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纱谋圣(全 追魂明教仙紫忘忧、月花怜楹月、还我漂漂拳、玉君恕)
上阕初见神凤元前228年秋,七月庚戌,五凤山,夜,赤光如火见东方,亘天,俄转西北,占曰:“血祥。”血祥,兵燹之兆也。
八月辛酉,风雨如晦,山河摇荡!风是腥风,雨是血雨,山是尸骨如山,河是血流成河。
凤隐在枪头破开对方的铁甲,刺穿胸骨之际,明显感到了虎口微颤。他虽然记不清已经是第十七次,还是十八次有这种感觉了,但他知道,那是因为枪尖在触到骨头的时候滑了下,而枪尖之所以会滑,是因为它钝了。
他看着挑在自己枪头上的那具尸体,因枪身散发的劲气而爆裂四散、血肉横飞的样子,宛若春日里那凋零的桃花,漫天飘落,凄艳绝美。
他没有过多停留,只是机械地伸手,想要从腰间的布囊里摸出那仅剩下的最后一枚枪头。枪头是天梧最好的,也是整片大陆最坚硬、最锋利的。天梧的枪,便如天弦的弩、天陵的刀、太白的剑一样,举世无双。
这种枪头,即使是天梧最精锐的凤师中,师出,每人也不过配三枚,而一枚便足以破百甲而不钝。
凤隐以天梧太子之身,率凤师三万之众,出五凤山西北道,战天弦凌氏于没羽大泽东野,三日三夜而不眠不休。说什么一枪破百甲,那便是名将风流,六军辟易。我凤隐又何止破千甲,那又如何?依旧是淹没在这尸山血海,随时便会死去。
指尖触及冰凉的枪头,凤隐麻木的身体微震。
蓦地——
像是乌云中闪出的那一线金光,凤隐顾不上去换手中长枪的枪头,人便如划过天际的流星般向东南方而去。而他身下的那匹名骑,虽是骤然失了背上的重量,有些茫然地左右四顾,却也并无一丝的惊慌,只是站立原处,小心地躲闪着四周时不时飞来的枪林箭雨。
幽云山燕家,天弦凌氏辅宗,嫡子燕烈,字如火,手持号称“天下第一弓”的苍服神弩,正是此次天弦凌氏的中军之帅。战事至此,所有的战术谋略,早已失去了任何意义,两军就像撕扯着一起摔落深渊的两个人,唯一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在着地的前一刻,能将对方压在身下而已。
燕烈握着滚烫的弩身,竭力使自己胸口的气息尽量平复。弓兵虽然有着其它兵种无法比拟的射程优势,但箭支的耗费巨大,远不如枪剑之类的那样。一支羽箭,只可以射杀一二人,而至于从尸体上取回箭支重复利用,则只是胜利者的特权。所以,他手中的这把苍服神弩,只饮值得它开弓之人的血。
就比如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那只从数十丈高空御风振羽而来的凤隐。
凤隐手中的长枪,尽数挡下了燕烈那犹如天罗地网般,疾如骤雨的整整八十支“饮血之羽”,但苍服神弩的弦一动,却是九九八十一支。因此,凤隐手中的长枪没能再向前哪怕半寸。他没有看那剩下的一支“饮血之羽”落在了自己的身体何处,也完全感觉不到哪里有特殊的痛楚,因为他的身上,早已伤痕累累,失去了知觉。他只是看着前方,看着那个他毕生最大的敌人,缓缓倒下的躯体。
燕烈死的时候,目中没有任何不甘,尽管他实在没想到咽喉处的那枚崭新的枪头究竟是从何而来。他的心中所想,是战争终于结束了。当然,只是属于他自己的战争罢了。而他身后,是千千万万之人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但他已尽力,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凤隐仰天长啸,宛如凤鸣一般的声音响彻云霄:“凤隐斩天弦凌氏主帅燕烈于此!”
话音一落,凤隐便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全身顿时失了力气,若非他以长撑,便险些要摔倒在地。此时,他身陷敌军腹地,随便一名寻常士兵都可以取他首级,但正如他所料的那般,根本没有人来理会他这名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普通士兵”。
凤隐的那十三个字远远地传了出去,犹如鬼神之兵,天弦凌氏的大军如潮水般向东败退,马嘶声、呼喊声乱作一团……
很快便在一望无际的没羽大泽东野中央,自南向北划出一道界限,而随着东边不断溃散的残兵,界限迅速在扩大。界限西方的,正是凤隐所率的三万凤师,虽然此时剩下的也许连十分之一也不到了,虽然大部分的士兵此刻只想轰然倒地,哪怕就此死去,但却仍是如钢铁般死死地坚守阵地。因为他们知道,接下来还有一场更为残酷的战斗,接下来的每个人,随时都有可能被绝望的敌人一起拖向死亡的深渊。
当他们看到凤隐从敌方的死人堆里缓缓站起的时候,便一齐握紧了枪身,只等他手中的那根长枪向东一挥,那才是整场战争的最后落幕。
相传被苍服神弩射中之人必死无疑,哪所他只是中了八十一支中的一支。但他勉力运转着体内时断时续的气息,确定自己还有足够发出那最后一道命令的力气后,嘴角微扬,将手中的长枪缓缓抬起,一尺,二尺,三尺,四尺……
枪身虽然抬起得极为缓慢,但数息之后,已与他的视线平行,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正要举枪喊出一个“杀!”字时,他的视线顺着那根长枪的方向望去时,体内的气息顿时一滞,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在那互相践踏、死命般地溃逃的队伍后方,随着扬起的烟尘逐渐落下,却赫然出现了一副绝不应该在此出现的画面。
一辆青纱帏幔低垂的四轮小车,由四名身著宫服的婢女推着,不跟随那天弦残兵逃命,反而向着凤隐直直而来。
凤隐双眉一挑,体内涩滞不通的气息竟瞬间流畅起来,也向那辆青纱小车大步而去。
天地间一时似乎定格于此,唯一改变的,只有那辆青纱小车与凤隐手中长枪枪尖的距离,愈来愈小……
眼看着那辆青纱小车已越过了凤隐枪尖所布出的气界,四名宫女的衣服连同头上挽的发髻一齐被吹得乱舞起来。她们脸上虽然满是苍白惊恐之色,却是丝毫也不敢停下脚步。
凤隐感觉得到自己的枪意穿透了那辆青纱小车的帏幔,甚至已经落在车中之人的眉间。但令他感觉诧异的是,车中之人明显是名丝毫不懂武技与道法之人,但却不知为何竟能在他必杀的一枪之下,心中不起半点波澜,这让他心中极为震惊。若是寻常之人,只怕早已因承受不住那无穷威压而心智失常,甚至癫狂而死,即使对方是个一心求死之人,也不行。
车中究竟是何人,又是如何能够不依靠武技和道法而获得如此强大的心境之力?竟能如此镇定自若地面对他。
凤隐自己平静的道心中,反而生起一点涟漪。
“再踏前一步者,死!”凤隐终于忍不住出声喝道。
四名宫女猛地“哇”地一声,口喷鲜血,齐齐跌落开去。凤隐心中微凛,看不出竟是四名修行不浅的道者,不由地又看了看那辆青纱小车,仍是孤零零地地停在那儿,微微颤抖的帏幔已堪堪抵上凤隐的枪尖。
就在凤隐的目光落在自己枪尖与青纱小车相接的那处时,车中终于传出一道微微有些颤抖的女子声音:“婢子凌妙见过凤师大人!”声如空谷幽兰,干净地不染一点微尘。
凤隐愣了下,然后惊讶道:“‘凌妙仙子’?你便是天弦那位既不懂武技,亦不修道法的‘青纱谋圣’——凌妙仙子?”
“丧师辱命之人,凤师大人说笑了。凤师大人心念微动,婢子便是死无葬身之处,何来‘仙’‘圣’二字?”凌妙淡淡道。
凤隐的余光看了看那渐渐远去的天弦逃兵,确定并未出追击的范围,这才微微一声冷笑道:“莫非仙子欲以一己之力阻我天梧大军?又或是认为我凤隐只是那些沽名钓誉之徒,不会加害仙子?”
凌妙似乎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胜负既定,多死何益?此一战,天梧凤氏已足可以定霸天下。凌妙素闻大人不但道法通玄,枪术无双,而且宅心仁厚,爱民如子,是以冒死而来,能死于大人枪下,亦是凌妙所愿。”
凤隐心中一动,眼前似乎又出现了方才的那一幕,临阵斩杀主将,敌军大崩,自己的将士却并无半分喜色,无论是哪个人,此刻都徘徊在生死之间。只是——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无奈天兆兵燹,生民当有此劫,违天恐有不祥,更生灾祸!”
“违天在君,君身不祥,乃民之祥也。” 车中的凌妙忽然改了对凤隐的称呼,不称“凤师大人”而直称“君”,竟是以古礼问对作答道。
凤隐闻言一怔,心道:好个“君身不祥,乃民之祥也”,竟是直接要我以己身代民受祸么?心中却不为何,竟对她生出几分好感,竟有一种相识多年的生死至交之感,胸中豪气顿生,已有决定,却不禁微微一笑,说道:“我以子故,代民受殃,子何以报我?”也是以古礼作答。
凌妙道:“君代民受殃,天必嘉之,当王天下,富有四海!凌妙实无它物可以报君!”
凤隐摇了摇头,道:“虽然,子必报我!”
青纱小车中的凌妙顿时陷入一阵沉默之中,直至凤隐正准备答应她退兵之请时,却听得她轻声道:“妙所有者,但寸心付君耳,惟恐辱君!”
凤隐本是好奇她竟能以古礼应对,一时心起的随口戏言,却不料她竟出此言,一时间反倒不敢随意回绝,否则那便是直言她配不上自己了,这种侮辱,对于一名女子,特别是像她那样的,只怕比直接杀了她还要令她难堪。
他的前半生,半数用在了习武修道上,而另外一半,则全用在了辅佐父王凤涅处理政事之上,以致年过三十而立之年,犹是孓然一身,此时心弦却似被这眼前连面都未曾见过的女子拨动,鬼使神差般地说道:“不若子与我共乘,明日便可至天梧。”
青纱小车中的凌妙没料到凤隐竟会这般直接,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凤隐自知失言,脸上不觉微红,幸好凌妙隔着青纱不曾看到,而身后的大军距离尚远,这才强自定下心神,刚说了个:“我”字,想解释几句,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车中的凌妙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窘迫,轻声低笑道:“男女之情,世之所爱,至于禽兽,皆能欢好,不礼,何以别之?妙惟在天弦城,旦夜望君聘者来!”
凌妙本是一句替凤隐解脱之辞,不料凤隐听着却更觉难堪,竟似被她骂作禽兽,慌乱间连忙收回手中长枪,竟是下意识地宛若向父王行君臣父子之礼一般,躬身道:“凤隐敬受命矣!”惹得车中的凌妙一阵“咯咯”轻笑。
凤隐不敢再多言语,说了声“那我这便去了。”就要转身离开,不料身后青纱车中的凌妙却急急地唤他了一声,他连忙转身,竟不知怎生开口询问。
许久,青纱小车中才传来一声低语:“凌妙可否一睹君之风采?”说完不等凤隐回过神来,那辆青纱小车前面的青纱间,忽然伸出一根纤纤玉指,青纱忽然被掀开一线,在凤隐面前闪过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庞之后,又迅速落下,只是那根手指却并未就此缩回,反而伸出纱车,分毫不差地落在凤隐空着的左手掌心上,快速轻点数下,似是写了几个什么字,这才退了回去,说了句:“去吧!不要忘了!”
当众人再次看到凤隐蹒跚着走了回来时,身体虽然仍是摇摇晃晃,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但不知为何,却在他的那双血红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去而复返的神采。
那匹名骑欢喜地蹭着主人,似乎知道主人受伤太过沉重,竟主动前膝跪了下来,等着凤隐上去。
凤隐回头望了望那远处已有些模糊的天弦残兵,又看了看那辆青纱小车,四名宫女低着头,静静地站在旁边……不知那人此刻在想些什么,是想着写在自己手心的那件事么?
凤隐提了一口真气,勉强爬到那匹名骑的背上,手中的“流火”长枪向前一指,喝一声:“鸣金收兵,振旅入关!”头也不回地向前方策马而去。(上阕完)
中阕小君
神凤元前238年秋,九月癸巳,考成夫人庄凌氏之宫,丹楹,刻桷。
纵使万般雕栏玉砌,怎留得那刹那朱颜!
凤隐一个人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宫庙中,轻轻地抚摸着那些柱子上雕刻精美的图案,目光呆滞地落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在她生前,根本没有这座专为她建造的宫庙,不知她死后能否找到?就算是能,自己这般终日在此,她也不肯相见吧?
曾经的她,是那位智谋无双的“青纱谋圣”,不必习武技,亦不修武道,却可谈笑间指点山河,那是何等的神姿清发,超凡脱俗,却从踏入天梧城的那刻起,便被重重的枷索锁住,无论是她的身体还是那处托付于己的方寸之地,再不曾有过片刻的自由。
若是当初那意外的相遇,自己能够长枪一挥,管她什么“青纱谋圣”“凌妙仙子”,尽数都化作尘埃飞灰,或许,她反倒会恨自己少许吧?
“君上——,太史求见!”宫外忽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凤隐的思绪。
他叹了口气,道:“让他进来吧!”
凤隐看着眼前的太史,其实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却做到了天梧的太史,职责便是记载国君的一言一行,以及中外各种聘问通告、征伐会盟之事。
每次看着少年的那副清秀俊美的眉眼时,凤隐都会生出一种厌恶之感。
尽管他心中清楚,那并不是少年犯了什么错,而是自己的问题,否则他也许早就将那少年赶出了天梧城。
凤隐的眉头慢慢凝了起来,冷冷地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少年似乎已经习惯了凤隐对他那冰冷的语气和眼神,不紧不慢地说道:“要记载夫……夫人的丧葬之文,需君上确认一事。”虽然他是出了名的胆大,敢在凤隐的长枪尖下,从容记下“三年秋,八月庚辰,公蒸于庶母凌氏,事觉,凌氏自缢死。蒸,上淫也。”这样的文字而面不改色,但说到“夫人”两字时,仍是犹豫了下措辞,最终还是没有改。
凤隐也许正是想到了那件震惊天下之事,脸色倏地就变了,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你们太史馆何时需要我这个君上确认过什么?即使是我确认的与你们的有所不同,你们不也照样宁死不改么?却来问我作什么?”说着说着,逐渐变得声色俱厉起来。
少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是那副木讷的表情,一板一眼地说道:“依例,赴于诸侯、反哭于寝,祔于姑,死则书某年某月某日夫人某氏薨,葬则书葬我小君某氏,否则书卒,不书葬……”
凤隐终于忍不住断喝一声,道:“那便如何?要我确认什么?”
少年显然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也不惧怕,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君上若纳凌氏为夫人,则夫人死于君之前,不得有谥,若君上未纳凌氏为夫人,则凌氏为先君妾室,先君并未立凌氏为夫人……”
凤隐眼中杀气一闪,一手猛地按住少年的胸口,少年直接便被击飞出去,“呯”地一声撞在了宫墙上,然后又重重地摔落到地上。饶是凤隐并未用上内力,少年也已是觉得眼冒金星,气若游丝,嘴角淡淡地渗出了几丝鲜血。
凤隐顿时有些后悔起来,却不肯就此认错,一边走到他的身前,暗自察看他的伤势如何,有无性命之忧,一边沉声问道:“是谁在利用你,派你来这么问我的?”
少年虽然脸上满是痛楚难当之色,却硬是没有“哼”一声,咬牙挺住那锥心之痛,声音虚弱道:“职责所在,并无他人指使!”
凤隐看着他那倔强的模样,摇头叹息道:“你还是不肯相信我的话,三年前的事实,并非你心中所想的那样……”
想不到少年却立即打断了他的话,道:“史者无心,但惟直笔,我只是照直书写而已,倘若君上有足够的史料证据,自然可以定我毁谤国君大罪,又或者万万世之后,有人发现确实的史料证据,那时别说毁我书简,纵是开棺戮尸,倘能得史之真相,亦我所愿!君上杀我如扫蝼蚁,要我笔削删改,却是万万不能!”
“亦我所愿!”凤隐轻轻地念了一遍,多么熟悉的一句话啊,十年前,她独坐青纱小车,为阻自己的大军,也曾说即使是死在自己的长枪之下,亦所愿也。自己当时惊讶是什么让她那般心如止水,便是和这少年一般的信念吧?
凤隐看着有些迷惘的少年,半晌才轻轻说道:“三年秋,八月庚辰,夫人凌氏薨,十二月丙寅,葬我小君庄凌氏。就这般记吧,先君虽未立她为夫人,但母以子贵,我只是代摄国政而已,她才是国君之母,自然是夫人了。”
也许是凤隐所说并无不妥,这次少年没有再反驳什么,艰难地点了点头。
凤隐在他胸前轻轻点了几指,说了声“就在此休息片刻吧。”说完那少年果然闭上了双眼,很快就沉沉睡去。
凤隐也坐在了他的身边,望着前方。
十年前,那场决定天下霸主的没羽泽之战,他终于不负众望,以少胜寡,获得了胜利,但比此更令他得意的,还是相识了她。
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全天下之人他与她的事情,没过多久,他便派最为亲近的弟弟凤翚去天弦城提亲,若非婚主不得自行聘征,他必然亲自前去。
然而,当他奉命外出时,却被传召说父王要与天弦凌氏联姻,纳了一名天弦凌氏的宗女,命他即刻回城。更令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拜见这位新任“庶母”时,竟会是她。他记不得自己后来是怎么离开那场荒诞的宴席的,只记得她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是那般清澈无波。她告诉他,那是她的选择,因为那样才能更加确保她们天弦凌氏得到天梧的信任。
从此一去便是四年,凤隐竟再也没有见过她一面,他消沉过、暴躁过,甚至疯狂过,他以为父王会借机除了他,至少废去他储君之位,那正是他想要的。但一切出奇的安静,父王并没有责罚过他,不知是不是对他心中有愧,反而愈加倚重于他,越来越将整个天梧都交给了他。
他慢慢地也便麻木了,就像一台处理政务的机器,永无停歇地运转着,直到父王突然驾崩。他依旧是遵照着各种旧制处理着父王的各种丧葬之事。
终于,有件他不得不面对的事情,那就是她嫁入天梧城不久,便有了父王的一个儿子,取名凤允,父王晚年得子,对他宠爱异常,甚至远胜于整个天梧。父王死时他已经三岁了。
依例,凤隐为太子储君,先君驾崩,他自然是继位登基,改元称君。但他年近四十,却无妻妾内宠,自然便无子嗣,便无储君可立,其实那也并非什么问题,毕竟他春秋正盛,只是他心中想到了她和她的那个孩子。
改元前夕,四年来,他第一次踏进了她的房间。那天的她,一袭白衣,面容憔悴,一双眼睛只有在刚刚看到他的一瞬间亮了下,随即便黯淡无光。
“凤隐见过母后!”凤隐微微躬身,低头拜道。
她口里念叨了下“母后”两字,勉强一笑道:“这个称呼还真的有些不太习惯,想来是平素听得少了些吧!明日改元告庙之事都准备好了吗?”
凤隐强咬紧嘴唇,直到感觉有丝丝咸腥的血水的味道从嘴角渗进口里,才摇了摇头,艰难地开口道:“那些并不必我准备,我……我是来看你的。”
她失神愣了下,随即低下了头,轻声道:“不、不必了,我有甚么好看的!”
凤隐待心中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又道:“还有允儿他……”
在听到“允儿”时,她猛然抬起头来,脸色微变,有些颤声道:“你打算怎生处置允儿他……我们母子俩……”
凤隐摇了摇头,道:“你、你不必担心,我的意思是,我不准备继任大位,先君那般宠爱允儿,也许在他的心里,允儿才是他的继承人吧。”
她惊声道:“那怎么行!绝对不行!允儿才只有三岁,你不要太孩子气,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般胡闹……”说着说着,她猛然觉得自己的情绪起伏有些太大,一些措辞也不太恰当,沉默了片刻,然后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你若坚持要这样做,我母子二人只有一死名志了!”
凤隐连忙摇头道:“你、你先听我说,允儿现在还小,幼不堪事,但国不可一日无主,我先代摄国政,待过上十年八年,到时我也老了,又无子嗣,百年之后,还不是要交到允儿手里,到时,允儿在你的教导下必定能堪大任,到时我还政于他,隐居山林,也落得清闲,其实身居大位,并不是什么美差,我早就厌了。早一日让他正君位,对他将来自然好处极多,我担那个虚名又有何益?”
她低下头去,有些哽咽,半天才小声道:“你、你这又是何苦?天下的好女子千千万万……”
凤隐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就像你当初执意要阻我的凤师一样,我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了,重要的不是结果如何,不是吗?”
她的声音更小了:“但是,我赢了,你却输了,我赢了是因为你,你输了也是因为我。”
“输赢又岂是由人算!”凤隐叹了口气道。
她见凤隐说完便一直沉默不语,却又不说离开,抬头轻声问道:“那……你打算以何种身份对待允儿?为弟?为子?”说到后来,终是难得地脸上微微一红。
两人四目相交,似要看透对方的心中一般,许久,凤隐才叹了口气,道:“为弟吧!”
她却摇了摇头,垂得更低,声若蚊蚋,几不可闻:“我……我愿为君……为君荐枕席……”
凤隐涩然道:“可你对我说过‘男女之情,世之所爱,至于禽兽,皆能欢好,不礼,何以别之’吗?”说完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她的房间。
他独自在月下漫无目的地走着,伸手从衣袖间抽出了那份纳她为夫人的诏书,轻轻一挥便化作一阵风,消失无踪。他们两人各自都明白对方所想,是以都说着违心之语,自己明明想纳她为夫人,却偏要说以允儿为弟,至于她为何不愿让他纳自己为夫人,他自然明白,却又何必强她所难。
至少有件事他弄明白了,那就是她还是四年前的她,无论遭逢多大的变故,却并没有自己的信念,至于当初她说是为了天弦凌氏才嫁给先君,是不是真如她所说的那般,已经不重要了。
那夜之后,凤隐与她虽处同一座宫室,却仍是几乎从不相见,直到三年前那个夜晚。
深夜时分,寂静的宫掖中,突然传来凄厉的尖叫声,紧接着便是众人的呼喝声,竟有人半夜行刺,而声音赫然正是她所居住的地方。
凤隐惊慌中,连一个侍卫也就没喊,衣服都来不及穿,只披了件长袍,随手拉起那柄长枪,直接破窗而出,急急向她的寝室掠去。
当他不顾一切地冲进她的寝室了,瞬间就惊呆了,一颗心如坠深渊般地沉了下去。房间正中央的梁上,长长的白绫绕过她的颈项,她那娇小的身体不着寸缕地悬空而挂,而下身竟是一片狼籍,血肉模糊。
正当他发疯了一般地冲上去的时候,猛然“轰”地一声巨响,整座房间的四面围墙竟然一齐倒下,四周的火把照得他和她所在之处明如白昼。灯火中站满了宿卫兵士和文武大臣。
他毫不犹豫地以长枪斩断那空中的白绫,脱下身上仅穿的那件长袍将落下的她紧紧裹住,抱在怀里。但这一切,虽是电光火石间,但四周无数双的目光,仍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体内的道气犹如惊涛骇浪,不可遏制地猛烈地爆发出来,空气中瞬间弥漫着的强大气息,压迫得四周之人竟是不能动弹分毫,甚至连喘气都越来越困难。
他顾不得理会周遭的情形,手颤抖着向她的鼻下探去,却见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到是他,竟是眨了一下眼睛,微微笑了下,示意他不必担心。他这才心中略松,却不禁悲苦至极,涩然道:“你、你为什么……你明明知道的,只要你一句话,我……你这样做,不如直接杀了我……”
他一直间不知该如何表达,方寸大乱,却见她艰难地微微摇了摇头,心中有些奇怪,忽然心生警兆,感觉怀中她的身体似乎有什么不对,连忙伸手轻轻搭在她的心口处,一探之下,脸色大变,颤声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明明不会……”
她依旧是含着丝笑意,以几不可闻的低声道:“对不起,我可能要先走了。”
凤隐又看着她脖颈处的那几道浅浅勒痕,心中一动,猛然明白过来道:“你不是自己要寻死,是被人害的?”
她点了点头,道:“你还是发现了,什么都瞒不过你的。”
他悲愤道:“到底是谁?竟要取走……取走你的那线生机?不会的,一定有办法的,我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你不用担心,等我先杀了眼前这些人,不会坏了你的名节,然后就带你去治病,之后再将害你那人千刀万剐,很快的,你振作点……”
说着他侧头看了看流露出各种复杂眼神的那些人,心中道:现在可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一切罪孽都落在我凤隐一人的身上吧,长枪缓缓举起,只要轻轻一挥,那些全身无法动弹之人就会消失。
就在这时,却听到她略显急促的声音道:“不要!快住手!否则……我立刻就死!”
凤隐浑身一震,连忙低头看着她,道:“可是,他们看到你……”
她示意他不要说话,道:“我不成了,有些话想和你说,让他们走,好吗?”
凤隐点了点头,收起自己那道的气息,挥了挥手,四周那些人顿时尽数离开。
月光落在两人身上,她凝神望着凤隐,平静地说道:“你知道吗?我真的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以前,我总以为时间还很长,迟早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对你说的,没想到却没有那个机会了。”
凤隐紧紧地握着她那越来越冰冷的手,道:“不会的,你现在不就在对我好吗?我就在听,一直会听到你说到不愿说为止。”
她摇了摇头,道:“来不及啦,真得太多太多了。你怨恨我吗?”
凤隐摇了摇头,哽咽道:“你知道我不会,是我害了你,你处处为我,我又怎会怨恨于你,我只恨自己无用!”
不知她是不是回光返照的原因,竟然精神起来,低声笑道:“我知道你不会怨我的,因为你好傻,你不知道女人最会骗人的了。不许说你自己无用,你将会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圣王,所以我才会将心托付于你,否则你就是侮辱我的眼光哦!我知道想骗你,劝你喜欢别人是不可能了,我也……我也不喜欢你喜欢上别人,所以我不骗你,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
凤隐重重地点着头,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她打断他的话,又道,“我知道在你的心里,认为我把天弦凌氏看得比你重要,你知道吗?燕烈的位置是我暴露给你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的。你肯定有好多不明白,可惜我已不能一一为你解答,只能你自己慢慢去想了。我只有三件紧要的事告诉你,你一定要听我的,好吗?”
凤隐含泪点头,道:“你说吧!哪三件事?”
她灿然一笑,道:“第一件,要一定记著我,不许忘了我,但没我的允许,不许偷偷来瞧我,知道么?”
凤隐先是一愣,这还要说吗,接着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苦涩道:“你还是那么地狠心,我答应你,不会轻易寻死,也不会自暴自弃的。”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那就好!第二件,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你都不许因我而杀人!记住,不是‘为我’,而是‘因我’杀人!今晚之事,就到此为止,不许深究,也不要企图找到那个害我的人,明白说,我是知道那个人的,但是我不会告诉你,至于为什么,你以后能想明白最好,想不明白也没关系,就当是为了我,可以吗?”
这第二件事更是大出凤隐的意料之外,他正想问为什么,却被她抢先道:“不要问为什么,就相信我一次吧!”也不等他点头便又接着道,“第三件……”
她只说了三个字就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头,轻轻叹了口气,才继续道:“没办法了,也不知道成不成了,这第三件事,就是我死之后,你要以你父王的名义,为我建一座夫人的宫庙,要丹楹刻桷,总之是尽量奢华壮丽一些,不要害怕被那些大臣们说三道四,可以吗?”
凤隐重重地点着头,却早已泣不成声。
她闭上眼睛,躺在他的怀里,休息了片刻,才又睁开眼来,伸手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泪水,道:”什么名节礼法,在妙儿眼里,什么都不是。这一生中,妙儿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天没有听你的,走出那辆小车,与你共乘,我那天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吓住了,心里没有准备的推脱。妙儿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完成自己的承诺,还报君恩。而你又知道妙此生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
凤隐正要问是什么,却感到口唇上一阵温暖,她以三根手指按住了他的口,宛若梦呓般道:“你若征战沙场,我便为你身披缟素击战鼓,敌军不破鼓不停;你若君临天下,我便为你头戴冠冕作宰辅,开一个海清河宴太平世;你若要作那天上散仙人,我便只作那绕你周身的朵朵云……”(中阕完)
下阕杀王
“我又来看你了。今天与归魄宫那边将允儿的婚事定下来了,是我亲自去的,长得和你一样美,只是没有你那种清澈纯粹的感觉,也许是太年轻的缘故吧,以后肯定会好的。
你知道吗?前几天连南方的紫河府也派令尹前来拜盟了。中原天弦、天陵、天襄和太白,四大诸侯已与天梧和睦多年,虽然偶尔也有小国小地有边界之类的小纠纷,但总是很容易就平息了。
还有,前几天我不是和你说过,天梧城周边的一些地方受到了比较严重的冰雪灾害吗?城中的各大家族很快就主动出钱出粮,出人出物,就连远在东北方的幽云山燕家,竟也不远千里,送来了不少赈灾之物,灾难已经很快平息了。
那个死小子你知道吧,就是我经常说的那个老是惹人发怒的太史馆少年,也快要结婚了,真让人想不到啊,那么死板固执的木头儿也有姑娘喜欢!而且娶得还是天梧第一大家苏家的大小姐呢!虽然不管我怎么威逼利诱,他总是始终不肯改写那条史料,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和苏家那位千金大小姐幸福美满,你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需要我做的事真的越来越少了,允儿今年都十五岁了,已经是个大小伙了。我打算来年就让他改元称君,早些历练总是好的,你说是吗?我可不是想偷懒,你是不知道,那些宗室的子孙见我年纪渐长,又没有娶妻纳妾的打算,个个都开始不安分了呢,只有让允儿早早正位,才能断了他们的念想,你说是吗?好吧,还是被你发现了,我实在是很想见到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允许我来见你啊?唉,算了,总是一说到这个上面你就不高兴了。
对了,我打算明天去我们初次相见的那个地方看看,不知道那里现在怎么样了。我连你坐的那辆青纱小车都做好了,到时我推着它走遍我们所有走过的地方,嘿嘿,羡慕吧?妒嫉吧?那你就来吧。这次,如果是你从那辆青纱车里出来,我一定带着你踏雪寻梅,再不会放手了……”
五凤山,西北道外,没羽大泽东野。
一连数日的大雪,将所有一切大小官道、栈道,以及山间小径尽数隔绝封死。
原本高低起伏的山丘与蜿蜒不平的野地相杂的千沟万壑间,在数尺厚的大雪覆盖之下,看起来仿佛成了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漠。
就在这满眼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间,赫然有一个黑点在缓慢移动。
那是一名行人在这已无路可觅的无尽风雪中赶路。他的那件黑色大氅已落满了厚厚的积雪,而在他的身后,除了两排规整的脚印外,竟还出现了两行细细的车辙。原来是他正小心地推着的一辆青纱小车。
他每隔片刻便要拂去那辆小车顶部帏幔上的落雪,虽然才拂去很快就会又落满,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认真地拂拭着……
行人身后的脚印和辙痕很快就被大雪掩没,他从天梧城的北门出发,一人一车,至今已足足走了十天。
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就是没羽大泽东野了。他的心里忽然变得紧张起来,因为他拂拭青纱车顶雪花的次数更加频繁了,就像是冬日雪晴之后,小孩子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将那扫雪的扫帚舞得飞快,努力地卖弄着自己的勤快,又像是新媳妇要见公婆,不停地摆弄着自己的鬓发与衣角那般不安……
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他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只是就那样推着空空如也的青纱小车,一直向前走,向前走,口里还时不时地低声念叨着什么。
“先生,你说你十六年前来过我们这儿啊?还和心爱的姑娘约会?先生真会说笑,这可蒙错人咧。我和我家那口子可是这个村最早的了,十年前我们家和另外几家一起从关外逃难来到这里,当时根本就是荒无人烟。真不是吓先生,听说这里原来还是个乱葬岗呐!就在前几年,我家那口子还从地里挖出来一块人头骨呢……”一名五十来岁的村妇正喋喋不休地唠叨着。
这时,一名又高又瘦的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骂骂咧咧道:“就你嘴能耐,先生一看就是读书人,你说那些有一没一的,晚上万一把先生吓得睡不觉咋办?少咧咧,赶紧给先生端饭去啊,死人鬼子。”
“你自己不会不端啊,整天当自己是县老爷似的两手耷拉着……”那名村妇边嘴里嘟囔着边向外走去。两人说的都是当地的方言,他也听不太懂,只是看着觉得很是温馨,嘴角不由露出浅浅的一笑。
这些年来他从未来过这里,想不到就在当年那片战场靠近山脚的地方,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村子。
很快,那名村妇就端着一碗面走了进来,脸上却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双手抖个不停,那男的小声骂道:“端个饭都端不了,一碗面有八百斤重啊,赶紧给先生放下,看你那丢人样子。”说着自己连忙接住她的碗,但放到面前桌子上的时候,明显也哆嗦了一下,几点汤汁都溅落在了他的衣袖上。
高瘦男人吓了一跳,看到那位先生微笑着并没有介意,才尴尬地一笑,有些结巴道:“这鬼……鬼天气冷得,把人的手都冻得不听使唤了,先生,实在对不住。天冷面凉得快,先……先生赶紧趁热吃……吃吧……”
他一直保持着那种微笑,看着两人奇怪的举动,摇了摇头,道:“谢谢两位。”说着端起那碗面,动作略微停滞了一下,很快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直到连碗里的汤都喝得一点不剩,才抬头看了看两人。
那男女两人的脸色忽然一下子就苍白了起来,他轻轻一笑,道:“两位是不是还有事要出趟远门?”
那村妇惊讶道:“唉呀!先……先生咋知道我们要……”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男子狠狠一拽衣角,喝道:“一惊一乍什么呀,还不赶紧去收拾东西去!”说着又转过身,立即就有些战战兢兢的,半天才强作镇定道:“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那口子她娘家的一个亲戚添了一个小孩,吃满月酒,所以……”
他微笑道:“不碍事的,你们忙你们的去吧,其实是我对不起你们才对,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男子连连摇头晃脑着道:“不麻烦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我们现在就要走了,得好几天。今晚先生要不就住在我们家吧,房子大着呢,空着也空着,厨房里有米有面,还有些菜,就是可能要先生自己做了。”
他点了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真是太谢谢你们了,你赶紧去吧,山路雪滑,趁天亮多走些,别等到天黑就危险了!”
那男子如蒙大赦,立即便要转身退出房间,却听见他忽然叫了一声,全身猛地一震,半天才转过身来,却见他手里拿着两只黄金打造的栩栩如生、极其精致的凤鸟,强行塞进他的手里,说道:“出行匆忙,也不曾带什么东西,这两只金凤或许还能值些钱,权作凤隐打扰大家平静生活的少许补偿吧。”
那男了突然眼圈一红,似有话说,却被凤隐推出了房门。
原本还算热闹的小山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安静了下来,没有一点声音。
凤隐暗运体内的真气,胸口果然微微一麻,真气便提不起来。这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也不十分介怀,只手右手以那根“流火”枪为杖,拄着它慢慢走出了这间屋子。
他随意敲了几户人家的大门,都没有人答应。果然,整个山村都已人去楼空。他看了看那灰蒙蒙的天,应该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他忽然开始觉得饿了起来,有些怀念早上那碗油泼面的味道。这么一想,他便决定还是回那户人家,那个男人说厨房有米面油菜什么的,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来。其实他相信,在这个山村中,每家每户都会有一碗类似那样的面,虽然没有人会在意,但他还是不想去做那不问而取的偷盗之事。
夜已经很深了,躺在有些冰冷的土炕上,沉睡中的凤隐的那两条已有些灰白的眉毛忽然动了动。他心中轻轻说了声:“来了!”
接着很快他便听到一阵阵密集如雨般的“沙沙”声,就像天梧城中,她以前住的那间梳羽阁的前面,西风吹过那片竹林的声音。如果风不停,他常常就会一个人在夜里静静地听上一整晚。
一、二、三……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
凤隐心中苦笑道:看来是平日里那些天梧凤氏宗室中,走马斗鸡的纨绔子弟们都到了,这般横冲直闯的真的好么?好歹也该派几个斥侯之类的探察一下,至少也看看那些平日里老实本份的山民有没有全部横尸当场啊。
那“沙沙”之声越来越近,越近越响,就在几乎都要撞上他所在的这户人家的大门时才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忽然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人,一边还声嘶力竭地喊着:“王兄——”
凤隐的脸上忽然变色,倏地坐起身来,低声道:“是翚弟吗?我在这里。”说着定睛一看,顿时惊呼了一声。
凤翚身上那件本是白色的裘皮长袍,早已被鲜血染得血迹斑斑,浑身上下、头脚手脸到处是横七竖八的伤口,鲜血犹自汩汩地不停向外流。
凤隐眼中的杀气一闪,连忙扶住他,一边便要替他包扎伤口,一边怒道:“是什么人敢将你伤成这样?”
凤翚却一把推开凤隐,不让他帮自己察看伤口,急急道:“天梧城大乱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私下里派了大批的高手要暗杀王兄,表面上却称王兄坠落山崖出了意外,自己已经在凤鸣殿登基了,我……我带着城中一些可靠的宗族子弟,想来给王兄通风报信,半路上却被他们发现了,好在冒死抢在他们的前头,他们只……只怕很快就要到了,王兄快随大伙走吧。”
凤隐略感惊诧道:“外面那些是随你来的?”
凤翚点了点头,又道:“或者王兄带大家杀回去,那些高手碰上王兄,肯定不是对手……”
凤隐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中了剧毒,只怕活不过今晚了。”
凤翚闻言大吃一惊,道:“王兄怎会中了剧毒?什么毒这么厉害,连王兄都抵受不住?”
凤隐无奈道:“应该是‘千株万毒花’吧!还是先看看你的伤势如何,包扎一下,你赶紧带他们离开这里吧。”
凤翚双目含泪,悲痛欲绝道:“王兄不要说了,如今之计只有先潜逃一阵了,王兄先忍耐一下,我们一定能找到可以解‘千株万毒花’之人,等王兄伤好以后,再杀回天梧城,将那小畜生碎尸万段。现在先不说这些了,王兄要是不随我走,我便死在王兄面前!”
说着凤翚不由分说一手拿着凤隐的那柄“流火”枪,一手便去扶已是脸色苍白的凤隐。
凤隐叹了口气,正要挣扎着借凤翚之力站起身来,却突然觉得心口一疼,不由地低头一看,胸前却露出了本该在凤翚手里的那根“流火”枪的半截枪头,紧接着体内隐藏于心脉间的那丝生机迅速被抽离而去……
凤隐本能地抬起右手,随手便向身后抓去。
凤翚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双瞳骤缩,露出恐怖至极的眼神,又夹杂着些绝望与疑惑。这是为什么?他明明中了根本没有解药的天下第一剧毒“千株万毒花”,自己又分明已经用“流火”枪穿透了他的心脏,而且取走了他的全部生机,为什么他还是随意一挥手,就抓住了自己的咽喉?明明是自己算无遗策,为什么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
凤隐也不理会胸口的长枪,缓缓转过身来,抓着凤翚咽喉处的右手微一用力,凤翚的脸上便露出痛苦至极的表情。凤翚脸色灰白,自知不免,索性闭目待死。耳边却听到凤隐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为什么会是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凤翚睁开眼来,向凤隐射出两道怨毒的目光,大声道:“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要杀了你,你不死,我便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事到如今,反正是一死,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这次并非我个人要杀你,而是奉君上之命,联合天梧城各世家宗子一起来剿杀你的,你身中剧毒,就算杀了我,你也难逃一死,哈哈哈……”
凤隐右手一松,凤翚整个人便被扔在了地上,冷冷道:“你要杀我的原因,就是想出人头地?”
凤翚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想不到他竟会轻易放开自己,心中一呆,道:“是的,我要杀你,就是为了出头。原本是不用杀你的,我又没有想做君主,我只想做个宰执或者凤师之类的,那样就可以了,可是为什么你们所有的人都不肯,为什么我天生就是个跑龙套的小配角,为什么?我对父王那么忠心,我对她那么好,我对你那么敬重,你们统统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为什么啊——”
凤隐看着眼前披头散发,状疯癫的凤翚在地上低声嘶吼着,心中之痛竟似远过那柄“流火”枪所带来的痛楚。眼前还是他那个最疼爱,最信赖的弟弟吗?从小到大,一起读书习武,一起冲锋陷阵,一幕幕如在眼前……
凤隐任凭双眼的泪水滚滚而落,看着逐渐安静下来的凤翚,轻声道:“翚弟,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你一句重话,什么总替你担着,本来以为那是在疼爱你,看来却是我错了,是我害了你。翚弟,你!好个混帐东西啊!你知道你这么做,会害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允儿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你这样做不但害了自己,也会害了他的!
十六年前,我派你去天弦城提亲,是你故意支开我,欺骗于她,一手促成父王与她的婚事,就只是为了讨好父王,希望他能对你委以重任?”
凤翚木然地点了点头,道:“是!可是我那么努力,甚至不惜冒着和你闹翻的风险,父王却不但不感激我,反而更加疏远了我。”
“所以,你便杀了父王,想着我继位以后,凭我与你的亲密程度,一定会封你至少做个凤师之类的?”凤隐痛心疾首道。
凤翚仍是点头,说道:“是!可是你继位以后,安排给我的,却仍然不过是些宣诏传令的小角色。我知道你喜欢她,她也心里始终念着你,如果我能让你们两个在一起,你们肯定会感激我,就算你不听别人的话,但她的话你一定会听,所以我找到她,对她说只要她肯给你说让我做凤师,我就有办法让你们两人在一起,那些满朝文武你们没办法,我却有的是,可她就是不肯,我整整求了她三年,她宁愿独自躲在自己的房间,一边画着你画像一边哭,也不肯答应我,还总说什么时候未到,难道等我都老死了时候才到吗?”
虽然当凤隐看到胸口那枚枪头时,便已隐然明白了很多以前他怎么也想不通之事,但听凤翚这般亲口说了出来,心中仍是震骇无比,寒声道:“所以你就辱她害她?而你的手段竟也越来越高明了,知道利用我对她的关心,做出假象让大家都以为是我强迫于她,从而导致她羞愤自尽,那样我便会为了自己与她的清白跟所有的大臣们大起冲突,甚至还很有可能在一时冲动之下,做出无法挽回之事?”
凤翚很痛快地承认了,却恨恨道:“但不知为什么,你竟然能够忍受和她背负那样的恶名,始终不吭一声,竟连凶手都放任不管。其实就算到那个时候,我仍然把你当成最敬重的王兄,我只是要你和那些大臣们闹翻,然后就只有我一个人肯站在你这边,到时你就一定能明白我是多么地重要了。
直到一个月前,我还对你抱有幻想,以为你之所以一直没有正式称君,只是迫于满朝大臣的舆论压力,我幼稚地以为只要替你除掉那个孩子,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那名副其实的君王,可你竟然有史以来第一次那么凶狠地骂了我一顿,还说你马上就会让他正式即位,自己要去这里隐居!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你根本就靠不住!如果真的让你传位于他,然后独自跑到这种鬼地方隐居,到时我算什么?倒不如我先下手为强,还能立一个拥立新君的大功,怎么样?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杀就杀,我觉得我没有错,我一点也不后悔!”
凤隐的心结尽解,反而有些可怜起凤翚来,柔声道:“翚弟,也许是我们大家都错了,不应该自以为是地,事事都不让你去做,以为那是在保护你。也许让你去做了,虽然也许会吃些苦头,可也会知道,那些所谓的‘风光’后面,背负着多少沉重的责任!
你说父王不重视你,疏远你,你可知道,他那才是真正在保护你。父王从来都没有提及过你与娶她这件事有任何的关系,不是害怕我怨恨你,加害于你吗?你走吧!”
凤翚呆了呆,脱口失声道:“你要放我走?你不杀我?”
凤隐点了点头,道:“你那般羞辱于她,胜于凌迟千倍,她却至死也不肯说出半个字,我若杀了你,是辱她又更胜于你。你放心去吧!这次就当是王兄再后再帮你一次。我的生机已无,不会再走出这间屋子,你去吧,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只是以后,再也没人那般在你身边,自己照顾好自己吧。去吧,我想静静地呆会。”
凤隐说到后来,语气已是一如往常,以至凤翚本能地低头“嗯”了一声,说道:“那我先出去了,王兄。”说着便转身直至出了房间,才猛然醒了过来,呆了片刻,心中想着凤隐方才说的那些话,匆匆而去。
凤隐直接拔出身体中的“流火”枪,轻轻地靠在一旁的墙壁上,自己则缓缓坐倒在身后的方才躺着的地方,心中默默回想着过往种种。
忽然间才发现,自己被世人称颂文治武功古今无双,其实一直都只不过是像个孩子,靠着她如师如母般的庇护。自己对她的思念之苦,还可以转落在“天下大事”上,而她呢,却除了只能默默地隐忍之外,还能落在何处?
朦胧中,他似乎又看到了她。见她在战场上,终于确信自己已经找到那位可以“以寸心付君尔”的人,可以与他一起终结乱世时,心中是何等的欣喜,以至于都顾不得她那女子的矜持,当面说出“旦夜望君聘者来”的话。
然而,正当她满怀着美好的希望,踏入那座天梧城时,竟怎么也没有想到,掀下自己盖头的,竟会是那个人的父王。她自然是愤怒至极,若依她,自然是宁死不从,想尽办法逃出天梧城,然后再去找他。
她虽然娇小柔弱,但就算是他的那柄“流火”枪的枪尖指在她眉心的时候,她也可以从容自若,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若只是个富家公子,又或者凤氏宗亲,倒没什么,就算他一怒之下,父子决裂,反出天梧城,大不了与他浪迹天涯就是。以她和他的本事,总不至于饿死荒野。但他偏偏却是那个天下共主的天梧嗣君,难道因为她,就让他放弃前半生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吗?他失去的,她能补偿给他吗?就算他愿意一试,她却不敢!所以,她还是怕了!
更令她震惊的是,很快就发现了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凶手,竟然还是他最疼爱的幼弟。而这个被人宠坏的弟弟,却借着利用她来挑拔他们父子之间的机会,只为达到自己幼稚的目的。她不动声色,却也使出浑身解数,暗中周旋在这三个至亲之人当中,既要保他可以一心放在实现自己的理想上,又要努力不让他失去那份宝贵的父子兄弟亲情。
好不容易让他们的父子之情得以善终,而他终于也顺理成章地可以继位登基了,却出了他没有子嗣传承大统的问题,看似简单,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假意让他立自己的儿子为国君,她自己便可以国母的身份,平衡着那些文武大臣们与他的关系。
三年来,虽然那个不懂事的弟弟依然不断在胡闹,总算并未出什么大的乱子,天梧这座巨轮,依然是在他的掌控之下,滚滚向前。
她总是对凤翚说,时候未到。她一定是看到过希望,在她的心里,应该知道时候就快要到了。等天下诸事大定,他已是万民敬仰的仁君圣王,他要功成身退,自己便可以陪他游遍名山大川,即使他冒天之大不韪,非要纳她为“夫人”,她便也遂了他的愿何妨?就如她那日轻松说出的那句:“什么名教礼法,不过小事耳”,她何曾真的在乎过那些?
然而她却还是没算到,那个他最疼爱的弟弟,有天竟会突然发疯一般地折磨她羞辱于她,当她意识到,可能要出大乱子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毫不留情地取走了她的生机,并且设下了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毒计。试想,一个与庶母私通,逼死庶母,又滥杀目睹着的文臣武将的国君,他如何还能服天下之人?
她很累,但她知道自己还不能放弃,于是她绽放了生命中最后一束光华,为他想出破局三策。利用了他对她的感情,逼他不许放弃意志消沉,放弃自己,答应不因她而杀人,更不为她复仇,虽然让他背负了一条淫母恶行,却也造就了他不杀名史的贤名。让他立她为先君夫人,并为她建宫立庙,借此争取先君老臣的支持与储君凤允的信任和感激,虽然最后一点似乎最终还是失败了,但也许已在她的预料之中,只是无奈之举?
他时常都在想,很多别人眼中的奇谋妙策,而他自己却总是觉得很平常啊,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比如是战是和,何时与何国会盟等等,就像冥冥之中,有人在为他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安排一样,他只不过是告诉给世人而已。就如同上古先贤曾言的那样:“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功成事遂,而百姓皆谓‘我自然’”不就说的是她吗?
这十六年来,他与她从初见到生死离别,前后在一起连十次都没有,他却总能感觉她的存在,无一日或忘,他一直不明白那是为什么,直到此刻,他才豁然明悟。因为他与她的心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他们的心中有着共同的一个道,一个杀生为护生、舍身以成仁、杀一无辜而得天下者圣人不为的仁王大道。
也许在这个礼乐崩坏、下克上、子弑父、戎马生于郊的无道之世,他们的理想注定只能以失败告终,那又如何?那就是他们的道啊!
凤隐缓缓举起右手,口中喃喃低语道:“我死,天梧虽乱,犹有复日;我生,则凤氏子孙死无遗类矣!若子在,亦必愿我死!好吧,就当我我找了个来见你的借口吧……”
一个手掌大小、溢彩夺目的金色光团随着他的右手,缓缓从胸口处流出,静静地悬于他的面前……
凤翚众人正默默地行走在雪野间,忽然听到后面有人惊叫了一声“快看!”众人连忙一齐回头望去,只见那片静谧的山村上空,忽地冲起万道金光,直冲九霄,明如白昼。
史载,神凤元前244年冬,十二月壬申,天王崩。
凤隐少聪慧殊绝,并兼君、相、将之才,以弱冠之年掌凤师,平生大小百余战,其中不战胜者大半而无一败绩,没羽大泽东野一役,一举击败最后的强国——天弦,天下威服,其后奉先君幼子而代摄国政,偃武修文,选贤任能,轻徭薄赋以恤民力,治律历而行礼法,三年而天梧大治,八年而九合诸侯,其最为后世之人乐道者有三:一为没羽东野一役胜而残无辜;二为负恶名而不诛史官;三为让国之君,终其一朝无逆乱者,虽有淫杀庶母之名而为后世之愚者所诟,然终不掩其仁王圣君之名。惜其一生无妻妾、内嬖、私人,致无子嗣,身死族灭,世人怜之。
凤隐死后,凤允即位,娶于归魄宫姬氏,主昏女淫,君愎臣佞,天梧始乱。凤允十八年,携夫人姬氏远赴幽云游猎,夫人私会归魄宫旧好,为凤允撞破。夫人遂与其毒杀凤允,以暴疾归丧。太子凤桐即位,年仅九岁,姬氏遂专天梧国政,天梧愈乱,诸侯离心,烽烟四起,幽云以东千里,不复为天梧所有。
及凤桐年长,渐主国政,竟大有其伯父凤隐之风,仁勇兼备,识名将月翙于布衣之中,擢为凤师,以七万之师拒归魄宫二十万大军于幽云关外,大破之,修怨复霸,一战而定。其后修凤隐遗法,和睦诸侯,执掌天梧三十八年而卒,天梧于是复盛。
而凤翚自凤隐死后,竟辞去凤允所封的凤师之职,乞脱离凤氏,赐族羽氏,率族人远赴北荒,始建北献城,世为天梧凤氏辅宗。凤翚,即羽氏之祖羽青纱也。(终)
追魂都这么有力度,牛西啊。必须好好收 东东好有心!就是我的名字把我给看哭了 游戏结束一直没有好好看贴,今天来看了。。。。真长!东野辛苦啊!:fg 故事很好看,可惜结局不太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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