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
———恭录 《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日月神教东方圣教主宝训第三条》
一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做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鲁迅《小杂感》
“《笑傲江湖》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金庸)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见《后记》),因此,小说劈头盖脸第一章就是《灭门》故事,揭示了政治生活的血腥残酷。
灭谁的门?林震南一家吗?
不是!起码不全是!
“灭门”的情节贯穿整部《笑傲》始终:林震南之前,华山派‘剑宗’几乎被灭门;之后,是刘正风一家被灭门;曲洋被灭门;恒山这一门派险些被左冷禅灭门;童百熊(将)被灭门;东方不败和他的爱人同志杨莲亭被灭门;天门道人和他的弟子们被灭门;华山、衡山、泰山、嵩山四岳门派被灭门;青城门派被灭门。。。。。
最后,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任我行规划了前无古人、史无前例的‘一统江湖’的伟大目标,要把整个正教,包括少林、武当、恒山、丐帮。。。诸门派全部灭门。可惜天妒英才、天不假年,为山九仞,终竟功亏一篑!
灭门,倒灭门,不灭门。灭门的被杀于倒灭门的。不灭门的或当作灭门的而被杀于倒灭门的,或当作倒灭门的被杀于灭门的,或并不当做什么而被杀于灭门的或倒灭门的。
灭门,灭灭门,灭灭灭门,灭灭。。。。。。
金庸在《笑傲江湖。后记》中指出:“不顾一切的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
梁启超曰:“昔人谓《左传》为‘相斫书’,岂惟《左传》,若二十四史,真可谓地球上空前绝后之一大相斫书也。”(《中国之旧史》)
《笑傲江湖》浓缩了一部《二十六史》,是一本典范的“相斫书”。
《笑傲江湖》亦书亦曲,作为一部乐曲,它有两大旋律,一隐一显。‘笑傲’‘自在’是主旋律,其音也显;‘相斫’‘灭门’是副歌,其声也隐。
两大旋律摩荡冲撞,造就《笑傲江湖》这部乐曲、这本书的伟大。
令狐冲所要‘笑傲’的正是那动辄‘灭门’的‘相斫’‘江湖’。
二
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鲁迅《纪念刘和珍君》
在经历了青城派野蛮血腥的‘灭门‘事件之后,整个江湖又迅速的云淡风轻、天下太平了。人们除了关心那部《辟邪剑谱》的最终归属外,整件事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灭门’罪行的主谋与首犯余沧海先生在百忙之中,拨冗来到三湘,参加衡山派第二号政治人物刘正风同志‘金盆洗手’的退休典礼。与华山岳不群、泰山天门道人、恒山定逸师太、丐帮副帮主张金鳌等‘正教’同仁把酒言欢、雍容揖让,好一派安定团结的氛围。
‘江湖’世界是只讲利害,不讲是非的。
没有人心痛,没有人质疑,没有人愤怒。。。。
弱肉强食是丛林法则,更是武林、江湖的不二法则。只要余观主坚定地站在‘正教’方面,与魔教势不两立,做坚决的斗争,灭了个把‘门’算多大点屁事呢?
至于刘正风,丧失了革命立场,居然跟魔教长老曲洋合伙搞什么音乐创作,合奏什么《笑傲江湖》之曲?!据嵩山派高手费彬估计,一旦刘、曲二人多奏几次《笑傲江湖》:“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计其数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会大受毒害。”
既然刘正风站错了队、屁股挪向了世仇,那就决不可容情了!对他的仁慈就是对同志的残忍。费彬最后仁尽义至地企图挽救他“刘正风听者:左盟主有令,你若不应允在一个月内杀了曲洋,则五岳剑派只好立时清理门户,以免后患,斩草除根,决不容情。”可惜刘正风鬼迷心窍,仍是坚持与魔教长老继续搞艺术,他一家惨遭‘灭门’之祸正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了。
费彬将令旗一展,朗声道:“泰山派天门师兄,华山派岳师兄,恒山派定逸师太,衡山派诸位师兄师侄,左盟主有言吩咐: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五岳剑派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刘正风结交匪人,归附仇敌,凡我五岳同门,出手共诛之。接令者请站到左首。” 天门道人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刘正风瞧上一眼。。。。。 岳不群长叹一声,走到了天门道人身侧。劳德诺、岳灵珊、陆大有等也都随着过去。。。 定逸师太合十念道:“阿弥陀佛!”缓缓走到岳不群之侧,说道:“魔深孽重,罪过,罪过。”座下弟子也都跟了过去。 ————《笑傲。洗手》
这几位‘正教’大政治家在关键时刻经受住了考验,眼睁睁地看着嵩山派大侠大展神威放手屠戮刘家一门良贱,老幼妇孺、门人弟子皆在除恶务尽之列。为‘正教’事业的发展去除了隐患。功德无量啊。
在险恶的对敌政治斗争中,立场问题是第一位的,悲悯之心决不可有!那个愚昧的农夫把冻僵的毒蛇捂在怀里,蛇一旦苏醒,生生咬死了农夫。血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三
“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后来他们追杀工会会员,我不是工会会员,我不说话;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 德国新教神父马丁,镌于美国波士顿犹太大屠杀纪念碑
当林震南一家被灭门后,刘正风很识时务,他不会对余沧海作任何指摘的,因此当他自己被灭门时,也没有人说话;
当刘正风一家被灭门时,天门道人坚持了正确的阶级立场。因此当他和弟子在嵩山被屠杀时,也没有人说话。
当林震南、刘正风两家被灭门时,恒山派是相应不理的,因此当左冷禅的屠刀指向恒山悬空寺时,也就永远不会有人说话了。
。。。。。。。。
左冷禅之流的政治家先用一些绝对正确的意识形态话语悬到众人头上,再利用人性中固有的自私与怯懦,来达到分而治之的目的。以此来宰制天下,敲扑生民脑髓。。。。
可怜的东方不败,他首先制定了“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的伟大原则。但在实际执行上,对政敌既不能斩‘草’(任我行),更没有做到绝‘根’(盈盈)。这种错误是致命的无可挽回的.钱钟书“理论总是不实践的人制定的”的观点在此得到的是反面的印证。
东方不败道:“请你饶了杨莲亭一命,将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将他千刀万剁,分一百天凌迟处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脚趾。”东方不败怒叫:“你……你好狠毒!”(《绣花》)
你没有狠心灭别人一门,那么别人就要灭你一门良贱了。你不杀他他杀你,领袖早有明训啊。
东方不败做不到任我行的狠毒,‘厚黑学’上的修养不够,最终名裂身败,消失在东方的地平线又怨得了谁呢?
四
“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鲁迅《狂人日记》
金庸认为:自己与鲁迅最大的区别在于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而自己不是。
因此,鲁迅笔下的‘狂人’从三千年‘仁义道德’的辉煌历史中看到了‘吃人’,而金庸这个庸人仅仅在‘君子剑’的画皮后看到了“灭门”。
灭门是现象,而‘吃人’是本质。自古帝王对付臣下最常用的惩罚是‘满门抄斩’‘诛灭九族’,无非是‘灭门’的官方用语。
要讲‘灭门’,明成祖朱棣是其中佼佼者。他篡夺侄儿帝位之后,对大儒方孝孺采用了‘诛十族’的方式,在九族之外,添加了‘学生族’,实为与时俱进的典范。与嵩山派诛灭刘正风的弟子门人是一脉相通。
让我们重新记忆这些光辉的名字:嬴政、黄巢、成吉思汗、张献忠、多尔衮、乾隆、洪秀全。。。。
他们或因为曾‘一统江湖’而被后人称颂,或曾领着一群穷棒子造反而被认为‘推动了历史的进步’。但他们最大的功业建立在擅长‘灭门’的基础上。不断的灭门、镇压、屠城、坑杀、民族灭绝。。。。。
‘南京大屠杀’三十万人被倭贼戕害,我们没有忘记。但是否还记得‘扬州十日’(清兵屠城10天,纵兵抢劫屠杀,约80万人惨遭杀害)、‘嘉定三屠’‘江阴三日’呢?
张献忠在四川几乎把人全部杀绝了,逾千万的白骨。并且为后人留下了‘杀杀杀杀杀杀杀’的‘七杀’遗训。。。。
黄巢所过,无不残破。800万生灵涂炭,在广州一城就屠杀了30万。。。
于是,这个民族在长久的‘灭门’‘倒灭门’中,日益滑向卑劣、怯懦、兽性、凶残。。。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见《狂人日记》)
屠宰场上,当第一只羊被杀,剩下的羊只全部跪了下来,不响也不动雕塑一样,满眼含泪,等待屠刀。
啊啊,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当满洲辫子兵浩荡南下时,不知谁喊了一声‘鞑子兵来’,所有的汉人漫说抵抗,连逃跑的勇气都已丧失,一行行跪倒在街旁,等着解脱的那一刻。
每当看到这些记载,我总是满眼含泪。因为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我!
伟大的国家,可哀的民族,可耻的我自己!
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呢?太多这样的新闻:一个并不凶恶的歹徒却能震慑一群人,当他滥行抢劫、强暴、屠杀时,我们自幼被教育要见义勇为的人民,好像没有见到一样,我们管这叫作‘成熟’,殊不知我们的脊梁早已在历代统治者的灭门游戏中被彻底打断了。
我们参与了‘灭门’,我们为别人被‘灭门’而衷心歌颂杀人者的屠刀,我们终于将被‘灭门’。。。。
这个民族将要被‘灭门’,凶手不是万恶的帝国主义者,正是我们自己!
周作人说“我觉得中国人特别有一种杀乱党的嗜好,无论是满清的杀革命党,洪宪的杀民党,现在的杀共党,不管是非曲直,总之都是杀得很起劲。。。。。此种现象,除中国嗜杀之说外别无方法足以说明。”针对天津“清党”时上万人围观两名女革命者就刑时看稀奇的无聊,周作人一种绝望之情溢于言表,“这实在是一个奴性天成的族类,凶残而卑怯,他们所需要者是压制与被压制,他们只知道奉能杀人及杀人给他们看的强人为主子”。
胡适先生说:“一个现代的国家绝不是靠一群奴隶能够建成的”!
五
试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古代打油诗
余沧海灭了林震南一门,终于青城一门亦被林平之灭绝。左冷禅并派不成,想要灭掉恒山一门,最后反而是他的嵩山一门靡有孑遗;东方不败、杨莲亭要灭童百熊一门,最终二人也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似乎天道好还,报应不爽,尽够我们得到安慰的了。
然而并不尽然,‘江湖’是一个放大了的丁春秋的‘神木王鼎’,聚集了所有的毒虫互相吞噬、撕咬,剩下那一个才是真正的万毒之王,江湖是属于他的,不是我们的。
方证、冲虚等人当然是了不起的政治家,但中国古代(尤其在乱世)取得最后胜利的政客永远都带有痞子赌徒流氓性格。金庸含蓄的表明“政治上大多数时期中是坏人当权”。任我行不死,没有人能阻止他一统江湖的步伐。冲虚的种种妙策读者看的都有些悬乎,能制得了任我行吗?
当任教主重返黑木崖他就已经晓谕教众了“若有谁胆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严惩不贷。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迟处死。”众人战栗恐惧,齐声道:“属下万万不敢。”
我也曾自问:若是与任我行这样的人物遭逢在同一时空,我能否有足够的智慧定力/道德勇气,像令狐冲面对日月神教的太阳时,一样的纵横自在/谑浪笑傲?
最后只能悲哀地承认:我做不到。
斯时,我也将服下那颗或有形或无形的‘三尸脑神丹’,黑木崖上,成德殿前,拜倒尘埃。手舞足蹈的身姿灿若‘葵花’,满怀幸福与喜悦,振臂高呼:“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刘国重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585334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