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傅国涌谈金庸之一：金庸与“大一统”

刘国重

在《偶像的黄昏》一文中，傅国涌先生揭出“构成金庸复杂思想的”之“四个主要精神源头”，其三，乃是：

“民族主义（大中国主义）情结，对古老的大一统之梦不懈的追求。”

说金庸身上有着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我无异词。至于金庸“对古老的大一统之梦不懈的追求”，真不知从何说起。
我很奇怪，就在傅先生这篇《偶像的黄昏》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字句：

“金庸小说中常常出现‘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口号，不过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另一种说法而已。”

这话，我很赞成。傅先生能看到这点，我很佩服。
假如真像傅国涌说的那样，金庸“不懈追求”一个“古老的大一统之梦”，对于“一统江湖”，必然欢欣鼓舞，至少，乐见其成。
看《笑傲》，对“一统江湖”，它的作者金庸，竟是何种态度？
一个人，不懈追求着“古老的大一统之梦”，怎么可能写出《笑傲江湖》？
金庸第一部作品，《书剑恩仇录》，对于满清占领回疆，是全然反对的；金庸封笔之作，《鹿鼎记》，对大明最后一片土地台湾被清军攻占，也流露出怅然若失之情。从头到尾，我没有从金庸小说看到作者明显的“对古老的大一统之梦不懈的追求”。
金庸为《明报》所写“社评”中，主张从日本收回钓岛，从英国拿回香港，从北极熊的卵翼下取回外蒙，那主要表现了金庸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感，与“大一统”关联不大。
这几个地方，不是儿子要分家另过的问题，是儿子受别人的逼、骗、诱，“倒插门”，到别人家当赘婿的问题，金庸反对的是后者。他赞成分家？反对分家？从他谈港、钓、蒙问题的《明报》社评里是看不出来的。
我认为，判断一个人是否追求大一统之梦，首先看他对历史上第一个成功“一统江湖”的嬴政的评价。
从20世纪后半叶以来，凡是认同、追求“大一统”的人，没有不对秦始皇顶礼膜拜的。一个人，只要对秦始皇持批判否定的态度，绝不至于看重甚么“古老的大一统之梦”。
金庸，对秦始皇，什么态度？

“秦始皇要烧尽普天下的书籍。这强力的摧残，使得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的学术、黄金时代风消云散，……如果秦朝延长到二三百年，很难想像今日的中华民族是否依然存在。”（金庸《“明月”十年共此时》，1976年作）

金庸：柏杨第一次来香港，我跟他辩论了一次。他认为秦始皇很好，我认为秦始皇坏到透顶，我们辩论得好剧烈，他认为秦始皇统一中国，把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国统一成为一个国家，所以秦始皇对中国有贡献。……柏杨认为秦始皇好，我说你是受到毛洗脑。……（时代周报记者插话：后来张艺谋拍《英雄》不就又说秦始皇好吗？）人家来访问我，我说：“张艺谋拍《英雄》一塌糊涂。”（2009年《时代周报》对金庸的访谈录）

金庸，比柏杨，更不在意“古老的大一统之梦”。
秦始皇，死了2000年了。
金庸也谈过秦后2000年的事，眼前的事：

“我相信中国最大多数人民所盼望的，就是这样一个政府，希望大陆和台湾将来终于能够和平统一，组成一个独立、民主、中立，人民享有宗教自由、信仰自由、言论自由、企业自由、人民权利获得充分保障的民族和睦政府。我这一生如能亲眼见到这样的一个统一的中国政府出现，实在是毕生最大的愿望。”

这段话，也被傅国涌先生引用在《偶像的黄昏》里，居然给当作金庸“对古老的大一统之梦不懈追求”的证据，真不知从何说起啊。
是的，金庸此言确有“大一统”味道，可惜，太不“古老”了！
金庸想要见到的，是通过“和平”手段所建立的“这样”一个统一的中国政府。“古老的大一统之梦”可不在乎和平与否、这样那样。他们眼中，分裂必坏，“一统”就好！
引用过金庸这段话，傅先生未加分析评说，紧跟着下一段、下一行，说的是：

“金庸希望两岸统一，他在香港回归问题上的立场，他对美国的仇视以及对西方文明的排斥，……”

这里，我不想评论傅先生观点之对错。只是觉得他这上下文，也忒能跳跃了！上一段（行）与下一段（行）不仅不搭调，干脆就是在唱反调。
上一段所引用的，是金庸认同西方文明，不是他“排斥西方文明”的证据。金庸口中的“民主”、“权利”似非中土所有，是西洋货色罢。
金庸说的几个自由与罗斯福总统所揭橥的“四大自由”（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贫困及免于恐惧的自由）又基本重合。傅先生上文所引用的，与下文谈金庸“仇视美国”，完全不搭调。
这上下文，可也忒能跳跃了！
在大西洋另一边，有不少纯种的“西方”学者，怀抱着与金庸相似的梦想，套用金庸的话，就是：

希望欧洲各国各民族将来终于能够和平统一，组成一个独立、民主、中立，人民享有宗教自由、信仰自由、言论自由、企业自由、人民权利获得充分保障的民族和睦政府。

提出这种主张的欧洲学者们，追求的不是中国式的“大一统之梦”，是维护而非“排斥”他们自己的西方文明。
我想，金庸并不完全反对“一统”。欧洲这60年走过的“一统”之路，金庸应该是很赞成的。
在欧洲，与任我行的“一统江湖”相对应的，是希特勒那种形式的“统一欧洲”。
推进“一统”的每一步，都充满血腥。“一统”告成之日，人民的各项权利与自由必将被他剥夺殆尽，沦为黔首，屁民。
希特勒是这样，斯大林也是这样。任我行如此，秦始皇同样如此。
金庸不反对华夏之“一统”，他反对的，只是任我行、秦始皇那样的“一统江湖”。
像赵匡胤，“一统”时虽不够“和平”，总在尽可能避免流血。基本实现“一统”之后，也没自我膨胀到任我行的地步，还知道善待读书人，不过多干预民众生活。
老赵，在他那个时代，已经做到最好。这样的“一统江湖”，金庸应该不会反对。
不自由，毋宁死！自由比统一更重要，更尊贵，二者相矛盾时，取个人自由，反“一统江湖”，这是我读到的《笑傲江湖》。
金庸，比大多数国人，更不在意那狗屁“古老的大一统之梦”。

                                      2013、2

血刀

都是很主观的东西吗，无对错之分。

江湖

傅国涌确实片面，但楼主也片面之嫌。

关于秦统一六国，请参考金庸下面一段话：

后来秦国统一了天下。统一天下也可以说是顺应了潮流，因为当时经济的发展有这个需要，如果统一，商业、工农业就可以很方便地互相流通。我们在这探讨中国历史大势，最重要的一点，还不是融合开放，而是人民要生活得好，要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最重要的因素是：第一，没有大的动乱，没有大的战争，生产力水平要提高。秦国之所以能统一六国，最主要的原因是商鞅变法之后，整个生产力提高了；第二，国家的军队、政治都要有组织、有秩序，一切都要上轨道。秦国当时做到了提高生产力水平，政治、军事也都组织得很好，所以他能平定六国。其他的国家像我们楚国，虽然屈原提出了很多好的建议，但是没有受到重视，很悲哀，楚国军事没有组织好，政治也没有组织好，不安定，生产力水平也没有秦国提高得那样快，所以跟秦国斗争的时候，楚国就失败了。总之，当时全国统一是符合潮流的，对提高全国人民的经济生活水平是有好处的。但是秦国的政治，在统一之后就不大顾及人民的生活了，很多政策、法律都很苛刻，民不聊生，要人民做很辛苦的劳役，所以统治不长久。人民对政府不拥护，整个社会不安定，国家不安定，统治就不长久。后来秦末的时候，天下大乱，楚汉相争，刘邦统一全国。汉朝统一之后，许多管理方式大致上还是沿袭秦国的，变化不大，不过，社会比较安定了。当时的政策是道家的政策，让人民自己发展生产。生产发展了，经济就提高了，人民的生活就过得去了，生活一好，天下就太平了。

江湖

单独上一主贴，与楼主商榷。

江湖

与刘国重先生《谈傅国涌谈金庸之一：金庸与“大一统”》商榷
http://www.jyjh.com.cn/bbs/thread-58351-1-1.html

shaolinpai

秦汉其实是一个朝代的两个阶段，秦是汉的预科，先霸道后王道，王霸兼施。

shaolinpai

大一统和自由不矛盾，和民主也无冲突。俺咋不明白呢，刘兄为何非要把自由和统一对立呢？我看东西方制度都不错，都符合各自的国情，但不能互相交换，各得其性，并行不悖。

刘国重

shaolinpai 发表于 2013-3-2 09:33
大一统和自由不矛盾，和民主也无冲突。俺咋不明白呢，刘兄为何非要把自由和统一对立呢？我看东西方制度都不 ...

香港要是被一统了，金庸就没有写小说和办报的自由。

美丽岛要被土比一统了，就看不到李安先生的电影（其父1951年才逃出去的，真是大智大勇）。

当然，这不是普遍程度。

伪朝扼杀自由之酷烈，亘古所无。

这也不是东方的制度，是从西方嫁接过来的烂货。

刘武

近年来上网多了解了些世界，方知被洗了几十年的脑，对刘老师的观点深感赞同，希望那些没醒的人尽早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