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岳有奇峰,锁在云雾中。寻常望不见,偶尔露峥嵘。
一
何必让莫大先生活下来呢?
当《笑傲江湖》在《明报》连载时,莫大已经死在华山“思过崖”黑洞之中、乱剑之下。
而在修订版的《笑傲江湖》中,当冲、盈合奏完一曲《笑傲江湖》,“突然之间,墙外响起了悠悠的几下胡琴之声……令孤冲心下喜悦无限:‘莫大师伯果然没死,他今日来奏此曲,是贺我和盈盈的新婚。’”
金庸,让莫大败部复活、死里逃生。
这又何必?何苦?
我对莫大先生,绝无“恶之欲其死”的用心。
“令狐冲一见到他(莫大)瘦瘦小小的身子,胸中登时感到一阵温暖。”(三联《笑傲》1072页)
莫大,是冷酷江湖丛林的一星火、一点温情。对此人,我只有珍惜,全无恶感。
关键是,经过那个黑洞,莫大的情感生命、政治生命,已经死亡,留下的,只是躯壳。活下来,只有更痛苦。
虽说神龙现首不现尾,但莫大毕竟不是矫情之人,既然来在了两位知友的婚宴,现身一面又如何?
独自一人时,莫大犹可想出种种方法,麻醉自己,忘记自己。置身于稠人广众之间,避无可避,才不得不让自己面对“我是谁?”的问题。
莫大先生,你是衡山派的武学名家啊!如今衡山派在哪里?你是江湖上一大门派的掌门人啊!你的那些门生弟子,又在哪里?
走出那个黑洞,莫大的情感生命、政治生命,已经死亡,只剩躯壳而已。
1948年12月,“北大同学会和校庆会”在南京举行。校长胡适发表沉痛演词:“现在我们又在很危险很艰苦的环境里,给北大作五十生日。我用很沉重的心 情,叙述他多灾多难的历史,祝福他长寿康强。”最后,先生自谓‘乃一不名誉之逃兵’,言毕声泪俱下,哽咽不能语,在场者莫不掩面而泣。
莫大是否也算得“一不名誉之逃兵”?从黑洞之中、乱剑之下,您老孤身逃脱,您的那些门生弟子,去到哪里了呢?
莫大的视界,没有胡适先生的深广,而其凄苦之情,只有更沉重。毕竟当时北大的形体还在,而衡山派,而今安在哉?
艰难守业(或“夜”)成孤愤,挥剑长空涕泪横!
活下来的莫大先生,难能不成为风清扬第二。风老,自华山派“剑宗”被屠灭,几十年,自我放逐,离群索居,独自咀嚼、吞咽过往的愤恚与沉哀。
二
《笑傲江湖》有两大主题,相互碰撞:“一统江湖”(手段:灭门)与“笑傲江湖”(归宿:隐居),贯串全书始终。
《笑傲江湖》第一回,写的就是“福威”林氏家族的被“灭门”,然后,读者随林家大少爷一路走来,到了衡山,目睹衡山派刘正风一家及其门人弟子被“灭门”……情节迤逦而下,直到第39回,泰山、嵩山、衡山、华山四派被集中“灭门”,第40回也就是全书最末一回,因为圣教主任我行的意外死亡,江湖各门派逃脱了被魔教“灭门”的运命,令狐冲与盈盈乃得“偕隐”。
“灭门”与“隐居”,两大主题,相互碰撞,贯串全书始终。
《笑傲江湖》一书,又有两大基调:“笑傲江湖”与“潇湘夜雨”,也就是同出衡山派门下的刘正风的《笑傲江湖》之曲,与莫大先生的一曲《潇湘夜雨》。也是纵贯全书始终。
【始】:《笑傲江湖》第二回《聆秘》,作者就安排莫大先生在一家小酒馆,拉起了他的胡琴。
稍后,第七回《授谱》,令狐冲第一次聆听到刘正风、曲洋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
然后,“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终】:到了小说最末一章,在冲、盈的合卺仪式上,先是二人合奏《笑傲江湖》。
“一曲既毕……突然之间,墙外响起了(莫大先生的)悠悠的几下胡琴之声……”
三
据说莫大先生“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可惜,整部《笑傲江湖》,竟只为莫大先生举办过一场“《潇湘夜雨》演奏会”。其它场合,莫大演奏的曲目,全不是《潇湘夜雨》。
第三回《聆秘》,“门口伊伊呀呀的响起了胡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胡琴之声渐 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先后弹唱的是国剧《李陵碑》与《三娘教子》。
第七回《授谱》,“忽然间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胡琴声,琴声凄凉,似是叹息,又似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瑟断续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树叶。费彬心 头一震:‘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听胡琴声越来越凄苦,莫大先生却始终不从树后出来。费彬叫道:‘莫大先生,怎地不现身相见?’……” 等到莫大先生‘现身相见’,以凌厉的剑法诛杀费彬,然后,“莫大先生退后两步,将长剑插入胡琴,转身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第廿五回《闻讯》,“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胡琴,咿咿呀呀的拉了起来……莫大先生的琴声渐趋低沉,静夜听来,甚是凄清。”
第四十回《偕隐》,“胡琴声缠绵宛转,却是一曲《凤求凰》。”
但是,莫大先生先后弹奏的,无不带有《潇湘夜雨》的调子。这一基调在每一个音符中体现出来,以致在喜乐的《凤求凰》曲中,“凄清苍凉之意终究不改。”
“笑傲江湖”与“潇湘夜雨”,两大基调,纵贯全书始终。
四
无论《笑傲江湖》,还是《潇湘夜雨》,都是对立于“一统江湖”的。
区别在于:《笑》的对立,更坚决。《潇》的对立,更妥协。
《笑傲江湖》与《潇湘夜雨》,不是对立的,确是对应的,就像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夜雨对笑傲,江湖对潇湘。
《笑傲江湖》与《潇湘夜雨》,艺术风格,迥然不同。《笑傲江湖》之曲的创作者曲洋、刘正风,免不了要对“潇湘夜雨”莫大先生的曲风说三道四(艺术家的通病 嘛):“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太也俗气,脱不了市井的味儿。”
《笑傲江湖》,为艺术而艺术;《潇湘夜雨》,为人生而艺术。
《笑傲江湖》,超现实;《潇湘夜雨》,太现实。
《笑傲江湖》,酣醉;《潇湘夜雨》,警醒。
《笑傲江湖》,光风霁月;《潇湘夜雨》,梅雨时节。
《笑傲江湖》,如怨如慕;《潇湘夜雨》,如泣如诉。
《笑傲江湖》,是箫,是笑,是傲;《潇湘夜雨》,是枯,是哭,是苦。
《笑傲江湖》,古琴;《潇湘夜雨》,胡琴。
《笑傲江湖》,阳春白雪;《潇湘夜雨》,下里巴人。
《笑傲江湖》,贵族的;《潇湘夜雨》,市井的。
《笑傲江湖》,仰望星空;《潇湘夜雨》,坐困愁城。
《笑傲江湖》,高亢;《潇湘夜雨》,沉郁。
《潇湘夜雨》,阴;《笑傲江湖》,阳。
《潇湘夜雨》,晦;《笑傲江湖》,明。
金庸自承在小说中会“投射一些自己的影子”,归结到《笑傲江湖》,我感觉金庸是把自己‘投射’到两个人物身上。莫大先生《潇湘夜雨》,代表着金庸的理智;令狐冲《笑傲江湖》,代表热情。
在《后记》中,金庸写道:“在中国的传统艺术中,不论诗词、散文、戏曲、绘画,追求个性解放向来是最突出的主题。时代越动乱,人民生活越痛苦,这主题越是突出。”
在中国的传统艺术中,追求个性解放向来是最突出的主题,恰是因为国人的个性被压抑的够长久够深重?
《笑傲江湖》,金庸正写在国人最不可以“笑傲”的(1967—1969)年代。
“一统江湖”乃无可避免之事。夜雨如织,笼盖世界,无处逃脱。在现实层面,在可操作性上,“笑傲江湖”是绝无可能的事——这是我从一曲《潇湘夜雨》中听出的沉哀。
《笑傲江湖》,是不死的精神追求;《潇湘夜雨》,是无奈的现实世界。
在乐人莫大先生的唱词(“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中,多少的无力感与挫败感。
五
金庸眼中的令狐冲,一个“天生的隐士”。
《射雕英雄传》第39回,金庸又借丘处机之口,谈起历史上与华山也大有渊源的一位“隐士”:
“陈 抟老祖生于唐末,中历梁唐晋汉周五代,每闻换朝改姓,总是愀然不乐,闭门高卧。世间传他一睡经年,其实只是他忧心天下纷扰,百姓受苦,不愿出门而已。及闻 宋太祖登基,却哈哈大笑,喜欢得从驴子背上掉了下来,说道天下从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爱民,天下百姓确是得了他不少好处。”
曾有读者疑惑“金庸为何会认定一个过度重视文字而轻视武功的朝代,宋朝,乃是中国的盛世”,金庸回复说:虽然国防不强,所以常受人侵略,但宋朝是中国最兴 旺的时代,整个生产力兴盛,不论生产、技术、文化、艺术都是全世界最高的……每一个时代都有优缺点,应该全面检讨,它的文官制度、考试制度健全、人民安定。
1999年,金庸即有意写一部“与从前的历史观完全不同”的中国通史,“立场完全站在老百姓一边”,以老百姓的日子是否“好过”作为评价那个时代的准绳。 (《人民日报(华东版)》1999年4月7日),楼梯响了十年,也没见人下楼。这部金版《中国通史》,我们一个字也没看到。但金庸这种“人民的历史观”久已在几十年来他的各种论述 中现出端倪。如《射雕英雄传》中丘处机所言“宋太祖仁厚爱民,天下百姓确是得了他不少好处”,也代表了作者本人的观点、态度。
这一“人民的历史观”,在作者自称“没有历史背景”的小说《笑傲江湖》中,仍自有其体现。
六
“千秋万载”,纯粹幻想。
“一统江湖”,有无可能?
不少朋友坚持:绝无可能!
说的也是。考察华夏“江湖”的历史,江湖上的各种门派、帮会、教别,从来就没有被真正“一统”过。
然而,作者自言“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一旦我们将视线由“江湖史”“武林史”转向“政治史”“军事史”,则“一统江湖”,有无可能?
“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应该从周王朝的建立起算。此后三千年,中国是否出现过类似少林派、武当派、日月神教、五岳剑派、峨嵋派、青城派、丐帮等群雄并立的局面?出现过其中一派削平群雄、一统江湖的事件没有?
秦始皇可曾一统江湖?
朱元璋有无一统江湖?
多尔衮没有一统江湖?
曹操、朱温是否曾部分地一统江湖?
铁木真难道不是“一统”了更为浩瀚的“江湖”?
“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笑傲·后记》)。我部分赞同作者“不影射”的自我表白。任我行还真不是在“影射”历史上或现实中的哪一个政治人物。
任我行,不是一个人,他代表了一种政治家类型。从任我行身上,折射出嬴政、曹操、朱温、铁木真、朱元璋……等等独夫的共同的人格特质,“每一个朝代中都有。”
金庸并不反对“一统”,例如他在小说及其它论述中,对赵宋的统一天下即很认同。
金庸的无奈可能在于:宋,属于少数特例。多数情况下,总是任我行这样的人,以这样的方式,“一统”这样的“江湖”。
在《笑傲江湖·后记》中,金庸写道:“政治上大多数时期中是坏人当权。”
在《鸳鸯刀》结尾,金庸却说“‘仁者无敌’!这便是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
所谓“仁者无敌”,只是孟子天真的想当然。孟子也还讲过:“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历史却似专与孟夫子大开玩笑,真相是:一统江湖、“能一之”的、无敌于天下的,从来都是不仁者、嗜杀人者!
任我行一旦“一统江湖”,也会像嬴政那样焚书坑儒摧残文化(“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庙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来,又把天下武庙中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请他们两位让让位,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
也会像嬴政那样控制舆论、“偶语者弃市,腹诽者诛,道路以目”(“你们以前都在东方不败手下服役,所干过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录在 案。但本教主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但若有谁胆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严惩不贷。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迟处死。”);
也会穷兵黩武不顾生民死活(“方证道:‘……三位来到敝寺,杀害八人,此事却又如何了断?’任我行道:‘那又有甚么了断?我日月教教下徒众甚多,你们有本 事,尽管也去杀八人来抵数就是。’”);也会追求长生不灭万寿无疆(“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但愿千秋万载,永如今……”)
金庸说“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如此,我们不妨看看靖节先生对于秦始皇其人与秦灭六国其事的看法,或者有助于我们了解令狐冲对任我行及其“一统江湖“理想的观感:
“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饮酒》第二十首)
“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指荆轲)虽已殁,千载有余情。”(《咏荆轲》)
陶渊明对秦政最痛彻的批判,在《桃花源诗》,曰:“赢氏乱天纪”!
如令狐冲,五柳先生亦有“抚剑独行游”的“少年壮且厉”(陶潜《拟古》)时代,朱熹所言极是,“隐者多是带性负气之人。”
司马迁看留侯张良的画像,“状貌如妇人好女”。然而,少年时的张良“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居下邳,为任侠。”
金庸最为敬仰的两个历史人物,一为范蠡,另一个,便是张良,“大吵大闹一番后悄然归隐。”
张良博浪一击,所要刺杀的,正是暴君嬴政。
金庸本人不可能反对“一统”,他反感反对的,恐怕是秦始皇那种伴疆域一统而偕来的思想钳制、精神奴役。
这种历史观,在金庸的幼年已现端倪,“我小时候读《三国》,全面站在刘备的蜀汉一方,决不承认蜀汉居然会比东吴、晋朝先亡,为此和我大哥激烈辩论了几个小 时。大哥没有办法,只好搬出他的中学历史教科书来,指着书上清清楚楚的几行字,证明蜀汉为邓艾、钟会所灭,我才悻悻然服输,生气大半天,流了不少眼泪。”
历史是残酷的,多数情况下,只能是嬴政、司马昭、朱元璋这种“任我行”人物最终一统江湖。
《笑傲江湖》之曲的源头,是《广陵散》,而嵇康正是在被司马昭杀害之前,弹奏生平最后一曲《广陵散》。
如此江湖,怎生笑傲?
《笑傲江湖》,是不死的精神追求;《潇湘夜雨》,才是无奈的现实世界。
金庸对朱元璋的评价,也很负面。金庸认为从明朝起“中国开始落后了。我想其中原因,一个是政治上的专制,对人民的思想控制很严,一点也不自由开放,动不动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吓得人们不敢乱说乱动,全部权力控制在皇帝一人手里。”(见《金庸的中国历史观》,该文为金庸在北京大学的学术讲演),跟吴晗《朱元 璋传》的最初版本的观点大体一致(我还怀疑金庸《袁崇焕评传》的文风颇受吴晗《朱传》影响)。而吴晗也是被毛批了之后,这才亟亟修改旧稿,把朱皇帝写的不 那么暴君。
七
在《任我行不死?!》一文中,我曾谈过:冲虚准备来对付任我行的炸药完全无效,任我行的计划,是攻击已倾巢而出实力空虚的少林寺和武当山,他根本不会把自己送上恒山等冲虚来炸他。结论是:若非死亡的意外降临,此人终将一统江湖、宰制天下。
任我行,不是一个人,他代表了一种政治家类型。并不是每一个任我行类型的政治人物都最终一统江湖,金庸也不是不可以描写他的最终挫败,但那就不是“中国三千年政治的普遍现象”了,是特出情况。
考 察当年的“江湖”,方证、冲虚、定闲、莫大为“同志”,志在阻止“一统”,任我行、东方不败、左冷禅、岳不群算同类,前仆后继,誓要“一统江湖”。两类政 治人物已经缠斗了百年,该是收官时候了。任我行们永远处于攻势,方证们永远是守势;方证们有太多道义原则要坚守,任我行们则肆无忌惮,为达目的不惜采取 任何手段,结局如何,不待蓍龟而后知也。
有朋友读了拙文《任我行不死?!》,道是:“如果任我行不死?!!有什么关系,令狐冲一样娶任MM……”
孩子话!
任我行不死,会让令狐冲迎娶盈盈吗?
任我行复辟刚一成功,已是“双眉渐渐竖起,阴森森的道:‘不听我吩咐,日后会有甚么下场,你(指令狐)该知道!’…… 任我行侧着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 鼻中哼了一声,道:‘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笑傲·绣花》)——我实在不敢想像其时的任我行的面目表情究竟何如。
稍后,看着任我行与教徒们在“成德殿”卖力演出,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声来。”此时“盈盈知道他闯了祸,抢过来挽住了他手”拉着令狐冲逃命也似地离开成德殿、黑木崖,当时的任盈盈似乎内心充满恐惧,她怕什么?怕谁?(《笑傲江湖》最早的版本,写道:“盈盈知道他闯了祸,抢过来挽住了他手,道: ‘冲哥,他们在说东方不败的事,没什么听的,咱们到崖下逛逛去。’令狐冲伸了伸舌头,笑道:‘别惹你爹爹生气,说不定他要砍我的脑袋。’”)
待到总决战之前,令狐冲心知多半无望,还是尝试着询问:“盈盈,你是不能随我去的了?”此时任我行的态度尚未可知,而“盈盈早已珠泪盈眶……说道:‘我若 随你而去恒山,乃是不孝;倘若负你,又是不义。孝义难以两全,冲哥,冲哥,自今而后,勿再以我为念。’……令狐冲深知盈盈的心意,待任我行率众攻打恒山, 将自己杀死之后,她必自杀殉情。”
即算任我行无意阻止冲盈的婚事,但格于种种情势,任盈盈也未必能破除一切,与令狐冲走到一起。而此次一别,几乎可以 肯定是二人最后一面(“令狐冲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头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后,只怕和盈盈再无相见之期……”)
再退一步说话,任我行未死,而“令狐冲一样娶任MM”,又是何种境况?令狐冲与任盈盈,躲进小楼,自成“一统”,悠然合奏他们的《笑傲江湖》之曲,小楼以外,沸反盈天,满世界充溢弥散着“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宏大马屁之声,这这这这这画面,是否太讽刺也太恐怖?斯时,那《笑傲江湖》之曲,又将吹 弹出怎样一种音调?
桃源久已迷津,无路以避暴秦。
赤日普照,谈何笑傲?
八
时代的巨轮,正朝着他所期期以为不可的方向,浩荡前行。而他,深感自身之无能为力。当此境遇,或“知其不可而为之”,或心知无望而放弃作为。莫大先生的反应,接近第二种。
莫大先生,妥协性太大,而抗压性不足。
这种妥协性,在嵩山“并派”之时,表现最为充分:
嵩山,“封禅台”上,莫大先生表态,反对“五岳并派”之议。左冷禅则语带威胁:“莫大先生,我嵩山派弟子大嵩阳手费师弟,在衡山城外丧命,有人亲眼目睹, 说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莫大先生先是‘心中一凛’,后则“心中一宽……心想原来他只是凭费彬尸身上的剑创推想,并非有人泄漏,我跟他来个抵死不认便了。但这么一来,衡山派与嵩山派总之已结下了深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可就难说得很”,再然后,左冷禅一大套说辞,“这番话听来平和,含意却着实咄咄逼人,意思显是说,倘若莫大先生赞同合派,那么杀死费彬之事便一笔勾销,否则自是非清算不可。他双目瞪视莫大先生,问道:‘莫兄,你说是不是呢?’莫大先 生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左冷禅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说道:“南岳衡山派于并派之议,是无异见了”,这话,不再被莫大先生否认,实际就是默认。
自然,莫大的衡山派实力不足,无力与左冷禅嵩山派相抗,明哲保身,也可理解。
衡 山派的实力,原就不及嵩山派,衡山第二高手刘正风一门被左冷禅铲除后,更是弗如远甚。而左冷禅之所以能放手对付刘正风,一则找到刘氏“结交魔教”的所谓证 据,更重要的是:衡山派内部,莫大与刘三之间分歧严重。如师兄弟二人和衷共济,“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左冷禅未必敢轻动。
“刘正风道:‘莫师哥由此见嫌,绝足不上小弟之门,我师兄弟已有数年没来往、不见面。’”实 则,莫、刘二人并无根本的利害冲突,无非艺术见解不同,而竟闹 到势如冰炭的地步,莫大先生要承负比刘三爷更大责任。衡山派的掌门人是你莫大啊!刘师弟尽可以闹意气,耍艺术家脾气,身为掌门人的莫大先生,没有资格!师 兄弟先后被人各个击破,全派归于覆灭,死后莫大何颜去见拣选他做掌门人的师尊及衡山派列祖列宗?
“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刘正风不是智者,莫大先生更算不得仁者。
九
压抑得太久了,莫大先生的苦闷,倾泻在《潇湘夜雨》中。再说与谁呢?跟弟子们说?除了增加他们的心理压力外,别无意义。
也许,他太需要找人倾诉,所以才在小酒馆“邂逅”令狐冲。顺便告知令狐“江湖上人言纷纷,众口铄金,都羡慕你艳福齐天”。
“令狐冲退开两步,手按剑柄,说道:‘不知是谁造谣,说这些无耻荒唐的言语,请莫师伯告知。’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杀了他们吗?江湖上说这些话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杀得干净么?……’”——似乎莫大先生于此感触殊深,莫不是他自己,也正身受流言之苦?
刘正风“洗手”之前,衡阳城的酒馆中,江湖中人早有议论,“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子之外,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帮忙照顾客人)没有?”“太不给刘三爷脸面了”“刘三爷…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人莫大先生很多……刘三爷门下的弟子,个个又胜过莫大先生门下的……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刘 三爷家大业大,不愿跟师兄争这虚名……”——果然是“江湖上人言纷纷,众口铄金。”
“刘某此刻心中已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师哥到嵩山派左盟主那里告了我一状,说了我种种不是……左盟主只听了我莫师哥的一面之辞,便派了这么多位师兄来对付 小弟,连刘某的老妻子女,也都成为阶下之囚。”——这话出自刘正风之口,入于当时逾千贺客之耳,入情入理,而竟存疑不信的听众,能有几人?
莫大先生干掉嵩山费彬,刘正风恍悟先前对师兄多有误解。此事刘正风知道,还有曲洋知道,这二人,死了。令狐冲明白,仪琳也明白,这二人,不会跟江湖上任何人说起此事。还有我们读者,跟随令狐冲的脚步,看到一切,明瞭一切。
问题是:当年“江湖”之上,再也无人晓得!
“江湖上说这些话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杀得干净么?”看来莫大先生勾结嵩山派残害师弟一家的美名,逃不掉的。
当年衡山之上,刘正风一家惨遭屠戮,莫大先生也身受重创。一则他掌领的衡山派实力因此大减。再则,他在江湖上的形象以及作为政治领袖的声望大受打击,更苦在:有苦说不出,明明被侮辱被损害,世人咸认为他莫大先生占了莫大的便宜。
嵩山派在衡山放手屠杀衡山派门人,哪里把掌门人莫大放在眼里?!目中无人,莫此为甚!
一个充满无力感的落拓豪杰。莫大性格中自有三分懦弱。而读者往往忽略他的懦弱,因为:莫大先生“秒杀”费彬的过程太刺激,给人的印象太深刻。实则,莫大杀费,固然为了师弟刘正风,更要为给自己出一口恶气,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呢!
杀人之后,我感觉莫大的内心很矛盾:既想让左冷禅知道,又怕敢教左冷禅知道。希望左知道,是表明自己不惮还以颜色,衡山派莫大先生不是好惹的!怕左知道,想想左冷禅可能做出的报复,令人不寒而栗。
除了这次的“偶露峥嵘”,莫大先生一似隐身人,在空中飘来飘去,飘来飘去,飘来飘去……
十
小酒馆中,莫大对令狐冲细述衷肠:“左冷禅……这一密谋由来已久,虽然深藏不露,我却早已瞧出了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许我刘师弟金盆洗手,暗助华山剑宗去和岳先生争夺掌门之位,归根结底,都是为此。”——这份见识,先就了不起。
左冷禅“不许我刘师弟金盆洗手”,莫大事先并不知情。“暗助华山剑宗去和岳先生争夺掌门之位”,这个,莫大是事先知道,还是事后方知?如果事先知道,莫大做何反应?会试图阻止吗?最起码不会帮忙左冷禅吧?
一一
能否想像:1999年,德国的某将军,未得国会与总理允许,擅自调兵开赴南斯拉夫前线,支援美军?
然后,我们再把镜头闪回到“(左冷禅)暗助华山剑宗去和岳先生争夺掌门之位”的那一刻,我们看到了什么?
《笑傲江湖·10·传剑》记录了目击证人陆大有的证词:“ 好几个人拜山,嵩山、衡山、泰山三派中,都有人在内……那封不平道:‘……现下我已禀明五岳盟主左盟主,奉得旗令,来执掌华山一派。’……嵩山派那姓陆的 老头…极力替那封不平撑腰……泰山派、衡山派那两个人,说来气人,也都和封不平做一伙儿。他们三派联群结党,来和华山派为难来啦。就只恒山派没人参预。”
“他们(嵩、衡、泰)三派联群结党,来和华山派为难”,是陆大有的个人观感,只怕岳不群、封不平、陆柏、左冷禅…所 有当事人都会作此感想罢?泰山派、衡山派来人,绝不单纯,他们代表着整个泰山、衡山派的政治、外交立场。衡、泰两派在这次纠纷中,武力帮助有限,其作用, 就是摇旗呐喊以为声援,为左冷禅嵩山派的干预政策提供道义支持,斯时,华山派掌门岳先生的政治前途,很难被看好(令狐冲刚巧在此刻习得“独孤九剑”之事, 无法预期),泰、衡两派,如此表态,也是政界常情,永远要跟胜利者(左冷禅与封不平)站到一起而已,而已而已。
很难想像:衡山派门下,参与如此重大的事件,事先敢于不征得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的同意。
若果真如此,那只能证明:莫大在衡山,已被彻底架空,再无人当他领袖了。而且天门在泰山,也被同时架空。
不至于此罢?
假设:在南斯拉夫战争中,有德国某将军,未得国会与总理允许,擅自调兵开赴南斯拉夫前线,支援美军,这是何等行径?可以视同“叛国罪”罢?
华 山派掌门之争与南斯拉夫战争两事终有区别,稍显比拟不伦,则我们把场景调转回华夏:类似春秋战国时期,“华国”有“公子封”,与“公子岳”争夺王位失败 (实为上代之事,兹从简),率残部出逃在外。多年以后,身为“霸主”的“嵩国王”左冷禅派兵,联络“衡国”“泰国”军队,将“公子封”送归“华国”,逼迫 “华国王”(岳)退让王位……试想:“衡国”与“泰国”各自的领军者,仅仅代表其个人意志?未经两国国王准许,敢于擅自出兵?
40年前《笑傲江湖》还在《明报》连载的时候,陆大有说的是“嵩山、恒山、衡山、泰山四剑派中,都有人在內。”,而非后来改订的“只恒山派没人参预”。其时,恒山派也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尼姑”参与了华山派掌门之争。金庸后来修改,将此尼此事删去了。以恒山派掌门定闲师太的风骨,很不会这样子助 纣为虐落井下石,删去这位尼姑,大为合理。而此一删改,能否反证:衡山派来人,至少为掌门人莫大先生所默许。
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而这种事,莫大先生还做过第二次,针对的,竟是他的老朋友令狐冲。“忽听得山道上有人叫道:‘五岳剑派左盟主有令,令狐冲不得擅篡 恒山派掌门之位。’……其余数十人都已上峰,却是嵩山、华山、衡山、泰山四派的弟子……这数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剑柄,默不作声……”
令狐冲真是恢廓大度,虽知衡山派来人背后有莫大先生默许,仍是赤忱待人。令狐冲自称:“瞧乐厚(新版改为丁勉)今日前来传令的声势,似乎泰山、衡山、华山 三派均已受了左冷禅的挟制。”他很明白莫大的默许,也是情非得已。听了令狐冲这番揣测之辞,冲虚道长“点头道:‘正是。’”(《笑傲·30·密议》)
除了推理小说,在其它各类小说中,一个人的猜测,只是猜测。两个聪明人的一致的猜测,基本就是实情了。
当 “五岳并派”之时,泰山派中跳出多人,投向左冷禅,反对本派掌门。其时,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根本没料到如此变生肘腋,完全手足无措。假如此前已经先后两次 有泰山派的中层管理人员不奉自己号令,参与重大政治外交事件,帮忙左冷禅,则虽愚鲁如天门道人,面对“并派”时的内讧,会毫无思想准备?
“他们三派联群结党,来和华山派为难来啦。就只恒山派没人参预。”——这话,是书中人陆大有说的。这二十个字,却是小说作者金庸写的。
字里行间,已经暗含褒贬了。
恒 山派掌门,定闲师太,政治智慧远高于泰山天门(她命令狐继位,真正神来之笔,有魄力,更具想象力,大气!);政治操守,又非衡山莫大能望其项背,其 品格较助华山岳君子,更判若云泥。当左冷禅联合各派逼岳不群退位之时,不肯落井下石的唯有恒山定闲。而当定闲与恒山派在福建遇险,岳不群见死不救。当令狐 冲遵定闲遗命继任恒山掌门,岳不群又为虎作伥加以阻拦,全不想当年自己遭遇相似境况衡山派如何待他。
时代的巨轮,正朝着他所期期以为不可的方向,浩荡前行。而他,深感自身之无能无力。当此境遇,或“知其不可而为之”,或心知无望而放弃作为。莫大先生的反应,接近第二种。而“极力反对五派合并”(《笑傲》1440页)的定闲师太,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第一等人物。
莫大先生随波逐流,定闲师太逆水行舟,无论怎样行事,同样不能阻挡“五岳并派”的滔滔洪潮。
天下,是嬴政、司马昭的世界;江湖,是左冷禅、任我行的江湖。
桃源久已迷津,无路以避暴秦。
赤日普照,谈何笑傲?
笑傲江湖,是不死的精神追求;潇湘夜雨,才是无奈的现实世界。
一二
“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
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抄段张爱玲《倾城之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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