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曾经是农村结婚男方向女方必许之物。其它几样是电视机、缝纫机、小山羊(收录机)。那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后。我们村的第一台电视机好象诞生于1983年,我出生的那一年。我家的第一台电视机则不记得是哪一年买的,反正从我记事起就有了,自行车也是如此。
那时读小学,我家有两辆自行车。一辆二八的,是凤凰牌的吧,我没有骑过,好象是坏了,一直放在阁楼上直到烂成一堆锈铁。另一辆是二六的,不记得是什么牌子了。我就是骑着它学会骑车——在它身上摸爬滚打,度过一段童年时光的。
说起来,我的童年还是蛮丰富的,记得更小的时候,我有一辆童车,在那时的农村可是绝无仅有的事情。这自行车,也不是家家能够有的,比我年长几岁的建设哥家就没有,他就经常和我共用我家这辆。他的车风和他的人一样,很猛,无所畏惧。我记得他带着我在稻场(晒谷、打谷用的一块平整的土地)上转圈,我立在车后坐上,手搭在他肩上,他双手大张着,作迎风招展状,而双脚踩得飞快,忽忽的风在我耳边过去,悠悠的景从眼前掠过。——多年以后,一个盛极一时的电影重复了我和建设哥这个画面,不过换了成了在一条船上,男女之事。
我们这般大的孩子,都是在一起玩耍的,不管玩什么,只要一个起了头,其他的伙伴马上会跟进,所以某种娱乐常常是一阵风。斗鸡是如此,旋陀螺是如此,骑自行车也是如此。那阵风起时,“全民皆兵”,人人都参与进来,都不甘落后、被抛弃。比如,某个秋日的午后,我正在家里看一个关于“红军”“白匪”的战争电影,津津有味。这时隔壁的红喜推着车子从我家门口走过,看了看我,说:“还在看,有么东西好看的!他们都在稻场学车咧。”我则会马上放下电视,跟他同去。
这种大家在一起骑自行车的行为,我们管它叫“学车”,学车的地方,在稻场,在小学校的操场,在去上学的路上,在河边,在山野,都可。虽然都只是在小地方转来转去的,那时却是很好玩的事。总有一大帮小孩子围观起哄,弄得风生水起。骑累了的人把车转给没车骑的人。我的当然,通常是转给建设哥。他人大力大但胆子大,上坡一条龙(一鼓作气,一攻而上),下坡不带闸。
有谁学车没有被摔过?我们那时被摔可是家常便饭。对于被摔者,一面虽则同情、抚慰,一面也不妨引为欢笑之料。有个六岁的小子在稻场上学骑车,骑的是比他人高一头的旧二八,在三脚架里一蹬一蹬的,车子在小地方打着转,就是不肯走直线。突然一失手没有把住,车子往稻场边缘滑去,终于连人带车冲到下面的粪窖里去了。伙伴们忙下去搭救,人没事,可车子嘛,未免尸首分离或三角形变成四边形。这小家伙一身臭水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他的妈妈听说了也赶忙迎来,在路上见到儿子,少不了一顿关切的臭骂。我们这些伙伴嘛,就又看一场免费的好戏咯!
我家的那辆车废在建设哥手里了。他像“三国”“水浒”里的一些好汉一样,终于还是吃了勇猛果敢的亏,狠狠地摔了一次。那次我不和他在一起,他人有没有伤着我不知道,反正我见到还回我家的车子是面目全非了。车铃车牌都没了,笼头歪了,后胎好几根钢丝断了。
后来,这辆车有在我手上摔过很多次。到我上初中时,它也被顺到楼上去了,因为骑不得了。虽然我到中学要走几小时的山路,很需要一辆车,但我家也没有再买车,我一直是走去走回。那时已到九十年代中期,很多人赚钱发财了,村里的旧屋都翻新了,基本家家都有电视机了(也很少停电了),一些出去打了几年工的小青年有的就买了摩托专门在镇上跑客,自行车已经落后了,一群屁大小孩在一起学车、飙车的情景已很难一见了。再到现在十多年过去,几乎家家都有摩托了,别说大人,就连小孩子也不骑自行车了。
我上高中,上大学,也没有再买过、骑过自行车,现在上班亦不打算买了。我骑车的技术不高,只松开一只手车就会乱摆。但现在,有时候,在清晨,或在深夜,当我看见那些被驱使着旋转或被锁缚着而安静的两轮怪客时,会想起童年,想起一些失散的伙伴,有建设哥,还有另一个——四姐,我学自行车的第一个“老师”。
四姐在她家里五个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四,她上面是大姐二姐三姐,她下面,当然,是个弟弟。她家里在生下她时,照例把生儿的希望放在她身上,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招娣。她果然就招来了一个弟弟,或者因此而受宠吧,或者是她上面的几个姐姐都比她年长不少,或者她本人性格使然,四姐给我留下了一个永难磨灭的春天般的印象,在我的童年里。
她的脸圆圆胖胖的,笑起来有很大很深的酒窝,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放着光彩,像是也在笑;而她又是那么爱笑的一个人,脸色又是那么红润,让人看着都欢喜,都觉得美好。——我怀疑我掺杂了很多想象成分在里面,有多少呢?我不知道,也无从兑现,因为她已不在人世了。
是大二的国庆吧,我回了家。一个傍晚,妈妈从菜园摘了一篮子菜回来,就坐在门外清理起来。其时我在看电视,过了会便端把凳子出去坐在妈妈对面,帮起忙来。这个萧索的秋日傍晚,一切都平常如故,光线有点暗淡,天快黑了,妈妈却突然说:你四姐死了。你晓得不?她声音虽则很小,但我完全听清了,没有证实一下的必要。我一时无法回答。妈妈又问:你还记得她吗?我心想:怎会不记得呢!但只淡淡的答应:记得。是怎么死的?妈妈便跟我说起四姐的一些事情,说他前几年和广东一起打工的男朋友结婚后,一直过得不好,男的不持家,光赌博,输了很多钱,后来她生了个女伢,公公婆婆便对她也不大好,嫌这嫌那,经常吵架,四姐眼睛都哭肿了,前几天她和婆婆又为什么事情吵了一架,一时气不过,就喝农药死掉了,喝了太多,还在送往县卫生所的路上,就死掉了。
我默然,但平静,妈妈去厨房做饭,我便继续看电视。忘记了那夜的晚餐是吃什么,只有那冷清昏暗的电灯光似乎在心里留下了点阴影。现在又很多年过去,什么时候农村变得和城市一样冰冷?四姐不过是我童年的回忆,成年后的幻想。我记得我读初中时,便很少见到他了,她那时大概已经去南方打工,然后我一直读书,她嫁人生子,终于在韶华死去,我们的生命是不同路的,我没曾走入过她的世界。她为自己的家庭带来一个男孩,却没有能为自己带来一个男孩;她那么爱笑,笑得那么灿烂的人,却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哭红了眼睛,又死得那么惨烈!
只是我脑海里一直有个挥之不去的画面。很久以前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新年刚过,大地回春,残雪消融,节日浓烈的鞭炮香味尤未散尽。在解冻后土地坚实的稻场上,有很多大人和小孩,很多威风凛凛的自行车。我笨拙地蹬着一辆高过我头的自行车,它缓慢而不听使唤,我又急又怕,但心底却有个安全保障,知道自己不会摔倒,因为背后有个大姐姐双手捉住车座,她笑起来可好看了,像春天一样叫人温暖。她对我说:
不要怕,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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