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看了妙狐JJ一个帖子,论述中西方文化中侠客的不同,由此勾起了我的思考,为什么我们的民族会产生武侠小说呢?我们的武侠小说里的侠客,其命运与西方“侠”文学中的英雄有何不同呢?形成这种不同、差距的根源又在哪里?本文就是试图对这些问题做一些探讨。由于这个题目比较大,涉及的面也比较博,所以我在驾驭上可能并不能做到尽善尽美,大家读了后有什么看法,都请畅所欲言。闲话不提,言归正传。
看金庸看了很多年,都想不通大侠最后的归宿为什么总是退隐江湖。后来阅世渐丰,终于明白,那实在是在我们这个世界里所能选择的唯一道路。
让我们由大侠的缘起说开去吧。
可考的最早侠客,当推《史记-刺客列传》里收录的春秋战国时期五位重义轻生的剑侠。其中曹沫、豫让、专诸、聂政都还是以死酬知己,停留在为一人报仇的低级阶段,惟荆轲心有天下,当得起大侠二字。可悲的是他也逃脱不了被太子丹利用的命运。从一开始,侠就成为了别人手中的杀人之剑,只要某人对他有恩,就可以不分是非贤愚的为恩人效命,死而后已。这种武侠的宿命延续了两千多年,并且直接的反映进了武侠作品中,譬如《三侠五义》、譬如被改编为评书的《童林传》,里面的侠客们不是终有一死便是受了招安,卖命于某个“知己”官门下。直到近代“侠”的含义才另起一变。
近代中国武术界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那就是霍元甲,他曾经为了民族尊严,上擂台三打西洋力士,三战全胜,用真功夫驳斥了中国人是“东亚病夫”的谬论。中国武侠的形象也至此一变,富有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含义。及至还珠楼主写《蜀山剑侠传》,更是把国仇家恨融情其中,因为这个书写于抗日战争期间,所以是用邪魔外道在影射日寇侵略者,字里行间无处不渗透着民族意识。直到这里,中国武侠小说中“侠”的精神才有了质的飞跃,后来梁羽生、金庸又分别对这种精神进行了提纯,改造与拓展,方才形成了五十年代后的“新武侠”流派。
新武侠“新”在哪里了呢?
第一新在思想,新武侠里的侠客们不再为官府做鹰犬走狗了,他们多站在国家机器的对立面上;新武侠里的侠客们不再一味计较个人恩怨了,他们要考虑群众、考虑多数人的利益;新武侠里的侠客们不再沾染那些明显有悖于现代文明的陋习了,他们男的不纳妾、女的不缠足甚至还“计划生育”起来;他们似乎生活在古代,可又被现代的思想磨圆了棱角,所以读者更容易亲近他们,接受他们。
第二新在形象,新武侠里的大侠们往往并非天生好汉,既不是什么神仙转世,也不是什么星宿下凡。他们大都是普通少年,由芸芸众生中的一员通过种种机缘际遇成长为武功高强,名震天下的侠客。而且他们身上往往又带着普通人的许多缺点,比如令狐冲的贫嘴,张无忌的懦弱等等,很少出现高大全。正因为此,他们才更容易让我们有代入感,更容易让我们产生效仿欲。
第三新在文法,新武侠的作家大多不但老于旧学,而且娴于西方文学。所以他们的作品中不仅运用了很多中国小说写法,如草蛇灰线、如一击两鸣,也运用了大量的西方文艺手法。比如插叙、比如心理独白。因此我们读来不像旧武侠那样带说书气,在形式上就贴近了我们日常接触的那一套文学。
有了这三“新”以后,新武侠才站稳了脚跟。塑造出了一大批深入人心的侠客形象。这些大侠不同于以往的“黑旋风”那样单知道火杂杂抡了大斧排头砍去
他们在具有“武”的同时又都坚定的用“侠”的意志在统摄武。是用思想指挥行动的人。以金庸小说为例,举凡十四天书,所有的主人公都是要以“侠”字立身然后方可谈“武”的。其中只有杨过是一个异数,而他也在《神雕》的后十回里归依了这条以侠御武的正道。
上面我辨析阐述了武侠和武侠文学发展的源流,接下来我要说明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会产生武侠?第二,为什么即使发展到了“新武侠”这一步,大侠的宿命依然是归隐。
武侠是由于社会的不平等而产生的,由于不平等永远存在,所以即使武侠绝迹了,而武侠的精神却永存。
韩非有一句话很透彻的说明了侠的本质,他讲“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侠是什么?就是使用暴力手段和国家机器对着干的人。韩非是站在统治阶级一面说事的,所以他给侠下的定义其实含有对侠的歪曲。真正的侠不但是和国家机器对着干,而且还是有其光风霁月的理由的。由于这个世界上有不公、有不平,国家机器无法解决,所以侠客就站出来动用自身力量解决这个问题。儒是企图改变制度消灭不平的理论派,侠则是通过行动来改变不公的实践派。在人民大众看来这两种人是好的,所以千百年来下层社会尊敬读书人而崇尚侠义。而在统治者看来这两者是不好的,所以要镇压,于是秦有坑儒,汉有禁侠。镇压不成功后又改之以招抚,于是行科举笼络天下文士,广吏胥招徕世间名侠。然后招抚镇压错落用之,行文字狱让文人去揭发文人;令宋江去打方腊,以武侠去消灭武侠。如此这般,终于使得儒和侠两股势力都被压制了下去,而中国的封建社会也形成了超稳定结构,竟然持续了两千多年。侠客的命运因此也难熬,只好不得以而求其次,或者像展昭那样投靠一个“包青天”发挥价值,或者像燕青那样选择引退。
为什么到了“新武侠”这里大侠们的命运依然是引退呢?
我只好悲哀的说,因为社会依然没有变。中国的社会容不下这样的大侠。也许大侠自己更重视“侠”,而在大众眼里,反而更看中他身上“武”的一面。
“武”是什么?就是实施暴力的能力。一个大侠武功越高,他实施暴力的能力也就越大。很多新武侠读者所看中的恰恰是这个“武”字,换句话说就是希望自己也能和这些侠客一样拥有这种超强暴力。固然这是人类的本能,对力量速度的追求大家都可以理解,可是他们往往忘记了“侠”,这又与作者的本意背道而驰。中国的看客们有很多是这种要武不要侠的,他们潜意识里所希望的是拥有了武力以后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然后占有若干多个异性,当然偶尔在以上诸事都干的腻歪了以后也顺手来几件行侠仗义的举动,图个名利双收。这种阅读心态是真实存在的,而对于武侠文学来说恰恰又是最致命的。近读吴思先生的《潜规则》一书,发现中国古代的很多事都是被一种桌面下的力量决定和推动的,那么武侠呢,如果一个人拥有了武,是不是等于也就拥有了这种桌面下面的力量,可以左右他人,驾御他人,建立起自己的一套潜规则?正因为中国社会里不够光明正大的事情太多,所以才产生出了武侠,要改变这种不平;而另一方面,武侠的能力又要被他人觊觎,用来建立和维系这种不够光明正大的规则。武侠自身出现了逆反,遭到了自我否定的危险。李白是懂剑术的,他有句诗叫做“乃知兵器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其实武侠也成为了凶器,当全社会都用贪婪的眼光注视他的“武”时,他想要贯彻那个“侠”字何其之难?他想要抛弃“武”过正常人的生活又何其之难?所以大侠累了,在被群众围观太久崇拜太久以后,他们真的累了,他们需要休息,他们选择了引退。
是我们的社会把大侠逼上了绝路。
反观一下西方的英雄们吧。
西方文学中也有带侠气的好汉,上起希腊神话中除十害的海格力斯,下迄二十世纪美国的漫画英雄们,他们也都是拥有超能力的另类。西方社会怎样看待他们的超能力呢?美国大片《X战警》、去年的动画片《超人总动员》里就都有阐述。有趣的是美国人不是想要利用他们的超能力,正相反,他们想把这些超人变成正常人,或者把他们驱逐出去。所以《X MAN》里要管制变种人,而《超人特工队》里的Mr incredible要带领他的超能一家一搬再搬,抛弃他的英雄身份去做保险公司的小职员,而且一做15年,养出了惹笑的啤酒肚。我们在好笑之余不禁要问,为什么西方社会里的超能英雄与我们的武侠命运如此不同呢?
因为制度!我们的社会制度里默许了太多的潜规则,缺乏民主与法制。所以中国的大侠被视做理所当然,而西方的大侠却因为破坏了规则而不得不被社会监督着去做“良民”,去充当社会中普通一员的角色。正因为此,西方的侠客往往具有双重身份,当英雄做不了以后还可以做快乐的老百姓,当蜘蛛侠不干了以后还可以做快乐的大学生和披萨小子。西方的大侠是有退路的。而中国的大侠则不然,他们的身份单一,是职业“武侠”,由于社会规则的问题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侠客,而一旦不想做侠客了以后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去当武术教练么?去保镖护院么?我们的制度并没有给他们留下一条退路,所以他们只好黯然的离开公众视野,去云深不知出、去乘桴浮于海、去闹市狗屠中。他们退隐,他们消失。
中国人创造了武侠,中国人又逼走了武侠,这不仅仅是武侠的悲哀,更是我们的悲哀。当我们创造出一个个大侠又送走一个个大侠时,我们的心里该是怎样的荡气回肠。在我们的包围下,看似光芒四射的大侠,他心里的那份孤独和无助,几人晓得。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我们的大侠在功成名就之后,又何尝不是像垓下的楚霸王项羽那样,纵有虞姬在怀,听着四面不如归去的声声楚歌,也会慷慨凄凉的怆然涕下。
一路走好,我的大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