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冢
上篇 风花雪月
悠悠终南山下,一切还是那么地荒凉,而现在也不过如此,只是又多几座小茅舍罢了。
其中的一座格外地显眼,茅舍的主人精细地在屋子的周围围上了一圈低低的篱笆,篱笆内则栽了几朵纯白色的小花。小屋像是为了这个自然特地而建的,屋子不大,但很精致地掩映与青山绿水之间。
这是任何人都向往的生活。
山间小路上,却从远处飘来几片枯叶,这里本已宁静了,这些叶子的飘落声音为这种气氛增加了一点喧闹。
一个女子缓缓地从小路上走来,在她的肩头停着一只小鸟,小鸟有棕黄色的嘴,浑身的羽毛像火一般的红。以前这只鸟其实不是这个颜色的,它有一次跌进了山谷,折断了翅膀,流了很多血,从此,它的羽毛变成了火红色。
那次受伤后,小鸟以为这活不成了,但是,它还是被一个善良的女子救了。
这个女子叫慕容芸飞。
慕容芸飞是这个小屋的主人。
萧水寒是一个剑客,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剑客。
萧水寒有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叫洛无恨,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不是别的原因,就因为洛无恨有着天下第二的武功,他可以保护自己。
谁是天下第一,没有人知道。
谁都愿意做天下第一,但是没有人敢做天下第一。
因为人人都知道做天下第一的后果是什么。
在五年前,有一个人手持天下第一锋利的“问情剑”杀了无数的人,自称是练就了天下第一的武功,后来还不是被萧水寒杀了。
所以,没有人再去自称天下第一,但这不代表没有人再去杀人。
可是很快地,没有再敢随便杀人了,因为人人都忌惮一把剑——问情剑。
问情剑是萧水寒的手里。
暮色沉沉,华山之颠一片的寂静。
两人倚在苍松之下,对饮豪情。
“萧水寒,亏你能找一个这么适合我们的地方,世间的奇险全集于华山,而你选择了这里,可见你是一个爱冒险的人,但是你太爱冒险了,这样会送掉你的命。”
“为了冒险而送命,我才不吝惜呢。有冒险的人生才够精彩,不过,我冒险的结果通常是让别人付出代价,比如像你。所以,我发誓以后不再冒险。”萧水寒晃动着手中的酒坛,“无恨你知道酒与水的区别吗?”
“对不起,我没有喝过水,所以我不知道。”
“无恨,你恨过吗?”
“何为恨呢?其实,恨得越多,爱得就越多,所以,我不恨。”
“难怪呢,你只喝酒。”
“水的滋味是什么?”
“我曾经听一个人说过,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那人是一个杀手,不过死了。”
“那你是喝的酒多一点,还是水多一点?”
“都不是,是情。”萧水寒瞧着手中的酒,他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是他和残月的一些往事。
“其实我也有一段情的,是曾经。”无恨望了望天,天是深蓝色的,蓝得有些发黑,但在天际却仍有太阳落山前最后的一丝黄褐色的余晖。“曾经,我爱上了一个人,他是我的大嫂,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做,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的大哥,叫洛无爱,他知道了我们的事后,一怒之下想杀我泄愤,我没有还手,替我还手的是我的两个兄弟,西门无情和西门无仇。无爱的剑太狠了,我没有想到他那么地恨我。”
“那你恨不恨他?”
“我说过,我不恨。其实他越是恨我,越是证明他爱大嫂,所以我说恨得越多,爱得就越多。无爱用他那把‘风逝’剑杀了无情和无仇,他也没有想到他的一剑下去,他就失去了两个亲人,他悲愤之下,用指力捏断了那把骇人的剑,风从此消逝了。“
“他后来去了哪里?”
“西域,大漠,他做了一个杀手,迎接着来往的过客。”
“无恨,你到底是不是一个剑客?”萧水寒注意到了他腰际的那把蓝色长剑。
无恨看出了萧水寒眼神中的疑问,笑着道:“那依你的意思,剑客一定要带剑吗?再说,带剑的也不一定就是剑客。”他说着,把那把剑解下递了过去,“我们四兄弟各有四把剑,我们将它们命名为‘风花雪月’,我的剑叫花影。”
“风花雪月,真是好名字。另外那两把剑是不是叫吹雪和冷月?”
“你怎么知道?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并不是好事,不如什么也记不起来。”
“是啊,可你有时候就是忘不掉。”萧水寒将手中的酒坛向华山下一抛,过了很久,才响起一声细小的回声。
一个月后,无恨去了大漠,他去探望洛无爱,他并不企求无爱能原谅他支希望能和他和上一杯酒,他很久没有见到无爱了。
西域,大漠,风沙,夕阳,落日。
无爱从容地站在沙丘上张望,几次的风暴令这里的一切都变了样,夕阳把孤店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他总是在想一个问题,家乡的花是正在怒放,还是早已凋零。
他没有想到无恨会来,而且还带了一朵珠花。
无爱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朵珠花,那是在他新婚之夜,他亲自给妻子戴上的。
“她好吗?”
“我从你离开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
没有再多的言语,两人都坐了下来。
“早知道你会来。”无爱盯着太阳,太阳越沉越低。
“原来,世界上最美丽的落日在大漠,海就不同,它太过与含蓄,就像大嫂。”
“不要再提那个女人了,好吗?一年前,我失去了一只手。”无爱说着,把他的右胳膊抬了起来,“无恨,你也许想不到,我用这只手,换来了一支精致的笛子。再也没有人比我更傻了,她求了我一个月,我就答应了她。”
“你后悔了?”
“不,我永远都不会后悔,她让我明白世界上还有比我妻子更好的女人。”
“无爱,你变了。一支笛子就可以收买你。”
“不,当她拿着拿个笛子,对我说帮她复仇时,我拒绝了她,你知道她的仇人是谁吗?是朝廷的人,没有人会为了一支笛子去得罪朝廷,后来,她跪下来求我,我还是没有答应,直到那一天,她决定放弃了,她哭了,但只是流泪,她回头望了我最后一眼,我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她那眼神,让我想起了阿晴。”
“你以后没有再见过她?”
“没有。那次我只接受了她那支笛子,后来,她再也没找过我,我也没找过她。”
无恨停住了,眼望窗外,外面已经全黑了,但隐约还可以在沙丘上看到朦胧的月光,就在这月光里,无恨看到一把剑,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萧水寒的问情剑,因为支有那把剑的剑柄上有一颗宝石,它可以在月光下发出淡黄色的光,与天上的相映生辉。
“萧水寒来了吗?”他心里这样想着,回头一望无爱,无爱呆滞地坐在一边,默然沉思,并没有感觉到周围一切的变化。
“无恨,你真的在这里。”无恨从前从来没有见过人能有这么快的身手,但萧水寒做到了。萧水寒瞬间来到了无恨的身后,而无恨丝毫没有察觉。
“你怎么猜到我在这里?”
“很简单,因为你说过,你的兄弟去了大漠,我猜想你一定会来找他。”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想了想,这把剑还是留给你吧。”
无恨笑了笑,接了过来。
“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我该走了。”
“萧水寒,留下吧,上次的酒我还没有喝够。”
萧水寒点点头,放下手里的剑,坐了下来。
“我叫无爱,这杯酒我先敬你,因为你是唯一一位可以配得上‘情义’二字的人你们的情都可以感天动地,海枯石烂,可是我呢,只能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这时唯一能够让我牵挂的,就是故乡。”
萧水寒解过酒一饮而尽,道:“你以为轰轰烈烈就很好吗?人往往是为名所累,当你打遍天下无敌手时,最后的敌人往往就是你自己。”
“我没有感受过爱,我这辈子就有一个女人,而且还是和无爱共同拥有,结果又如何呢?传说中的黄泉路上有一种水,喝了之后就会忘了所有的爱,所有的好,你们说这可能吗?”
“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当你能够忘掉一切时,便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又是另一段感情的历程,可能比你现在所经历的更加绝望。”萧水寒答道。夜更深了,连原先的月色夜不见了,月亮被一团黑云遮住了,不留一点轮廓。
三人对饮了良久,终于大醉,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大漠又一次起了风沙。
黄色的沙雾笼罩了大漠,遮天蔽日地狂卷遮,仿佛要吞噬了这个孤店。
风吹翻了桌子上的酒杯,一声清脆的响声惊醒了无恨。无恨醒来,却不见了萧水寒,他见无爱还趴在桌上,便想叫醒他。
可是,无爱再也没有醒来。
他死了,是中毒死的。
无恨没有想到别的凶手。
大漠风沙,到处都是暗淡的土黄色,缓慢移动的沙丘让无恨想到了海,不过,大漠和海是两种迥异的颜色。
萧水寒去了哪里了呢,他为什么这样不告而别。无恨待外面的风沙小了一点,就带上无爱的尸体上路了。他要把无爱到回家乡,埋在阿晴的墓旁,他不能生前让无爱和阿晴在一起,但无爱死后,他自信可以帮他完成这个心愿。还有,他要为无爱报仇,他不相信世上还有人恩将仇报,并且,他为这个人付出了五年。
以无恨的经历,那晚如果来了旁人,他不会不知道,他自信自己有这种感知。
在离开的一刹,洛无恨又回头望了一眼——大漠孤店,那里将会成为无爱的过去,在那里,他为一支笛子失去了一只手,但是现在,他失去了整个生命,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悠悠江南水乡,碧水蓝天,赋予了阿晴这个江南女子以独特的气质。自无爱走后,她日积月累,思念成疾,最终郁郁而终。但是,她到死的那一天也没有明白自己爱的到底是无爱还是无恨,她与洛无爱有婚约在先,她本来是准备和他白头到老的,但是,他更加无法抵抗洛无恨的爱。
在寂寞中,阿晴过完了自己寂寞的一生,但是现在,她不会寂寞了,因为有了无爱来陪她,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
希望无爱是她心底最爱的人。
江南的郊外,芳草凄凄,千里孤坟上也长出了碧碧的青草。
很快地,又有了一座新坟立在了它的旁边,在原先的坟上,有一个五颜六色的花环。
“无爱,对不起。”无恨默然。
无爱至死的那一天,手中始终握着那朵珠花。
往事一次次地涌现在无恨面前、过去的爱恨情仇,却也在此时不重要了,无爱与阿晴本来可以无为地过完一生的,偏偏是无恨的爱让它们化作了两座孤坟。
他失魂落魄地行至市集,却见一个酒家叫“醉春楼”,便进去了,眼见店堂中间屏风上有一首苏轼的词,词中说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刚看过一半,便想道:苏轼还梦道过自己的妻子,还可以在梦中与自己的妻子见上一面,而我呢?我一次也没有再见到过阿晴,就是在梦中也没有过。这样也好,多见几次面,只能平添相思之苦。
无爱至死也不知道阿晴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如果他早些知道,还会到大漠来吗?
“少侠,你好像很难过啊。”身后一个淡淡的声音。
“你是谁?”无恨面前是一个姑娘,她转到了前面。
“这很重要吗?”
“当然不重要,我见你失落地一直走,怕你寻死,就一直跟到了这里。”
“你有心事吗?”
“我是有心事,淡为什么要对你说?”
“我又没问你是什么心事,为什么这么快拒绝我!但是,我最喜欢听人家说心事了,这样,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如果一个也答不上来,就要回答我好不好?”她眉毛一挑,立时有了主意,她没等无恨回答,就连忙问道:“你最爱的人伤害了你?你以前是不是对这个人很好?但是现在那个人背叛了你?我说的对吗?”
无恨惊讶了,他没想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也会对他的事那么清楚,“你……”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这几句话一层又一层地刺痛了无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我的问题你都没有回答,你可以说你的心事了。”
“你真的想听?”无恨对他很的疑惑。
“我不想听坐在这里干什么,你说吧!”她坐下来,一双妙目直盯着无恨。
“其实也没有什么,是我最好的朋友,杀了我最好的兄弟。”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无恨正犹豫着,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此人长发飘飘,身穿青色长袍,身背长剑,无恨不禁拍案而起,怒喝道:“萧水寒,就是他!”
“洛无恨,别来无恙。”萧水寒释然一笑。
“你……”一时间无恨满腔的话,却被萧水寒这一笑冲得无影无踪,心中纵然有千言万语,而此时更加不知从何说起,他想杀萧水寒,但他相信自己下不了手。
“你为什么……为什么杀掉无爱,那晚,是你对吗?我知道,是你。”无恨的手颤抖着。
“难道杀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我和你并不是真正的朋友,因为一般的人做不了我的朋友,我只能给我周围的人带来灾难,所以,我只好帮无爱结束了生命,你也是知道的,他一个人在大漠,有多么的痛苦,有多么的孤独,这样真是生不如死。”
“萧水寒,你……”无恨没有想到萧水寒会那么干脆地承认,“你怎么会呢?我不信,我真的不信!”
“无恨,你太看重生了,人活着有什么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包括爱,包括恨,你不要以为你和我喝过几杯酒,我就会和你做朋友,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
“你认为你杀了无爱,让我痛苦,你就做对了吗?”
“人生是没有对与错的。”
“好,好,大家都听着,是萧水寒,是他亲口承认的,是他不仁在先,就不要再怪我不义!”无恨抄起那吧“花影”剑,向萧水寒刺去,萧水寒也拔剑去挡,但奇怪的是,萧水寒并没有使全力去挡,他只是轻轻地格了一下,然后,就心甘情愿地让无恨的剑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先前那位姑娘见势不妙,想劝阻已经来不及,“花影”已经穿透了萧水寒的胸膛。
“能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萧水寒笑过后,已然气绝。
无恨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萧水寒会不闪不避地接他这一剑,而他此时却没有感到丝毫复仇后的快感,相反地,这却更加使他伤心。
为什么?他也不懂。
他没想到就这一剑,就这一瞬,一切都晚了,一切都结束了。
但是,他感觉有些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他也说不出来。
“无恨,你杀了他。”那姑娘突然说。
“你到底是谁?”
“人死不能复生。你就不要再去追究我是谁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可是,我……我并不希望他死,我……我刚才究竟是怎么了,我真的杀了他吗?”无恨的心情很激动,他不断地在心里问自己,杀无爱的人真的就是他吗?我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
大漠狂沙,始终带不走那一份留恋。
江南故里,始终留不下那一丝柔情。
华山之颠,始终抛不去那一腔豪情。
[此贴子已经被金庸的江湖于2005-4-9 13:08:4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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