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克木
东方不败,独孤求败,这二位是金庸小说中虚写的人物。我看时禁不住心中连连叫好。好在哪里?说得出来吗?作者在书中把话都说完了;我还说什么?“不说白不说,白说也要说。”这也是名言。那就说几句吧。
东方之所以不败乃是不用刀剑而用一根绣花针,又来去如鬼影,不仅超音速,只怕还想超光速吧?无论怎样锋利的刀剑也难迎斩细小的绣花针。细如毫芒看不见,快如旋风抓不住,说变就变,忽在当前,忽在背后,针一刺上就致命,谁能躲得开?他当然不败了。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过时了。大不如小,粗不如细,多么壮实的健美身体也抗不了艾滋病毒。
独孤是孤独一人没有对手,求败而不可得。什么原故?那是因为他破而不立,不停地破,破十八般兵器,还能破不可见的“气”的内功。破字当头,不立任何东西,那就只有我破你,你破我不着了。你破我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只有破,我“后发制人”,专挑你的毛病。这“后”不是时间先后,是先找毛病后发武器。你不能没有毛病,我就专制你的毛病。你不能没有空隙,我就钻空子扎进去。你的武当剑如太极圈,不停画圈子,大圈套小圈,圈圈不息,连成一气,没有空子了吧?我一看准,就后发刺你的圈子中心。圆心一点上不能再画圈,你还逃到哪里去?什么圆圈没有圆心?有心就可破。
东方独孤不败求败,妙在不言中。东方不出面,独孤不在世,两人不相遇,都没有可破之处。但是东方是教主,并非孤独一人,那就不能不死。他只好一出面就死,死在他的同性恋者身上,死于情。到底是情之一字未能勘破。赤练仙子李莫愁不是唱“问世间情是何物”死于绝情谷吗?独孤一人,无情无剑,所以独存千古,求败不得。
金庸阁下除办报外仿佛以史学佛学自负,对于以小说知名,尤其是以武侠小说知名,自己是不是有点觉得未展所长,以末技得虚名,似不免略感怏怏?依我看则大可不必。阁下所透露的史学佛学见解,论水平未必是“超一流”,若著书立说也不见得能称首席什么家,得什么国际大奖。然而以史学佛学入小说,在武侠中讲“破相”,那就超人一等了。好比不会武艺的痴公子段誉,只在无意中学了一着“凌波微步”就到处能“逃之夭夭”,而且有个时灵时不灵的“六脉神剑”,看不见,摸不着,弹指一挥间忽然有效,就能出其不意露上一手。这道理在《金刚经》、《法华经》里并非唯一高妙思想,而移入武侠小说立刻产生“裂变、聚变”威力无穷了。又如《侠容行》中的石“杂种”“郎君”,呆头呆脑,一片天真,然而处处机缘凑巧,矛盾相成,最后以不识字超过了识字人,以不知道“我是谁”超出了一切有“我”之人,尤其是那位大“我”发狂的大宗师白自在。这只是“无我”的一解。这一解在佛学中算不得什么最高深的了不起理论,不过是参禅的一个“话头”法门,但在小说中就是“超凡入圣”了。阁下仿佛总想在小说中不讲而讲一点什么道理。这种以佛观史的见解未必“超凡”,但进入小说,特别是武侠小说,就大大“脱俗”了。无言胜有言,不武胜武,愚而智,弱而强,似佛似道,所以能迈过前人难有后继,虽有败笔,仍卓然自成一家。前有梁羽生,后有古龙,俱写侠情,各有殊胜,然抒写人情佛理尚逊一筹。
三闾大夫屈原有大志,自以为有冶国才,留下的不过是长诗《离骚》。孔夫子能治国平天下,也不过留下一部《春秋》。自负甚高者难平“我慢”之气,毕竟是“贪、嗔、痴”三毒未净,烦恼难除。以毒为药,以药解毒,药王无嗔乃能解脱。他的关门女弟子程灵素能毒自己以救人,超乎生死,在至情中超越了情,为女中魁首。金庸所著大小十四品中已有一半以上含见道之意。独孤实不孤独,还何必求败?迂夫子虚竹上人投下那一枚棋子,一心救人,“难得糊涂”,遂掌“逍遥”,“得大自在”,又何必再“具五神通”?
求败不败,实在难得,不能诈败。
不败求败,寂寞难堪,不是虚伪。
小说仍然是小说。不是现实,也不是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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