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大陆出版了《金庸散文集》(作家出版社2006年9月),其中收录作者1956年发表于《大公报》的一系列漫谈京剧的文章,如《谈<除三害>》、《谈<庆顶珠>》、《谈<空城计>》等。文章深浅姑且不论,倒多少能了解到金庸在小说创作之外的又一爱好。
其实,光是他的几部小说,早就透露出作者在中国传统戏曲方面较为广博的知识了。这其中有暗用的,比如《倚天屠龙记》第三回《宝刀百炼生玄光》开头那句“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终于也见到了白发”,其实就源自著名京剧剧目《武家坡》薛平贵的两句唱:“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此处为徐晋如《金庸小说用事举隅(下)》最早指出)。更多的则是明写戏曲场面和引用戏词。下仅凭记忆所及,按小说所叙时代,略为胪列。(南窗按:其小说所引剧目与戏词多有“时代错乱”处,因系小说家言,暂不一一究诘)
《天龙八部》“函谷八友”之一的李傀儡,“一生沉迷扮演戏文”,平素“用油彩绘了脸谱”,“扮得便如戏台上唱戏的伶人一般”。第二十九回回末一出场,就是四句西皮散板:“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接着既扮江采苹,又扮唐明皇,竟来了出“一赶二”的《梅妃》。打斗中又轮番扮作项羽、虞姬、西施、李白,最后还唱起“‘哭关羽’戏文”。这位“李老板”放到现在,倒算是位肚囊宽敞的名角,不用说,《戏迷家庭》、《盗魂铃》这类戏,一定是拿手的,一笑。
《倚天屠龙记》第六回《浮槎北溟海茫茫》,殷素素在木船上唱了一曲《山坡羊》:“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那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这里唱的《山坡羊》,乃选自昆曲《思凡》。(参台湾“金庸茶馆•诗词金庸”潘国森文)又,三十四回《新妇素手裂红裳》写大都城内皇帝游皇城的场面:“……一队队的傀儡戏、耍缸玩碟的杂戏,更后是骏马拖拉的彩车,每辆车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饰的戏文,甚么“唐三藏西天取经”、“唐明皇游月宫”、“李存孝打虎”、“刘关张三战吕布”、“张生月下会莺莺”等等,争奇斗胜,极尽精工。”上面五个故事全见于元杂剧,即杨景贤连本剧《西游记》,白朴《唐明皇游月宫》(已佚),陈以仁《雁门关存孝打虎》,无名氏(旧题郑光祖)《虎牢关三战吕布》,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接着写到“装扮着‘刘智远白兔记’戏文的彩车”则又正是“荆刘拜杀”四大南戏之一的《白兔记》。可见金庸于此等细节,写来也极有分寸。
《笑傲江湖》第二回《聆秘》,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则是随着“伊伊呀呀的……胡琴之声”走出场,边拉还唱着戏文:“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莫大唱得这出是杨家将的戏,名叫《李陵碑》(又名《两狼山》)。写的是金刀令公杨继业被困两狼山,最后碰李陵碑而死的故事。上面的几句反二黄,正是杨继业的唱词。后莫大听到茶馆众人议论衡山派内所谓“门户之争”,“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唱的这出则又是《三娘教子》了。《三娘教子》讲的是明代薛广有妻张氏,妾刘氏及三娘王春娥,刘氏生有一子倚哥。薛广在外托友人带银回家,友人诈称薛广已死,私吞银两。张、刘二人先后改嫁,惟三娘与老仆薛保抚养倚哥成人。倚哥在学中为人讥诮,遂不听三娘教训,三娘亦断机以示决绝。后经老仆薛保劝说,方才和好。最后倚哥高中,薛广归家,一家团圆。上引的一句“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正是老仆薛保责备倚哥的唱词(南窗按:现在流行版本基本上尊马派,多作“小东人下学归言语有错”,参见“布衣上卿”《考证<笑傲江湖>里莫大的唱词》一文)。戏中的杨继业、薛保都是老生,莫大唱来也很恰当,他“身材瘦长……脸色枯槁,披着一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状甚是落拓”,莫非学的是“奚派”,又一笑。
《书剑恩仇录》其实也隐藏了一句戏文。第十六回《我见犹怜二老意 谁能遣此双姝情》,陈家洛、香香公主、天山双鹰四人做切沙堆的小游戏,结果“秃鹫”陈正德输了,受罚表演节目:“陈正德推辞不掉,只得说道:‘好,我来唱一段吹腔,贩马记!(南窗按:新修版《书剑》此处作“昆腔,贩马记”,或谓《贩马记》本是吹腔戏,晚近方由俞振飞从京剧中学来,传与昆班。)’用小生喉咙唱了起来,唱到:‘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儿戏,还在那里哭……’不住用眼瞟着妻子。”上文提到的“吹腔”是戏曲腔调的一种,用笛子伴奏。《贩马记》又叫《奇双会》,故事讲的是褒城马贩李奇的续弦杨三春,虐待其前妻一子一女。二人外逃,女儿桂枝被一客商认作义女,并许婚赵宠。李奇归家不见子女,诘问无果,反被杨三春诬陷入狱。赵宠接任褒城县令,开监询明冤情。赵宠让桂枝向新任巡按申述,不料正是其弟保童。最后冤案昭雪,一家团聚。上引正是《贩马记•写状》一折里,赵宠对其妻李桂枝所唱的几句,粗犷少文的武林宗师竟能“用小生喉咙唱了起来”,也真难为他。
上面几部里出现的戏文和戏曲曲目还只是细节的点缀,真正起到推动小说情节发展,加深人物性格塑造的,惟有《鹿鼎记》。《鹿鼎记》一书中涉及戏曲的地方很多,如三十四回吴六奇唱《桃花扇》的《沉江》,三十八回提到《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按:今京剧有《金玉奴》,又名《豆汁记》),三十九回提到《三笑姻缘》的“王老虎抢亲”,四十六回小宝向施琅提到伍子胥的戏文,五十回小宝提到《萧何月下追韩信》、《霸王别姬》(《十面埋伏》)等,此外较集中的描写,约有三处。第一处是第十回《尽有狂言容数子 每从高会厕诸公》,写康亲王请韦小宝赴府喝酒听戏。听戏自然要点戏,《红楼梦》里每借点戏之事暗下伏笔、描摹人物,金庸这里也有效仿的意思(但金庸似乎过于考虑读者的理解能力,把暗含的意思都一一点出,与曹雪芹不动声色的风格不同)。
第一出是吴应熊点的《满床笏》,“那是郭子仪做寿,七子八婿上寿的热闹戏。郭子仪大富贵亦寿考,以功名令终,君臣十分相得。吴应熊点这出戏,既可说祝贺康亲王,也是为他爹爹吴三桂自况,颇为得体。”第二出该轮到韦小宝点,他不认识字,让康亲王代点,但要求是“打得结棍(按:方言,即厉害之意)的武戏”,康亲王借机献殷勤,大拍马屁:“小兄弟爱看武劲,嗯,咱们来一出少年英雄打败大人的戏,就像小兄弟擒住鳌拜一样。是了,咱们演‘白水滩’,小英雄十一郎,只打得青面虎落花流水。”《白水滩》是全本《通天犀》的一折,讲的是十一郎(莫遇奇)为人佣工,在白水滩误助官兵打败了豹儿崖大盗青面虎(许起英),不料反遭缧绁之灾,而后青面虎不计前仇最终搭救十一郎的故事。这是折短打武生与武净的对戏,符合小宝要“打得结棍”的要求。第三出点的是《游园惊梦》,即大家耳熟能详的《牡丹亭》选段。结果“两个旦角啊啊的唱个不休”, 两个旦角当然是杜丽娘与春香了,小宝的出身、教养又怎么能如林妹妹一类人去欣赏《牡丹亭》呢?,只“听得不知所云,不耐烦起来”,转身赌钱去了。结果转了一大圈回来,“这时唱的是一出‘思凡’,一个尼姑又做又唱”,小宝又逃之夭夭。结果过老半天再回来,“饰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捏的唱个不休”,韦小宝语出惊人:“这女子装模作样,搞什么鬼?”索额图只好给他进行通俗化的解说:“这小尼姑在庵里想男人,要逃下山嫁人,你瞧她脸上春意荡漾,媚眼一个一个甩过来……”。这出有名《思凡》,尼姑名叫色空。一出名戏,小宝 “牛嚼牡丹”,索大人又“淫者见淫”,真是“谁解其中味”。索额图见小宝不喜欢这出,迎合道:“咱们来一出‘雅观楼',李存孝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后再来一出‘钟馗嫁妹',钟馗手下那五个小鬼,武打功夫热闹之极”。《雅观楼》讲的是李克用义子十三太保李存孝生擒黄巢部将孟觉海的故事,而“李存孝打虎”并不是《雅观楼》里所演,乃是另一出(如京剧《飞虎山》即演其打虎事),金庸此处误记。《钟馗嫁妹》写钟馗因貌寝落第,愤而自尽,死后被封抓鬼之神。因谢友人安葬其尸骨,将妹妹许配于他,并令鬼卒送与完婚。这一大段文章,通过五、六出戏的穿插,看似闲笔,却把吴应熊的沉稳老道,小宝的不学无术,康亲王、索大人的善于逢迎刻画入木。
第二处是三十六回《犵鸟蛮花天万里 朔云边雪路千盘》,写韦小宝助“苏菲亚为女摄政王”事,“韦小宝的学问,一是来自听说书,二是来自看戏”,他搜肠刮肚 ,从朱元璋想到李自成,又记起许多戏文来,先后想到了《斩黄袍》、《鹿台恨》、《逍遥津》(作者原书已撮述故事剧情,不赘)三出戏,最后得出了朴素的结论——“要作皇帝,一定得打”, 果然让苏菲亚当上女沙皇。作者不禁感慨道:“韦小宝所知者只是民间流传的一些皮毛,却已足以扬威异域,居然助人谋朝篡位,安邦定国。”又讲满清开国,大大得力于《三国演义》中的虚构故事,“小说、戏剧、说书之功,亦殊不可没”。金庸此回虽然是用调侃甚至荒诞的笔调在揶揄历史,但亦有发人深省处。一是说明民间文化有不输于庙堂文化的巨大力量,二者对社会的影响孰大孰小也是难以辩说之事。就像今日,单就影响范围而言,金庸、高阳、二月河等的通俗小说所传播的“文化”,怕是比众多历史学家们加起来的影响都更大。
而在韦小宝的时代,评书、戏文等对广大民众的影响,也同样比士大夫们的经典大得多。二是指出 “真实”的历史与“虚构”的故事,二者竟能相互影响。如《三国演义》是本诸史书《三国志》,但《演义》上的虚构故事,如周瑜的“反间计”又能影响明清之间的战局。小宝听来看来的评书、戏文,固然多虚构兼不经,但却能“改变”俄国历史的进程,真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最后一处是四十九回《好官气色车裘壮 独客心情故旧疑》,为搭救茅十八,小宝又往戏文里找办法:“天一亮,就得去杀茅大哥,可有甚么法子救他性命?‘大名府’劫法场是不行的,法场,法场……”《大名府》是水浒戏,是讲梁山好汉到大名府搭救“玉麒麟”卢俊义的故事。小宝显然不能这么效仿,他又想到另一出:“‘法场换子’!对了,薛刚闯了祸,满门抄斩,有个徐甚么的白胡子老头儿,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法场换了一个薛甚么的娃娃出来……”《法场换子》是“说唐”故事,“徐甚么的白胡子老头儿”是徐策,他拿自己的儿子金斗换了薛猛(薛刚兄)之子薛蛟。接着他又想到了《搜孤救孤》,“有个叫做程婴的黑胡子,把自己的儿子去调换了主子的儿子,让儿子去杀头,救了小主人的性命。”这是出东周列国戏,又叫《八义图》,“主子的儿子”是指晋国大臣赵盾之子赵武。当然,韦小宝并不是个教条主义者,他舍不得自己的儿子虎头、铜锤,最后拿冯锡范顶了缸。
行文到最后,不禁想对一些想革金庸命的凤凰说,多学老先生好好在细节上下工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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