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原创,持续更新中)
楔子夜深,皇宫内院,尽管御前侍卫侍卫班房里空荡荡的,值夜的侍卫们都分散在宫苑各处去了,可房的灯火是从来不会熄的,况且还有一个人坐在灯下的一把交椅中沉思着,他是御前侍卫副总管段灵渊。
忽然,一阵轻且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他警觉地提着单刀贴到门边问道:“谁?”
“开门……”门外的声音微弱无力,“我……陈元锐……”段灵渊即刻开门,一个三十余岁的黑衣汉子右手扶着门框,段灵渊赶忙将他拉进屋内关好门,借着灯火才发现这汉子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堆在额尖上,再仔细看,不由得大惊失色——这汉子左手已然不在,齐肘以下连衣袖都荡然无存,用一块衣襟紧紧缚着,血似乎已经止住,血渍染了大半衣衫,泛着亮,显然还未干涸。
“陈兄!”段灵渊一脸焦急,扶陈元锐坐下,片刻取来药酒纱布,缓缓拆开陈元锐勒着的衣襟,只见手臂断处一团模糊、白骨嶙嶙、皮肉外翻,显然是钝器所致,那是何其疼痛啊!段灵渊咬着牙,给他用药酒清洗,只见他紧紧皱着眉,一声不响,手下不觉得轻了些,直到上好金疮药重新包扎好,自己才与他面对面坐下。直勾勾盯着他的断臂,半晌,段灵渊一拳捶在自己膝盖上,猛摇着头说道:“怎么会……怎么会……陈兄,我对不住你!我不该让你牵扯进来!”
陈元锐将右手放在段灵渊肩上说道:“怎么是你把我牵扯进来的,是我自恃武功高强,渺视天下高手,才想会会那厮,我才不管他和你们大内有什么瓜葛呢……只是没想到,那厮武功奇高,搭进自己一只手去……”
段灵渊听他如此一说,手按着他搭在自己肩膀的手,痛苦道:“陈兄……这……这实是我的错!”
“是不是你的错,”陈元锐语气有些不快,甩开手道,“你先让我把话说完。”段灵渊安静下来,他才继续说道:“那厮到中原来,绝对不怀好意。我查访到他时,在南郊的树林里,他的几个随从正伺候他喝着酒,一口一个‘国师’叫着,我想他必然已归顺了瓦剌朝廷,最近边关战火隐隐又要燃起,他来到京师已非巧合,何况还到宫禁之地走了一遭,若非你们防范得好,兴许这几日大明朝就举国为皇帝老儿服丧了。”
“啊!”段灵渊不由得叫出声来,见陈元锐白了自己一眼,忙住嘴继续听其言语。陈元锐又说道:“我在外面听着,心想那厮横行漠北,必然有惊人的武艺,一时技痒,拔剑跳出,跟他打了起来……他那四个随从也不是庸手,各有奇门兵器,他们先与我缠斗了一会,四个人渐渐不支,他才抄家伙跟我斗起来。”
“他一根三角锉耍得不错,跟我的剑法斗了个旗鼓相当……”陈元锐说到此处,段灵渊不自觉接口道:“陈兄是祁连山仰天道长之下的第一高手,如此看来,那厮武功当真厉害啊!”陈元锐又一个白眼递来,他才住口,听陈元锐继续说道:
“后来那厮跟我拼上了内力,他的内力阴寒无比,已臻化境,我的太虚玄功修为尚浅,根本无法与他抗衡……论起内力,江湖中有名有姓的,能与那厮抗衡的,怕只有我师父、司马公子和少室山武僧堂的悦迪禅师了,若要制得住他,只需他三人有二即可。”
段灵渊满脸焦虑,可一言不敢发,听得陈元锐说道:“这只手,其实是我自己舍了去的,就是拼着这条胳膊,我用十成的功力点了他身上五处大穴……”
“那厮如今怎样?”段灵渊忙问道。
陈元锐淡淡说道:“能帮你解燃眉之急了。杀不了虎,我也拔得了虎牙,那厮现在就是只没牙的老虎,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段灵渊不解道:“你都说了,只有仰天道长那等人物才能与他抗衡,即便你点了他五处大穴,我又能有何作为?”
“朝廷和官府的事你比我清楚,”陈元锐说道,“我见过那厮一行五人的相貌,你记下来,差人描影绘形,弄得他们在京城无处藏身便是……他要疗伤解穴,十天半个月都难与人交手,只要把他逼出了京城,此事在你这也就了结了。”
段灵渊当即明了,取出文房四宝,听着陈元锐的叙述,认认真真记下那位厉害人物及其四个随从的特征,全部记好后,他看了一遍,问道:“你看清了那厮是面无血色,瞳仁还是红色的?”
“正是,”陈元锐道,“他四个随从的内功跟他同属一路,瞳仁已于常人有所不同,我想就是修习那门阴寒内功所致吧,境界越高,瞳仁颜色便越显得血红……我已尽力,事情未办妥,可我也得告辞了。”说完站起身来。
段灵渊惊讶地放下手中的纸,问道:“陈兄急着回山吗?”
“回山?”陈元锐干笑两声,“我意气风发地下了山,满以为凭着这一身功夫会会江湖上的好汉,到如今落得个残废,哪还有脸面回山?”
段灵渊道:“仰天道长可是视你如己出,你……”说着瞧见陈元锐脸色不好,段灵渊知道他性情古怪,师兄弟之间好像还有些嫌隙,自己不便多言,改口道,“陈兄,你还是到我家去养伤吧,否则,我怎么过意得去!”
陈元锐笑道:“我知道你惦记着什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给段灵渊,又道,“我就直说了,你家二小子那股蛮劲我看不上,老大还是不错的。我不能收他做徒弟了,拳经剑谱给他留着练,看他的自己的造化吧。”临出门前,陈元锐又道:“我没教过他太虚玄功,他不能算是祁连弟子,我也不许你们段家人踏上祁连山一步,这个……你清楚就好。”
段灵渊一口应下,还要挽留,陈元锐道:“方才我手臂刚刚废去,来到这皇宫内院都如入无人之境,现在用药包扎了,还怕我走不了吗?”段灵渊只得看着陈元锐跃上琉璃瓦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自言自语了一句:“陈兄,愿你江湖路上多保重……”
京郊,日近中天了,一行五人骑行着向南奔驰,五个乘客俱着黑衣戴着斗篷。
一人向为首的人问道:“国师,京城是呆不住了,可为何我们要往南去?您有伤在身,咱们应该直奔张家口回漠北去啊!”
为首那人的语调阴恻恻的,声音苍老,有些虚弱,说道:“此番南来,我曾观天象。我命主的那颗星,被南方一颗晦明不定的星时时侵扰,大汗催得急,我也顾不得许多,只好南来,一路上小心提防着便是。夜里陈元锐忽然出现,像是应了命理,老夫虽然受了伤,可还是把他打发掉了,以为此患就此免除,没想到……黎明之前,那颗星越发明亮,位置也有些偏南了。我曾想躲,现如今却转了心思,不除此患,我不会甘心回漠北去的!”
问话的人应了一声,为首的老者又道:“我觉得,就要应兆了,不远了,不远了,往保定去!”
他们一路奔驰,暮色西沉时来到保定城,在城北寻了了一家客栈投宿。为首的老者刻意要了一间僻静的上房疗起伤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他点着灯,盘膝坐在床上,尽管是闭目打坐,可还能看出他满脸的痛苦,屡屡白气不断地从他灰白的发梢中冒出。小半个时辰已过,他惨白的面容还是扭曲着,忽然响起了叩门声,他散去真气睁开一双黯淡却透着红色的眼睛,说一声“进来”,四个跟随他的人一齐来到床前。
一个瘦削的披着披风的汉子问道:“您的伤势如何了?”
“不见起色,”老者说道,“祁连派的武功果然有些门道。”
披披风的汉子道:“陈元锐是祁连二代弟子中的第一把好手,着了他的道,自不可小觑,我看咱们在此调养些时日,早些回漠北吧……何况,还不知道犯您的那颗星所示的,到底个什么人物……”
“哼,”老者哼道,“这个不需你们管,事情打听得怎么样?”
那汉子答道:“除了住在城南的曲家,城里习武之人都在城东,那里武馆林立,有不少江湖中人往来,您要查的,行将就木的、久病缠身的习武之人一个都没有,至于将要临盆的小孩子倒是有一个……”
老者睁圆了那双红眼喝道:“哪家的孩子?”
汉子忙说道:“飞云镖局云昊罡第二个孩子快要下生了,不是今夜就在明天。”
老者叫道:“卑鄙!”那披披风的汉子竟然应了一声,老者接着说道,“飞云镖局在江湖上名头不小,云昊罡也算个人物,还有她老婆……是他老婆要生了吗?”
“正是,”卑鄙答道,“就是跟花恋蝶齐名的王大木之女,江湖人称‘飞鹤’的王怡。”
老者阴恻恻地笑道:“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就不足为虑了,今夜咱们就去给飞云镖局送上一份厚礼!”
“您的意思是?”卑鄙同另外三人齐声问道。
“那颗星,”老者道,“所示的就该是这个未下生的孩子!你们看!”说着他拉开窗子,七月间的天,满天的星斗看得尚清楚,他指着一颗晦明不定的星说道:“比昨夜亮了不少,没有比今夜再亮的了,那个人,就在保定城中。一颗星晦明不定,所示的不是垂死之人就是即将降生的新生命,所以,必是那个孩子!”
卑鄙等人若有所思,老者忽道:“亥时动手!”
《祁连》第一章
一、祁连门人鸡鸣几声,天色刚刚放亮,衡水小城好像刚睁开睡眼的人,寂静又免不了有些窸窸窣窣的小动作。一条狭窄的小巷子,相对于衡水,就像睡眼惺忪的人蹬一下腿、伸个懒腰一般,不浓重的喧闹都来自这里,这是闻名遐迩的酒巷。巷子又深又窄,却是酒馆林立,还有一景给巷子再添几分拥堵——有不下百十只酒幡儿打在外面,各个都离不了三个字:老白干。衡水老白干的大名,正印证了这“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说辞。
黎明时分,巷子里大部分通宵开张的酒馆都准备打烊,开始上门板了。欢饮达旦的酒客并不多,三五成群地走开,无论酒家还是酒客,都该为天亮之后的事做打算了。也有不少酒馆撤下门板,开门等着迎客。大小酒馆有开有关,酒客们有来有去,捎带着鸡鸣犬吠,给这条巷子之外的沉睡了一夜的衡水城带来不少生气。
一户叫“独一居”的小酒馆已经开了一宿,按往日的规矩,早该收拾门户,待上几个时辰,到正午时分再开门迎客,可今日却店门大开,门楹外燃着的灯笼没有摘去,店内依旧有昏黄的灯火。
店里确实还掌着两盏等,一盏在柜台,一盏在酒桌上,都是快要油尽灯枯,已经燃了一夜了的。掌柜的还在强撑着,半弓着身子伏在柜台上,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轻轻拨着算盘。店小二可没气力再撑下去,坐在在柜台后的地上,腿搭着条凳,背倚着柜台,睡死过去。客人是赶不得的,只要客人不走,酒家就不能打烊,掌柜跟小二等的,只是一位酒客,这酒客,还是个趴在酒桌上呼呼大睡的人。
掌柜的手再一次没托住自己的脑袋,下巴咚地撞在柜台上!他惊醒过来,先左右望一望,只望得着那个睡得正酣的客人,无奈,他只得边摇头叹气边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扭头再看一样酣睡的小二,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开小二搭腿的条凳!小二脚后跟当地磕在歪倒在地的凳腿上,来不及喊疼即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歪歪扭扭扶着柜台站起来,就见掌柜的恶狠狠盯着自己,他按着后颈轻轻转动脖子,松了口气道:“可算走了。”没待掌柜的作答,他甩着手巾晃悠悠走出柜台,一眼却望到那位客爷竟还趴着,鼾声如雷。
他识趣地退回柜台后,跟掌柜的并排站着,用手肘撞一下掌柜的,悄声道:“您说,这位爷怎么回事?”
掌柜的翻了个白眼道:“天知道!”他又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算盘,从柜台下拿出账簿来,说道,“管他呢,你数数,他桌上、脚下十一个酒壶,一壶是八角酒,这就是八十八角。再算上酒肴,这得有一两白银进账了……等他醒了,咱收了账,今天不开张都成。”
“他醉醺醺的,”小二望一眼趴着的醉酒客,趴到掌柜的耳边,“肯定算不清楚账,你要他一两半,他也察觉不了,也不枉咱守着他这些时分。”他也不想想能喝八十八角酒,这可是将近十斤的酒,那人如今只是酣睡,得有多么可怕。
掌柜的扑哧笑了出来。做掌柜的,本来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眼力价应该极高,可能守了一宿,脑袋昏昏沉沉的转不过弯儿来,竟然也笑道:“当小二真屈了你的才啊!”言毕,二人悄声笑了起来。他二人正笑着,忽听到店外有马蹄声,接着有洪亮的声音喊道:“店家,出来牵马,再打两角酒来!”
“又来生意了,不是打烊歇一天,就得连轴转咯!”小二嘴上这么说,把手巾往肩上一搭叫一声“来啦”迎了出去。掌柜的清了清算盘,心想:“骑马来的……不管是城里的还是刚开城门进来的,一大早骑马出来找酒喝……大买卖啊!”便挤出笑容来,眼看着小二把一位年轻人迎了进来:
这是个看起来二十上下的男子,中等身材,穿了一领干干静静的月白色直裰,衣摆和衣袖都很宽大,一根丝绦束在腰间,这打扮几近道袍的制式。男子长方脸蛋,长得倒周正,只是神色看起来带着几分轻佻,又不像市井小厮那样涎皮赖脸,迈得步子也是方方正正,兼之腰杆笔挺,有着同龄人不一样的稳重。
掌柜的微笑着向男子点头致意,小二则把他带到酒桌前,他一边敷衍着小二的招呼,一边上下打量着醉酒的客人,当他数清楚那几只空酒壶后,忍不住笑道:“你们家的酒好得很啊,这位客爷可是拼了性命了,喝了得有十斤吧!快快,给我打两角来尝尝!”
“哟,”掌柜的听着不由得心道,“省城来的!”原来这男子一口保定的口音,加上不急不缓的口气,掌柜的断定,这怎么也是个大户人家的人,便忙支使小二道:“给这位爷上好酒,叫后厨切驴肉,再给爆炒个驴板肠来!”
“慢着!”男子一摆左手,掌柜的看到他左手掌用白布包裹着,好似受了伤,只听得他说道,“肉就不要切了,有花生、豆干之类的来点便好,就想尝尝你们衡水天下闻名的老白干。”
“哟,客爷您这话说的,”掌柜的说着从柜台后走出来,“您在省城还没尝过老白干嘛?咱都是燕赵之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也知道天上龙肉、人间驴肉,小店啊,酒好肉也好!这头驴是昨晌午才杀的,新鲜着呢,我叫后厨啊,给您约上斤,切成消消薄片,再拿那老卤子一浇,哎哟,要多香有多香!您一口酒配着一口肉……”
“好好,”男子笑道,“掌柜好口才,切斤肉来,酒……也先来一壶吧!”
掌柜的拉着小二一并到后厨,张口就问:“那小子骑得什么马?”小二当即就把拇指竖起来了,连说道:“好马!好马啊!咱不懂行,可是那匹马一看就漂亮!个子高挑,全身上下都乌黑油亮的,跟匹黑缎子一样!看嚼口、马镫子、鞍鞯什么的都是全新的,这位爷可是个有钱的主儿!我给他拴好马当时就给……”一言未尽,他硬生生把后面的话给咽回去了。
掌柜的一听,抄着手,冷笑道:“既然说走嘴了,就拿出来吧!”小二讪讪地从怀里掏出一小锭元宝,掌柜的一把夺过,掂一掂,一两足银,心道:“好家伙,出手就是一两银子,还是成色好、足秤的小元宝,这是哪辈子烧香拜来这么个财主啊!”想着就对小二说道:“上酒上肉,好生伺候着!”
小二苦着脸道:“再好生伺候着,这小元宝还是进了您的账……”没待掌柜的巴掌招呼,他端起切好的驴肉,向店里走去,挑开门帘那一刻,把笑容堆上面颊,亮着嗓门说道:“慢回身!客官,您的肉来了!”
男子乐呵呵地叫好,看着小二稳稳地把一盘驴肉和杯筷放在面前,嗅一下,再道一声好,抄起筷子夹起一片驴肉放入口中,细细地嚼着,直待咽下去,才对小二道:“快些拿酒来!”小二忙到柜上打了满满一壶老白干,边给他斟一杯边说道:“客官您尝尝咱们家的酒……”他端起杯来一饮而尽,大叫一声:“好酒!”原来这老白干,入口绵软,下肚之后,自喉咙至肚腹却顿感灼热辛辣,再回味一番,甘冽与醇厚悠长不绝。他放下酒杯咂咂嘴,笑着对小二言道:“果真不错!再打一壶来!”
小二应声“好嘞”,转头就去打酒,忽然觉出那么回事儿来,扭转回身问道:“客官您这壶还有好些酒呢,喝完再取不迟啊!”
男子笑笑,拿过桌上的酒壶道:“等你拿来可就不多了!”说着将壶口对着嘴,咕咕地豪饮起来!小二见状惊恐万分,呆立顷刻,马上过来阻拦,不停说道:“客官,您慢着喝,咱家的酒是好喝,可是后劲大着呢……”小二的手还没搭上他,他已将壶口朝地,只剩一滴酒缓缓地坠落下来。
小二目瞪口呆看着他,只见他嘴角挂几滴酒珠,笑吟吟地面不改色。这着实令小二吃了一惊,猛咽一口口水,不再多说什么,麻利地又打了一壶酒过来。
男子这次不再豪饮,就着驴肉,慢悠悠一杯一杯喝着,眼睛时不时瞟着醉卧酒桌的酒客。那酒客穿了一件土黄色的直裰,破旧污秽,绾着的发髻也乱蓬蓬的,没什么好看,男子注意的却是他起起伏伏的背影和横在酒桌上的一个长条包袱。他一呼一吸与常人比起来都极为规整,完全不是喝醉酒的样子,那长条包袱笔直得很,免不了是什么兵器——男子断定他是个江湖中人。
“我进店来嚷得不轻,按说这人也该醒了……”男子徐徐饮下一口酒,心道,“反正他本来就是装睡,醒不醒的,干我何事?济南那边的事在江湖上不算小事了,河北往山东去的道上有江湖中人也不是什么怪事……吃完酒赶上他们,今天过了黄河就到山东地界了。”如此想,他就自顾自吃喝起来。
没过多久男子两壶酒都喝干了,只觉得这老白干当今回味无穷,待要第三壶酒来,又听到马蹄声在店前徘徊,果然,两人走进店来。“又是江湖中人,还是明面上的。”他心道。原来进来这二人四五十岁的年纪,身材壮硕,都是短打扮,背着背囊,像远途来的,明晃晃的兵器还提在手中——两样家伙都是奇门中的奇门,一个状如铁牌,另一个状如判官笔,却又与常规的两样家伙不同。这二人进来只瞅了他一眼,就将全部目光投向了趴在酒桌的客人身上,即便拉开条凳坐下,眼神也是片刻不离那人。这一来倒引起他的注意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拿判官笔的人淡黄色面皮,蓄着髭须,可仍掩不住左边嘴角一道长长的疤痕,拿铁牌的相貌到整齐得很,只是,两人的瞳仁俱泛着血般的红光。
小二见着兵器和二人汹汹气势,唯唯诺诺地道了声:“客官!您来点什么?”掌柜的在后面听到又来客了,刚挑开门帘出来,也吓了一跳,挤出笑容来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没注意二位客官光临,您二位慢坐!”
那二人浑不在意,拿判官笔的开口道:“多切些肉来,你们家的酒不好喝,就不用了。”说着从背囊里取出一只大酒囊,小二见机拿上两副杯筷,跟着掌柜的到后厨去了。
那二人刚拔开酒囊的塞子,就有一股香气飘出来,辛辣之气带着浓郁的奶味。他看着酒倒在杯中,透着淡淡的乳白色,香气更是扑鼻,忍不住喉结上下动了一下。那二人耳力自然不差,俱将目光瞥来,接着冷哼了两声。
他没想到这二人竟如此无礼,刚要拍案而起,转念一想,端着酒杯走到二人桌前坐下,狠狠嗅了嗅,闭目叹道:“好香的酒!”那拿着酒囊倒酒的人连看都不看他,说道:“滚!”这一下勾起了他一腔火气,他劈手夺过了那人的酒囊,这一下干净利落,半滴酒都没洒出来,他掂着酒囊,瞪着二人,一抹浅笑挂在嘴角。
二人大惊,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半晌,那个拿铁牌的才道:“请教阁下的万儿?”
他给自己杯中满上酒,说道:“你会说话啊,我以为一个疯子带了个哑子来吃酒呢。也好,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酒啊?”那人刚要暴起,被夺了酒囊的人却拉住他的手,用眼睛瞄了瞄适才自己拿酒囊的手,只见手背已经红肿起来。
“又不会说话了?”他的腔调十分轻佻无礼,端起酒杯便往口边送。
“这是草原上最好的六蒸六酿的马奶酒!”他的酒还没送至口边,便听到这一声随着一条黄影而来!“现在才醒!”他心中念叨,倏地连人带条凳整个向后一退,避开了那条黄影,仰头干掉了一整杯马奶酒。
喝醉酒的客人右手拎着长条包袱,摇摇晃晃地站在他和酒桌中间,他看这醉客三十多岁的年纪,通红的脸,虽然一副邋遢模样,眼中却是精光闪闪。那二人见他突至,抄起兵器立在桌旁,片刻不敢懈怠。这醉客看一眼自己空空的手掌,惊讶的望着他道:“小兄弟功夫俊得很啊,强取不行,跟你讨杯酒喝呗!”
“诸葛明!咱们的事还没说清楚呢!快把东西交出来!”那二人朝这个叫诸葛明的醉客叫道,诸葛明回头看他们一眼,转脸又露出一副留着涎水的样子对着独享一整袋马奶酒的年轻男子说道:“小兄弟,给我杯酒喝吧!”
“好!你好酒,我也好酒,咱就是朋友!”年轻男子斟上一杯酒,起身递到诸葛明手中,诸葛明左手接过,他目光在诸葛明左掌心停留片刻,眉毛一挑,说道,“要不是诸葛兄,我还不知道这等好酒叫什么名目,先敬诸葛兄一杯!”诸葛明接过就干了,道声谢,咂着嘴回身对那二人说道:“你们也真行!从塞外一直跟我到这来……早说你们有好酒啊,还用你们煞费苦心地找我嘛!”
“废话少说!”那二人齐声叫道,踢开酒桌,轮着兵器向诸葛明杀来!诸葛明正待举起包袱招架,只见白影一闪,那青年男子抡起条凳抢在前面,只两下就分别化解了二人的攻势。他一招得手便即停手,顺势放下条凳,朝着退到墙边的二人大咧咧坐下,一只脚还踏在条凳板上。
“小兄弟!”诸葛明未及说什么,只见青年男子左手在背后朝他一摆,抖掉那块白布,掌心朝着他,他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片刻便定下神,包袱里的兵刃已经取出,是一柄长剑,他规规矩矩地持剑站在青年男子身后。
那二人互看一眼,使判官笔的直挺挺地运笔向青年男子点来,青年男子不闪不避,右手伸出两只手指迎着笔尖点过去!忽听得诸葛明喊道:“别用刚玉指!他笔端有带毒的倒刺!”青年男子闻声变指为掌,稍稍一侧,避开了笔尖,掌背在笔杆上一击,整枝笔给荡开,那人的身子也晃了半天才站定,长舒一口气退到墙边。
二人对视一眼,说道:“又是祁连派的人?”
青年男子笑道:“知道祁连山祁连派的名头,还敢放肆吗?”
“不敢!”使铁牌的人忽然暴喝一声,举铁牌向他砸来,这一下带着呼呼风声,铁牌重,可破空之声不会如此之大,这一下是运上了真气!面对当头的攻击,他自然不能坐着不动,跳起来挥拳击在铁牌之上!那人只退了一步,运气顶了回来,他只觉那人的真气冷飕飕的,阴寒之气不轻,虽不致使他受伤,却阴冷得难受!正当时,那个使判官笔的人将手按在同伴背上,那股寒气越来越浓烈,这二人竟然能互传真气共同御敌!他受着源源不断的阴寒真气,忽然大惊失色,诸葛明在后面看着,以为他快要抵挡不住,正要上前相助,忽听他吼了一声,又见他左手出拳,正中使铁牌的人肋下!那二人双双飞开,撞在墙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说!”青年男子怒视着二人,“你们是谁?你们的内功从哪学的!”
二人咳嗽着说不出话来,诸葛明走上前,站在青年男子身旁,悄声问道:“你……您没什么大碍吧?”
青年男子摇摇头,面色稍微缓和点,说道:“这两个家伙功夫不赖,可也伤不到我,我想知道他们内功是何渊源?”
诸葛明见他不像有碍的,便道:“使狼牙判官笔的叫‘龌龊’,那个叫‘下流’,使的飞铁牌,变化多端呢,只是遇到您连用都没来得及,就让您给制服了。他们还有俩伙计,一个叫‘卑鄙’,是个没有右手的人,可是他有一只假手,能摧金断玉,还能发各种暗器,十分了得;一个叫‘无耻’,耍得一手好刀法,他那口刀也有不少巧机关。这四个人名头在关内名头不响,长城之外可是妇孺皆知,他们叫‘漠北四险’,至于渊源……我也不清楚。”
年轻男子笑了,说道:“卑鄙无耻、下流龌龊,哈哈哈!说!你们这门内功,谁传授的!”
龌龊和下流倚着墙,一言不发,忽然下流将背囊扔向他,一掌击在上面!那背囊里还有一只酒囊被他一击而破,大股酒浪向诸葛明二人喷来!二人躲避这当口的工夫,下流龌龊跑出了独一居!
青年男子刚要追,诸葛明拦住他道:“师……师叔,您别追了!他们还会来找我的。”
青年男子一愣,旋即明白,他笑呵呵地说道:“也罢了,以后慢慢查什么四险的渊源……”说着他把自己的左掌心亮出来,一个幽蓝的“仰”字赫然刺于掌心。诸葛明倒头便拜,跪着亮出左掌心,他那里刺的是个“妄”字。青年男子笑着扶起他,说道:“从前师父就说,日后江湖中的祁连弟子,见到我这么个小娃娃,要叫我师叔、师叔祖,就算我腆着脸应下了,也怕他们羞得开不了口……”
诸葛明恭敬道:“不不,云师叔,您是长辈,是师祖的嫡传弟子,我们就该尊重,这是师门的规矩。何况师祖回山之后已经宣布收了您做关门弟子,祁连派上下都知道由您这号人物,日后在江湖中见到了,必定都对您恭恭敬敬的。”
云姓的青年男子笑道:“那是他们的事了,你就别在这跟我您啊、师叔啊之类的了!咱是酒友……好酒之人,怕是没有你这么不爽快的吧!只要我师父你师父不在,我喊你诸葛兄,你喊我云翀便是!”
提到酒,诸葛明果然爽快起来,他早看到云翀将那只塞紧了酒囊丢在一边,提起来对云翀道:“云……云兄!咱们到别处喝酒去吧!”
云翀笑道:“好!”当即叫道:“店小二!掌柜的!人呢?哪去了?”
有人在店里开打,店主人自会躲得远远的,还在祷告上苍,不要损了他的家什,独一居的掌柜的、店小二躲在后厨,两个厨子也握着菜刀满头大汗地跟他们缩在一处。听到有人喊,掌柜的硬着头皮掀开门帘,露出半个脑袋望着,只见厅堂里停了争斗,只剩下年轻男子和那个醉酒客,便哆哆嗦嗦地走出来,颤声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云翀从怀里掏出一锭五两足银,随手丢在酒桌上,说道:“酒肉钱、砸坏你的家什钱!”诸葛明见他小小年纪出手竟如此阔绰,随即想到他的家世,也就不以为怪了。掌柜的霎时喜上眉梢,拿过银锭子,紧紧攥在手里,一口一个“多谢客官”。
云翀和诸葛明大笑着走出了独一居。
《祁连》第二章
二、少年内伤云翀牵着马和诸葛明边走边聊,自然免不了先说门派中的事。从小巷转到大道上,云翀问道:“我师父他老人家近来可好?”
诸葛明道:“师祖回山之后,说了两件大事,一件是你的事,另一件就是将掌门之位传于我师父,他老人家现在专心修道练功了”
云翀喜道:“大师兄做了掌门?等过一阵我一定得上山一趟,看望师父,拜谢师恩,再给我那素未谋面的无妄师兄道喜……另有一说,我这个祁连弟子从未上过山可不像话。”
“正是!”诸葛明刚说完,就听到有人喊道:“翀弟!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循声望去,之间大道之上一个身着华服的英俊少年骑一匹高头大马朝着他们按辔徐行而来。再看云翀,喜上眉梢地对着那少年道:“天哥!”
少年下马来到二人身前,云翀忙着对诸葛明介绍道:“这是我义兄,曲小天。”曲小天向诸葛明上下打量一番,只拱了拱手,诸葛明当即明白这贵公子一般的人物嫌他邋遢肮脏。云翀也瞧得清楚,对曲小天言道:“这位,是我祁连掌门无妄道长的弟子——诸葛明。”
曲小天再看诸葛明一眼,对自己义弟的同门没有任何表示,只对云翀说道:“大家都在城外等你,一大早就找不到你了……”说着他嗅了嗅,又道,“我就猜你找酒喝去了,果真如此!快些跟我走吧,你不能让大家等着,况且今日一定要赶到济南府!”
“你们去济南?”诸葛明问道,“麒麟庄试剑大会?”
曲小天充耳不闻,仍对云翀道:“走吧,别耽搁了。”
云翀尴尬至极,暗骂曲小天一声,对诸葛明道:“你若没什么事,咱们一起去吧!我父亲他们在城外等我。”
曲小天微怒道:“翀弟!”
诸葛明笑笑,道:“我还有事,改日去保定,再到府上拜过!”
“除了追查漠北四险,”云翀说着,一手拉着诸葛明一手牵马向前走,“你就别再推脱有事了,我且问你,那什么下流、龌龊,为什么跑到这里来找你?他们要你交出东西,什么东西?”
诸葛明瞟一眼曲小天,跟着云翀一起走,曲小天无可奈何,只得皱着眉头牵马跟在两人身后,听他二人说话。
诸葛明道:“他们行事如其名号,我在张家口遇到二险办了件坏事,施以小惩,还从他们那里拿了一幅卷轴。本打算玩玩就扔掉,却发现二险对我穷追不舍了,我料定那幅卷轴里必有玄机,就带着卷轴跟二险躲猫猫。路上听说麒麟庄的事,心想不如带到济南府去,那里江湖中人多,或许能破了卷轴的玄机,于是一路到了这里……师叔,你又为何对他二人如此有兴趣?”
“又叫师叔!”云翀假装不快道,只听后面曲小天诧异道:“他是你师侄?”也不去理他,只对诸葛明道:“此事说来话长了,我对他们的内功很好奇。你可知道,师父为何收我为弟子?”
诸葛明一头雾水,回道:“师祖未曾说过。”
云翀叹了口气到:“唉,未遇到师父之前,我受了极重的内伤,被那内伤折磨了足足有七年之久,每次发作,都是求生不得就死不能啊!”
诸葛明忽道:“莫不是漠北四险那门内功?”
“发作时寒冷彻骨、阴寒之至,”云翀道,“方才一交手……总之,他们那种阴寒内功,我是再熟悉不过了,错不了!既然你身上带着对他们紧要的东西,他们就跑不了。”
曲小天走向前来与他们并排而行,插口问道:“当年打伤你的人,有着落了?”
“嗯。”云翀用自己冷淡的态度表明对曲小天傲慢的反感,曲小天隐隐约约知道点意思了,于是先看看诸葛明再看看云翀,对二人说道:“你们继续说,我听着,到时查出了元凶,咱们一起去报仇!”
“稍后再说吧,我看见爹爹他们了!”原来三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城,城外大道旁,一行人马正在等着他们。云翀拉着诸葛明上前,为众人一一引见。
这一行人里,为首的两个中年男子,高大魁梧一脸浓须的是云翀的父亲,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保定飞云镖局总镖头云昊罡;丰神俊朗有着商贾之气的是曲小天之父、云翀的义父曲志豪,一杆霸王枪使得神鬼皆愁,也是江湖上大有名头的人物。云曲二家都是保定的武学世家,代代交好,云家开镖局,曲家做生意。余下的二人是云翀一辈的人物,有云翀的大哥云翊,是个谦和的年轻人;另一个俊俏的妙龄女郎,云翀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来,还得云翊悄声告诉诸葛明,那是曲志豪的千金、曲小天的双生妹妹曲小娇,同时,这位曲家大小姐,还是云翀未过门的媳妇。
诸葛明跟众人一一见了礼,云翊见他没有脚力,可巧城外就有马贩,便给他觅了一匹差不多的马,众人骑马踏上了往济南府去的大路上。
路上,诸葛明像云翀问道:“你的内伤怎么回事?这跟师祖收徒又有何关系,说来听听。”
云翀笑笑,说道:“咱们先绕到大家后面去。”于是二人拉缰绳,让过众人。诸葛明注意到云翀对父兄和义父都是恭恭敬敬地让过,到了曲小天,云翀对他吐了吐舌头,至于曲小娇,云翀更是抛了个大大的媚眼!诸葛明看在眼里,暗自笑在心里。
二人在众人后面慢慢地行着,云翀忽然说道:“酒呢?”
诸葛明笑嘻嘻地将酒囊抛给他,他接过拔开塞子咕咕喝一口,悄声赞道:“好酒!”又说道,“方才我言道,说来话长,这一去路途遥远,正可以并辔长谈了!我出生的那晚,一伙黑衣人闯进了飞云镖局……”
十九年前,大明宣德年间。夜近午夜时分,飞云镖局后宅灯火通民,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夫人即将临盆,云家老太君和管家婆福妈在产屋内操办一切事物,稳婆谨守在床旁看着夫人的一举一动,几个丫鬟进进出出端着热水、脸盆、手巾等物。总镖头云昊罡站在屋外,听着夫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来回地踱着步,一会儿手负在背后,一会儿搓动着双掌,十分地着急。管家福伯立在一旁瞧着,不住地劝:“老爷,您别担心,您和夫人这也不是头一回当爹妈了,有太君和我家那口子在里面守着,肯定顺顺当当生下来!”
“话是这么说……”云昊罡稍稍定定神,捋了捋胡须,说道,“事到临头哪里能不着急呢?我那老娘亲不也是心急火燎地守到半夜?只有翊儿像个没事人一般,也不心疼他娘……”
福伯忍不住笑道:“老爷您都急糊涂了!大少爷才四岁,他哪里不心疼夫人呢?就是年纪小,夜深了,熬不了这许久啊!等他要做爹的时候,也就跟您一样了!”
云昊罡笑了出来,放松了不少,指着福伯说道:“阿福啊,你啊你啊……”
恰在此时,屋内传出了稳婆的叫声:“生啦!生啦!”云昊罡大喜,一把握住福伯的手,跟着叫道:“生啦!哈哈!生啦!”福伯也跟着乐呵呵的,忽然,福伯觉得有点不对味,喃喃道:“孩子怎么不哭啊?”
云昊罡也回过味儿来,拍了拍产屋门,问道:“大人孩子都平安吗?怎么没有哭声?开门!开门!我要进去!”门吱呀一声开了,福妈在门内道:“恭喜老爷,母子平安,又是一位小少爷,只是……”福妈说着让在一边,云昊罡一步迈进去,只见夫人憔悴地靠在床榻上,母亲满脸愁容坐在床沿,怀里抱着裹着襁褓的孩子,稳婆也垂手立在一旁,情况不是很好。
“怎么了……怡儿,你……”云昊罡两部走到床边,躬下身子握起夫人的手,夫妻俩对望了一眼,夫人点点头,说道:“我很好,只是……孩子瘦骨嶙峋,哭都不哭,婆婆怎么拍打都没用……”
云昊罡头扭向一旁,看到襁褓里的小家伙,果然是瘦弱不堪,呼吸微弱,进气多出气少,只有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打量着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皱着眉头对母亲说道:“娘……这……”
“孩子不会哭,”云老太君叹道,“一口浊气出不来,可怎么办啊……”
“我来抱!”云昊罡说着接过母亲手里的襁褓,一到手,他心里一惊!这襁褓是一床大被单,有些分量,可连带孩子抱在手里掂起来竟然只有四斤左右的分量!那孩子眼珠子骨碌碌转一番,盯住了云昊罡蓬松的大胡子,他眼神一定不要紧,倒把云昊罡吓得不轻,以为这孩子不行了,忙一下一下掂着孩子,一只大手还在孩子身上拍下一下又一下,不觉得手重了些,孩子发出了一声怪响,不似哭声!
“接着拍!”老太君站起来说道,“像是要把那口浊气吐出来了,快拍!”云昊罡赶紧又拍下去,孩子终于出声了,竟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云昊罡不由得一双虎目睁圆了。
云夫人也惊异地用手撑着床榻慢慢坐直了身子,盯着丈夫怀里这一下生不哭反笑的孩子,再看看老太君,自然少不了惊讶。满屋的人无不惊讶,这瘦小的孩子咯咯咯咧嘴笑着,一对眼珠子骨碌碌转得更灵活,生气越来越足。云昊罡看看母亲和妻子,再拍几下怀里的孩子,孩子只是咯咯咯笑着,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
老太君松了口气,说道:“不哭就不哭吧,反正一口浊气吐出来,孩子就能养活了……怎么生了个不会哭的孩子……”话一出口,想到这话说得不好,得伤媳妇的心,忙再说道,“一落地就笑,这是个有福的孩子啊!”屋里众人一听,忙连声附和说好。
云昊罡抱着孩子坐到夫人身边,温柔地说道:“苦了你了,咱一定把这个孩子养大,养得白白胖胖的……”云夫人眼里噙着泪,点了点头。
“老爷!不好了!快出来!”福伯在屋外一声叫让屋内的人都静了下来,云昊罡把孩子交到夫人手里,一个箭步冲到屋外,只见四个蒙面黑衣人站在院内,各个手里拿了家伙,俱是奇门兵器!福伯退到云昊罡身边,悄声说道:“这五个人忽然从屋顶下来的,不是寻常盗贼,我鸣锣跑到前院把各位镖头喊来吧。”
“快去!”云昊罡小心防备着,福伯从右边回廊快步向前院跑,霎时只见黑衣人中一人右手一扬,一道寒光直向福伯射去!
云昊罡见机极快,扯断袍带,将衣服脱下一抖,整个人窜过去挡在那点寒光之前,将自己的长袍用力一甩,那点寒光被卷入了长袍之中!这一着化解了福伯之危,也给福伯争取时间跑进了前院。
前院锣声大作,云昊罡挡在产屋之前,用目光扫一遍四个黑衣人,沉声问道:“几位深夜造访寒舍,有何贵干?”
锣声没有停息,前院跟着人声嘈杂起来,其中一名黑衣人向左右各看一眼,叫道:“都不要废话,冲进屋里去!上!”他一声令下,同其他三人俱将奇门兵器向云昊罡身上招呼!
云昊罡手里没有兵器,却也沉着冷静,只退一步,一脚踹在产屋的门槛儿上,门槛儿应声落下,接着用脚后跟向上一挑,整块门槛儿就捏在他的手中!他向前舞着门槛儿,虎虎生风,倒把四个人逼退了一步!
正当时,十数个镖师拿着兵器,涌进了后宅!后宅本就灯火高照,照得这一众镖师手里的单刀、铁拐和铁尺精光闪闪!后面还有镖师陆陆续续涌进来,足有三十多号人,再有十几个家丁拿着棍棒,众人将四个黑衣人团团围住。云昊罡一人守住房门,福伯喘着粗气抱着一口刀跑到他身边双手奉上。
看着眼前的局势,丢了门槛儿接过单刀的云昊罡一下有了不少底气,抽出刀来指着包围圈中的黑衣人道:“几位朋友,云某是吃保镖这行饭的,免不了得罪了江湖上的朋友,有什么话请讲出来,咱两下里划划道,有个说法!”
四个黑衣人大笑几声,忽然动起手来!围在前面的几个镖师猝不及防,中招倒下,后面的镖师纷纷抡起家伙跟四个黑衣人缠斗起来!这四个人武功高强,虽是一人应付数人,可也不慌不忙,他们的兵器怪异,招式更怪,指东打西,渐渐地镖师数量虽多,可也落了下风,在气势上败了下来!当当当几声,刚才发暗器射福伯的黑衣人右手上不知套了个什么怪筒子,竟然能能断金戛玉!单刀碰上就断,铁拐铁尺也俱给拗弯了!
云昊罡见势不好,跳入战圈,左手的刀鞘用尽全力向那右手有怪筒子的人劈去,那人右手一格,刀鞘断成两截!云昊罡大惊之下避其锋芒,右手单刀以极快速度向余下三人各劈一刀,这一招是他回风七绝刀法里极厉害的杀招,叫做“烈日狂沙”,那三人虽然化解了,可也不由得一惊!还没做出反应,云昊罡第二刀又横着砍来,这招叫做“横扫千军”,果真是一刀使出如席卷,把使判官笔和使铁牌的人迫退了一步,转去与众镖师缠斗,只剩下那个用刀的跟他对起刀法来!
两人一过招,皆知道对方也是用刀的行家,便一招一招拆解起来。云昊罡七招刀法并未用全,只选劈砍撩刺等杀招频频抢攻,因为对手指东打西,永远猜不透下一刀会攻向何处,只得以攻为守!
那人频频接招,找到一个空隙,忽然一刀刺向云昊罡肩头,云昊罡侧身躲过!没想到这一招之后,不知那人的兵器上装有什么机括,护手竟然从刀柄处直滑到刀尖,那护手原来是一只斧头!这下单刀变成斧头,那人大力劈砍,转瞬从下风占据了上风!
“老爷!不好了!还有第五个人!那贼子风一般闯进了屋里!”福伯一声喊得叫云昊罡心惊肉跳!他撇下战局,火速窜进屋里,只见福妈、稳婆和丫鬟们护着老太君退在墙边,夫人怀抱着孩子刚从床上跃到屋角!云夫人未嫁之前在江湖上已有“飞鹤”的名号,轻功是一等一的好,刚刚产子,身形虽然迟缓些,还是让那个黑衣人扑了个空!
云昊罡见夫人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一步挡在前面,刀尖指着那黑衣人!
灯光下那蒙面的黑衣人只露着一双眼睛,竟是血红色的,十分吓人!
云昊罡不由分说,一招“力劈华山”自上而下狠力劈下去!那人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三角锉,迎着刀锋招架上去,一声巨响!那人退了一步,持兵器的右手不住颤抖,喘息声也粗重起来。
“怎么他的武功还不如外面四个?”云昊罡心中疑问,却还是一刀劈了过去!那人不再招架,在小小的屋子里与云昊罡游走起来,两人一追一赶,一下跃到床上,又一下跃到桌上,屋内的东西乒乒乓乓打烂了不少。渐渐地,那人游走到云昊罡和抱着孩子的云夫人之间,云昊罡暗叫不好,抢上前去就是一刀,这一刀却还是晚了一步!那人箭步上前,云夫人倚在墙角,实难再退,眼见就要被那人的三角锉击中!
忽然只见云夫人轻轻跃起,竟从那人头上平平掠过,摇摇晃晃地站在了那人和云昊罡之间!那人一击是用了全力,难以收势,一根三角锉竟然破墙而人,插了进去!这一下只听得那人猛烈咳嗽起来!
云夫人站稳后本是背对着那人,闻声转回身来,却见那人的背影起起伏伏,一副快要垮了的样子。云昊罡正要上前制住那人,惊变只在一瞬!那人忽然暴起,三角锉还插在墙角中,只是一双肉掌拍向了云夫人!
云夫人脚下动起后退一步,本只要再退一步就躲开了那人的攻势,可云昊罡正向前来,屋内狭小,夫妻二人双肩撞在一起,云夫人脚下缓了一步,那人一只手掌还是拍在了襁褓之上!
这一下真是始料未及,满屋子的人都叫了出来!云昊罡和夫人紧紧护着孩子,却给那人把正门让了出来,那人赶紧窜出屋去,就听得一声阴恻恻的“扯呼”,五个黑衣人跃上房顶,消失在夜幕中……
云翀和诸葛明并辔而行,一人一口喝着酒,云翀说完这段往事,两人把那一囊的马奶酒都喝了个干净。
“当真是惊心动魄啊,”诸葛明喟然道,“听你说来浑似个没事人一般。”
云翀笑笑,说道:“你这话本就可笑,当时我什么事都还不晓得,话都是听我爹娘所讲,自当是个故事听听就罢了。”
诸葛明想想道:“却是如此啊,那,那后来怎样?你是如何遇到师祖,又如何拜在祁连门下的?我只记得当初刚上山不久,师祖突然说要下山走走,师父还一力劝阻,终是拗不过师祖,师祖独自下山去了,一去就是整十年啊……后来还是师父告诉我说,师父最疼爱的二师叔艺成下山,一去数年,杳无音讯,师祖十分挂念,才亲自下山查访二师叔的。”
“后来啊……”云翀忽然不像方才那么从容,沉吟了半晌才说,“后来的话,说起来就更长了!”
公告
未完待续~不日将推出《祁连》第三章,请各位前辈多多指教!《祁连》第三章
三、关门弟子诸葛明侧耳倾听,习惯性地举着那只大酒囊准备喝口酒,才意识到酒早已空空如也,便随手将空酒囊抛向路边,只听云翀说道:“寒来暑往,七年过去了,飞云镖局一如往常地运作着,再也没发生过什么大事,直到那一天……”
一日午后,福伯慌慌张张地从后宅跑到前院,也没来得及通报就直走进正厅,张口便叫道:“老爷!二少爷……”话一出口,才发现云昊罡正在会客,忙向客人行了个礼,快步走到云昊罡身边,附在云昊罡耳边悄声说了起来。
云昊罡的脸色越听越坏,听到最后,“哼”了一声,对福伯说道:“你先设法留住先生,我稍后便去!”
客人是一位老者,瞧相貌已过花甲,只有一双眼睛精光闪闪,坐在椅中腰杆笔直也不输于正当壮年的云昊罡,实是精神抖擞,穿在身上的毡帽和麻布直裰虽是下等穿着,也丝毫不影响其气质,这也像是一位江湖中人。老者待云昊罡交代完,便道:“云总镖头有事,就请先忙,老夫在此等候便是。”
“丁掌门,”云昊罡忙说道,“适才失礼了,咱们接着谈便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丁掌门略一思忖,轻轻捋着颔下花白的胡须,说道:“也好。方才说道,想劳烦贵镖局给护送一批银两到大同府去,走什么路线,由谁押送,这些已经说定,咱们再谈谈佣金之事。依我看,按镖银的一成算如何?”
云昊罡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八极门不愧是河北地界的大门派,果真财大气粗,运一万两白银到大同分舵去,竟肯花一千两做佣金,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丁掌门见云昊罡不言语,便问道:“要是少了咱们可以再商议……”
“不,”云昊罡说道,“是用不了这许多。
丁掌门笑道:“哪里的话……既如此咱们就说定了,明日一早,镖银和订金就送到,云总镖头可要安排人手早日动身了……”话音未落,就听见正厅外吵闹起来:
“来!跟二少爷走!”“二少爷!”“二弟!”“小畜生!快松开!”
云昊罡闻声大惊失色,倏地站起来。
丁掌门不便自己坐着,也立起身来,只见老老少少四个人扭打着进到屋内!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揪着一位老人白花花的胡须走在最前头,那老人儒生打扮,整张脸都扭曲了,完全没有一点圣人弟子的模样,弯着腰踉踉跄跄地跟着,嘴里还骂骂咧咧嘟哝着;另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和刚才见到的老管家一左一右紧紧跟着,劝最前面的孩子。
云昊罡看着眼前的一团糟,重重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怒道:“翀儿!你不要再胡闹了!”
丁掌门见他一发作,大些的孩子和老管家当即垂手站好,只有那小孩子充耳不闻,依旧扯着老书生的胡须,用俏皮的音调说着:“老头儿!你要见我爹,我就带你来见他!有什么话快说,说完了二少爷我带你听戏去!你也仔细看看,你们这些会念书的人,到底成不成体统!”
丁掌门听孩子的声音十分耳熟,就仔细瞧看,孩子羸弱不堪,面黄肌瘦,眼神闪烁,仿佛带着笑意——“是他!”丁掌门心间一动,不由得再度看向云昊罡,只是此时,丁掌门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还不拉开他!”云昊罡一声令下,福伯拉老先生,云翊拉云翀,随着老先生一声尖叫,总算把二人拉开了!
那老先生捂着面颊,跺着脚,依旧嘟哝着。
云翀倒是轻松地推开兄长,朝自己掌中吹一口气,几根白胡子缓缓落地,他拍拍手掌,从容地站好了,向云昊罡叫了声:“爹爹。”
云昊罡已经面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云昊罡眼里,云翀孱弱的身子练不得武,这就罢了,读书不用功,这也罢了,他本就没指望这个孩子能靠读书得什么功名,自己家大业大,就算是个废物,还是养得起的。可是,云翀偏偏顽劣不堪,最好热闹,没有热闹就自己找出点热闹的事来,从能走路开始,就给一家上下惹了不少麻烦。这孩子又罚不得,一来是老太君护得厉害,当宝贝似的宠着,云昊罡不敢忤逆老娘亲;二来孩子身子实在太弱,时常内伤还会发作,请了多少名医都医治不好,求神拜佛更不管用,甚至有个相士说这孩子短命相,活不过二十五岁……总之,云翀这孩子是云昊罡七年来最头疼的一件事。
头几年把云翀送到镖局的书塾跟云翊和镖师的孩子们一起读书时,云翀安定了不少。说来也怪,这孩子认字真快,没多久字就认识不少了,可识字之后麻烦又来了。云翀不读四书五经,却迷上了唐传奇、宋话本,还常常跑到茶楼去听人讲史说书,兼带听戏。在书塾中先生每讲经典,说起仁义礼智信,云翀就开始旁征博引,俱是什么“霍小玉遭遇薄情郎”、“蔡伯喈马踏赵五娘”,用戏中李益、蔡邕这些无情无义的读书人的轶事,把先生驳得哑口无言。更放肆的是,云翀侃侃说完各种故事,弄得满书塾的孩子无心听课后,还把矛头对准先生再侃一番,无非是骂先生“斯文败类”之言……一连四五个先生都被云翀气跑了,眼看着镖局里的书塾快开不下去了,难得又请来一位饱学宿儒,今日里却又让云翀大大戏弄调侃了一番。
丁掌门望着沉默的云昊罡,知道这般沉默,压着的,是内里的气冲牛斗,思忖了片刻,忽然点点头,像是决定了什么,扭头便对云翀说道:“小娃娃,还认得我嘛?”
云翀一愣,看着自己忽略了的屋中之人,忽然惊喜道:“老头儿,是你啊!”
云翀一句话让正厅里的人俱是一惊,云翊和福伯虽不知道那老者是什么人物,但看架势也知道是云昊罡的贵客,书塾先生借这当口抢着说道:“云家老爷,你可是看到了,这小厮就是如此无礼!”
云昊罡怒道:“翀儿!把话给我说尊重咯,这位是八极门的丁掌门,赶紧给丁掌门跪下赔礼!”
云翀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自然知道这老头儿是八极门的掌门。”
“放肆!”云昊罡又拍了一下茶几,忽听得丁掌门幽幽道:“不妨事,小老儿我跟府上的二公子第一次见面,他便是如此称呼我的。”
云昊罡汗颜,向丁掌门拱手道:“丁掌门,实在抱歉,不知……您如何认得犬子?”
“贵公子云……”丁掌门望望屋顶,说道,“云什么?”
云昊罡道:“犬子云翀。”
丁掌门道:“哦,云翀公子。那是……前日吧,我在武馆里授徒,忽然发现墙头有人鬼鬼祟祟的,我想好贼子,竟敢偷师,就遣弟子把那人给擒了过来,没想到正是云翀公子啊,这……不会是总镖头差遣的吧?”
“此事是误会!”云昊罡忙解释道,“犬子生来羸弱,是不能练武的,我分毫武功都没有传授过他,必是他贪玩去掏什么鸟窝之类的,决计是误会,丁掌门您千万别多想……”
福伯见势不对,也跟着插口道:“丁大掌门,您放宽心,我们家二少爷久病缠身,决计不会干偷师的勾当。”他和云昊罡一般心思,二人都知道,按江湖上的规矩,偷师学艺,一旦被人家发现,左眼看了剜左眼,右眼看了剜右眼,双眼都看了,可是要斩去手足的!
丁掌门笑笑,说道:“当时我一眼看到这孩子,也知道是个胎里病,没去多想。加上这孩子口齿伶俐,我倒是十分喜爱,还跟他约了,有空一起到茶楼听什么戏……云翀啊,你说的是什么戏?”
“高则诚的《琵琶记》,敷衍赵贞女蔡二郎的故事,刚好你和我同去,再带上这个老头儿,”云翀一指书塾先生,又道,“你们一对儿老头儿和我这个小娃娃同去看戏,倒也有趣得紧啊!”
云昊罡满脸尴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云翀说了句几乎令他崩溃的话,只听云翀说道:“方才……有句话你说对了一半,我正是去看你怎么调教徒弟的,可这事我爹不晓得。”
云昊罡、丁掌门一齐问道:“你说什么?”
云翀笑道:“我说,我是去看看八极门练的什么功夫啊!”
“胡说!”云昊罡一吼,福伯赶紧上前把云翀揽到怀中,说道:“老爷您别动怒啊,您不是不晓得二少爷就喜欢说笑,他看的什么功夫,他哪能看呐!”
“你放开他,”云昊罡道,“你带着翊儿先请先生到后宅去!”
云昊罡如此说,福伯只好松开云翀,捏捏他的肩头,使了个眼色,让他小心点说话;云翊也过来拉着他的手使劲晃了晃;至于书塾先生,对他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头,三人便一同离开。前厅剩下云昊罡父子和丁掌门,场面有些尴尬。
还是丁掌门先开口道:“云总镖头,云翀公子的事,总该给老夫一个交代吧?”
一般孩子,被人当着家中长辈责问,或是被拉着一同去问家中长辈,早就吓得一塌糊涂了。云翀遇到这种事反倒不怕,气氛越紧张,他越是高兴,丁掌门刚问完,他接过话头道:“不用问我爹了,我就是看着你们八极门的功夫玩玩儿,岂止你们八极门,六合、密宗,还有什么阴阳棍啊苗刀啊,城东一条街上的武馆,我都看了,那又怎样?”
“孽畜!还不住嘴!”云昊罡再也听不下去了,两步走到云翀面前,弯腰扳着云翀的肩膀道,“你可知道,这话说出来,是要命的!”
云翀微微有些讶异,他从未见父亲如此紧张过,可嘴上还是说道:“怎么会要命呢?我不光看了,还学了呢……”云昊罡一听,手一抖,松开云翀,倒退了两步,手按着额头,说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连一点武学的根基都没给你打下,你怎么偷学?你偷学的什么武功啊?你还在胡说什么啊?”
丁掌门冷笑道:“你们父子二人又何必唱双簧呢?”
“老头儿,”云翀对丁掌门道,“你在我们家里,还这么无礼,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喜欢玩什么干什么,我爹不管也管不了。”
“哼哼!”丁掌门冷哼了一声,一掌朝着云翀头顶拍过去,出手甚快,云昊罡根本来不及阻拦!眼见云翀要被击中,就见云翀向左跨了一步,堪堪避开这一掌!
云昊罡一见之下已然明白,云翀跨的这一步,是他们云家嫡传的散手功夫的基本步法。云翀身子弱,个子小,动作不快,可是十分精准,可这也不至于正好避开丁掌门来势汹汹的一掌。如此说,那只能是丁掌门故作声势,一分力都没有使,只是试探一下云翀会不会武功,云翀不避,这一掌也是拍不上的,偏偏这一避,把父子二人逼上了绝路!
“丁掌门!”云昊罡刚要解释,就被丁掌门打断道:“这孩子一步跨得俊啊,没人指点,怎会如此呢?”
云翀跨了一步,动了些力气,心里惶惶的,有些难受,听到丁掌门这么说,便反唇相讥道:“不是每个人资质都低到需要师父教,当然,更没有人像你们八极门的弟子,连师父教都教不会!”
云翀再开口,真把云昊罡又往绝地逼了一步,前半句话,云昊罡听着既兴奋儿子如此有武学天赋,又为儿子终身不能习武而觉得可惜,但整句听完,云昊罡吼道:“翀儿,把嘴闭上!”
丁掌门继续冷笑,起脚踹向云翀心窝!云翀小孩子身材矮小,丁掌门轻轻一起脚就够到云翀心窝,云翀不慌不忙将双手交叉,一下架住那只脚!本来丁掌门还是没用力的,云翀竟然出手就给架住,丁掌门不由得使了一分力。云翀也用上了劲,想要扭动这条腿,这一下本来也是云家散手的功夫,专门架踢向面门的高腿,然后再出脚踢敌人独立的那只脚。只是二人身高相差悬殊,云翀就算踢得中那只脚,也决计踢不倒丁掌门,只得变踢为扭,试试能不能扳到丁掌门,那还真是蚍蜉撼大树了。
云翀越用劲,丁掌门就加分力。渐渐地云昊罡看出苗头不好,因为云翀满脸憋得通红,再这么下去,不被丁掌门震伤,也得旧病复发了,于是忙说道:“丁掌门,您留情啊!”
云昊罡话刚出口,就听云翀大叫一声!只见云翀松了手,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嘴里不住嘟哝着:“好冷……好冷……”丁掌门愣在当场,目瞪口呆,说道:“怎么会?我使了不到二分力,怎么会?云总镖头,这……”
云昊罡早过去蹲在地上抱着儿子,对丁掌门说道:“不关您的事,这孩子有病,稍微用点力气就会发作,这也正是我不教他武功的原因……您先请回,明日里我亲自到府上请罪!”
“哎呀,你这是哪里的话?”丁掌门也急了,忙蹲下身子,伸手搭上了云翀的脉搏,一试之下,惊道,“这是受了内伤啊,而且积攒了不少年头了吧?”云昊罡点点头,丁掌门接着说道:“难办难办啊……快!叫人那烈酒来,暂时缓解孩子的痛楚!”
“正是!”云昊罡道,当即对着屋外高声叫道,“来人呐!拿一壶烈酒来!”
没多久,家丁慌慌张张地递上一壶酒,云昊罡忙撬开儿子的嘴,小口小口给他灌了有半壶,云翀小小年纪,对酒的辛辣竟没有丝毫抵触,皆因为这法子早在他还小时便使了,除了暂缓他一时苦楚,还为他日后嗜酒埋下了种子。
云翀饮了酒,兀自在发抖,只是没那般频繁了,云昊罡抱着他站起来,对丁掌门道:“犬子的事……”
“全是误会!”丁掌门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对云昊罡道,“老夫一来,给府上添了不少麻烦,云总镖头不要见怪,那宗买卖……”
云昊罡没心思再谈下去,便道:“您不嫌弃,就按刚才谈的来,明日一早,镖局会有人接镖的,不远送了!”说着抱着儿子先走出前厅了,屋里剩下丁掌门一人,听到云昊罡对外面交代道“送客”,便也自己背着手缓缓地离开了镖局。
云昊罡抱着儿子一路到后宅,就看福伯迎着他上来便说道:“老爷,前院的事老太君都听说了,现在老人家在您和夫人房里,已经给热了草药,让您赶紧把二少爷抱到屋里去……”
云昊罡只觉得头又大了一圈,知道免不了要被娘亲和妻子一番唠叨,也还是把云翀抱进了自己房内,看到娘亲和妻子围着八仙桌,一人一只凳子坐着,福妈和自己的小女儿颖儿站在桌前,正在给滤着药渣。云昊罡先把孩子放到床上,被子早已铺好了捂热了,就给云翀盖得严严实实的,再回过头来,向老太君行礼道:“娘!”
老太君用自己的花梨木拐杖咚咚瞧着地问道:“怎么回事啊?好好的孩子,怎么突然就犯了病了?”
云昊罡不敢隐瞒,把前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又道:“孩子小,说话不知轻重,误会一场。”
“你那里是误会,”老太君怒道,“搁在我孙子身上可是人命啊!颖儿,快,先给二少爷服药!”叫颖儿的小丫头答应着,端起滤好的药汤,走到床前,看着躺着发抖的云翀,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了一眼。福妈一看,忙要走过去。
云夫人冲福妈摆摆手,忙对老太君说道:“娘,我过去瞧瞧,颖儿比翀儿大不了多少,她也拉扯不起他来喝药啊,这喂药的事还得做亲娘的来。”
老太君点点头,云夫人过去弄着儿子吃药了,这边老太君又问道:“你们那些事我也知道些,有一句话咱得说明白了,翀儿有没有偷看了人家的功夫?是不是人家真得给剁手脚挖眼睛?”
“那不至于,”云昊罡恭敬地回答,稍一顿,又说道,“翀儿口齿伶俐,您也是知道的,哪有那么多真的假的。今天真是翀儿一句话赶一句话,激怒了那位丁掌门,要不是气昏了头,但凡仔细想想,就能知道翀儿哪能偷师啊。您不用担心,后来人家也说了是误会一场,明日还跟咱们有一宗生意呢,到时候我再跟人赔个礼道个歉。”
老太君点点头,又道:“至于书塾的事嘛,方才人家跟阿福讲得清楚,只要有翀儿,便不再来教……”
“翊儿和先生呢?”云昊罡见母亲情绪缓和了不少,便坐下来问道。
老太君接着说道:“阿福再三恳求,翀儿又不在,他们继续回去念书了。书塾之事,我的意思是,单独再给翀儿请一位先生吧?”
云昊罡摇摇头,说道:“单独不单独,最后不还是叫他给气走了。”
“不,”老太君道,“我的意思,再请的这位先生只要识文断字、有个好脾气即可,翀儿是只顺毛驴儿,这你还看不出来吗?顺着他,什么都好。再有,不要给翀儿讲什么四书五经了,翀儿喜欢读什么,咱多买些来,管它是唱本也好、话本也罢,叫先生带着他读便是,只要翀儿不生事便好!”
云昊罡想了片刻,说道:“也好,那我过两天便张罗此事。”
云昊罡母子聊了片刻,日渐西沉了。云翀躺了这小半日,恢复了不少。见云翀无碍了,云昊罡要去前院打点一下,先行去了;云老太君想去书塾看看,由福伯和两个丫鬟陪同前往了;福妈则去张罗晚膳了。屋里只剩下云夫人靠在床上,搂着渐渐好转的云翀,还有一个小丫头颖儿,在床边立着伺候着。
云翀很享受偎在母亲怀里的感觉,他久久地偎在娘亲身上,说道:“娘,我好多了。”
“傻孩子,”云夫人眼睛红了,方才一直忍着,此刻终于热泪盈眶了,“你要听娘的话,你爱玩闹,疯到怎样、惹下什么祸娘都不管,只要你高兴!爹要是管你,娘也不同意!可有一桩事,你必须听娘的,你得爱惜自己的身子!”
云翀轻轻给娘亲抹着泪,他心里不觉难受起来,说道:“娘,我一定爱惜自己的身子,我还得长大,还得给你娶个媳妇,还要让你抱孙子,你别哭了……”
云夫人一听,破涕为笑,用手指轻轻刮了云翀的鼻尖道:“小小孩子,说什么娶媳妇抱孙子啊,谁肯嫁给你啊?”
云翀挤眉弄眼地说:“奶奶不是说,我生下来那天起,义父家的姑娘就是我媳妇嘛?”原来云夫人怀第二胎时,云昊罡的挚友曲志豪之妻也有孕在身,一对兄弟一时兴起,竟然约为婚姻,曲家夫人早了一个月产下了一对龙凤胎,当时云昊罡前去贺喜时,曲志豪还打趣说:“老天爷是非要咱们做亲家不可,嫂子这次不论生男生女,我们家可都有准备了。”提起这桩事,云夫人笑了笑,心里道:“这句玩笑话,当不当真呢?翀儿现在一副病秧子身体,娶谁家的姑娘不是坑了人家呢……嗨,我这想什么呢!翊儿不过十一岁,翀儿才七岁,我就开始给他们想婚嫁之事了,王怡啊王怡,你是老了吗?”
云夫人这一想,没顾得上回答云翀,云翀又问道:“娘,你怎么不说话?嗯……你看,颖儿好不好?我以后娶了她好不好?”
云夫人惊讶的瞅着儿子,又看看颖儿,小姑娘一张脸蛋憋得通红,低下了头,倒像个美人胚子。云夫人笑着说道:“好了,你还小,等过上几年,娘再和你好好说这事。你再睡一会,过会用饭的时候,你愿意和大家一起吃也好,不愿意,我亲自给你拿过来吃。”
“好!”云翀应着,由娘亲扶着缓缓地躺下了。云夫人给他掖好被子,领着颖儿合上门走了,屋里只留下云翀一个人。
云翀自己躺在床上,脑子不住地转动。他平日里是给娇惯坏的,百事百顺,一点小事违了他的意,就容易钻牛角尖,翻来覆去想个不停,越想就越觉得生气。他心想这个八极门算什么东西,把他搞得如此狼狈,这一口气实在难以出出来。继续想下去,他又迁怒到父亲身上,心想:“我是你儿子,我被人欺负了,你不去打人家,还要给人家赔礼道歉,实在太软弱了!”如此下去,他不免想到书塾,心说这更不是玩意儿,如果没有书塾先生跟他的矛盾,就不至于拉拉扯扯进了前厅,就不至于见到什么丁掌门,就没有后面的一箩筐事!书塾闪过脑海,他气更不打一出来,心道:“刚才听奶奶和爹爹说,竟然要单独给我延请一位先生!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云翀这般,便是真正钻了牛角尖了,一个疙瘩越来越大,堵得他心中难受,忽然他腾地坐起身来,下床穿了鞋子开了房门便出去了。
……
晚饭时分,云家上上下下乱作了一锅粥,皆因为二少爷不见了!整个飞云镖局快给翻过来了还是没有找到云翀的踪迹……
诸葛明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后来怎样?我丝毫没听出来这跟师祖有什么关系?”
云翀笑道:“我是负气出走的……也不算出走,就是憋了一肚子气想到处走走,脑子里绕不过弯来,不知不觉走得天黑了,我也出了城。当时城门已经关闭了,我回不去,家里的人也出不来找我,不知走了多远,反正是在郊外的树林里,之前恢复得不怎么样,又走了许久,内伤竟然发作起来!”
“啊!”诸葛明大惊道,“荒郊野外,你小小年纪,岂不是要命的事啊!”
云翀笑笑,想了想,又道:“我觉得也是,差点就要了我的命!当时我难受得在地上打滚,想得只有一点,只要我能站起来,就找棵树把腰带一搭,死了算了,省得活受罪。”
诸葛明更惊讶,说道:“你才七岁,就知道生生死死的?”
云翀白了诸葛明一眼,说道:“从小那么多戏都不是白看的……当时,我难受得要死,忽然一双大手把我抱了起来!在那个人怀里,我顿时就觉得身上暖暖的,还不像我爹娘抱我那种感觉,因为这种暖有些刻意,有些浓烈,不像是在人的怀里,倒像抱了个炭盆了。不消片刻,我就好了起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一位满头银发,留着五绺雪白的胡须,剑眉星目清癯俊朗的老人,穿戴的便如你现在这般,”诸葛明问道,“是不是?”
云翀笑了,说道:“着啊!正是我未来的师父!”
诸葛明又问道:“那,后来怎样?”
“后来,”云翀道,“后来师父他老人家就收了我做关门弟子咯!你还要问什么?”
诸葛明正要细问下去,听得前面有人喊道:“你们快些,咱们在前面的集镇打尖休息,中午好渡黄河了!”原来是云翀的大哥云翊催他们加快赶路。他们一路谈天,不知不觉已走了半日了。于是二人催马快行,赶上了前面一众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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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内推出第四章,敬请期待,谢谢!《祁连》第四章
四、麒麟庄主一行人打过尖,匆匆用了午饭,快马加鞭,搭船度过了黄河,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远远地便望见了济南的西城门——泺源门。
云翀和诸葛明依旧走在最后。后面这一路走来,诸葛明已经弄明白了师祖仰天道人在飞云镖局做了十年的“私塾先生”,专门教授云翀这一个弟子,对云翀不到二十年的生命里有的种种际遇大大慨叹了一番。
进城之后,云昊罡与曲志豪商量,认为天色将晚,到麒麟庄上拜访未免有些失礼,便决定先找家客栈投宿一宿,来日一早,再送上拜帖进庄。一行人便投宿在黑虎泉旁的一家客店。
晚间,众人聚在一起用饭,诸葛明以晚辈的身份恭恭敬敬地对云曲两家的人各敬了一杯酒。大家都是江湖中人,说起江湖上的事也甚是畅快,诸葛明虽然久在西北和关外,对中原江湖中的事竟也了如指掌,倒给大伙说了不少塞外的奇闻异事。
这一餐大家吃得甚欢,连曲小天都消除了与诸葛明之间的芥蒂,一时间大家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却惟独有一个人寡言少语,便是云翀。席间曲小娇还不解地盯了云翀半晌,问道:“自打咱们从保定出来,一路上话最多的就是你,今天话怎么那么少?”云翀只是讪讪地说:“兴许有些累了。”倒弄得曲小娇给他多夹了好些菜在骨碟里。
散了席,众人各回房间休息,云翀因为和诸葛明话语投机,两人便在一间房内加了床榻,准备夜里连榻长谈。一回房诸葛明便问道:“你怎么了?咱们相识了一整日,都是你在说我在听,以你这等善言谈,方才在酒桌上,竟然……算了,我多嘴了。”原来诸葛明心中想的是云翀和家里人话不投机呢。听云翀讲述往事,除去了解了他性子有些古怪外,隐约还能觉察到他与父兄之间似乎不怎么对味,看云昊罡和云翊,都是严肃谨慎的人,果真不能与他气味相投了。
“哪里……”云翀的心思可是诸葛明决计想不到的,他之所以忽然沉默起来,全都由于诸葛明一人。他是何等张扬之人?诸葛明在酒桌上侃侃而谈,抢尽了他的风头,他醋意顿生,于是便安静下来,且听诸葛明说什么,反正诸葛明说自己的,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至于诸葛明担心之事,倒是他连想都没想过的。他心里满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自己,一种是别人,他对别人感觉对了,便多说两句话,感觉不对,就是只言片语也别想从他嘴里听到,所以根本不存在与谁对味不对味。他还很好面子,有什么心思就算被人看透了也会掩耳盗铃装作别人不知道,此刻他也不知诸葛明所指到底何事,便说道:“跟你滔滔地说了一整天,哪还有气力跟他们说啊,听你说塞外之事倒有趣得很啊……是了,方才有我爹在,我酒喝得不过瘾,你若是不累,咱们打了酒出去喝吧!”
“正合我意!”诸葛明见云翀岔开了话头,便说道,“济南府素有‘泉城’之名,七十二泉天下闻名,咱们就在黑虎泉畔,趁着月色,怎能不出去看看呢!”
云翀道:“是啊!时人有诗写黑虎泉呢,你听:‘石磻水府色苍苍,深处浑如黑虎藏。半夜朔风吹石裂,一声清啸月无光。’今夜咱们就去听听朔风吹石的声音!”
“好!”二人说着就开房门出去了。
外面月色正好,月光照在黑魆魆的潭面上,波光粼粼的。云翀和诸葛明走在岸边,两条影子同树影一起拉得长长的,二人各抱了一只坛子,边走边默默喝着酒,没有说话。
诸葛明先沉不住气了,不到一日的工夫,云翀判若两人,他实在费解,便问道:“你有什么心事?”
云翀当然有心事,可那里能告诉诸葛明?他站定了,闭上眼睛,脑子略一转,忽然睁开眼睛故作惊讶道:“你也发现了?”
“什么,”诸葛明问道,“你说……”
云翀往一块青石上一坐,说道:“他们跟过来了!”
诸葛明警惕起来,环顾一周后问道:“下流跟龌龊?他们在哪里?”
云翀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他们就算跟来,也不敢明晃晃找到你我二人,若敢那般,必是四险同至……我倒是盼望得很呐!”这一插科打诨,他心里已经打好了算盘,决意支走诸葛明,便饮一口酒,又说道,“我在想一件事,你坐下来听我慢慢说。”
诸葛明坐在青石的另一端,听云翀说道:“麒麟庄的韩忠义庄主,跟咱们可有交情?”
“怕是没有,”诸葛明摇摇头道,“麒麟庄近二十年来才在江湖上崛起,那位韩庄主原是铁匠出身,有一手铸剑的好本领,先前锻造了不少宝剑,后来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套精妙的剑法,便在江湖上发了家。这次他广发英雄帖召开试剑大会,是因得到一块上好的寒铁,依古法铸了一口宝剑,请江湖上的朋友前来观剑试剑,你看过英雄帖,想必是知道这些的……英雄帖……你的意思难道是……”
云翀拍一下大腿道:“正是!”
诸葛明笑笑,说道:“那不妨事啊,你是飞云镖局总镖头的二公子,你们云家接到了英雄帖,你到麒麟庄是理所应当!”
云翀又道:“那你怎么办?”
诸葛明只觉得云翀问得幼稚至极,便道:“就算没有英雄帖,他们也不能拒我于门外吧?”
“话不能这么说,”云翀喝了一口酒才接着说道,“到时庄上不知聚了多少江湖上的各路英雄,免不了要通名道姓互致问候,你是祁连派掌门的嫡传弟子,却未曾收到英雄帖,不请自来,岂不损了你的面子,更损了咱们派的面子?”
诸葛明正想说,麒麟庄还不够格给祁连派发英雄帖,估计少室山武僧堂以及武当派和玉龙雪山的武当派南宗也都不会收到英雄帖,当今这四派已经隐隐成了江湖上的泰斗,是一众江湖中人难望其项背的。岂知他尚未开口,就被云翀用话噎了回来,云翀说道:“我和你,一个是开山祖师的关门弟子,一个是当今掌门的得意门生,祁连派一张英雄帖都没收到,咱们腆着脸就来了,丢人呐……我……我都不打算亮明身份了,你呢?依我之见,不如就扮作随从,跟在我身后,一句话也不用讲便好!”
诸葛明听了一怔,不由得心头火起,直勾勾盯了云翀半晌,终还是念云翀为长辈,忍了这口气,灌下一口酒,用污秽不堪的袖子抹一抹嘴边,说道:“师叔说得极是!”
“唉……”云翀看诸葛明动气,情知已经奏效,暗暗防备着诸葛明突袭,嘴上却说道,“你怎么又叫师叔了?”
诸葛明面无表情地说道:“您是长辈,晚辈自当如此。师叔如此说,不如我就不去什么试剑大会了,这等江湖上的集会,鱼龙混杂,也配不上咱们祁连派的身份!”
“是啊!”云翀心中暗喜,却作出一脸愁苦,说道,“若非有我父亲在此,真想和你一并走了,先去查‘漠北四险’的下落!”
诸葛明已然明了是云翀要把自己赶走,至于为何,他一时半会想不明白,又听云翀言及漠北四险,他心中苦笑一声,把酒坛搁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幅卷轴交到云翀手中,说道:“此物就交给师叔保管吧!请师叔给云总镖头和各位前辈问好,师侄还有其他的事情,就先告辞了!”
云翀拿着卷轴,见诸葛明起身要走,也把酒坛往青石上一搁,说道:“慢!”
诸葛明已经背对着云翀,也没有回头,问道:“师叔还有何吩咐?”
云翀举着卷轴冲诸葛明摆摆手道:“他日再见,不论在山上还是江湖上,咱们再好好喝一场,叙叙旧!”
诸葛明道声“是”,头也不回的走开了。云翀看着诸葛明远去的背影,干笑了两声,正要把卷轴揣进怀里,忽然止住,抬头看看月色,便轻轻展开了卷轴,借着月光看去,除了没有题跋和落款印章,这全然是一幅山水画,纸质也像是新作不久的。画中嶙嶙的高山遍布着郁葱葱的树木,树间宛然有巨龙一般盘旋的长城,初看时,这幅画布局合理,各种景致相得益彰,再看下去,越发觉得长城十分突兀,好像整幅画就为了画这长城。云翀对书画不甚了解,也瞧不出什么端倪,便收起卷轴,盯着黑虎泉的水面,把自己没喝完的半坛酒喝了个干净,继而将空酒坛往水中一抛,咚地一声,溅起不小的水花,坛里也灌了一些,却还是颤悠悠浮在水面上。
云翀微微有些醉意,站起来道:“黑虎泉……黑倒是黑了,虎呢?什么半夜朔风,什么一声清啸,还没有我这闷坛子打水漂听得舒服呢!”说着便回客店去了。到了房中,诸葛明的长剑已然不见,云翀笑笑,一头栽在床上,拉过被子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忽听鸡鸣三声,已是五更天,便翻身坐起,打坐运起功来。他这门功夫修习了十年以上,从没有断绝过,不管何时入眠,哪怕整夜没有合眼,五更天一到便修炼起来,日前他便是练功之后往街市中找酒喝的。他刚让真气在全身经络里走了一遍,就听大哥云翊在门外叩门,于是跳下床开了门闩,让大哥进来。
“小天跟我还在担心,你是一大早就能跑出去喝酒的酒鬼,诸葛兄对酒也是情有独钟,你们二人凑到一起,真怕打开房门见到你们两个烂醉如泥啊!”云翊边进门边说,忽然发现房内只有云翀一人,给诸葛明加设的床榻整整齐齐未曾睡过,便问道,“他人呢?”
云翀眼都不眨便道:“夜里就走了。他是真有要事在身,陪咱们赶了一天路,也没驳了咱的面子,就让他去吧!”
云翊点点头道:“也好,这位诸葛兄落落大方,见多识广,真是一位可以交的朋友。”他没注意到云翀脸色不好,继续说道,“日后有机会,一定要请他到咱们保定来!”
云翀心里哼了一声,想道:“你又知道什么?跟我比,他算什么东西!”嘴上却说:“正是。”他这么一说,拉过屋里的圆凳给云翊坐了,没再找话茬跟云翊说,先到床边把怀中的卷轴拿出打进包裹里,然后到脸盆前梳洗了一番,便随着云翊出门去了。
一众人凑齐了,云翊替云翀简单说了诸葛明离开之事,众人难免对诸葛明有夸赞之词,满以为这样也捧了云翀的脸面。他们哪里知道,整个祁连派上下,除了师尊,云翀一个人都瞧不上,尽管他只见过仰天道长和诸葛明两人,此刻他心里,听人夸一句诸葛明,便好似挨了一耳光一般。
大家在客栈内用着早饭,云翀阴沉着脸没吃几筷子,正要离开独自走走,还未及起身,就听店外有人高声问道:“请问河北来的云爷和曲爷是在此投宿吗?”
云昊罡与曲志豪相视点头,便一起起身迎了出去,迎进来的是一位十分高大的青年。这青年高大异常,往人群中一站便是鹤立鸡群,他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白面无须,脸上微微带着点憨气,正是麒麟庄庄主的独子韩成方。原来昨日一行人到了济南城,庄内已然得到消息,庄主韩忠义吩咐准备招待保定来的客人,却得到他们已在城中投店的消息。本来按照山东人的规矩,有客到访,是决计不能让客人不过家门就投宿在外的,但主人家转念想到客人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休息一夜也于事无碍,便安排第二日一早前去迎接。
韩成方与众人见礼,双手抱拳,对云昊罡与曲志豪皆称世伯,对云翊、云翀和曲小天称一声世兄,十分有礼,待到曲小娇走向前时,他竟然呆住了。他几乎没见过如此美的女子,曲小娇生得一张匀称的脸蛋,弯剑眉桃花眼,樱桃小口微启,竟也是抱拳对他行礼,加上一身华丽的箭衣,美艳又不失英气!他只是呆呆地抱着拳,脸憋得通红,嘴巴张张合合,竟不知说什么好。
曲小娇被韩成方这般瞧着,也不觉脸红低下了头。云翀本来站在众人之后,此时见状,撇撇嘴,一步跨到前面,还未开口,听到曲志豪笑道:“成方,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不需这般……”
韩成方回过神来,对曲志豪讪讪一笑,又对曲小娇道:“曲姑娘好。”才算打破僵局。众人俱都坐下,他又对云昊罡与曲志豪说道:“两位世伯,家父已在庄内给各位准备好了住所,请打点好行装,咱们现在就到庄上去吧。”
云昊罡笑道:“韩庄主太客气了,我们住在此处便好,今日过庄拜会,等到了试剑大会的日子,再到庄上便好。”曲志豪附和着道:“正是,试剑大会是江湖上的盛事,必有不少朋友到此,我们不便久住在庄上啊。”
韩成方道:“先请恕罪,两位世伯可是把话讲差了。家父早就说过当年与两位交情深厚,此番务必要住到庄上去。江湖上朋友虽多,真正的好朋友像两位世伯这般的却是少之又少,自不会都拥到庄内安顿。还有一说,即便我们不敢怠慢,想留众家朋友在庄上,也是有心无力,小小的麒麟庄,哪里容得下这许多朋友呢。”
云昊罡捋着浓须,看一眼曲志豪,也是正在盘算。云翀却在此时开口道:“韩大哥也把话讲差了。既然江湖上的朋友来得众多,自然要先招呼好那些有名望有地位的,只有悦迪禅师、仰天道长、司马公子这些大人物,才配得上此等礼遇,我等可不敢僭越啊。”
云翀话里有话,讲得难听之极。岂止他料定,在座众人都想得到麒麟庄并未请这些江湖中顶尖的人物,此时他却故意讲了出来,只为方才韩成方看曲小娇时神色不对。果然韩成方神色尴尬起来,只是说道:“这……这……云家二哥讲得是哪里的话……”
一时竟无人说话,场子冷了下来。云翊和曲小娇一左一右坐在云翀身边,都在轻轻拉他衣襟。曲志豪左右看看,几个年轻人神色各异,便与云昊罡使了个眼色,说道:“成方啊,韩庄主的盛情难却,我们又怎好再推辞,咱们这就动身,到庄上去吧!”
云昊罡说道:“好,咱们动身!”这一言既出,一锤定音,众人各自起身要回房拿行李,忽听云翀大声说道:“我不去!”众人只见云翀还坐在凳上,双手在胸前交叠在一起,低着头。
云昊罡叫道:“翀儿!”
云翀忽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盯着韩成方,说道:“英雄贴上请的是云总镖头和曲大侠,并不是我,我又何必去?我看大哥、天哥还有小娇也不去为好!”
“你这孩子!”云昊罡说着走到云翀身边,云翀已有十多年没再让他动气,不知怎么了,此刻云翀却别扭了起来,他把手搭在云翀肩上,说道:“翀儿!”
韩成方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心里想道:“这小子好不识趣!要不是看你老子的面,还能让你踏进麒麟庄半步?”
曲志豪情知局面又要尴尬,便也走到云翀身侧,趴在云翀耳边悄声说道:“麒麟庄怎么跟你们祁连派比肩?要是他们知道有你这么一位大人物到此,不得用八抬大轿请你?算了,给他们点面子,自贬身价,随我们一起去瞧瞧热闹呗!”他见云翀微微一笑,知道事成了一半,便站直了朗声说道,“你可知道麒麟庄建于何处?”
云翀摇摇头,曲志豪便一指韩成方道:“问问你韩家哥哥!”
韩成方一怔,随即明白曲志豪在给他们调停,便说道:“麒麟庄的所在之处有两泉相绕,趵突泉就在庄侧,五龙潭被圈进了庄内。”
云翀惊道:“五龙潭?”忙站起来走近韩成方问道,“大唐胡国公秦叔宝的旧居?”
韩成方点点头说道:“是,秦家后人早就不知去了哪里,当年家父在五龙潭建庄之时倒是得了一块石碑,写着‘大唐胡国公秦公叔宝之故居’,现今也立在庄内的五龙潭畔。”
“是了!是了!”云翀喜道,“有传言道,当年秦琼之宅第在一连几天大雨之后忽然下陷,此后便形成了这五龙潭。我原以为是好事之人杜撰,没想到竟是真的!韩大哥,快,咱们这就到庄上去瞧瞧!”
云翀身后,云昊罡笑着冲曲志豪竖起了拇指,又道:“好了,翀儿,你也去收拾行装,咱们这就一同到麒麟庄去!”
“好,好,”云翀说着,又对韩成方问道,“韩大哥听过书嘛?”
韩成方微感诧异,可还是说道:“听得不多,大明湖上有一处明湖居,正是书场。”
云翀道:“太好了,到时烦请韩大哥带我前去!不知你听过《大唐秦王词话》没?秦叔宝……”他话还没说完,云翊与曲小天上前,一架左手一架右手,拉着云翀就往店房去了,他还不住回头说道,“韩大哥,等会路上咱们再聊啊!”
云昊罡和曲志豪相视一笑,便对韩成方道:“成方啊,让你见笑了,你在此稍后,我们去去就来。”说完便各自回房去了。
韩成方自己一人留在原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初次见面,他还是对云曲二家的人有不少好感,就是云翀这人,疯疯癫癫说起话来不着边际,很是讨嫌。至于曲小娇……想到曲小娇,他的脸又不自然地红了起来,定定神,到柜台上会钞给云曲两家人结了店饭钱,吩咐店家给他们把坐骑牵到店门外。这一会的功夫,众人都收拾停当了来与他会合。
云昊罡和云翊、曲志豪和曲小天两对父子,穿了绣了暗花的直身大氅,曲小娇也把箭衣换成襦裙和对襟短衣,这些都算是有礼有节穿戴得十分正式了。独有云翀,虽是换了衣衫,式样上却还是一领阔摆大袖的直裰,不过换成了青布的而已。
韩成方独独注意到了曲小娇,穿戴得更有女人味,魅力又增添了不少。此时,他已能节制情绪,忙请众人出店门往庄上去了。
众人在城内按辔徐行,趁着韩成方给大伙指点介绍城中的街道、人物和风情,云翊悄悄跟父亲交代了韩成方替大伙结了店饭钱以及诸葛明的马匹未曾带走等事。云昊罡点点头,知道欠了麒麟庄一个人情,往后在庄上住几日,欠下的人情更是多了,想到此节,云昊罡也悄声跟云翊交代道:“你要和小天小娇一起,看好翀儿,千万别让他在麒麟庄内惹什么乱子出来。”
云翊点头说道:“我想也是,二弟性子转得可快,别看现在他跟韩家少庄主有说有笑,翻脸保不齐就在下一刻。”
“你看好他就是。”云昊罡交代完,一行人已经渐渐接近麒麟庄。这是大道旁一座大宅第,白墙乌瓦十分庄严,特别是门外两尊石狮子,更显得气派非凡。大门正上方悬挂了一块乌檀木匾额,“麒麟庄”三个漆金大字尤为醒目。庄门大开,童仆分列两旁,中央站了一位威武魁伟的中年男子,众人刚下了马,中年男子便大笑着迎了上来。
“哈哈哈!”男子抱着拳,冲云昊罡、曲志豪不停拱手道,“哎呀,云兄、曲兄,晋中一别,一晃许多年过去了,今日总算把两位盼来了!”
来的正是麒麟庄庄主韩忠义,云昊罡与曲志豪抱拳忙迎上去,云昊罡先道:“韩兄太客气了!”韩忠义一摆手道:“哪里的话,都是自家兄弟!”曲志豪跟着说道:“正是自家兄弟,才不好如此劳烦韩兄,还有许多江湖上的朋友要招待,怎能在咱们自家兄弟身上费这许多周张呢!”
韩忠义笑道:“还说我客气,曲兄这话说得就不客气吗?来来来,快给我引荐一下这几位小朋友!”他如此一说,韩成方先站到一旁,云翊与曲小天上前以世伯相称,一一与他见礼。
韩忠义频频点头,说道:“好,一表人才,都是少年英豪啊!”云翀上前行礼道:“晚辈云翀,见过世伯!”
韩忠义先瞧到云翀左手缠裹的白布,忙关切道:“贤侄这是受伤了吗?”
云翀的白布是遮挡祁连门人印记用的,自然不能明说,便道:“一点轻伤,不碍事,多谢世伯关心。”
“嗯。”韩忠义点点头,上下打量云翀,见云翀中等身材,从气质到穿着,都不像习武之人,倒像个书生或者道童,便也不去管他,直看向曲小娇,称奇道:“先不要说,让我猜猜,这般俊俏的女娃娃,曲兄,是你家的姑娘吧!”曲志豪微笑着点头称是。
曲小娇听韩忠义一说,娇羞的向前右手压在左手上,微微屈膝,行了个万福礼道:“见过世伯。”
韩忠义笑道:“好,好,嗯……许配人家没有?”
韩成方先是一惊,但想到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有什么话讲出来也未尝不可,便暗暗欢喜起来,却听到曲志豪笑道:
“韩兄是要给成方侄儿说亲?可惜迟了一步,云大哥早跟小弟把亲事说定了!”
“哦?”韩忠义看看曲小娇,一眼看向云翊,说道,“曲家姑娘跟云兄的大公子倒也是一对璧人,美女配英雄啊!”
云翊一脸尴尬,忙摆手道:“不不不,小侄已经成亲,是我兄弟。”
“啊!”韩忠义只是为感惊讶,韩成方却失声叫了出来,本来他听到曲小娇有了婚约已然失落,当知道是那个好似发了癔症的云翀后,实在惊讶万分!见众人瞧着自己,忙低下头对韩忠义说道:“父亲,还是请大家到庄里去吧,别聚在门外了!”
“正是!”韩忠义说着一手一个拉着云昊罡和曲志豪往庄内走,还吩咐童仆道,“把各位客人的坐骑牵到后院去,用最好的草料,要是过几日马匹掉了膘,要你们好看!”
韩成方请云翊等人往庄内去,云翊便与曲小天一起随在后面。只有云翀站着不动,曲小娇看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道:“生气了?他们说笑呢……你放心,我是你的人,谁都抢不走。”
云翀看看她,把手按在她手上说道:“嗯……我早就看出那小子不怀好意,可是,他能奈我何?”
曲小娇笑着把手抽出来,举手在云翀鼻子上轻轻一刮,说道:“那是自然,咱们云翀大侠哪里有那么多好顾虑的!走吧,进去吧!”
云翀点点头道:“好!”然后牵起曲小娇的手往庄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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