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江湖—程灵素
在金庸的武侠世界里,女子几乎都是美丽的,尤其是女主角,而程灵素却是一个例外。做为一个不美的女子,而且是金庸作品中地位不高的小说的女主角,程灵素在金庸的武侠世界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她的外表是那么平凡普通,却不知令多少读者为她神伤,为她的一往情深,为她的九死而无悔,为她的七巧玲珑心。
程灵素出场时,全书几乎已经过半了,将重要的人物放在较晚出场,是金庸惯用的手法,如《天龙八部》中的慕容复,但是《飞狐外传》情节并不复杂,且人物较少,关系简单,因此她在这个时候出场,总给我一种太迟的感觉,觉得这是金庸的一种故意,为的是表示她出现在胡斐的生命中,太迟了,因为袁紫衣已经来过了。
程灵素出场,胡斐去向药王庄求医,遇到程灵素,求程灵素指点途径,程灵素颐指气使,让他挑粪浇花,而胡斐竟然做了,但程灵素并不领情,尖锐地问他:“你帮我浇花,原是为了要我指点途径,是不是?”胡斐却想起袁紫衣说过“这叫做市恩,最坏的家伙才是如此”。彼时夕阳西下,照在一大片蓝花之上,辉煌灿烂,胡斐微笑,说道:“这些花真好看!”那时候,程灵素欣赏胡斐的宽容坦然,而胡斐心中充满对袁紫衣甜蜜的思念,那时候他们的人生轨迹还没有交汇,只是离得很近,他们的内心各自拥有秘密的快乐。每当看到这一段,我总是想起纳兰容若的那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时候,一切都还很美好。
胡斐药王庄受挫,原路返回,虽处境诡异,却对程灵素不加防范,程灵素日日使毒用毒,胡斐海阔天空的性情使她心生感叹,接下来程灵素与同门较量,胡斐为保护程灵素中毒,程灵素谈笑间轻松为他解毒,这是开始,却是结局的预演,程灵素不自觉地对胡斐倾心,而胡斐却在此时对程灵素心生惧意。然后命运对程灵素展示出残酷的一面,胡斐已有心上人,与胡斐结为兄妹时,程灵素微露狂态,那是程灵素唯一一次失控,从那以后,程灵素再也没有表露过心迹。
程灵素与胡斐千里间关,一路同行,究竟是为什么呢?本来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胡斐请她医治苗人凤,她做到了,照常理应该从此各走各的路,相忘于江湖,但是没有。也许是因为胡斐得罪了她的师兄师姐,她怕胡斐被寻仇,但也许她在等迷茫未来中的一个结果,在等一个机缘来结束这一切。而机会来得很快,破庙之中往事重演,胡斐为救程灵素身中剧毒,而这次,程灵素再也不能轻松地为他解毒,她终于将一切干净地结束。
胡斐没想过要了解程灵素的身世和经历,她说过自己有姐姐,但是她是否还有家?她怎么样成为无嗔大师的关门弟子?师兄师姐之间因情仇纠葛而激发出人性中的邪恶贪婪,在她年幼的心里曾经留下过怎样的伤痕?无嗔大师去世,她独自一人而对如狼似虎的同门,需要什么样的勇气和胆略,肩上的重担可曾使她忧惧彷徨?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她还能回去吗?回到洞庭湖畔,过那种止水无波的日子,那种日子,平静得几乎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这一切,胡斐都不知道,因为胡斐的心上人是袁紫衣,这样的关怀和柔情,他没有想过要给程灵素。
程灵素为胡斐所做的点点滴滴,看似平凡,却无可或缺,对胡斐的心事,她是了解的,她知道胡斐爱着的是袁紫衣,知道胡斐除了吃饭睡觉,念念不忘便是在想着袁紫衣。她清醒理智地看见胡斐对袁紫衣的爱情,没有想过要争夺,没有想过要取代袁紫衣,没有要求过回报,毫不计算得失,同时她没有在言语中对胡斐表示过爱情,没有卑微地献上自己的心,要胡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与胡斐相处,她是那么坦然但却克制,而胡斐,当然是宁愿难得糊涂。她爱胡斐吗?我想她是爱的,但她对胡斐的爱,真的就是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吗?胡斐没有爱上程灵素,仅仅是因为迟早的关系吗?《飞狐外传》的字里行间,胡斐对程灵素始终有着隐约的惧意,他不爱程灵素,不仅仅为她太过聪明或不够美貌,也不仅仅是为袁紫衣,而是因为程灵素不曾为爱情放弃自我,令他不能把握。
对这样的女子,金庸从不曾善待过,他笔下的男子不愿对这样的女子倾心,陈家洛对霍青桐是如此,胡斐对程灵素是如此,即使是不羁的令狐冲对通透的任盈盈也未尝不是如此。从处女作《书剑恩仇录》直到封笔的《鹿鼎记》,金庸的写作技巧日渐完善,但在这一点上却始终没有进步过。在有些人眼里,爱情只是一朵尘埃里的花,如同张爱玲初见胡兰成,“见了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而我的心是欢喜的,于尘埃里开出花来。”张爱玲是那么孤傲清高,睥睨世态红尘,但是面对胡兰成和一份锈迹斑斑的爱情,甘心臣服,宁愿卑微。而程灵素,这个培育出七心海棠的女子,面对一份绝望的爱情,将自己的心守护得滴水不漏,因此,她没有得到爱情,但至少,她保持住了真我。有些人来这世上,只是为了爱一个人,生生死死,不离不弃;而有些人来这世上,却只是为了爱一场,爱的时候便爱了,没有任何理由,放弃时便放弃了,没有任何不甘。如同昙花在暗夜中静默地开放,纵情任性,并不为了让任何人看见。偶尔有人无心经过,花开花谢之后,或惊叹或惋惜,但又与花何干?似程灵素这般的女子,痴爱如醉,然而终其一生,她所爱的--原是爱情本身。
在和胡斐相处的短短的一段时日里,程灵素历尽了她的一生。程灵素以旁观者的眼光注视着胡斐和袁紫衣的爱情,同时也在其中成就着自己的爱情,只不过她的方式胡斐并不懂得。胡斐对程灵素,不是合适的那个人,但究竟有谁可堪匹配程灵素呢?在金庸的书里,我没有找到答案,她的孤独是自始至终的。
终于,在多年之后,王怜花在《古金兵器谱》里为程灵素设想到了美好结局,那就是她遭遇花满楼,这真令人感到莫大安慰。我不得不承认,相对于金庸小说的堂皇正大,古龙小说是另一道奇幻风景,如极地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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