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风呼啸,枯叶乱坠。韩曦雅峭立风中凝神静听,耳边除了砭骨的北风怒吼声外,便什么也听不到了,不觉低低缓了口气。十年前那血淋淋的刻骨之痛仍然深深萦绕在韩曦雅的灵魂深处。 对于黄嵋初,韩曦雅有一种莫明的感觉,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韩曦雅说不清楚,也不敢去弄清楚。她害怕,害怕那样的一种感觉,虽然她知道那决不是仇恨。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雅儿,希望你早日能够脱掉这身匪浣衣”韩曦雅望着连绵山峰中峙立的玉女峰,想起了下山时,师父对她说的这句话。想想今天就要脱掉这身匪浣衣了,韩曦雅感到一阵舒心,顿了顿神,终于向玉女峰的方向踏去。
铛、铛的兵器交互声和吆喝声从林中传来,韩曦雅纵目望去…… 但见黄嵋初就地盘膝而坐,春雷琴正摆在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傲然而又凄苦之色…… 洛北三雄三把长剑,将黄嵋初围在中间,正奋力三面合围,忽听得黄嵋初轻哼一声,掌风回拨,将洛北三雄长剑一一叩回。 一袭青衫顿时染红了三处。 “黄嵋初,你为什么不躲闪,故意让我们刺上三剑?” “家师生前杀孽太重,凡来了结旧仇宿怨者,我都受他们一招伤,算是替家师赎罪。”黄嵋初笑声悲凉…… 韩曦雅叹了口气,回想起她和黄嵋初相识的那个夜晚。
二
—缕铮铮琮琮、缥缥缈缈的琴音,因着夜风飘散在悦来客栈后院,琴音悠扬飘忽,丝丝入耳。韩曦雅就是被这缕琴音惊醒的,她踏着月色顺着琴音走去。不多时,便看到了七道桐丝上落着的那双手。月光透过窗户照将进去,洒在这抚琴人周围,韩曦雅见抚琴之人,竟是一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不禁感到一丝惊讶,但见这青年身着青衫,长得面如冠玉,英风隽秀,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银弦,弹的是曲鸥鹭忘机。
盈盈琴音从这青衫人一指一弦间袅袅传出。桐律轻泄,如山涧清泉,潺潺流泻,似水花飞溅,清冽袭人;琴蕴舒缓,如鸥鹭翔天,淡淡恬恬,似渔村夕照,幽远空旷。
琴音曲调平和,韩曦雅初始也不甚在意,霍地琴音骤变,曲调急转激昂,却听得已换成了一曲十面埋伏。只听得这青衫人每弹之下,劲似狂风。骤然间万马奔腾,战鼓轰隆;搏杀嘶嚎,高亢震天;风卷残云,硝烟弥漫。 韩曦雅见琴音杀伐之气太盛,不禁有意相和,随手拈起湘妃古箫,放到唇边咿鸣呜地吹了起来。箫声清婉流畅,似春寒微峭,融水淙淙;似花雨淡淡,落红缤纷;似深闺私语,婉转悱恻。
那抚琴人似也为这慑人心魄的箫声所动,慷慨激昂铿铿有力的琴音渐渐舒缓开来,排山倒海般的杀伐之势犹如穿流于狭谷内的洪流陡然得到疏导一般,一泻千里。琴音泠泠,悠扬飘逸,箫声呜呜,清幽脱俗,一问一答,互为唱和,渐渐地琴音箫声合二为一,再难分出彼此……
琴声嘎然息下,青年惊讶的朝韩曦雅说道:“想不到姑娘对音律之道,竟有如此高的造诣。在下黄嵋初,可否请姑娘移步一叙?”
“公子过奖了,妾身虽略通管竹,却不擅七弦。古琴能仿潺潺溪水,可摹峨峨高山,乃是乐中至雅。公子这曲鸥鹭忘机本已到呈天心见道体之境,为何转而又操十面埋伏,前后意境岂不矛盾?”
“姑娘谦虚谬赞了,箫声悠远蕴藉,亦是高人逸士抒情散怀之雅器……昔年贾生有言“养空而浮兮,德人无累”,又曰“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在下心境亦是如此。”
“原来如此!世人无限风波苦,即便偶开天眼觑红尘,终究还是那眼中人之一,公子不必太过萦怀了。”
“姑娘所言正是,在下一定谨记” 黄嵋初叹道。
“公子所操之琴音色松透,当非凡品,妾身可否一观?” 韩曦雅饶有趣意地问道。
“姑娘请便。”
韩曦雅凑身过去,但见琴身漆色古穆,断纹如虬,不禁暗自赞叹。不多时目光便凝聚在了龙池上,但见那上面方刻着行草“春雷”二字。韩曦雅心中陡然大震,在韩曦雅眼里,春雷琴是血腥罪恶之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韩家因为这具家传古琴,遭来灭门之祸。她想起了叔叔生前常常叮嘱她的话:“雅儿,记住:杀害咱们全家、夺走春雷琴的人叫黄南窗,你一定要为韩家报仇!” 韩曦雅抚摸着这具古琴,仿佛看到了亲人横尸屋内、满地鲜血的场景……
“其声沈以雄,其韵和以冲”,果不负万琴第一品之名,敢问公子从何获来如此神品?”
“不瞒姑娘,此琴乃是家师遗物……”
“如此说来公子正是闻弦雅士黄南窗传人了”韩曦雅强行抑住内心的激动和戾气……
“家师正是江湖中人所称道的闻弦雅士。”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韩曦雅的心凄厉地偷笑着。 韩曦雅笑道:“此琴得遇黄兄,真如良驹遇伯乐,琴果有知,夫复何憾。妾身对音律也颇为喜好,有意与黄兄小聚时日,也好请黄兄指点一二,不知黄兄意下如何?”
“正合在下心意,指点不敢当,互相切磋切磋。” 黄嵋初幸甚答道。
…………………………
三
黄嵋初叹了口气,调好琴弦,面容浮现出一丝哀苦。捻指拨弦,铮铮之声响起。琴音铿锵凝重,若万箭飞蝗挟风而至,若金戈铁马嘶喊怒吼,若泰山压顶呼啸而来,若高山飞瀑一泻千里……
黄嵋初每弹之下似有千钧之力,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
刹那之间,韩曦雅不由得心头一紧,但觉气躁心浮,天昏地暗,华岳群峰如排山倒海般齐向自己堆压过来,一股抑郁之气,顿时堵塞心头,一颗心砰砰狂跳,亟欲脱口跳出,一吐为快。韩曦雅赶忙盘膝运功,按黄嵋初教她的吐呐法打坐调息。
洛北三雄神色严峻,如临大敌,三柄长剑,交叉飞划,隐隐约约有雷鸣之声,但始终攻不进黄嵋初周身三丈内……
一曲奏完,洛北三雄齐吐鲜血,惨叫几声,扑倒在地……
“一个时辰后,你们可以自行下山,如要再次寻仇,区区随时恭候。”黄嵋初抱琴起身,捂着伤口从树林里走出,他内力消耗过多,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赶紧点了几处穴道止血。
“雅雅!怎么到这里来了,不用担心,我没什么事了。咱们下山把。”
韩曦雅应了一声,眼神从温柔变得哀伤,从哀伤变得冷酷,从冷酷变得诡秘……
刺! 一柄长剑刺入黄嵋初胸膛。
错愕……“雅雅,你?”血水,泪水 ……
“我姓韩,十年前你师父为了夺我家传的春雷琴,杀了我全家……”韩曦雅声嘶力竭地狂乱吼道:“你师父杀了我全家,我要报仇!我是来报仇的!” 韩曦雅神情恍惚,一遍一遍凄厉喊着。
黄嵋初脸色苍白, 凄然一笑,一口黑血自口中吐出,颤抖地道:“江湖怨仇代代相传,腥风血雨何时能了?没想到最后一个来寻仇的人是雅雅你……”
黄嵋初的心一阵阵抽痛,眼前逐渐朦胧起来:“人为什么总活在上一代的阴影之下,为什么不能摆脱上天的安排……雅雅,希望我的死能了结上一代的仇恨,让你得到释怀和快乐……”微弱的声音渐渐消逝在韩曦雅狂乱凄厉的笑声中……
韩曦雅的笑终于停了,她竭力地抱着黄嵋初的尸体,凄哀的泪水源源不断流了下来。她感到自己十年来的记忆都随着黄嵋初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仇恨支撑起的生命,在仇恨过后留下的是一片空白和惘然。
…………
四
片片枯叶被风刮落,它们在空中不断盘旋,在地上不断微颤,它们不甘心就此枯萎,带着眷恋之心它们不断地挣扎。然而风太猛了,再挣扎也摆脱不了这枯萎的命运……
一些咸咸的东西滑进了韩曦雅嘴里。突然琴音迸起,一个尖锐急噪的声音跳过,接着是嘣的一声沉闷,伴随着转瞬即逝的一丝辉芒,一根纤细的银弦无力垂落,韩曦雅纤指血渍飞纵,滴落琴上……此琴不复他人弹,韩曦雅纤指一划,余弦尽断。
“阿弥陀佛,欲望如深渊,烦恼若逆缘。黄施主舍却危脆身,无嗔亦无忧,宁不当欣庆!”
“我明白了,师父。”
“弦断琴尚在,有缘弦重续。好自为之。”
韩曦雅心中一震,悚然接道:“六尘如魔魇,皈依若靠山!”
“那就好了,阿弥陀佛。”
……………
当……当……当……
云龙山如是庵的古老钟声又一次浑厚敲响,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之中,迎接着这位新的佛门弟子——尔雅师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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