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症亦知须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钱锺书《阅世》
“不顾一切的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
这一观点是金庸1980年写到《笑傲江湖•后记》中去的。这样的认识金庸在十数年前构思写作《笑傲江湖》时当已具有。
“不顾一切的夺取权力”,最常见的方式,就是政变。
20世纪60年代,金庸写《笑傲江湖》之时与之前,正是世界各国政变的高发期。
金庸1967年起笔写《笑傲》,此前一年,林彪1966年开口谈“政变”:“没有政权,就丧失一切。……要念念不忘政权。忘记了政权,就是忘记了政治,……政变,现在成为一种风气。世界政变成风。……大多数是宫廷政变,内部搞起来的,有的是上下相结合,……大轰大闹大乱,历史上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1960年以来,据不完全的统计,仅在亚非拉地区的一些资本主义国家中,先后发生61次政变,搞成了的56次。把首脑人物杀掉的8次,留当傀儡的7次,废黜的11次。……6年中间,每年平均11次。……”
金庸试图藉由《笑傲江湖》刻划“政治生活中若干普遍现象”,无可避免的要写到当日满世界都在发生的“政变”,写到军事政变,也是宫廷政变。
十二年前,黑木崖上,那一场“宫廷政变”,小说未作正面描写,我们只能将少数当事人与知情者的追忆拼接起来,想象其大致情形。
活着的知情者,约有十人。
魔教三巨头的任我行、东方不败、向问天,当然既是当事人,又是知情者。
魔教十大长老中,丘、郝、文三位,是任我行教主最铁杆的支持者,在政变之前两年多的时间里,先后遭东方不败翦除。东方不败接掌日月神教大权之后,又有朱雀堂罗长老“心中不服,啰里啰唆”,被风雷堂长老童百熊一刀杀死。
人已死了,这里就没有把他们算进“知情者”行列。剩下的六大长老,童百熊长老是知情者,也是重要参与者。
再有鲍大楚长老,极可能参与了那场宫廷政变。小说中写道:
“他决断也是极快,说道:‘任教主,我鲍大楚自今而后,效忠于你。’任我行道:‘当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后来反悔?’鲍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许属下戴罪图功,将功赎罪。’任我行道:‘好,吃了这颗丸药。’……”(三联版《笑傲江湖》849页)
当年东方不败“行使诡计,把任我行囚禁起来,欺骗大家,说任教主在外逝世,遗命要他接任教主。”(三联版《笑傲江湖》1096页),若是鲍长老不知内情,那他忠于由老教主任我行所指定的新教主东方不败,正是延续了对老教主的忠诚,不存在任我行所说“当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后来反悔”的问题。
鲍大楚第二度服下任教主特制“三尸脑神丹”后,为任教主唱赞歌,最起劲,最嘹亮,最动听,倒不见得是他天生无耻,实在更因为恐惧。有此一段背叛老教主的不光彩历史,更须拼命“戴罪图功,将功赎罪”——靠腿,也靠嘴,才好令任我行网开一面,不好意思跟他算老账。
余下的四大长老,大约有两三人为东方不败的人马,积极参与了推翻任教主的政变;另一二人,是“骑墙派”,默默接受了政变的结果,转而效忠新君东方不败。
除了魔教三巨头、六长老之外,还有第十个知情者,就是黄钟公。
黄钟公知情不在政变之后,在政变之时,甚至之前。看管囚徒任我行,不是东方教主交下来的任务,是黄钟公自己争取到的。如任盈盈所言,东方不败发动政变,行事甚为隐秘,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若非事先知情,黄钟公哪有机会“讨此差使”。
黄钟公最后的遗言,为十二年前那次政变的情形,提供了重要证词:
“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作一番事业。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萌退志。东方教主接任之后,宠信奸佞,锄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懒,讨此差使,一来得以远离黑木崖,不必与人勾心斗角,二来闲居西湖,琴书遣怀。十二年来,清福也已享得够了。人生于世,忧多乐少,本就如此……”(三联版《笑傲江湖》852页)
看来,黄钟公对老教主任我行的作风,一向心存不满。这份不满之情,为东方不败和他的亲信查知,因此在政变之前就跟他联络,黄钟公或者同意参与政变,或者不参与,但承诺决不向任教主告密。不管哪种情况,在任我行眼中,黄钟公的行径,都是背叛。东方不败把任我行交给黄钟公看管,还是很放心的:黄钟公无野心,也就没有主动释放任我行的动力;而一旦任我行越狱出逃,对东方不败很危险,对黄钟公也是极大的威胁。
早早晚晚,复辟成功的任教主,总要秋后算账的。
“霎时之间,任我行心中一片冰凉。他困囚西湖湖底十余年,除了练功之外,便是想象脱困之后,如何折磨东方不败,天下快事,无逾于此。哪知今日来到黑木崖上,找到的竟是个假货。……任我行失望之余,烦躁已极……哈哈大笑,叫道:‘跟随东方不败的,一个都活不了!’盈盈见父亲举止有异,大有狂态,……”(三联版《笑傲江湖》1210页)
此时的任我行,极度失望,一不留神,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就是他女儿理解的“大有狂态”):“跟随东方不败的,一个都活不了!”
黄钟公自杀,因为他天性高贵,不想再改换门庭,苟且偷生了,也因为他了解任我行,目下任我行地位不稳,“一统江湖”的大业未成,暂时不会计较鲍大楚、黄钟公当年的叛行。日后的鲍、黄,势将不得安生的。
“东方教主接任之后,宠信奸佞”,黄钟公这里说到的“奸佞”,不是杨莲亭——那时黑木崖上还没有小杨呢。喜欢受人吹捧,在东方不败,一向如此。后来者的杨莲亭,投其所好,在吹捧圣教主上头,花样翻新,创意奇多,这才得以宠冠神教。
黄钟公参与推翻任我行的宫廷政变,却不是出于“往上爬”的个人野心。黄钟公希望黑木崖的易主让自己早年“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作一番事业”的理想更有条件实现,但他很快失望,绝望了。黄钟公发现东方不败谋篡,完全出于个人的野心与私欲。东方不败眼中只有权位,一登大位,便即“宠信奸佞,锄除教中老兄弟”,黄钟公由此“更是心灰意懒”,正好看管任我行需要高级狱吏,黄钟公便“讨此差使”。
由黄钟公的证词,我们可以推断:任我行被俘之后,约有半年时间,被囚禁在一个临时处所。既是俘囚,也是人质。一旦任我行的死党有所异动,东方不败就可以把任我行推出来,令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妄为。
半年后,东方不败已经牢牢掌握神教大权,仍决定不杀任我行,而将他永久“圈禁”到西湖梅庄,这才显示了东方不败的婆婆妈妈、妇人之仁。
黄钟公就是在此时“讨此差使”的。东方不败仍不放心把这么重要的囚徒交到他一人手上,于是黄钟公推荐了与自己志趣相投的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四人改名换姓,结为“江南四友”,在西湖岸上梅边,一住十二年。
参与还是没参与过政变,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在神教的地位都不重要,就像黑白子说的:“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
黄钟公做狱吏,极为尽责。如果不是令狐冲表现出的坦诚令黄钟公完全信任他,就没有可能出现地牢比剑的一幕。
大错,由此铸成。
“黄钟公脸色惨然,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那《广陵散》琴谱,走到今狐冲身前,说道:‘尊驾武功固高,智谋又富,设此巧计将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紧。这本琴谱害得我四兄弟身败名裂,原物奉还。’说着举手一掷,将琴谱投入了令狐冲怀中。令狐冲一怔之际,只见他转过身来,走向墙边,心下不禁颇为歉仄,寻思:‘相救这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计谋,事先我可半点不知。但黄钟公他们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无法分辩了。’……”(三联版《笑傲江湖》852页)
此时,黄钟公对令狐冲,其实不“恨”,是嫌厌,再不想与此人有任何交道;是绝望,对人性,对友情的绝望。
这是《笑傲江湖》最令人伤心的几个情节之一。黄钟公与令狐冲,本是同类,却因为龌蹉的权力斗争闹到这步田地,真太残酷了!
黄钟公与令狐冲,本是同类,他们对于改朝换代,也有相似的感受。
十二年后,任我行取代东方不败,再登教主宝座,令狐冲感叹:“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却有甚么分别?”(三联版《笑傲江湖》1226页)
十二年前,黑木崖上一次政权更迭。在前教主统治下,黄钟公“早萌退志”,新教主上台以后,黄钟公“更加心灰意懒”,很明显,他比令狐冲早十二年,已经深切感受到了:“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却有甚么分别?”
“任我行、东方不败…是政治人物。……大概在别的国家中也都有。”(《笑傲江湖•后记》)
20世纪后半叶,在亚非拉的许多“别的国家中”,都有他们各自的东方不败,发动宫廷政变,推翻各国之任我行。这些军变,除了争权夺利的目标之外,多少还带一点理想主义色彩,就是看不惯老家伙们的统治方式,试图刷新政治。
这些宫廷政变中,也总有黄钟公这样的“少壮派”军人【注】,为理想而非野心参与其中,最终,他们中有人将有着同样的感受:
“坐在总统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任我横,是东方不败还是南方不衰,却有甚么分别?”(三联版《笑傲江湖》1226页)
唯宪政,可解令狐冲之惑,且使宫廷政变,永久绝迹。
【注】小说中的东方不败与黄钟公年纪都很大,十二年前已经很老了,但在政治生活中,他们更像“少壮派”。
附录:黄钟公 • 陶渊明 • 令狐冲
许我忘年为气类,北海今知有刘备。——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
有朋友不赞成鄙人视令狐冲与黄钟公为“同类”,认为他二人“不能算是完全相同”。
属“同类”的两个人,不必“完全相同”,也不可能“完全相同”——世界上就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从古未有。
最大的区别,是黄钟公入教而令狐冲“拒盟”,一在“槛内”,一在“槛外”。但我们很可以想象得出:几十年前的神教,绝不像当日令狐冲所见那样子的乌烟瘴气。
神教统战第一高手,向问天,殷殷劝说令狐冲入盟神教:
“魔教中坏人确是不少,但等咱们三人掌了大权,好好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了,岂不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扬眉吐气?”(三联版《笑傲江湖》858页)
“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继承人非你莫属。就算你嫌日月神教的声名不好,难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顿,为天下人造福么?”(三联版《笑傲江湖》863页)
听了第一段,“令狐冲点头道:‘大哥这话,也说得是。’”向问天所说第二段话,更让令狐冲心动(“令狐冲听他这番话入情入理,微觉心动”)。由此看来:令狐 冲入教的可能性本也是存在的。
向问天窥伺他人心意的本事真是一流,其说辞能让令狐冲心动,因为说出了令狐冲的心声:“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扬眉吐气。”“为天下人造福。”这与黄钟公早年的心愿(“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作一番事业。”)基本是一回事。
令狐冲与黄钟公不完全相同,但仍属同类。
令狐冲与陶渊明当然更不完全相同,却也是同类,至少,在金庸,是把他二人视为“同类”的,《笑傲江湖•后记》即言令狐冲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
陶渊明、黄钟公、令狐冲,都无野心,有壮志。陶渊明归隐后仍是叹惜:“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此“志”,即是令狐冲愿为的“为人造福”,也是黄钟公年青时所念想的“好好作一番事业”。
三人都未遂所愿,无奈归隐,做了“隐士”。
假如生在政治相对清明的时代,陶渊明黄钟公令狐冲的心愿部分得以实现,他们仍是“隐士”,至少,是《笑傲江湖》的作者所理解的某一类型的“隐士”:“参与政治活动,意志和尊严不得不有所舍弃,那是无可奈何的。……为了大众利益而从政,非事人不可;坚持原则而为公众服务,不以功名富贵为念,虽然不得不听从上级命令,但也可以说是‘隐士’。”(《笑傲江湖•后记》)
也许,金庸在自抒怀抱。金庸自幼及老,身上一直有着“政治情结”,同时又有“隐士情结”,这样几乎完全相反的两样东西,在《笑傲江湖•后记》的这句话里,合而为一。
补记:
今年,最近,刚死的查韦斯,却与任我行东方不败为“同类”。
在查韦斯政治生涯的早年,是失败的东方不败。1992年,38岁的查韦斯中校,发动军事政变,试图推翻并囚禁时任总统的佩雷斯,失败,被囚。
查韦斯在他政治生涯的后期,确是很行的任我行。2002年委内瑞拉一些军人发动政变,并扣押查韦斯总统。任我行被囚十二年后才得脱困,查韦斯只被囚两日,第三天即复出,重掌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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