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庄子
作德心逸日休, 作伪心劳日拙。——《尚书·周官》
一
“墙角后一人纵声大笑,一个青衫书生踱了出来,轻袍缓带,右手摇着折扇,神情甚是潇洒……林平之……眼见这书生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脸正气,心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三联版190页),这是岳不群在书中的首次亮相,一出场即以‘紫霞神功’逼退木高峰,将林平之收录门下,算是亮丽登场罢?
一个细节问题:此前,岳不群身在何处?有何贵干?
答案很简单:岳不群早已来在了衡山城,并且一直若即若离地跟在林平之身后。细读书中的这段描述,便可想见:“只见墙角后走出一群人来,正是华山派的群弟子……岳不群笑道:‘平之,这几位师哥,在那小茶馆中,你早就都见过了,你向众师哥见礼。’”
岳不群如何会晓得“这几位师哥,在那小茶馆中,你早就都见过了”?会不会是他到衡山后听取了弟子们的紧急情况汇报?然而,此前华山众弟子根本不知道这个形貌古怪的驼子就是福威镖局的少东家,谁也不会把他当回事,况且此前发生过多少大事需要对掌门人汇报?谁会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告诉岳掌门沿途的风景“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两个瞎子,在城门看到了五个跛子,在茶馆邂逅了一个驼子”?
事情很清楚:岳不群是跟林平之同时到了南岳,华山弟子们以及林平之在小茶馆时,岳不群也在现场,只不知躲在哪个阴暗角落,暗暗窥伺……
“刘正风得到讯息,又惊又喜,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剑’华山掌门居然亲身驾到,忙迎了出来,没口子的道谢”(三联版217页),岳不群这么给面子,亲临衡山,主人刘正风根本没想到,可说是“意外之喜”。
“余沧海心怀鬼胎,寻思:“华山掌门亲自到此,谅那刘正风也没这般大的面子,必是为我而来。”余观主不敌岳不群之“剑”,对岳不群的“君子”作风,当时还有些信以为真,只怕“君子剑”真的会出面为林震南一家讨回公道,匡扶江湖正义。所以余沧海才会预想“岳不群倘若口出不逊之言,我先问他令狐冲嫖妓宿娼,是甚么行径。”——我们青城派“灭门”,你们华山派嫖娼,大家都不是好东西!
哪知“岳不群见到他时,一般的深深一揖,说道:‘余观主,多年不见,越发的清健了。’”余沧海灭林家一门,正为岳君子提供了上好佳的机缘,感激还来不及,又哪会怪罪?
劳动岳掌门大驾亲临衡山,“刘正风没这般大的面子”,余沧海以为他的面子比刘正风大(“必是为我而来”),未免自作多情了,他又何尝有偌大面子?
若问:岳掌门来此有何贵干?
其必曰:“贫僧正为取经而来!”——还不是为了林平之祖上传下的那本《辟邪剑谱》?
二
岳不群携新收的徒弟林平之回到华山总舵,宁中则初见林平之,第一印象如是::“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练武的胚子。不如跟着你念四书五经,将来去考秀才、中状元罢。”
岳不群当然是儒门弟子,四书五经常在口边案头。听其言,俨然大儒君子,观其行,则与儒家观念多不合辙,甚至全然相反。如《论语》载:“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而岳不群在确认弟子陆大有身死之后,唯一关心的就是那本《紫霞秘笈》,连连查问下落,甚至疑心令狐冲吞没是书,而对陆大有的死再也未置一词,似乎躺在地上的是一条死掉的流浪狗,丝毫不见真正的仁者心怀。
三
“岳先生外貌谦和,度量却嫌不广”,这是冲虚道长对老战友岳不群的评价。
心胸狭隘,是一切伪君子的共同特征。岳不群的衣钵传人林平之,亦复如是(“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狭窄,不但没一句话敢得罪他,还不住口的宽慰。”)。
不特此也,小肚鸡肠甚至也是伪君子的重要成因。历史上的伪善者,最初未必要成心作假,在他们生命中总会出现某个拐点,多数都是因为见不得别人比自己更有才能、人气、面子,超过对方,又非己力所及,只有靠阴谋巧诈取胜,走入狭邪一途,遂不复返。
令狐冲为岳不群所擒,命在顷刻,这时岳不群对他坦言:“那日在黄河舟中,五霸冈上,你勾结一般旁门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时我便已决意杀你”,这是讲“决意”(下定决心)杀他,那么,岳不群何时“起意“要杀令狐,动了杀机呢?应该是在华山派被15个蒙面人围困之时。封不平、蒙面人众口一词,咸曰“令狐少侠,你剑术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远,照理说,早就该由你来当华山派掌门人才是。”而华山派弟子们又异口同声:“幸亏大师哥击败了这批恶徒,否则委实不堪设想。”这一切,都让岳不群深觉威严扫地,自己看重的那个“掌门人”的名位已经受到极大威胁,在在都触动了岳不群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为何岳不群10多年来不肯传授弟子们《紫霞秘笈》?真的是因为太高深以致没有一个弟子能领悟妙法?《紫霞秘笈》比《葵花宝典》《独孤九剑》《易筋经》还要深奥高妙?当然不是!岳不群只是见不得弟子超越自己,青出于蓝?岳老师可不想!
1969年金庸接受林以亮访问,谈到:“《笑傲江湖》与另一个短篇《素心剑》反而有点相像,都是写一个师父,本性很坏,不过他掩饰得很好,后来才慢慢显露出本来面目。”由此看来《连城诀》(即《素心剑》)实为4年后撰写的《笑傲江湖》的先声,那个老实巴交的乡农戚长发,也就是“君子剑”的稿本。令狐冲用石壁上的武功破了师母的“宁氏一剑”吃了岳不群两记耳光,说是怕令狐冲走入“剑宗”的邪道;《连城》中狄云“随手挡架”居然破了师妹的“高妙”招式,被戚长发“狠狠责骂,说他乱刺乱劈,不依师父所教的方法使剑,太不成话”,两个情节,惊人相似。
戚长发对女儿、徒弟疑忌防范:“师祖梅念笙早瞧出三个徒儿心术不正,在传授之时故意引他们走上了剑术的歪路,而万震山和戚长发在教徒儿之时,或有意或无意的,引他们在歪路上走得更远。临敌之时使一招不管用的剑法,不只是‘无用’而已,那是虚耗了机会,让敌人抢到上风,便是将性命交在敌人手里。为甚么师祖、师父、师伯都这么狠毒?都这么的阴险?”(《连城诀》304页)
看“铁索横江”,想“君子剑”,思过半矣!
“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自己创不出剑招?你和冲儿不是创了一套冲灵剑法么?’……岳灵珊笑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甚么也不懂,和大师哥闹着玩的。爹爹怎么也知道了呢?’岳不群道:‘我门下弟子要自创剑法,自立门户,做掌门人的倘若蒙然不知,岂不糊涂。’……令狐冲见师父的语气神色之中绝无丝毫说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凛。”
《庄子·天下》说道:“君子不为苛察。”如今,两个小孩子半真半假试创一套剑法,号称“君子”的岳不群,也会如临大敌不住前去窥视,如此察察为明,深怀忌刻之念,毫无容人之量,惶惶然唯恐他人威胁到自己的权位,像任我行那样被人篡权的可能性倒是降到最低了,但,岳不群手下会聚拢一批怎样的人才?真正的大才,还没冒头,就给岳不群掐死了。手下无才,在政治上如何会有大的作为?
岳不群这一类型的政治人物,是可怕的,不过,对他们的政治能量,不宜估计过高。倚靠一己之武力、才智,成就再大,也不足道。他的政治版图,已经限制死了——被他自己。
对照任我行的胸襟视野,高下立判。任我行佩服冲虚道人却只佩服一半,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你不会教徒弟,武当门下没甚么杰出人材”。岳不群教的徒弟如何?华山派门下有何人才?较诸武当冲虚,华山岳君子在这两方面,等而下之。
真正政治上的大领袖,必须敢于放手培养人才、识拔人才、使用人才、驾驭人才,当然也会有被人才“反噬”的危险,没有办法,要开创大局面,这种险,必须冒。
东方不败在日月神教,本来只是风雷堂长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任教主破格提拔,连年升其职,直到“光明左使”教内二把手的高位。这份“识才”的眼光,“用才”的魄力,先就了不起。像岳不群那样一空倚傍,倒是没有被篡夺权位的危险,同时也就断绝了横扫六合的希望。
有人认为任我行毕竟曾失手被囚,修为有限。相对而言,作为政治家的岳不群更为成功。此尤属皮相之见。
金庸塑造岳不群这一伪君子形象其实是玩了个花样,他是从自幼被岳不群收养的令狐冲的视角来描写的。真相一日显露,读者无不惊叹:此人真是深藏不露,人心着实难测!
实则,自始至终,岳不群的伪装在明眼人看来,如“皇帝新装”。一个人,在政治舞台上一本正经地进行“假面演出”,而他主要的政治盟友和政治对手却早已识破他的本相,这个人,是否有那么几分尴尬可笑?
这就是岳不群!
鲁迅先生教导我们说:“欲得的却多,既然不敢径取,就只好用阴谋和手段”,他同时指出:“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此二语用在君子剑身上,最是贴切。
少室山上,任我行与岳不群口齿交锋数回合,岳不群全线溃退。在格局、视野、权谋、心计、武功、手段、辩才各方面,两人根本不能并论。
任我行不佩服左冷禅,“武功了得,心计也深……想合并五岳剑派,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种种阴谋诡计,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这一点上,岳不群与左冷禅如出一辙,相信任我行所不佩服的三个半人中应该不缺岳不群的名额。
向问天对令狐冲放言:“要骗人,就得拣件大事,骗得惊天动地,天下皆知”。任我行与向问天心性相通:惊天动地地骗人,问心无愧地做恶,堂堂正正地争霸。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绝大多数带有强烈的“赌徒”性格,大开大阖,豪气迫人。如任我行传东方不败《葵花宝典》,当时未发挥作用,以致失手被囚。但《葵花》既得,东方不败自宫、宠信杨莲亭、屠戮功臣、众叛亲离……都是顺流而下顺理成章之事。任我行的复位要感谢向问天、令狐冲,最该感谢的还是他自己当年的深谋远虑。暂时失势,但仍给自己留下翻身的本钱。
什么叫“雄才大略”?这才是!
中国3000年政治史上,最终创业垂统的,只能是任我行这种“打天下的光棍”,岳不群类型的政客也有实力爬升到高位,“一统江湖”?还轮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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