的《飞狐外传》之中生生放大了这沧桑悲凉的一幕,这一次的伤心人,依旧是一个姓程的奇女子,她的名字叫程灵素。
暂且放下七心海棠,继续品味君子兰的艺香。谁说女子便不能如谦谦君子般温润如玉?谁说静若处子的温婉淑女便不能爱上动如脱兔的浮华浪子?程英这个蕙质兰心的奇女子便以她十六年乃至更多的岁月践行着这看似奇异的痴情守候。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是君子还是浪子?程姑娘都不那么在意,我们又何必挂怀?
千百年来,江湖中曾有过各色各样的奇女子,可爱可恨,可亲可敬。许多年后,人们在为白衣惊鸿一瞥而惊艳的同时,是否还会偶尔想起绿竹影下的淡淡青衫?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程英的一生,绝不需要我们去同情。否则,反倒是小觑了她了。
苹果还是那么脆,脆儿还是那么爱吃脆苹果。
箫音还是那么淡,一如当年初遇一般静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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