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英文与汉语各自的“小说一百强”说到金庸的文学史地位.

刘国重

20世纪末，先是美国现代图书公司评出“20世纪英文小说一百强”，香港《亚洲周刊》亦步亦趋，约请余秋雨、王蒙、王晓明、刘再复、谢冕、南方朔、施叔青、郑树森、王德威、刘以鬯、黄继持、黄子平、潘雨桐、黄孟文十四位评委，评出“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
     对照两份榜单，甚是好玩。“中文小说一百强”前四部中，有三部是短篇集（鲁迅《呐喊》、沈从文《边城》、张爱玲《传奇》）。前七部中，有四部是短篇集（添了白先勇《台北人》）。而英美评选“英文小说一百强”，根本就不考虑短篇小说，每一部都是长篇！
    也不仅是这“20世纪英文小说一百强”，西方人评选小说名著，历来很少将短篇小说放在前列。
    西方所写短篇小说太差，而汉语短篇小说写得太好？
    假如英语（或西方）短篇小说的成就并不低于吾国，则20世纪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成就，可就太寒碜了。
    我一直主张，各类文体并无明显的高下之分，每位创作者的成就才有高低之别。但是，我在这话之前，也一直都有前置语：必须篇幅大致相当。
    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某种程度上，可视为两种文体。
    小说只要写得够长，成就必然高于所有的短篇小说？这话，我可不敢说。
    长篇小说写到极致，所谓“鸿篇巨制”，成就必然高于写到极致的短篇小说。《红楼梦》高于唐传奇，高于《聊斋志异》，高于《呐喊》《彷徨》《故事新编》，高于《边城》，也高于世界各国所有小说家写的所有的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
    即便没写到极致，没写到最好，长篇小说写到接近最好，如《水浒传》《金瓶梅》，成就也高于《呐喊》与《边城》，且不止高出一点半点。
    20世纪中国“新文学”或“纯文学”中，怕是没有写到极致与接近极致的长篇小说，《呐喊》排名第一，不能说是不公正。
    鲁迅是第一个写“纯文学”的白话小说的（“俗文学”中白话小说的传统一直没断过），写的又只是短篇小说，而居然成就最高。未必显出他的“高帅富”，必然见得后来者的“矮穷矬”。
    中国“新文学”的小说成就，被过份夸大。钱谷融先生成为现代文学批评大家，非出本愿。他晚年回顾：“原来我说让我教古典文学、外国文学都行，就现代文学我不教，学校却要我教现代文学。我是最不喜欢现代文学的，……现代文学比古代文学差多了，也比外国现代文学差。”（李怀宇《访问历史》326页）
老舍与钱锺书都认为鲁迅气魄不够，写不好长篇小说，当然这只是猜测，未必属实，但鲁迅确实想过要写，也有时间写，而终于没写出哪怕一部长篇小说。
沈从文先生各方面都比金庸更具优势，他唯一的劣势是，笔让人给夺下了，连《长河》也没写完，不让沈先生写完。
篇幅相当的各类文学体裁，并无明显的高下之分，不能说全无高下之分。武侠小说写得再好，也就94分，长篇“文学小说”写到极致，可得99分，这样说法，我是接受的，承认的。认定所有的“文学小说”必然高于所有的“武侠小说”，那就近于扯淡了。
武侠小说写得再好，也就94分，金庸写到了92分；长篇“文学小说”写到极致，可得99分，但真正写到的，不过88分。
金庸小说不能与《红楼梦》比，比《水浒》也略不及，但高于《呐喊》，高于《边城》，高于《传奇》，高于《台北人》，也高于20世纪中国所有长篇的“文学小说”。
我将金庸所写章回体小说、“通俗小说”，放在中国传统小说（所有的白话小说在吾国一直都被认做“通俗”，小说获得文学上的“正统”地位距今不足百年）的行列，认为金庸是曹雪芹而后二百年间中国小说家第一人，而将“新文学”“纯文学”中的小说创作忽略不计，原因在此。


                                    2015、12



20世纪中国“新文学”或“纯文学”中，没有写到极致与接近极致的长篇小说。哪一部长篇“文学小说”，可望《水浒传》项背？更不必说与《红楼梦》相比了。
中国近百年的“文学小说”，成就有限，却被无限夸大了。一则，写“文学小说”的人和他们的徒子徒孙们掌握话语权；二则，中国以往的好小说太少，现代“文学小说”的寒碜，在本国视野内显示得不明显。
中国古典小说好的真好，却是太少。相对于多数古典小说，现当代“纯文学”的长篇小说，就显不出寒碜了。
在欧洲，当小说这种文体总体上仍被视作“通俗”的时代，他们也是写得好的真是好，也是写得好的好小说真太少。
区别在于，西方几百年前已经承认了小说的文学“正统”地位，数百年来，杰作迭出；吾国小说不被整体上视为“通俗”，距今不足百年，几十年间有这样的成绩，也还说得过去。
西方重视小说创作几百年，中国重视小说创作几十年，中西两方在小说成就上的差距，由此而来。

                                         20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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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侠

爲何美国现代图书公司评出“20世纪英文小说一百强”，一部“短篇小說”都沒有？這根本是一個語言問題。
查“现代图书公司20世纪英文小说一百强”的英文原文是：（Modern Library 100 Best Novels）。novel，在英語的意思是“長篇小說”，根本不能包括“短篇小說”。這個評選題目，從一開始就排除了短篇小說參選的可能。
短篇小說，在英語中叫“short story”。
而中國人搞的“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是模仿英語國家的“100 Best Novels”。但是漢語的“小說”比人家的“novel”含義廣，包括長中短。所以“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就把短篇小說包括進來了，和英語國家原來的評選不是一回事。

游侠

有三部是短篇集（鲁迅《呐喊》、沈从文《边城》、张爱玲《传奇》）。

《邊城》不是短篇小說集，本身是長篇小說。

刘国重

游侠 发表于 2016-1-26 10:30
爲何美国现代图书公司评出“20世纪英文小说一百强”，一部“短篇小說”都沒有？這根本是一個語言問題。
查 ...

多谢指教，您说的有许多是我不知道的。

然而，亚洲周刊的评选，确是学步美国现代。

何以“把短篇小說包括進來了，和英語國家原來的評選不是一回事”？

仅仅因为语言问题？

或者，是刻意“搞搞新意思”？

再或者，要是仅评长篇的话，我们根本拿不出像样的一百部小说来？

刘国重

再请教，

假设英语国家也把短篇长篇放在一起评选，

可不可能前三名都是短篇？

短篇能在前七名中，占几个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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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确实不是短篇”集“，我思虑不周，想到的是岳麓书社所出那套”别集“中的《边城集》。二者确实不是一回事。

5万字左右，在中国，或者算短篇，或者算中篇。在英美算长篇？这确是我所不了解的事。

仍望指教。

游侠

我估計就是語言問題。“novel”在漢語中一般譯成“小說”，那個《亞洲周刊》也沒注意到或者不在意其只能指“長篇小說”，於是把中短篇都包括進去了，無意中擴大了外延。

英文中好像沒有“中篇小說”這個概念，這好像是中文特有的概念。不過是否如此，我亦不敢完全肯定。

刘国重

游侠 发表于 2016-1-31 18:43
我估計就是語言問題。“novel”在漢語中一般譯成“小說”，那個《亞洲周刊》也沒注意到或者不在意其只能指 ...

英文中好像沒有“中篇小說”這個概念，這好像是中文特有的概念。不過是否如此，我亦不敢完全肯定。——也有这样的印象，也是不敢确定。

既然我们都有此印象，可能性就很大，基本可以确定了。

问好。

游侠

經查，英文中還是有“中篇小說”的，雖然可能英文的“中篇小說”使用頻率不如中文多。英語的“中篇小說”爲“novella”，定義爲“A novella is a work of written, fictional, narrative prose normally longer than a short story but shorter than a nov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