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神》三部曲建立儒侠光辉典型

靖哥哥

●《剑神》三部曲建立儒侠光辉典型

　　所谓《剑神》三部曲是指《关洛风云录》、《剑神传》及《八表雄风》三部故事连贯的小说而言。主要叙述少年英侠石轩中如何由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雏儿，行侠仗义，力争上游，冒险犯难，终于成为武林公认的一代「剑神」；卒能以德服人，无敌于天下的传奇故事。书中穿插了石轩中跟爱侣朱玲之间的悲欢离合，以及「厉魄」西门渐与「正邪二公子」宫天抚、张咸为争夺白凤朱玲而各逞机谋、斗智斗力等热闹情节；末后则以雪山冰宫琼瑶公主大闹中原压阵，总结全书。作者写来波澜起伏，忽张忽驰，极为曲折动人。

　　首部曲《关洛风云录》(1958年)署名「吴楼居士」，为司马翎处女作，共63回，约七十万言。书叙崆峒派传人石轩中奉亡师遗命下山，却遭不肖师兄嫁祸追杀。及逃脱险境，初涉江湖，竟与师门宿仇玄阴教主鬼母之徒白凤朱玲邂逅而定情。其后石轩中为朱玲寻药治伤，不料被愚叟公孙璞所诓，误入南连江泉眼；却因祸得福，巧获千年火鲤内丹及少林派失传的奇学「达摩三式」心法图解，功力大进。乃仗剑初上碧鸡山，代亡师去践二十年前旧约，大战天下第一高手鬼母冷婀。虽然终被鬼母打下万丈悬崖，但其威武不屈的英雄气概，却因此役而名动江湖，为人传颂。

　　其后石轩中大难不死，寻获师门重宝《上清秘箓》下半部；又误服绝世贡品千年蔘王，治好内伤，并打通「生死玄关」奇经八脉，登时功力超凡入圣。乃孤剑闯入清宫，力战大内群魔，替义姐易静报仇；更千里迢迢，将生命垂危的易静送往岭南就医。惟以尚未二上碧鸡山雪师门之耻，遂有《剑神》正传之作。

　　就前传《关洛风云录》的故事布局而言，作者以少侠石轩中下山代师践约比武为主线，交叉叙述关中、洛阳道上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及武林恩怨(扣住主题)，原拟造成「烘云托月」的艺术效果；不料信笔挥洒如滚雪球，且越滚越大。于是19回「横云断岭」插入火狐崔伟回忆二十年前下苗疆事；27回「挖云补月」插入陇外双魔入清宫任职事；35回又「横云断岭」插入德贝勒等上峨眉山寻访心上人珠儿事，各占数万言不等，对前传故事结构伤害颇大。但因作者善于弄引说书，并不令人觉得枯燥乏味；反而这些看似多余的人物故事，却在《剑神》正传中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以宾衬主」作用，成为穿针引线的伏笔或暗桩。这也显示出作者受民国旧派武侠小说的影响颇深，幸有「鸾胶续弦法」【8】予以救济，方不致自乱阵脚而陷入漫漶之局。

　　在塑造人物方面，本书最值得重视的是作者成功建立了一代儒侠「智、仁、勇」(三达德)的光辉典型。书中主角石轩中完全具有儒家理想人格的特质与秉性：他温文尔雅，尊师重道；正直无私，济弱扶倾；光明磊落，一诺千金！兼以不亢不卑，智勇双全；与人为善，重情尚义。凡此，已不可多得。而作者更赋予他充沛旺盛的生命力，使其面对横逆，越挫越奋；正气凛然，威武不屈！在在表现出一派积极进取的人生观。卒令群魔丧胆，百邪辟易！名震天下，武林共仰。如是种种，乃集古今一切「江湖奇葩」的人格特质于一身。这对正处在成长学习阶段、充满人生梦幻及憧憬的青少年读者而言，确实有相当的励志作用。何况书主石轩中丰神俊朗，英姿勃发，还是个人见人爱的大帅哥哩。

　　诚然，石轩中是以翩翩浊世美少年的造型出现，屡获武林红妆垂青；但其言行举止却与同时期武侠名家竞相炮制风流成性、到处留情的「小白脸」、「娘娘腔」式男主角迥然不同。在作者秉持爱情专一主义的指引下，石轩中唯一的恋爱对象只有「白凤」朱玲。这并非由于她是「武林第一美人」之故，而是石轩中「不二色」的爱情道德观使然。因此，即使他大难不死，屡遭荡妇银娃色诱，以致欲火焚身，却始终未及于乱。而其所以每每在紧要关头悬崖勒马，与其说是他凛于亡师遗训(守门规、戒女色)及其本身修为定力，倒不如说是心有所属，不能忘情于朱玲。故能克己复礼，守身如玉。

　　作者通过艺术手腕，曲曲写出石轩中的成长过程中，仍然有七情六欲种种人性的弱点，更受到这样那样的挫折与诱惑。但他决非「武林完人」，而是有情有义、有为有守、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真人」。在他的身上，读者既看到「温、良、恭、俭、让」的儒家影子，更看到「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英雄气概！正是当世之所需，儒侠之典型。要说其人其事有何角色设计上的缺点，无非是他福大命大，一生奇缘奇遇太多；近似「成人童话」般虚幻不实【9】，令人有无巧不成书之感。但此一「可爱的通病」却是自还珠楼主创作《蜀山剑侠传》(1932年)以来，武侠小说必不可少的生命激素之一，亦不独司马翎笔下的剑神石轩中为然。

　　是故，即便《关洛风云录》的枝节甚多，颇伤小说肌理；却因书主石轩中表现奇佳，神完气足，卒能以一人之力扭转大局。试看他为报师恩，初上碧鸡山践约，向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玄阴鬼母挑战；其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英雄胆色，令在场江湖魔头、武林名宿无不心折，更令读者为之动容。此后侠义道盛传此事，竟激励少年英雄辈出，皆以「石大侠」为楷模；乃知作者画龙点睛，烘云托月手法之妙。至于书中描写石轩中施展五十手「大周天神剑」及「达摩三式」精妙招数，与鬼母黑鸠杖法展开惊天动地、风云变色之战，犹为余事了。

　　相对于石轩中的至情至性、侠义无双，则女主角朱玲可谓玫瑰多刺，机变百出，又是另一种曼妙典型。作者写她容颜绝世，却是心狠手辣，狡黠如狐；但在「石哥哥」面前她那刁钻天性竟化为似水柔情，百依百顺，驯若羔羊；每每流露出小儿女的娇憨神态，端的好看煞人。朱玲出身于鬼母门下，原无正邪、是非观念、杀人不眨眼！却因受到石轩中光明人格所感召，由是气质渐变。为了忠于爱情，她不惜背师逃婚下山，流浪江湖。但《关洛》并未予石、朱二有情人圆梦，而要等故事进入《剑神传》后，朱玲历经情劫，方有美满的结局。

　　此外，本书在刻划次要人物方面亦斐然可观。如写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之骄狂自大、星宿海二老怪之阴狠毒辣、江南大侠甘凤池之义薄云天、满清宗室德贝勒之尊贵多情、魔剑郑敖之粗犷豪放以及玄阴教群魔之同恶相济、老谋深算等等，均生动传神，各极其致。这些配角贯穿《剑神》三部曲，表现出色，当为本书脍炙人口的主因之一。

　　特别是前传中描写赤阳子以佛门降魔大法破姹女阴棠的天魔艳舞及「先后天姹女迷魂大阵」，分明是模仿还珠《蜀山》末技，但司马翎妙笔生花，却能于尸光血雨、活色生香中，阐扬佛法慈悲之旨，尤足发人深省。而其以后诸作凡写妖女「媚功」者，亦无不由此发端。故姹女阴棠、阴无垢母女的迷人魅力遂成为司马翎笔下的另类女性典型。

　　《剑神传》(1960年)共40章，约七十万言。最初于《民族晚报》连载时，题为《锋镝情深》，结集出版时易以今名。本书乃延续前传故事情节，叙述大侠石轩中二度出山，再次挑战鬼母，主持江湖正义；并穿插石、朱弟子史思温与上官兰之情事。其间更杂写美书生宫天抚(由正派各长老合力造就)、无情公子张咸(由邪派各长老合力造就)及「厉魄」西门渐等三人为追求朱玲而展开一连串的明争暗斗，且以石轩中为共同情敌。其后屡经波折，石轩中始与朱玲破镜重圆；为了报答爱侣深情，乃毅然放弃「天下第一剑家」虚名，急流勇退，相偕归隐江湖云。

　　持平而论，本传实为一部波谲云诡而又摇曳生姿的写情杰作。尤以「白凤」朱玲周旋于石轩中、西门渐、宫天抚、张咸四男之间的「五角恋爱」，笔触精细，动人心魄。书中写宫天抚眼高于顶，愤世嫉俗，视人命如草芥；写张咸冷傲自负，手辣心黑，看似无情却有情，均各得其份。而写「厉魄」西门渐天性凶残，恶名昭彰；却对小师妹朱玲奉命唯谨，逆来顺受，状如呆子，益发妙不可言。是则如何安排朱玲的爱情归宿，便成为作者最大的课题。

　　值得特别肯定的是，从本书起，司马翎即对女性自主意识的提升，不遗余力。他写朱玲一次又一次地在感情旋涡中挣扎、彷徨，天人交战，几乎灭顶；却也通过女性的自觉、反省，力求摆脱「武侠花瓶」的宿命，而自我开展多彩多姿的生命内容。最后在鬼母设局毁容(给朱玲戴上奇丑的人皮面具)下，她虽然终究选择了重情不重色的石轩中，考验出「患难见真情」的伟大坚贞；但在其心路历程中的女性自主意识闪闪发光，实为当时其它武侠名著所不及。

　　此外，重点写情者尚有珠儿(峨眉派高手阴无垢之女)与德贝勒、孙怀玉的三角恋曲，史思温与上官兰的心心相印，以及苦海双妖费选与庞仁君的生死恨等等；或神思怅惘，或魂牵梦萦，或惨烈凄绝，莫不彩笔纷披，可歌可泣。足见司马翎允称侠情小说圣手，不让前辈名家王度庐专美于世。

　　相较于前传中作者「初学乍练」笔法技巧之驳杂，本传则如倒啃甘蔗，渐入佳境。特其交叉运用对话、心理反应、肢体语言、耳中听、眼中看种种不同的表现手法，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乃丰富了全书的文学内涵。如17章写天鹤真人谈武林秘辛，交待二十年前正邪双方分别物色传人往事；23章写宫天抚与张咸为救朱玲，而失陷于玄阴教总坛之相反遭遇；24章写鬼母用攻心之术瓦解宫、张二人斗志等等，运笔不测，翻空出奇，令人目不暇给。凡此活用现代小说技巧之佳构，在当时习于平铺直叙的台湾武坛上向所未见，值得大书特书。

　　当然，司马翎的「武艺美学」独步一时，最擅长描写高手对决。本传中的大战场面特多，如石轩中与鬼母之战；与宫天抚、张咸之战；与天残、地缺二老怪之战；与碧螺岛主于叔初之战等等，无不精彩百出，令人目骇神摇。其中尤以石轩中参悟《上清秘录》，练成师门绝艺「伏魔剑法」之后，其捧剑之庄严诚敬，其剑法之光明正大，其面对强敌之不亢不卑，其二次败于鬼母杖下之从容赴义(自行跳崖却再度死里逃生)等情，皆为武侠小说中绝无仅有之作。在此谨简介最后一战─即石轩中与于叔初比剑，争「天下第一剑家」名头的精彩片段，以见司马翎演武风格之一斑：
　　　　碧螺岛主于叔初一向自诩为「天下第一剑」，果然不同凡响。
　　　　五十招一过，他便展开反攻。霎时遍地剑光，俱是由他剑上
　　　　发出；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尤其是他的左手捏着剑诀，
　　　　不时疾划而出，风声劲厉如金刃劈风；是以凶毒异常，气焰
　　　　渐张。他的剑法向以毒辣奇诡著称，此刻尽力施展，真有裁
　　　　云镂月之妙手，敲金振玉之奇声。(中略)
　　　　石轩中弹剑长啸一声，施展出师门威震天下的「伏魔剑法」，
　　　　大九式、小九式源源发出。这套剑法光明正大，虽然是简朴
　　　　的招数，却暗蕴追魂夺命的威力。石轩中长啸连声，剑光大
　　　　盛。有时精芒顿挫，动摇人心；有时激昂排宕，不可一世。
　　　　十招之内，把个碧螺岛主于叔初打得手忙脚乱，绕棚而走……
　　　　又战了百余合，突见石轩中剑眉斜竖，神色开朗(原有心事)。
　　　　说时迟，那时快！他面上方现喜色，于叔初已趁他心神不定
　　　　之际，运集全力，使出碧螺剑法五大毒剑之一的「春喉利割」
　　　　招式；剑光震处，硬生生把石轩中长剑震得多偏了一寸。登
　　　　时一道银虹排闼而入，电射石轩中的咽喉。这招凶毒无比！
　　　　天鹤真人、猿长老两人因身为公证，故此不能闭目；朱玲却
　　　　尖叫一声，娇躯摇摇欲倒。
　　　　棚上漫天匝地的剑气倏然一齐收歇。只见一道白光冲天而起，
　　　　一直升到六丈之高，似乎已没入云中；然后掉头而下，剑光
　　　　破风之声，震慑心魂。这道剑光宛如万里飞虹，直向棚上的
　　　　于叔初当头罩下……(第40章)
　　原来这道剑光乃是石轩中于生死一瞬间，忽然悟出「驭剑」至高心法，直有无坚不摧之威。所幸停战锣声及时响起，于叔初方能逃脱剑下，险死还生。其实在这场剑会中，双方比剑过招固甚可观；而更值得称道的，却是作者侧写在场正邪各派高手目睹战况时所生观感与议论。于是场内、场外情景交融一片，越发显得兵凶战危，紧张欲裂了。

　　总之，演武、写情、活用杂学及推理斗智为司马翎小说艺术四大支柱。在其创作生涯之始，已建立了一代儒侠的光辉典型；同时其演武、写情亦臻于成熟阶段。而在活用杂学方面，凡有关诗词歌赋、秦棋书画、金石铭刻、木土建筑以及花道、茶道、版本之学，他也多所涉猎；信手拈来，自成佳趣。至于文史掌故、佛教典故更毋论矣。此由《关洛》、《剑神》二部曲所散发出的浓厚人文色彩，即可得到明证。而自《剑神传》写鬼母用计瓦解宫天抚与张咸的斗志起，则进入「上兵伐谋─攻心为上」的推理情境，为司马翎小说最殊胜、迷人之处。至此，其作品四柱俱全，殆已建构完成其独特风格，奠定了可大可久的基础。

　　其后《剑神传》续集《八表雄风》(1961年)，共52章，约九十九万言；同时在台北《民族晚报》和香港《真报》连载，则浪后生波，又有创新突破。书叙大雪山冰宫琼瑶公主率领手下四个以假乱真的分身(复制人)大闹中原，逼迫剑神石轩中、朱玲夫妇重出江湖；进而为报鬼母弒师杀父之仇，乃用绝毒奇药收服正邪各派高手，以遂其独霸武林迷梦。终究在石轩中力挽狂澜之下，令群邪授首，了断一切恩怨而总结全书。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本书有关复制人的奇思妙构殆为司马翎小说广泛运用「毒学」之始，亦为武侠说部绝无仅有之作。其设想是通过千百种有毒植物的综合提炼，以毒攻毒，而研制成一味可改变人容貌的变形液；凡从小喂养者皆能长得一模一样，以作为主子(复制蓝本)的分身或替身。此说固是无稽之谈，而作者亦无法逆料在21世纪的今天，的确可藉由人体细胞基因改造工程而培养出复制人；但其数十年前即已有此奇想，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此外，对于用毒技俩，本书亦有淋漓尽致地发挥；如迷惑心神、削弱功力以至于「哨音摧毒」取人性命等等，不一而足。此后其诸作描写毒功、毒技花样百出，均由本书发端，乃形成司马翎小说又一特色。同时其最为世人津津乐道的推理、斗智笔法至此也已完全成熟。如琼瑶公主出场于12章，但揭开其分身之谜却在44章；其间波谲云诡、扑朔迷离，在在考验读者的智能，即为显例。

　　是故，真善美出版社发行人宋今人为本书撰<出版者的话>，称誉吴楼居士─司马翎是「新派领袖」，对武侠小说中所谓的新派「有首先创造之功」！乃进一步奠定了他在台湾武坛泰山北斗的地位，促使后起之秀古龙、上官鼎、易容、萧瑟等争相仿效，而掀起了1960年代云蒸霞蔚的武侠创作热潮。其中如上官鼎《沉沙谷》(1961年)、萧瑟《碧眼金鹏》(1963年)、易容《王者之剑》(1964年)等书，皆以剑神石轩中为模板，亦斐然可观。足见《剑神》三部曲之所以能脍炙人口，岂偶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