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重 发表于 2016-10-22 10:34

金庸不刻意讨好读者——再谈金庸小说前后期之分野

本帖最后由 刘国重 于 2016-10-22 10:38 编辑

金庸自觉他的小说,后期所写胜于前期作品。
我将金庸小说前后期的分野,定在《连城诀》。
《金庸作品集》三十六册,《连城诀》一册,写于《连城诀》之后的《天龙八部》五册,《侠客行》两册,《笑傲江湖》四册,《鹿鼎记》五册,合计十七册。
金庸后期所写《袁崇焕评传》,收在《碧血剑》中,《越女剑》收入《雪山飞狐》那一册。《袁崇焕评传》与《越女剑》,再加上《成吉思汗家族》《关于“全真教”》(附录于《射雕英雄传》),大致也有一整册的篇幅。
将金庸小说前后期的分野,定在《连城诀》,正好之前十八册,之后十八册。“二水中分白鹭洲”,《连城诀》就是金庸小说创作的白鹭洲。
这样划分,主要考虑的,当然不是金庸前后期写作的字数相当。在我看来,《连城诀》之前的作品,金庸主要写给读者;《连城诀》之后的作品,金庸主要写给自己;这才是金庸前后期小说创作最大的不同。
然而,六十年代末金庸对朋友们说:“写小说是为了‘自娱娱人’,现在娱乐自己的成分是越来越少了,主要都是娱乐读者。”
我的看法,与金庸的说法,似乎正相反对,那是因为视角不同,两论似相反而实相成。2008年我在《金庸小说前后期的分野》一文中说:“朋友们可细思之,我不详细解释了——因为说不清。”
七年过去了,今天我尽力把这难以说清的,尽量说清楚。
金庸这句“主要都是娱乐读者”,还有他在另一场合说的“我主要是要办报纸。报纸要吸引读者,那么我写点小说就增加点读者”,似乎都表明,金庸在迎合读者!
也是,也不是。
办报的同时写小说,太辛苦,金庸很早就想过要停掉小说创作,但为了给《明报》增加订户,还是坚持着写下去,这个过程中,金庸确实主要考虑的是订户,也就是读者,这就是金庸自言的“现在主要都是娱乐读者”。
但,当他已然决定继续写下去,之后,写什么题材,怎么写,却主要出于自己的喜好与思考,而不是“读者至上”的迎合态度,这就是我所说的“后期作品金庸主要写给自己”。
金庸写作,心中一直都有读者的,一直有“娱乐读者”的用意的,但他晚年也说过:“过份迁就市民、大众的口味,就庸俗化了,我也不同意。通俗一点,让他们可以了解欣赏的意义。”由此可知,金庸又非一味地要迎合读者、讨好读者。
林以亮先生劝说金庸“应该继续写下去”,金庸答说:“我觉得继续下去,很困难。虽然为了报纸,有这个必要。……但是我每多写一部书,就越觉得困难,很难再想出一些与以前不重复的人物、情节。我想试试看是否可以再走一些新的路线。”其实,大多数读者在当时并不要求金庸不重复以往的人物与情节,只要重复的内容不很多、不十分显著,也就可以了。好像也没有哪位读者明确要求金庸“再走一些新的路线”,“《射雕》三部曲”的旧路线,反而是他们一直喜欢的(据倪匡说,新加坡报刊就找到金庸,要求写《倚天屠龙记》的续集。这应该是港台与海外华人读者共同的心声了)。这些,都不是读者的要求,是金庸对自己的要求。
金庸,期望自我提升。
《明报》旧人张圭阳先生所著《金庸与明报》一书,附录有《明报》历年的订户数量,看1972年金庸“封笔”之前那几年、之后那几年的订户数,可知不再连载金庸小说的《明报》,最少要减少一万的订户。这一二万订户(几万读者)中的大多数,只要能继续读到出自金庸的小说,不需要写得太好,还是会订阅《明报》的。
金庸继续小说连载可以增加一二万订户,金庸“封笔”就减少了一二万订户。
金庸正在为《明报》写连载,如果他刻意迎合读者,可能会增加一两千订户;他不太在意讨好读者,《明报》可能就减少一两千订户;这一二千,无关紧要。
《连城诀》的路线,《侠客行》的路线,并不会让读者十分开心与欢迎,以金庸的商业头脑,不可能预料不到,但他仍是写了。写给读者,更写给自己。
《鹿鼎记》起初在《明报》连载时,反响不佳,“不断有读者写信来问:‘《鹿鼎记》是不是别人代写的?’”(《鹿鼎记·后记》)。随着故事的发展,多数读者才回心转意,回嗔作喜。金庸在《后记》中解释何以要写“不太像武侠小说”、“和我以前的武侠小说完全不同”的《鹿鼎记》:“那是故意的。一个作者不应当总是重复自己的风格与形式,要尽可能的尝试一些新的创造。”这仍是出于金庸自我提升的需要,不是刻意讨好读者。
    文学天才,而写作带有“传奇”性质的作品,根本不需要刻意讨好读者,读者自然被吸引。相反,太多二三流的小说家,绞尽脑汁迎合读者,讨好读者,读者却不买账。人与人的才气,相差太大,读者们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哄骗的。
只在某一二方面“迎合”着读者或观众,虽莎士比亚亦不能免,不足为病。
金庸前期作品“迎合读者”的嫌疑更大,却也不是像傅国涌、王彬彬认为的那样,只想迎合、总想迎合。
倪匡说金庸让杨过、小龙女十六年后重逢于绝情谷底,是为了照顾《明报》订户的情绪,这只是他的猜想。我们可以认同此一猜想,但难以断定这就是实情。即便此事属实,也不能以偏概全,由这一个细节来断言整部《神雕侠侣》总在迎合读者,只在迎合读者。
《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黄蓉,为多数读者所喜爱,到了《神雕侠侣》,金庸竟将二人的长女郭芙写得人见人恨、神憎鬼厌,金庸一心迎合读者讨好读者,会这样写吗?金庸原来“智障”啊!
《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蓉可爱至极,到了《神雕侠侣》,人到中年的黄蓉却有几分阴险了。不少读者向金庸表达不满,金庸表示:“但要反映真实,这是没办法的,真实就是这样子的。”(中国友谊出版社《金庸茶馆》第五册46页)

原载于《羊城晚报》
                                           2015、11


金庸小说前后期的分野

   
  金庸看金庸小说:“长篇比中篇短篇好些,后期的比前期的好些。”(《鹿鼎记·后记》)
我不太反对前半句,而完全赞同后半句。  
  论金庸小说的紧张刺激、好玩过瘾,当然是:超长篇优于长篇,长篇优于中篇,中篇优于短篇。  
  至于艺术手腕、思想内涵、带给我心的震撼,金庸的几部中篇短篇(尤其后期的《连城诀》、《侠客行》),在前期的《神雕侠侣》以上。 
  前、后期的分野,鄙意当以1963年创作的《连城诀》(又名《素心剑》)为断。 
  《连城》之前,作品九部:
  
  《书剑恩仇录》: 1955、2、8——1956、9、5 ;
  《碧血剑》: 1956、1、1——1956、12、31
  《射雕英雄传》: 1957、1、1——1959、5、19
  《雪山飞狐》: 1959、2、9——1959、6、18
  《神雕侠侣》: 1959、5、20——1961、7、8
  《飞狐外传》: 1960——1961年
  《鸳鸯刀》、《白马啸西风》:1961年
  《倚天屠龙记》: 1961、7、6——1963、9、2
  
  《连城》之后,作品(含《连》)六部:

  《天龙八部》: 1963、9、3——1966、5、27
  《侠客行》: 1966、6、11——1967、4、19
  《笑傲江湖》 1967、4、20——1969、10、12
  《越女剑》:1970年1月
  《鹿鼎记》:1969、10、24——1972、9、23

  金庸作小说,1955年始,1972年终,总计17年。《连》前,8年。《连》后,9年。 
  《金庸作品集》共36册。《连》前,约18册。《连》后,约18册。
《连》后的18册计入了《倚天》第四册与《连城》本身。《倚天》与《连城》的写作时间相重叠,梁羽生认为“金庸的武侠小说,从《倚天屠龙记》开始渐渐转变”,把《倚天》视为金庸小说前后期的分界,这与我的分法貌异实同,也许梁先生不太重视《连城》这部短篇幅的小说罢?
    大致而言:
  《连城》之前,昂扬向上;《连城》之后,反抗绝望。
  《连城》之前,摹写人物;《连城》之后,映现社会。
  《连》前,亮色;《连》后,灰色。
  《连城》之前,礼赞“江湖”;《连城》之后,质疑“江湖”。 
  《连》前“江湖”,天高地迥、光风霁月;《连》后“江湖”,污烟瘴气、沆瀣沉浊。 
  《连》前气象,如“花枝春满,天心月圆”(李叔同临终《偈》);《连》后氛围,似“落花辞枝,夕阳欲沉”(李叔同《诀别之音》)。 
  《连》前人物,“知其不可而为之”;《连》后人物,知其为之而不可。
  《连》前诸作,精彩源于对“真善美”的描画。《连》后诸作,高明在于对“假恶丑”的揭示。57年《射雕》中的“丐帮”,只有一个坏人(梁长老),63年《天龙》中的丐帮,几无一个好人(新修版甚至又把原来年高德劭的徐长老改写成色魔)。 
  《连》前小说,主要着力于编造故事;《连》后小说,记录作者本人的心灵史。
  《连》前金庸,努力使作品符合古代的背景氛围;《连》后金庸,则在小说中表现了强烈的现世关怀。(刘按:《碧血剑》始发于1956年,但书中颇具讽喻性质的“三条道路”之争,却主要是1975年修改时补写的。)  
  《连》前写作,商业动机明显;《连》后创作,经济考量渐弱。1955—58年,金庸写小说,要挣稿费。59—62年,金庸要靠小说为草创的《明报》吸引读者和订户(“我写小说实际上是当时的一种副业,我主要是要办报纸。报纸要吸引读者,那么我写点小说就增加点读者。”)。
  至1963年,拜“大跃进”与《大公报》之赐,《明报》已经站稳了,此后他的武侠小说对《明报》越来越不重要,到1972年金庸写完《鹿鼎记》宣布“封笔”之时,几乎完全不重要了。当时香港人口三百多万,《明报》十几万订户几十万读者,市场接近饱和。没有了武侠小说,多数读者还是会订阅《明报》尤其要看预测时局极准的金庸《明报社评》,继续连载武侠小说,能增加的订户怕也有限。 
  假设,1972年,《明报》销量出现大滑坡,我感觉金庸的小说还是会写下去的。
   全世界的小说家绝少有像金庸:起步(写作而非发表小说的年龄)如此之晚(31岁)而封笔如此之早(48岁)! 
  通俗小说的“商业性”,向来为人所诟病。金庸作品“商业性”最明显的,是在《明报》创立之初。
  金庸自述:“《神雕侠侣》的第一段于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日在《明报》创刊号上发表。这部小说约刊载了三年,也就是写了三年。这三年是《明报》最初创办的最艰苦阶段。”
在这篇《神雕侠侣·后记》中,作者写道:“武侠小说的故事不免有过分的离奇和巧合。我一直希望做到,武功可以事实上不可能,人的性格总应当是可能的。杨过和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和巧合,其实却须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
金庸这段话似乎在为自己辩解,而我仍然与倪匡的“科幻推理”同感:

“金庸在写《神雕侠侣》时,喜剧收场,绝对可以谅解,因为那时,正是《明报》初创时期,《神雕》在《明报》上连载。若是小龙女忽然从此不见,杨过凄凄凉凉,郁郁独生,寂寞人世,只怕读者一怒之下,再也不看《明报》。但在修订改正之际,仍然保持喜剧收场,却有点不明所以了。”

  归结到金庸63—72年这十年的创作,我不认为其“商业动机”比现今绝大多数所谓“纯文学作家”更强。
  纯文学作家也不尽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神人”,写作发表作品,多少也会考虑稿费以及版税问题?每字少算他一分稿费,怕不也要拍案而起?
凡是写“纯文学”的,便心中全无一点渣滓,丝毫不考虑经济利益;凡是“通俗文学”作者,便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只想着赚钱;这样“黑白二分”的臆想,是极端可笑的。 
1955—1975年,这二十年印行的金庸小说书籍,几乎全是盗版,金庸以及《明报》都赚不到几个钱。给自己办的报纸写连载,稿费怎么算?左手交给右手,双手互搏?63年以前,写武侠为了“增加《明报》的销量”,63年以后,这个作用也降低了。
  金庸当然是商人,但商业动机在他后期的小说创作上已经不明显,他有更大的商业利益需要考虑,整个报系每年赚得千万,十几万的稿费或版税相对不重要了。
  要“迎合读者”,金庸完全不应该写什么《连城诀》、《侠客行》,这种作品根本不讨好,把这份时间精力用在写《飞狐外传》类型的作品,定能得到更多赞美、获得更大商业利益。《侠客行》很容易给人造成“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印象,而《连城诀》的气氛一如书中“大雪山”样的孤寒阴郁,更难为读者带来阅读快感,这种书他早先几年未必写得出,即便能写大概也不会去写。
  我绝对尊敬余华先生的才气与品质,仍不免疑惑:同样描写一个讲“义气”的痞子在一个扭曲的社会如何出人头地,写《兄弟》的余华,写《鹿鼎》的金庸,到底谁的商业动机更强 
  金庸的小朋友也是老朋友的亦舒曾说:“今日被捧上天际的大师也不过靠江南七怪、桃谷六仙起家。”(亦舒《寂寞的心俱乐部》)这话虽略显刻薄,也不是信口妄言。查良镛本人早年也料不到自己的社会、历史地位将会主要靠那几本“武侠小说”奠定。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在金庸之前的武侠作家写的并不差,但其社会地位很低,更不要说靠它名垂后世了。 
  金庸早期作品写得也很用心,个性决定的。用台湾用语说来,金庸很“龟毛”,一件事不做则已,做了总要做到最好。金庸自《连城诀》之后的后期作品写得尤其用心,因为他的小说在社会上层得到了相当认可,一些大学问家对它们评价也很高,而经济方面的压力与诱惑同时大幅降低,他后期几部作品的写作以及后来对旧作的认真修订,皆有将其当作“文章千古事”来经营的味道。
  因此,我认为:《连》前作品,金庸写给读者;《连》后作品,金庸写给自己。 
  鄙见似与金庸“写小说是为了‘自娱娱人’,现在(指后期)娱乐自己的成分是越来越少了,主要都是娱乐读者”的夫子自道正相反对。那是因为视角不同,两论似相反而实相成,朋友们可细思之,我不详细解释了——因为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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