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不是过去时——远山帝国系列之二
漫天弥散着惨淡的荒原气息。
从昏沉中醒来,又坠入了比昏沉还要恐怖的世界。
身体不再受控制,有什么在身边蠕动,撕扯着残破的灵魂。
猛然睁开眼睛,跃入眼睛的是一点亮,几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
“啊,终于醒来了啊,你。”混杂着不知名的音韵,邪气包裹着那声音似远似近,“还以为你也要继续睡下去。有人来陪我了,真好。”
一阵稀疏的摩擦声音,触碰自己的手冰凉到几乎察觉不到温度的存在。他慢慢的从自己的脸颊划向的咽喉,像冰刀锋锐的沾染着死亡的气息。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绝望的挣扎只带来一点点效用,喉咙逸出干涩暗哑的声音:“不要。”然那手只是慢慢的划过,还带着一连串玩闹着的笑声:“哎呀,不过是吓吓你。”
——远山帝国778年 思恩
[一]定会用心记住
拿石子一字字的刻下自己的日记,早已成了我的习惯之一。偶尔阅读曾经写下的东西,也算是对过去的悼念。我侧过头看向离我不远包裹在黑色里的远山消音,笑了出来。这还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怀着忐忑的心情,谨慎的看着不远处的他,费尽全力刻下的。字还稚拙扭曲的不成样子。
“今天是第一千四百九十九天。”我道,“还有……一天。”
远山消音轻轻的笑,笑声带着跳跃蹿出老远:“哎呀,时间过得很快嘛,你走了可不要忘了我啊,我会很伤心很伤心。”
“我还不确定是否自己真的可以出去。”再次扯出笑,站起身来,“要走,就一起走。”
远山消音冰凉的手划过我的喉咙:“啊,这里很好啊,才不要走呢。”
“你真的想在这里呆一辈子?”我抓住他的手,双手握住,那冰冷的温度总让我忍不住去温暖他。
“不然,有什么办法呢?”远山消音反问,“反正已在这里呆了足够久,而且,你走了,他们也会陪我啊,一直一直陪下去。”
“你要那群死人给你作伴么?!”我近乎嘶吼。
“不然,有什么办法呢?”远山消音依旧重复着这一句,那眸子闪着奇异的光,含着笑。
远山消音是远山帝国的祭司,而我只是是神之侍者,虽然同处神殿,却是永不相交的两点。
哦,或者应该这样说,远山消音说,他曾是远山帝国的祭司。
我因打翻了了神谕之瓶,被现任祭司大人罚入幽玄冥域,度一千五百日幽寒之苦。
而这里,如前面所提,我遇到了远山消音。一个本应该死去许久的名字。
幽玄冥域。
这里是惩处所有犯罪神殿中人的地方,在这里所有的神法都会被禁锢,即便强如祭司,如远山消音,都不可能挣脱这里的束缚。而几乎所有被打入这里的人,都会被人封印陷入昏睡,最后因为无法凭借本尊度过幽寒而死。
这里不知存在于虚空中的哪一域,不受神的管辖。
没有黑天没有白昼,也不知究竟有多大,只听消音说,他走过的地方,可以抵的过整个帝国。
他说,遇见我那日,若不是因为感受到人气息的波动,便全力赶往我的所在,我很有可能在没有遇到他之前,就已经死了。
远山消音包裹在一块黑色里。
我曾试过无数次想窥知他的样子,可除了那时刻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眼睛,我再无法更进一步。
他说他犯了大错,受到了神的惩戒,容貌丑陋,怕吓到我。
我问他是什么错,他沉寂好久才很轻的告诉我,他爱错了人,他爱上了一个神之侍者。
我大吃一惊,虽知道他的罪责定然不轻,但没想过是如此重罪。
祭司本只有无情无欲才可获得神的最大神力,甚至侍者作为侍奉之人自然更是不可爱人,爱人本不该,更不该爱上神的人。
但也许只有我知,消音平日玩闹的话音在提起神时会有一种难以衡量的巨大嘲讽,就好像,对神鄙夷到不屑于顾。
执着的有点小孩子气。
消音冰凉的指尖滑过我的喉咙:“小家伙,在胡思乱想什么呢,你?”
“虽然很不喜欢这里,但……”我踯躅了下,躲闪着那深入灵魂的战栗触感,面对那闪烁着笑意的眸子实在无法说下去,“你说过,要给我讲你的故事的,在我回去的前一天。”
“啊,是么,说得太久,都忘记了。”远山消音所在的黑色往后移了移,隔出一段距离。
“是,有关,你和那个神之侍者的故事么?”我拉着他坐下,顺势习惯性的靠在他身上,“反正还有一整天,你可以慢慢讲,我会用心记住。”
“用心记住?”远山消音低声重复,“是了,很多东西即便记忆忘记了,心是还不会忘记的。还很聪明嘛,你。”
我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少见他这样说话,嗯了一声,等他继续。
[二]
“我遇到她的时候她才有那么高。”他拿手比划了一下,是五六岁的高度,“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在那里笑得没心没肺。那时也刚当上祭司不久,看见神之侍者这样可爱,忍不住想逗一下。”
我笑了出来,以消音那样的性格,逗一下还算轻的。
“我问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她很乖巧的点点头说:你是祭司叔叔。”远山消音闭着眼睛,陷入了回忆,在回忆中还掩饰不住笑,“我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想了想,说,神女说不能告诉别人的。我说,我不是别人啊,我是守护你们的祭司大人。她好像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试探的看着我,轻轻地说:我叫思恩。”
我愣了一下,抬起手顺手推了他一下:“哪有你这样开玩笑的。”
“哈,听出来了啊?”消音没有躲闪,声音带着丝丝邪气,“不过,不想告诉你她的名字,就叫她思恩吧,反正你们都是神之侍者。不许打岔,你要听我说。”
“我半弯下腰,直视她说:思恩你为什么不呆在神殿,知不知道神之侍者是不可以随意出殿的,不怕我责罚你?我伸手划过她的脖子,很柔软的触感。她好像并不怕我,嬉笑着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从我喉咙前划过,指甲纤细,甚至能感觉到划出了白白的痕迹。才不怕你。她说。”
“她笑得,嗯,怎么说呢,很灿烂?总之给了我很大的震撼,我那时就知道,我和眼前这个小女孩,恐怕再脱不了干系。”
我略略的有些尴尬起来,听他深情地念着自己的名字,而思念的却不是自己,忽然又有了些又嫉妒又失落的感觉。这样一楞神,他的话已漏了几句,不由暗自懊恼,连忙集中注意。
“我是看着思恩长大的。也破例向神女要求教她术法。看着她飞快的进步,看着她用自己的能力侧着头对我笑:才不怕你。虽还有那时的稚气,但已不再是回嘴时地说说而已,她用自己的努力,在短短十几年,就到了可以和我并驾齐驱的境地。她真是天才啊。思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离不开她了。整日流连神殿,好像她融到了我的生活,成了必需品。”
“我本是三皇子,因为有远山家血统,对术法有很强的抵抗能力,平常的术法根本无法伤我,也正因此,世代才以皇族为祭司守护帝国,这你是知道的。”
“我因为太久没有回帝都,引来了父皇的不满,他召我回帝都,将西南夷的三年大旱怨于我身,命我召唤神迹以轻天罚。”
“可那里有什么神啊?所谓神不过是人编出来骗人的罢了。我哪里还会顾及什么神啊,自然抗命不从。父皇因此大怒,又召神女率领神之侍者将我扣押只因怕神怪罪。”
“当时帝国除了我以外的第二人是思恩,连神女都及不上她,我暗自想,也许这是我们可以逃离的机会。”消音的声音一下的激动起来,很激昂。
“她和一众人站在我面前,很平静地看着我,我顾不得其他,祭起法器,对思恩叫道:我们一起走吧,管哪些只知道什么神的愚民干什么?思恩,我爱你,我们一起走吧!”
“我真傻啊,她没有说话,我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她一直看着我没错,但目光游走不定,像想极力地说些什么。我明白时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我的疏忽,不仅没有逃出来,更害了她。”
“没有想到她会被别人施了咒,所以没有想到她的突然出手。她真的很厉害,就算是我有准备,恐怕也很难敌得过吧。”
“大哥把我打入幽玄冥域,在昏迷之前还听他在和别人辩解定要留我一命,还听他说,若不是因为她。你原本不会输的。”
“真是笑话,不是因为她,我赢了又有什么用?”
[三]
“醒来时思恩就在我身边,很平静地望着我。但那目光里还有些许的懊恼与不甘。我本极为兴奋,想着在这里也算终于逃出去了,但对上她的目光,心一下凉了很多。我把什么都计算好了,就是忘了问她,她是否愿意和我在一起。看她的表情,难道不愿么?”
“思恩,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啊,我会让你受苦,还会让你一起在这里,你愿不愿意呢?”
“思恩多么好啊!她把手架在我脖子上,恨恨的说:你干什么不早说啊!”
“当时啊,什么幽玄冥域,什么无法再用术法,全抛到脑后了,有思恩这句话,什么都足够了啊。”
“不过思恩很快的哭了,我吓了一跳,连忙抱着她问她怎么了。”
“她对着我流泪,说,只有一千五百天,怎么办啊,只有一千五百天。”
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一下蹦了起来,怔愕的瞪着他,消音却不理我,依旧自顾自的说。
“思恩和我说,是我大哥把她送下来的,因为摆脱神迹,会耗费很大神识,所以她只有一千五百天。”
“我惊问一千五百天后她会怎样?”
“思恩苦笑着对我说:回到神殿,被下咒,忘了你。”
“我不甘,狠狠地抱着她:忘了我,你怎么可以忘了我?一想到思恩会忘了我,心就会很疼啊!”
“思恩偎在我怀里,说:消音,我怎么会忘了你,即便记忆忘了你,我会用心记得你。”
“虽然想到一千五百天后就会诀别,听到这话,却很心安。要知道,在幽玄冥域里没有时间,人会一直一直活下去,所以我相信,我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哪怕只有一个人。因为她会在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忘记我,她不会知道一个人的寂寞,所以我很知足。等的是我,这就足够了。”
“一千五百天后,思恩求大哥,大哥同意会带每一世的她来陪我一千五百日,因为他知道,我是多么深的爱着思恩,思恩又多么深的爱着我。”
“于是啊,很多很多个一千五百日,好像记忆会在每一段日子里纠结,思恩每次来,都已忘了我,但我还记得她,我会很认真地给她讲我们的故事,也会耐心的等待她的下一世。”
消音转过头看着我:“感觉到了嘛?思恩?每到最后一天的时候啊,所有的记忆都会在这天回来的,你记起了么?思恩?你记得我爱你么,思恩?”
[四]
受不了他的炙热目光,我接连后退几步,除了心按照一种奇异的节律跳动,并没有他所说的记忆。
“还是没有记起么?时间不多了呢。”远山消音轻轻一叹,又马上笑了起来,“不过,很快就会记起的吧,思恩。你说过会一直记着我的。”
手指轻轻划过我的喉咙,温柔的,也有火辣辣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似乎有着魔力,我不知是否真的是记起了,还是经历过的东西从心跳回了脑海。残缺的所有,充斥着脑海。但是那么不完整,杂糅在一起。
时间,不多了。
一层绚丽的光圈包裹着我,拉扯着我,使我升到了半空。
我看到,远山消音仰着头看着半空中的我,微微的笑。
是的,他在笑!虽然他包裹在他固有的黑色,但他在笑,我感知的到。
“我真爱你呀,你个小家伙。”我听到他不同于往日的嗓音,虽然带着戏谑,却也带着深沉,“可惜呀,时间不够了,真不想让你走呀。”
我想要出声,喉咙被他划过的地方却一下变得生疼,使我难出丁点声音。
“不要说话啊,你。”他轻轻的笑,“被我大哥听到了,会很不好。”
“消音,这是第六个一千五百日,你好像还是很高兴啊。”祭司大人的声音几乎要震裂我的耳膜,我扭动着脖子,却看不到一个人。
“是呀,没想到这一世的她,还是那样可爱啊。”消音仰着头,依旧看着我,“真是舍不得让她走啊。”
“这也是我能做到的了。”祭司大人冷冷的道,“你还要继续等下去么。”
“是呀,为什么不等?每一世都有一千五百日,也好得很啊,当然要一直一直等下去。”消音仰着头,笑,“不过,没法让她记住我啊,真是可惜。”
我努力摇着头,喉咙和眼眶的酸涩,纷涌迭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祭司大人沉默着,最后还是冷酷的道:“不能让她记得你。”
“是啊,因为你的神迹。”消音笑的好嘲讽,“神会知道的,所以我躲在这里,神会知道的,所以让她忘记。这是多少世了,一直都在忘记。”
我心里一遍遍的喊着我真的不会忘记你。眼中的泪朦胧出混沌的颜色。
我看着他抬手摘掉了自己身上的黑色。
精致的近乎完美的容颜让我窒息,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还有浓浓的依恋与不愿舍弃。
“我怕你看久了会很容易忘掉,在你离开这里前一刻看到会不会有些震撼啊?”他伸出一指作了个划过的姿势,“我是那么爱你。”
“你的日记我会一遍遍的看,等你下个轮回下个一千五百日在我这里再给你讲我们的故事。”他仰着头,长长的睫毛好像沾满了水滴,“哎呀,我是那么不愿让你离开,可是,不能这样子啊,会害了你。”
祭司大人一直没有说话,他像看着我们最后的诀别。
“我是那么爱你。”消音把手指点着心,“用这里,努力,努力的,爱着你。”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的一句话了。
那么温暖,美好,而心悸。
祭司大人深深的呼吸,白芒包裹着,重新包裹着我的记忆迅速离我而去。
我突然很确定很确定,我竟然,是那么爱你。
好像被抛起,又重重的落下,这一千五百日的种种流过脑海,连同这以前也许经历过的无数一千五百日,在眼前往返,堆叠,然后再也分辨不出。
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杂混淆着我的感觉。只有那一声微笑着说出的话,停留着,不愿离去。
我是那么爱你,用这里,努力,努力的,爱着你。
尾声:
我一定遗失了些什么,忘记了些什么。
那些过往的,曾经珍而重的压抑在心底的,以为会在记忆的最深处找个温暖的地方陷入沉睡的那些。
我一定遗失了些什么。
最接近于本真的触感猛烈的透过轻柔的撞击直达心里,带着魔惑,弥漫着一股尖锐的近乎于撕裂的痛感。
我一定是忘记了些什么。
他们曾桀骜的挣扎着证明着自己的存在,伸手抚过他们时却只能感觉的凹凸不平的痕迹,他们曾深入骨髓,现下却已流于表面。不是不复存在,只是在消逝,在洪流中磨砺出最原始的光亮,却在万丈光芒中失了色彩。
机械的一下下敲打着心房的位置,不确定他是否还在跳着。眼眶是一种干涩,即便使劲眨也只能在眼前一黑一白的交替中陷入更为深切的无助。
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为什么不记得。
脑海中盘桓的到底是些什么?一根弦在那里不停的挑破,松了又拉紧,接近于饱和,却在即将崩溃的那一刻瞬间松懈,留出一段长长的时间断点。
为什么不记得?
明明是那样固执的存在着,而自己却在寻找中一次次的擦身而过。
为什么不记得?
寒流流经心脉,热血瞬间退却,只觉满身被灌满了铅,指尖的温度在消融,成为一个冰点。永恒的冰点。
为什么不记得?
为什么,不记得?
为什么……
为什么我是那么深深的爱着你,那精致的容颜下留恋的微笑,你是谁,我为什么,不记得?
[完]
京 允
20070203夜~20070204凌晨
呃,看到暖暖发言情,偶也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