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夜。
大帐。
烛火阑珊。
传令兵刚将今夜的口令传下去,才一个转身,中军大帐便熄灭了十几盏灯火,将军坐在灯火照不见的大帐深处,深沉在一影漆黑里。
“出来吧!”
雷万春一震,虽知悉这人是幻狱之主,武功卓绝,六识灵敏,自己倍加小心,却还是露了行藏。他毕竟久经沙场的老将,惊后一瞬便转冷静:“大将军果然厉害。”
他闪身将自己置于最亮的烛光前,慢慢展开夜行衣,露出一身劲装,退下面罩,用最为迷人的笑容说:“你我不妨坦诚相见,我慕名而来便是要一睹幻狱之主,北平太守的风采。”
阴影里的将军举起杯子饮了一口:“幻狱不是名门正派,将军亦是长安城中千夫所指,不见也罢!”
雷万春笑得更加爽朗:“慕名而来,总不见得让我扫兴而去吧?”
“你来暗杀我,必须验明正身嘛?瞧你眉目娇媚,我真怀疑你是否张巡手下雷大将军?”
“史思明!”雷万春冷笑。
“雷万春……”对面发出一种恶作剧般快感的笑声,他站起身,从那一幕黑漆中走出来,到他的面前,近得快要贴在一起。
雷万春愣住,抬着好奇的眼睛望向那个传说中十恶不赦奸诈狡猾的奸贼,没由来地感到一股温暖,似乎在他身上能感受到同类的气息。
他人过中年,面容消瘦,高高的眉骨,深深的眼窝,鼻梁高翘而通透,双唇轮廓明晰,嘴角平直,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是那种任谁见了都会感到宽慰的笑容。
雷万春怒道:“我就是来取你狗命的!”
“我熄灭灯火,本意就是要帐外不会看到我俩相斗的身影。”史思明缓步走去,慢挑灯花,跳跃的火焰唱出“滋滋”地欢快。
雷万春从身后掏出自己心爱的宝刀,横在胸前,朗声道:“请出招!”
史思明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他将自己当成了一名战士,用该有的礼节去对待这场战斗。
他的手在兵器架上触摸了一个来回。
终于,选了一柄精钢所制的胡刀,气沉丹田,沉声说道:“这柄刀乃是昔年我克敌制胜的法宝,陪着我少年轻狂的十个年头。”
雷万春会意,刀鞘瞬息弹开,气吞山河如怒。
这一招便是要证明自己,即便是输了也不输气势。
眼见劈空一招,史思明手中貌似银光一扇,火石相接。
雷万春是外家高手,有昔日项羽力拔山河的勇武与气势,双刀相继,蹦出的火花辉映着他咬牙切齿的酱紫色面容,犹如初出茅庐的一只年少猛虎。
史思明拚的是内力。
外力持久性还是会差一些,约莫一刻,雷万春的虎口有些酥麻,面色依旧是不屈的傲然。
他的刀紧紧压在他的刀上。
他的指尖或许尚能感受到他手掌暗暗传来的阵阵悸动。
史思明猛一发力,烛光下扬起一泓寒光,雷万春的刀鹅毛般飘落在地,轻声脆响。
“什么声音!将军?”帐外一声关切。
史思明拾起刀,爱惜地掸掸,拉长了声音:“呃,我在练刀,没事儿的,都散去吧!”
他将刀交到他的手中。
雷万春手刚一握住刀,双眸立刻闪出火一般的精亮:“好,再来过!”
史思明仍是手持胡刀扫出一片银色的扇光。
雷万春避而不接,上下纵身攻他的要害。
史思明刀走轻盈,虚实兼有,数十招下来,便占了上风。
雷万春索性卖个破绽,待他得手,自己也必拼死将刀插入他的心脏。
他的破绽在咽喉,宁拼个玉石俱焚,也必完成任务。
史思明被他刀影逼得后退一步,指向他咽喉,然后停住……
雷万春感到自己的刀像是刺入了他的身体,又像是被什么夹住了。瞬间感怀,竟有些遗憾,有些悲凄。
“铛!”
一声清脆,雷万春的刀尖断了,他愕然望着史思明胸口,那里竖着一双带血的手指。
他的小阴谋早被人窥破,也许,原本他们就是一种人。
一个战士,那种可以与佳人并提的战士。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当那柄胡刀抵住雷万春下巴的时候,他心头不禁萦绕起这句话,随即,正色斥道:“你本拥有皇帝的器重,又是一方封疆大吏,反叛对你来说根本是断送前程!”
“你错了,”史思明低下头,手抚胡刀,似竟有无限哀愁,“你道我是什么人?”
雷万春茫然摇摇头。
“我是胡儿,你们口中的蛮夷,就算我做再多的好事,当再忠心的走狗,李家那些主子都会用另眼看待我,满朝文武甚至连个正眼都不会给我,再说,安禄山做反,我若不反,那迟早有一天我会死在那些自命忠烈的将军手里,身上堆满罪名,与其任人宰割,不若反客为主!”
他这翻话一气呵成,头上的青筋浮凸若显,激愤之情满怀。
雷万春由茫然转为愕然。
只听他又换了种语气,幽幽地说道:“你生为汉人,是永远不会了解我们这些没有祖宗、没有故乡、没有土地的外族人在大唐的感受。”
雷万春迟疑着打断他:“我想,我能,是孤独,是寂寞,对嘛?”
他淡淡地摇头又点头,苦笑着说:“没有切肤之痛是感受不到的,固然是孤独寂寞,可怎么也无法排解的是恐惧和耻辱。其实我也不能算作突厥人,小时候在营州,邻里的孩子都骂我是杂种,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既不是汉人也不是突厥人,我爹是汉人,我娘是阿史那部族的婢女,阿史那家族的少爷们整日拿我当马骑,稍有不称意便鞭笞我,我就想也许我应当是个汉人。于是,十六岁我就跟轧荦山,也就是你们说的安禄山,去投奔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我这人不会说话,不通人情世故,只是拼命的学习兵法,期望也许有一日可以出人头地,不再遭人白眼,不再被人骂为杂种。”
雷万春听着痴了,呆呆的望着这个谜一样的中年汉子。
他深陷的眼窝中仿佛透出了说不尽的光芒:“做一个底层的武将既单纯又快活。上面无论任何命令,你执行就是,跟任何队伍交手,想尽办法漂亮的赢他一仗,回来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时,我才感到一种似童年般毫无负担的快乐。”
雷万春露出无限向往,眨眨眼睛:“听说你那个时候战无不胜,皇上还特别接见过你!”
他忽如被打了一拳,苦笑着:“这就是苦难的开始,天宝初年,李家皇帝开始对我有兴趣了,我觉得这应当是一展抱负,为大唐效力的好时机,准备好一套克制突厥的战策,和巩固边关的吏治去朝天子……。”
雷万春望着他那迷离的眼神,同他一起陷入回忆之中。
他当然还记得,那明黄一色的堂皇宫殿内,龙颜温和的李隆基第一句话,出口问的是:“你也是胡人,会不会跳禄山常跳那胡旋舞?”
他面如死灰,身子战栗起来,呆呆地伏在玉阶之下。
皇上反以为他害怕龙颜,款款移步,搀起了他,那双眼睛,那双俗称龙睛,略带酒色之气浮肿的眼睛,一双自命风流的眼睛上下扫射着他,笑意淡淡。
“你多大?”
“臣已虚度三十春秋。”史思明下意识错开眼睛,觉得一双眸子的目光无处可放,便又惶恐地低下头。
忽然,一阵温柔的抚摸通过他的朝服传到脊背上,但听头顶传来比抚摸更加温暖的语声:“唉,朕也虚度六十春秋了,有朕坐天下一日,爱卿便得富贵之福无以复加。”
终于,鼓足勇气的史思明仰望着皇帝,从怀中掏出那呕心沥血的奏议书。
“这份奏议是,是臣这些年积累的克制突厥之道,请圣上御览。”
李隆基接过那叠厚厚的手折,几步登上玉阶,宽大的龙袍卷着风,气势恢宏地坐上龙椅。
他并没有打开看,只是略微给了几眼,放在书案上,笑道:“朕来问你,你是什么人?”
“臣是皇上的人!生是大唐的兵将,死是大唐的亡魂!”
李隆基似乎对这答案嗤之以鼻,慵懒地说道:“你是胡人!朕是一个开明的皇帝,又怎能忍心让自己的爱卿做背叛自己族人的事情呢?”
史思明,这样硬朗的一个汉子,眼睛里的宫殿、皇帝、朝堂,他平生向往的一切,渐渐模糊了。
他站起来,麻木得像个稻草人,他李隆基不愧是万乘之尊,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把他全部套空了。再然后,那种暧昧,他不愿再记起,更不愿再回忆,因为他听到朝臣们窃窃私语,说道:“这个俊美的胡儿,也不过是老头子的娈童!”
良久,帐内无语。
史思明重新坐到那一丛黑暗中,影着他的面,露出平直的下巴,似哽咽般浮动的喉结。帐外,风呼啸着,仿佛为一代名将做呜咽之声,透过窗子吹打在烛火上,摇摆不定的,是雷万春的心。
这心是怀着肃煞的仇恨而来,现在系却了一股不散的柔情,软绵绵的,他再无法诉清的感受,越这样好似沉沦般下陷,他益是倔强:“你说自己精研兵法,好,但请沙场相见,未必能胜我!”
史思明从阴霾中冲了出来,一双手握紧他挥出的拳头,却不怎见力道:“我今天放你回去,但求沙场一见!”
雷万春会心地笑:“那祝你好运,别被李光弼杀死!”
史思明也笑:“也祝你好运,千万别被尹子奇打垮!”
他们融在那一幕笑中,沉醉着。
史思明捶了一下雷万春的胸口:“若真有这一战,你赢了我,我重归李唐麾下!”
“若一战真能实现,你赢了我,我情愿做个无名小卒给你扛旗!”
“好!”
两人异口同声,双掌拍在一起,豪情冲天。
击掌为誓的双手久久不肯分开,任谁都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只配有一个结局,马革裹尸!但愿它不要提前。
“等等……”
望着雷万春大步迈出的身影,史思明的心忽而有些空荡荡,颤声说道,“若你活不到沙场相见的这一战,我会一辈子瞧不起你!”
雷万春面色恬静地拍拍胸口:“我也是!”
是年十月,尹子奇攻陷睢阳郡,张巡等人粮绝被俘,雷万春尤立城头,浑身插满利箭,虽鲜血流干而常立不倒,眦目北望,守候着一个约定。
——沙场再见!
次年,史思明降唐,数载,复反!
——生平唯恨不复见于沙场。
正月十七日,夜,无酒有歌
壮其行哉!
zw史思明贴杀雷万春
(二)
烈风飞扬,黄土沙幔铺天盖地卷来,一股起吞天下的气势。
太行八陉,从古至今,一群群牧人们唱着歌儿、扬着胡刀,呼啸席卷而过。又有哪几个能站在这个城头上,稳稳地一坐经年。
安庆绪站在邺城城头,别样意气风发,看着唐军南来,六军不稳的丑态,早将“花花江山并非他打出”这事实丢在脑后。他自傲着“朕”这个尚不习惯的字眼,带一万大军浩荡荡开出城,咆哮着一通激战。
唐军败绩,号称九个节度使,几十万的大军,溃败。
安庆绪举拳挥手,有种痛打落水狗的快感。拥在他身后的兵强马壮,稳稳地奔跑着,追袭败军。身边流淌的,是同他心思一般湍急的滏阳河水。
面前的群山,腰间还矗立着北齐的石窟。
唐军边打边往山口退去。
安庆绪嘴角一抹,又是一挥手,大军汹涌。
“啊!”
一声惨叫。
石窟里似乎凭空冒出数万枚利箭,破空而来的剧烈风响,震耳欲聋。
他的脑子,士兵们的脑子,“嗡”地放大数倍,一片空白。
“有,有埋伏,护驾!护驾!”
一片混乱。
星夜灿烂,月朗朗。
魏州城下,芙蓉帐暖,曼妙的灯火意兴阑珊。
安太清从未见过史思明如此颓废——战争于很多人,就是他们的灵魂——从传来安禄山的死讯开始,他就像是被抽去了灵魂,黯然饮下一斣斣烈酒,将喉咙刮得生疼。
他哽咽着抚颈,诉着:“是不是,日后我们再也接不到燕王的军令了?”
安太清叹气:“军令是有,只怕换了另外的燕王。”
“我呸!”史思明挣扎,如泥沼中的一条鱼,“黄口小儿,我凭什么……”他醉眼里的世界在不停轮转。
“史将军,史将军,战报!”
血,触目没有一丝完好的肌肤,进来的这个人跪倒在地,声嘶力竭。
“何事闯帐?”
“邺城被围,我军,我军在滏口中伏……”低头,方能看到来人似刺猬般稀烂盔甲的背部,史思明的酒醒了大半,夺步上前搀起他。
“邺城,邺城怎么了?”
一个军人当然知道邺城是北方要塞,关乎晋中、河北等地三十余城池的存亡,若滏邺城守不住,直接自太行八陉卷铺盖走人,洛阳就永远别再寄任何希望。
旋即,他松开报信士兵的衣袖,踉跄地退退,嘴角淌下醉笑:“邺城,是什么地方?”
那士兵血肉模糊的脸上显出一色焦急,忙伏地顿首:“我们大燕皇帝说,将军若能解邺城之围,愿禅让其位!”
“大燕皇帝?”史思明疯狂地笑着,“大燕皇帝……大燕皇帝……我要它做什么?告诉安庆绪,他既有胆弑父弑君,就要有胆找郭子仪一决死战,给我滚!”
安太清的眼中忽而闪过一丝光芒,扯着那报信的小卒走出营帐。
“将军思念太上皇,多喝了些酒,”他见四下无人,从袖中掏出一具兵符,“你先拿兵符到李归仁将军处,可以调遣大概一万步兵,三千铁骑,足够抵挡一阵。”
“步兵?”那报信士兵满脸为难,“我到这里搬兵整用了十日,累死了三匹马,若是步兵,怕是两个月才能到!”
安太清无奈看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扎西铜武,”这名字令他自傲,因为他是番藏第一的勇武之士。
“好,扎西铜武,我告诉你,我们将军不会发一兵一卒去救人,这兵符还是我私藏的!”
扎西铜武震撼地看着安太清:“为什么?”
安太清不置一词,将兵符强塞在他手中,拂袖而去。
“老安,请你告诉我,”史思明冷峻地坐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执着酒杯,面沉如水,“为什么?”
安太清木然:“邺城有你我的兄弟!将军,你可以对我军法处治。”
“兄弟?”史思明猛灌了一口,望着安太清。
“是兄弟!”安太清淡淡地说着,“同你我一起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兄弟!”
史思明不住摇头,眼光迷离,似醉似睡:“我没有兄弟,我是个没有种族,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什么都没有的人!”
安太清皱眉:“将军想过嘛?我们一起举兵,同战斗,同流血,无论父母给的是何种鲜血,如今,早就流光了吧!”
史思明虎躯一震,凝神望去,觉得安太清生平第一次显得如此磊落,如此像个男人。
“将军可以数数,无论是邺城里、大营中、大燕国每个州每个郡每个县只要能坚持举起大燕旗号的汉子,哪一个不浑身是伤,这些伤口流出的血足以流做一条黄河!您难道还要计较这河里谁人是突厥、谁人是契丹、谁人是回纥、谁人是汉?这条血汇成的黄河才是我们真正的血脉,这大燕,才是我们真正的家,而邺城里那些人跟营中的这些没有任何分别,都是我们的兄弟!”
“你出去,让我好好想想。”
夜,静得可怕。
安太清坐得很端正,等待史思明的宣判。
直到听着传令兵过来报告今夜的口令是“兄弟”,他笑了,剔了剔灯花,在预备好的折子上用久违的“馆阁体”写着道:奏请将军称帝。
乾元元年,十月,史思明攻陷魏州。
乾元二年,正月初一,史思明魏州登基,年号顺天。
这个新年,安庆绪却过得远没那么喜庆。李归仁的大军就如同海底沉沙,他自城头做了几次壁上观,李归仁远远的伏击了唐军那九个节度使的浩瀚阵营之后,这个一万几千人的队伍便再无影踪,像是就地蒸发般死寂。那个去魏州大营去搬救兵,叫做扎西铜武的勇士,也在城门前眼睁睁地战死了,临死前那双执着而倔强的目光仍盯着城头,瞧得安庆绪整整做了一个月的噩梦。
不仅如此,想吃顿好饭也越来越难了,当他也开始拿着匕首露出獠牙对着日前还在你侬我侬的小婢女狂吼“你以为我不敢吃了你!”时,他惶恐了。
——这还是一个皇帝该有的嘛?到底这个皇帝要怎么做才对?
邺城内,就连一只小老鼠都能卖上数千,一斗米数万。
——他只想吃肉:香喷喷的蹄膀,管它是不是哪个曾经被自己宠幸过的丫头细嫩的手肘。
九个节度使,鬼主意就是多。安庆绪最恨带头那个叫做鱼朝恩的阉人,他以为,只有阉人这种不能人道的家伙才会想到那些惨无人道的办法。
城外铸起三道屏障墙,无数道壕沟,居然还要引附近滏阳河的水来灌进去。
非但里面的人无法出城,整城的泉水、河水、井水更是泛滥,有时候一夜成冰,加剧着围城的寒意。
两个月过去了,安庆绪从站立城头,到扒立城头,每日无事便在城头上呆望,或许会眨眼,也只有那一瞬方知,他居然还活着。
春暖三月,河沟井水以及城外壕沟内的冰渐渐融开,随之便是阵阵死水的恶臭,很多兵丁饮水不洁,上吐下泻。
援军。
——李归仁的援军更像惊鸿一瞥,在那六十万大军的施了一招天外飞仙,然后继续蒸发。
安庆绪冲进自己寝宫,拿出那枚大燕皇帝皇帝玉玺,像是发狂般:“这个皇帝我不做了,谁他妈的爱当谁当,谁把它送给史思明,谁去,谁去!”随后,一屁股摊坐在地上,大哭。
其实,安庆绪端着饭碗发愁的时候,城外那个九节度使组成的超强集团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他们的粮食优势不复存在。
——需要运送六十万大军粮草的粮道一夜间被人挖个稀烂。而就在修缮途中,又遭到史思明十万大军的袭击。
鱼朝恩像是被人蒙头一棒,甚至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又听报信者说:“反贼援兵来啦!”
“援兵,什么援兵。”
“看旗号,是史思明部!”
鱼朝恩有些迷惑:“不是昨天刚劫了粮道嘛?他们大军开拔的那么快?”
郭子仪这个素来被称为“军神”的中年将领沉吟了一声:“不见得,我怀疑是疑兵之计!”
李光弼摇头:“史思明跟我打了大小几十仗,他是最喜欢苦战的,未见得是什么疑兵。”
鲁炅一跺脚:“少婆婆妈妈,光我麾下就二十万人,弄死区区十万人还不是捻死蚂蚁一般。”
李光弼白了他一眼:“那个家伙不好惹,凭你的实力,决不是他对手。”
王思礼沉吟:“怕不是前些日子李归仁的那些散兵又来了?”
说到此时,外面探子冲了进来。
“禀报各位将军,是,是史思明,是史思明自己带了五万人,离我们只有十里!”
鲁炅一听,暴跳如雷:“五万人,这不是不把我九节度的大军放在眼里嘛?奶奶个熊,我去会会。”说罢将袍一扯,双锤插在腰间便往外冲。
“慢,我也去!”李光弼平日与鲁炅私交很密,又是史思明的老对手,抢了几步说道,“我比较了解他的战术,我跟你一起去。”
许叔冀一跃拦在他们身前:“许久不曾松动筋骨,我也去!”
王思礼质道:“吵什么吵,五万人,用的着那么兴师动众?”
鱼朝恩先是一头雾水,又加军情紧迫,竟然有些蒙了,随口说道:“同去,同去,鲁将军、李将军、王将军、许将军,你们同去。”
望着几人领命整军的背影,郭子仪顿了顿,对鱼朝恩说:“鱼大人,我觉得这事……”
鱼朝恩脑子早混沌成了一片,讶异道:“郭将军,您不会是也想去吧?”
“不是,鱼大人,我觉得……那么多人一起去反而不容易调遣,并且头尾不得相继……”
“唉,算了,算了,”鱼朝恩用一种比正常男人高八度的声音说道,“杂家脑子里可是一片空白,将军想怎样就怎样吧,杂家是观军容宣慰处置使,又不是大元帅,”说着,用近乎女人般妖娆的身姿一扭扭走出去,伸了个懒腰,噘嘴瞟一眼营帐内的郭子仪,“呸,还怕人夺了你的功去不成!”
黄土延绵的灰色天空阴沉着一蔼乌云,压抑着大地,似蕴藏起爆破的力量,一触即发。难道天有灵,知悉这狭路相逢,终还是不能避免。
(三)
大唐,天可汗的帝国。
谁人曾想见帝国滔天的五十万军队迎战五万精兵,蓬勃如溪水般行进的队伍,一刹那汇入海洋般的人流,波澜不兴。
短兵相接,胡刀、藤甲,金盔,厮磨声响做一片,那种嘶哑而响亮的声音,就算集合起长安教司坊的所有琵琶绞煞起四条琴弦、用尽弹、挑、轮、扫的技巧都难模拟出。
这是铁铮铮的战斗。
史思明坐定马上,好似年轻了十岁,手中长刀挥出数尺银光。唐军阵里那带了皮面罩的马匹连哼都未来得及,翻倒一片。
金鼓在耳边有节奏地催动一轮轮攻击。
鲁炅有些不耐了,他胯下的神驹的前蹄更是焦躁不安的徘徊。
他身旁的李光弼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一缆他缰绳,深有意味地摇摇头,然后看一眼右侧另外两名大将。
王思礼和许叔冀面色沉稳,直勾勾盯着战场内的史思明。
“王将军,刚才我们两只队伍迎面分别从两侧夹击,鲁许两位将军迎面袭击,同派出一万人,却未见胜算,可见有些人没有用尽全力!”
王思礼冷笑:“李将军的意思是,我有些保守?”
鲁炅大喊:“喂,王思礼,李将军可不是这个意思,现在这四股力量相互根本不能配合,完全被他五万大军玩弄于股掌之间。”
许叔冀侧目,懒懒地说:“哼,我本不想来,奈何那个阉人就知道添乱!要冲过去,你们自己带兵冲,我替你们观阵!”
王思礼嘘了一声:“好想法,我们三家兵马损失了,你是不是包赔?”
许叔冀不慌不忙地说:“本来这种情况人越多越添乱!”
忽然,耳边金鼓声越响越急,血浪将沙场铺天盖地洒出来,四方主攻的队伍已完全被冲散了。鲁炅再也无法纵容有人在属于他的沙场如此放肆,提起缰绳,加劲马蹬,挥手于他麾下那十万大军:“给我冲!”
李、许、王三家下意识愣了一刻,只听一支破空的响箭哨声掠过鲁炅的头顶。
捅了马蜂窝般的飞箭不知从阵中什么地方扑向鲁炅,如一只黑手,灌顶而来。
鲁炅双锤飞舞,好似一团金光灿烂的花束,映着他异常兴奋的,黝黑面颊。他身边几名亲信的将领不断倒下,望着那些同一个碗里吃肉喝酒的兄弟血肉横飞,他的锤子一发狂乱。
“快去救人!”李光弼瞪了另外两人一眼,纵马飞奔而去。身后十万大军也冲了过去。战车、马匹、甲仗,立刻在丛丛发箭的源头处包抄过去。
王思礼和许叔冀无论如何也都是血性汉子,对望一眼,各自领队伍去救鲁炅。
刚行到鲁炅身边,王思礼耳边闪过两阵风声。
只见鲁炅举锤横在他耳侧,身上早已中了一箭。
地上一只击落的羽箭,断裂两截。
王思礼已是冷汗涔涔,就在他们尚不能反映如此变化的同时,一只狭长的队伍包抄而来。为首者正是史思明。
“好战术!”鲁炅撅下肩头的箭,淬了一口。
史思明微微点头:“好说好说。”
王思礼蔑视着他:“你没下三滥到往箭上淬毒吧?”
史思明笑:“多谢提醒,改天我转为王将军赶制毒箭千枚,”说完朗声大笑,将滏阳河的水都震得滋滋作响。
王思礼紧紧一握手中长枪:“有本事单挑!”
史思明长刀一挥:“都上吧,没有问题,因为,你们看仔细了!”他虚招一刀攻向王思礼,转掉马头,竟驳下许叔冀从后挥来的铁锁。
四人,四匹马,顷刻混战一团。
史思明将他自己的队伍每百人分为一支,散入宏伟的唐军之中,移动极为迅速。
重头戏哪里是场中四人,而是趁此机会,每百人的队伍卯足全身力气冲得每阵人马人心惶惶,溃不成军。
郭子仪冷眼旁观,知他们小觑了史思明这只老狐狸,于是略整了一下队伍,从后夹攻而去。
实际上,就连他也同样小觑了这个惯于沙场的家伙。
然而,冷眼旁观得最清晰的,居然还是李光弼这个老对手,若史思明是只千年老狐,那他的修行便也绝不低于八百年。战火最深处,他却保有最强的集聚,在这种阵仗里,队伍不散,阵势不乱,做蓄势代发的准备,只要敌人耗损过半,马上发起致命之击。
郭子仪刚将军队开到史思明对阵之后,立刻排开阵容。
就在这时,不偏不倚地在令鼓声起时,想起一阵呼哨。
“冲!”
伏兵四出,百人一队冲了过来,将他那还未反应过来的十万大军,吓得若神鬼显世般惊骇。未发一令,未动一枪,便挥手鸣金。
不远处,唐营号令南撤,鱼朝恩自知形势不对,便留下郭子仪大军断后,自己早早向南退了八百里。
郭子仪大军边退边打,据说这一战若不是他们撤退时拆了安阳桥,那么洛阳便从此保不住了。
翌日后,鱼朝恩走过来丢给郭子仪一张召回长安的命令。
他身边的小将按耐不住,冲动地望着鱼朝恩的背影:“都是这该死的阉人!”
“输了就是输了!”郭子仪凝神望着云霞里的天空,“他”真个让自己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大唐之外……辟土扩疆”,他喃喃苦笑,闭目痛苦地温习着皇帝的天真笑容。
郭子仪哪儿能想到,千百年来人们在谈论他这个军神的时候,都免不了会将这一战归咎于鱼朝恩这个倒霉蛋。
史思明虽然是个胜利者,却远没一丝喜悦。
说实话,谁不想当皇帝?安庆绪要么别说,要么别食言。
邺城外围困刚解,城内便搜罗九节度大军留下的粮草装备,将城内上上下下武装一新。
——这什么意思?
他经过这一战,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到开始相信鬼神之说,他将营盘扎在滏口那几座石窟边,每日早晚参详。
安庆绪忽然收到消息,说是史思明因为得不到正式的大燕国皇帝之位,迁怒于怂恿他称帝的安太清,杖责后降了官职。
他灵机一动,好似冥冥中又看到一丝历史的重演,当初,就是不远的当初,他爹安禄山不就死在他最亲信的猪儿手下?嘴角泛起一色诡秘的笑容。
安太清,这人果未让他失望。
三日后,接到书信,说是相约傍晚于西侧三个石窟内动手。
安庆绪带了三百精骑出城,威风得意地盘算怎样蚕食史思明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各项势力。
他命三百骑原地待命,大摇大摆走进石窟。
看到站在门口的安太清冲他施了个眼色,旋即对跪在佛像前的史思明说道:“史王,朕,哦,不,我今天来,是送玉玺的!”
史思明并不答话,如入定了老僧,岁月在他原本俊朗的面上刻下的皱纹,也祥和了些。
“朕跟你说话呢!”他抬掌便要发力。
就在此时,史思明一跃而起,伸臂抬腿,架他左掌,踢他右膝,顿时形成一个很奇怪的姿势。安庆绪像是要下跪般定在一处,史思明一笑:“好侄儿,何故行此大礼,朕愧不敢当!”
安庆绪只得佯笑着:“叔王,好兴致,”然后揉腕,随他站定佛像前。
只见史思明指着牌位说道:“侄儿啊,知道朕为何约你来此?”
安庆绪点头:“佛家清净地,方显叔王的高贵。”
史思明背过头去,叹息:“错,因为这个地方实在不同,他是北齐威宗皇帝高洋存放灵位的地方。”
安庆绪嗅到话题中有一丝不善的气味,敏感地兜转话题:“羔羊,不是羊羔的羔羊,我马上去给叔王弄一头来吃,”说罢掉头便往庙外走,心想:我三百精骑还弄不死你嘛?
行了几步,史思明若鬼魅般挡在他面前,幽幽道:“好侄儿,别打岔,知道高洋是什么人嘛?”
安庆绪不发一言,低眉垂手,暗蓄力道。
史思明缓缓道:“高洋弑君篡位,遭了报应,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一岁,好侄儿,你多大了?”
安庆绪拔拳疾攻,夺门而出,猛一抬眼:石窟外那三百精骑早变成了一摊肉糜,人、马非但身首异处,还流淌出了一地心肝脾肺之属。
纵是他安庆绪自小沙场也不禁反起胃口,鼓着腮帮子,胃里不断外溢着东西。
忽然,石窟上的两道木门紧紧闭合,任凭他拍得山响,寂静的洞窟里突自回荡着沉闷的呜咽声。四壁上火焰般光芒下的神佛都面目亦狰狞起来。
安庆绪警惕地徘徊几步,头上忽然像是被什么摸了一下,他忙伸手去抓,一看之下,骇然——灵位,是安禄山的灵位!
他慌忙逃窜,北齐威宗的牌位忽地从横梁上砸了下来,他脑子里不断回想着“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一岁,好侄儿,你多大了?”
“啊……”
一声惨叫。
没人知道石窟两扇木门中发生了什么。
只是,史思明命人打开门,安庆绪将自己挂在一条白绫上,像是摇摇荡荡的秋千般灵动,映衬着不动如山的佛像,凄厉如诗画般美妙。
这一年,安庆绪刚巧三十一岁。
中伏始,绝命终,居然都是在这里。
(四)
星夜茫茫,在浸透墨汁的天空里伏隐层层,就如看不清触不到的命运之络。
大帐四周没有火把,没有巡逻,营盘这一处,死一般静寂。
帐子里的人竖起一盏烛火,飞一般潦草地急书,如同要抢在铜壶滴漏摇摇欲坠的那滴晶莹水珠之前将信送出。
烛火还在慵懒的燃着,仿佛也捱不过这里的寂寞,昏昏欲睡。
史思明撤掉了身遭一切守卫,生恐这封信的秘密被别人知悉。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心情,他与一个平凡的老人无任何差异。
自他登基以来,未尝做过一天金銮殿,他不是高风亮节到不屑去坐。其实,坐在那里,内心没由来的感到四周徐徐袭过阴风阵阵。
他宁肯在自己的城外搭一个帐篷,守住他拼命赚来的半壁江山。
他宁肯在大唐的领地搭无数个帐篷,狼一般觊觎着自己的猎物。
“皇上!”帐外一声娇媚的呼唤。
他下意识将信塞进桌地下,双眼不停回转,神色惶恐。
那个身穿单衣、容貌明艳的女子款款而来,暖暖地从背后抱住他:“你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偷偷的藏些什么?”
一直以来,只有这个女人最了解他——这个叫做妙粲的女子,九魔之一的妖丝手。从开始到结束,始终只是这一个女子在陪伴他,虽然白发和皱纹渐渐爬上他的脸。
她仍旧是美丽的。
这种美不饰粉黛。
他一直怀疑虢国夫人那“素面朝天”的容颜若与妙粲相比,会不会相形见绌,自然,他也未曾如安禄山一样有兴趣将那些红颜祸水收到身边。因为大概在他心中仍旧有些挥之不去的身影作祟。
她忽地跳起来,噘嘴巴,背对书案:“我才不希罕知道呢,什么军国大事,我没兴趣。”她偷眼看,他潦潦数笔写了个信皮,草草装上,急急交给候在外面的亲信。
“妙儿,”那封信仿佛带走了他的千均大石,整个人轻松地举起妙粲,任凭她雪白的衣襟飘散在幽幽风里,转了一整圈。
两种声音夹缠在空气中,一粗一细,喘息。
夜凉如水,一臂雪白忽而在慵懒的锦被中伸出,妙粲悄然走到书桌前,抽走了刚才写信的那叠纸下面的一张,墨迹斑斑。
第二天清晨,太子史朝英突然直奔大营,见到父皇衰老的样子,哭起鼻子来。
史思明拍拍这个生性懦弱的孩子,挥手将左右摒退。
“你现在是一朝太子,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我是不是父王亲生?”
“那当然,”史思明挨着他坐下,慈祥而疲惫的目光坚定地望着他,从他眼中看到一丝茫然,一丝遗憾,“你怎么了?”
“既是如此,你又为何写那封信?”
“信?”史思明下意识看看书桌,“什么信?”
“父王,爹!”史朝英涨红了脸,眼睑一发红肿。
“朕,不明白你的话!”史思明看向窗口,焦虑地揣测。
“对不起……”史朝英默默地摇头,那稚嫩的口鼻不住抽搐,喉头哽咽着,皱起一团团涟漪。
史思明怜惜地看着幼子,俯下身子。
“爹,对不起!”史朝英手腕猛地一翻,一道寒光瞬间刺来。
“对不起,对不起……”匕首失落,史朝英看着倒在血泊中颤抖的父亲,抱头痛哭。
“朝英……是谁?”
史思明强忍着胸中剧痛,不愿做这个枉死的魂灵。他要知道,谁告诉他信的事情,谁唆使他来走上安庆绪那条老路。
倏忽,帐外哗变。
“陛下遇刺了!”
在暴乱的喧嚣中,帐帘被一只玉手拨开,是妙粲!而她另外一条手臂紧紧地勾住另一个人,这人像极了十年前的史思明,是他的大儿子,史朝义。
“你……你们……”史朝英活像见到鬼般蜷缩到亲手被他刺死的父亲脚边,惊恐的望着大哥和妙粲。
“朝英,你贵为太子,谋朝篡位,行刺父王,我要给父王报仇!”
史朝义的双手洗的十分干净,就像是焚香沐浴过后等待着一场典礼。他掏出随身佩剑,指着史朝英的鼻尖。
“妙儿,原来是你!你为什么把那封信的事情告诉朝英?”史思明强忍最后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出。
“不错!”妙粲松开缠绕着史朝义的那只手臂,走过去捧住史朝英的脸颊,“他真是可爱,二话不说便来刺杀你,”忽而,她变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你还要问我为什么嘛?试问这些年,我对你怎样?你干什么还要写那封信?”她像是有无限愤恨宣泄在一双手上,顷刻间揉碎了史朝英的头颅。
史思明笑了,鼻子、嘴、眼睛,无处不在冒着鲜血,胸腔里依稀可以听到迸裂之声。
妙粲跪倒在他的尸体旁,木呆呆发楞。
“噗”一声轻响,她的身体透过一注寒意。
她回首望着握剑的史朝义,眸子里尽是不解的迷惑。
史朝义猛抱过来,剑柄又插进她背部几许,柔柔地撩拨着她的鬓发:“傻瓜,当你告诉我那封信的事情时,我就明白了,当一个女人爱一个人的时候,她才会有嫉妒,所以,你爱的,不是我!”
宝应元年十月,史朝义兵败如丧家之犬,退守幽州。
宝应二年正月,被擒斩首,渔阳颦鼓声渐消,那个战乱的年代,终于过去了。
春开三月,江南暮雨。
茅屋,小溪,阵阵炊烟。
剑眉长发的中年汉子端坐厅堂。
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整理着满桌子的饭菜,相貌虽成熟,举止却还有藏不住的俏皮,盯紧那中年汉子:“凌大哥,叛军都消灭没了,也该谈谈你和我家帮主的事情了吧?”
那中年汉子正是凌冠,战争的磨砺,早将他少年英气和棱角磨灭殆尽。此时,也仅如一个憨实的农家汉子,期待着婚姻的稳定和温暖。
“小甜冰!”厨房走出一个韶华半去的美妇,托了一盘香喷喷的炒饭,细长的眼角不禁瞥向凌冠,嘴巴还是嗔怪着人。
那整理饭菜的小妇人吐了吐舌头:“帮主小姐,小甜冰都已是老甜冰了,起码也该尊称一声谭夫人,”转而一叹,“小姐何时才能变成凌夫人呢?”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大笑:“谭夫人,你家相公回来啦,快出来!”
听这声大叫,小甜冰咬唇偷笑,奔也似的快步出屋,一下子蹿到谭心星的怀里,嘟着小嘴:“死相,同是郭大元帅麾下,为什么凌大哥比你回来的早?”
谭心星手中满提着一堆礼物,又要抱着爱妻,重心不稳,两人叠着罗汉跌倒在地。
“这是什么?甄帮主的信,啊……”
小甜冰的怀里失落了一封书函,谭心星拾起来就念,小甜冰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急切地望着她的帮主小姐。
甄雨麦快步走来,才发现信是史思明的。
她很诧异,两人虽为多年前的老情人,却因他造反便早早断了联系,看漆封,他发这封信之时离他死期竟是不远,难道……他已预料到自己的死亡?
她展开了信笺。
“雨麦吾爱:
数载未见,形容秀美仍在吾心,未敢一日或忘。眼见史家霸业既成,毋怕相累,终可一吐宿愿,望与卿重拾旧爱。吾既称帝,虚正宫之席以待。生平不见遗憾,唯愿与卿坐拥天下。他日,百年归老,吾与卿之子可掌天下。
吾意决绝,天日可鉴!”
信笺失落在地,她眼眶一轮红晕,唇角抽动着,凝眉。
在小甜冰和凌冠、谭心星关切的眼光下,她踉跄地踱进卧室,如一具失却魂魄的行尸走肉。
这封信显见便是他的收生符,若不是他冒生此念,若不是他思恋着往日之情,史朝义又何来弑父的决心呢?
如果这样说,她甄雨麦是不是该称作大唐的“功臣”?
她木然坍塌在床上,泪水仿佛都倒灌在心中,胸前抽噎着发出类似笑声的闷响,瞧向床角那柄匕首,一缕乱发坠在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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