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菜共归新教主,种花真负旧时人
若太阳下同万物,苍生何由仰照!—— 《晋书·王导传》
二十年前,满怀惊奇和喜悦,我初读金庸小说。当时非常肯定地认为:《倚天》中的明教与《笑傲》中的日月神教同被称为“魔教”,二者名称不同,仅仅是因为金庸作为文学大师,刻意地求新求变,避免雷同。将“明”字拆分而得“日”与“月”。
三十岁以后才明白:两教完全不是一回事。
在最早的《笑傲江湖》版本中,“魔教”教徒是不吃猪肉的,属“清真教门”,当然与摩尼教(明教)是两回事了。
明教是历史而日月神教则出于虚构。历史上“吃菜事魔”的明教确乎存在过,日月神教却是对现世奇观的传真。
金庸对“明教”总体上是肯定的,张无忌因为加盟“明教”,光华更盛。对于“日月神教”,却是总体上予以否定的,因此,金庸断乎不会容许令狐冲加入这一邪教。
最大的区别:日月神教有浓烈的个人崇拜色彩而明教则无。
明教教义所崇拜者为火,为光明。教徒对教主如书中的阳顶天也是尊崇有加,但他们是把他视为一个“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来崇拜的,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个人崇拜。
日月神教则视教主为神,为红太阳。教主本来就是太阳神的化身。
基督教有所谓圣父、圣灵、圣子的“三位一体”的教义,日月神教也自有自己的“三位一体”——日、月与葵花。
《葵花宝典》是日月神教的镇教之宝,在新的领导核心的确立过程中,起到的是传国玉玺与“安邦秘策”的双重作用。
冲虚道长如是说:“《葵花宝典》武林中向来都说,是前朝宫中一位宦官所著。”
然则,身为太监,最大的职业道德是什麽呢?是奴性和愚忠。给自己所创立的这套武功冠以“葵花”之名也就成为顺理成章之事。正如曹植所言:“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这位宦官既以向日葵自居,心目中的那一轮红日只能是皇上。《明史·舆服志》载:“洪武三年…礼部奏定,内使(太)监凡遇朝会,依品具朝服、公服行礼。其常服,葵花胸背团领衫,不拘颜色;乌纱帽;犀角带。”——“葵花”正是明代太监的服饰纹样。(《鹿鼎记》以查慎行诗作回目,有“身作红云长伴日”之句,指的正是韦公公小宝祈愿能长期工作战斗在伟大领袖康熙帝身边)。后此书几经流转,终为魔教所得,那也是天命攸归,得其所哉,因为此教叫做“日月神教”,亦自有想象中的一轮红日在。
记得我读八十年代《笑傲》旧版本,魔教不叫“日月神教”,称作“朝阳教”。到了三联版,此三字已踪影全无。两者相较,后者似更能得魔教之神:他们宗奉的是阿波罗神庙,并不是要上演一出《拜月亭》。
那么,日、月与葵花三者究属何种关系?在日月神教的教义中又分别指的是什么呢?
日——是太阳系的核心,普照万物,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指的是教主,是任我行,是东方不败。且看原文:“教众见他站起,一齐拜伏在地,阳光照射在任我行脸上、身上,这日月神教教主威风凛凛,宛若天神”(《笑傲江湖·第三十九回·拒盟》),教众对教主的称谓乃是“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何物能够“泽被苍生”,除了太阳?
月——绕日运行,借日光以自耀。有时也会遮蔽阳光,造成日食。指的是教内高层干部。如任教主治下的向问天和谦恭未篡时的东方不败,或者是东方教主所倚赖宠信的总管杨莲亭。日月神教是有自己的礼拜仪式的:“向问天右手高举,划了个圆圈。数千人一齐跪倒,齐声说道:江湖后进参见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同上)。现在你看这位以天王老子自居的向问天象个什么东西?是主持对太阳的祭拜感恩仪式的祭司!
葵花——杜甫诗云: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司马光亦有诗曰:更无柳絮因风起,唯有葵花向日倾。钱钟书小说《猫》中有“除了向日葵,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亲日的人或东西了”的妙语。诚然诚然,葵花之亲日、媚日,无与伦比。它所指向的是广大模范教徒,奴性天成,完全丧失独立思考的意愿与能力,领袖挥手我前进,并为此兴奋如狂。
《葵花宝典》本是那位老太监成长为一名好奴才的本钱与夸耀,到了魔教教主手上,功用即大不相同。要倚靠它和“三尸脑神丹”来对所有教众进行半强制性的洗脑工程,阉割其身体与灵魂。只不过要使他人变态,自己先不能保持常态,要阉割他人,自己总的发扬革命的大无畏精神,先阉了自己。于是乎“欲练神功,挥刀自宫”。好不痛快!
小说毕竟是小说家言,对于圣教教义,无法周详交代。好在有伟大的领导者正日将军多所阐发:
“革命家的价值观和幸福观、人生观、革命观、组织观、道德观是以领袖观为前提,而领袖观的基本核心归根到底是对领袖的忠诚和孝心。”“人生观的基本核心在于对领袖的忠诚,人生的真正价值和幸福的标准也在于此。”“忠诚,是把领袖作为团结的中心、思想和领导的中心来拥戴,遵照领袖领导的革命战士的政治思想品质。”“领袖是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一切幸福的象征。”“革命在领袖的领导下前进,在领袖的怀抱里人民才能过真正的生活。”“如果没有英明的领袖领导,群众就等于没有大脑的肉体。”“如果没有卓越的领袖,人民就等于没有父母的孤儿。”“有领袖的福气,必然会有人民的福气。”“我们领袖是扶持万民的伟大的慈父,是万民景仰的恩惠的太阳。”
吊诡的是:历史上确实存在过的明教如今早如春梦了无痕,而金庸写在纸上的日月神教仍光芒万丈,前途无量,正未有穷期。两代领导人名字里又都得一个“日”字。啼笑皆非。
又:日本人信奉神道教,认为天皇是太阳神(天照大神)之后裔。观乎二战时日本神风队的疯狂,亦觉惊悚。
附录:《“日月神教”不是“明教” 》
晋江草庵。导游肖小姐向金庸先生介绍摩崖石刻时,提到“您笔下的明教教徒任我行、张无忌……”这时,一直沉默聆听的金庸先生立刻打断了小肖的话,说:“任我行是日月神教的,张无忌才是明教的。”接着,金庸先生还向众人解释了“日月神教”不是“明教”的原因。他说,所谓的“日”、“月”并不是像人们想像中的由“明”字拆开来的。晋江博物馆的吴馆长告诉记者,以前来参观的游人很多都问到,日月神教是否明教的“明”字拆开而来的,金庸先生在此明确了只有张无忌才是摩尼教徒,这就能让人们对明教有更多的了解。(刘按:最早的《笑傲江湖》,魔教也不叫“日月教”,而称“朝阳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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