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蒲锋
查良镛在以金庸为笔名撰写其著名的武侠小说之前,早已参与创作,他于1953年开始,以林欢为笔名为长城电影公司编写电影剧本。而在1955年开始写武侠小说后,他同期仍参与电影编剧,直到1959年出现最后一部电影编剧作品。我将试图细看林欢和金庸之间,两种创作的关系如何相涉。
林欢为长城编剧的影片共有七部戏:
《绝代佳人》(李萍倩,1953)
《不要离开我》(袁仰安,1955)
《三恋》(李萍倩,1956)
《小鸽子姑娘》(程步高,1957)
《兰花花》(程步高,1958)
《有女怀春》(程步高、林欢合导,1958)
《午夜琴声》(胡小峰,1959)
其中《有女怀春》他还是联合导演。此外,还有一部越剧《王老虎抢亲》(1960)是他和胡小峰合导,却不是编剧。在七年的编剧生涯中,他只写了七个剧本,平均一年一部,足见只属兼职性质。七部影片不是每部均保留了下来,其中《不要离开我》、《有女怀春》和《午夜琴声》现时均未得见。本文以尚能看得到存留了下来的四部影片作主要研究对象。
要了解林欢这批剧本的创作背景,有需要谈谈当年长城的一段历史。1952年1月,港英政府先后两次拘捕并驱逐了以司马文森为首,包括刘琼、舒适、齐闻韶、杨华、马国亮、沈寂、狄梵、白沉、蒋伟共十名左派电影工作者出境。[1] 这批人物可说是当时香港左翼影人的创作骨干,好像长城公司出品的《血海仇》(1951)和五十年代公司的《火凤凰》(1951),剧本便是由笔名「马霖」的司马文森执笔;长城的《南来雁》(1950)和五十年代公司的《神鬼人》之〈鬼〉的编剧则是马国亮,龙马公司的《花姑娘》(1951)编剧是白沉,龙马公司的《江湖儿女》编剧是齐闻韶。这群人的离去,令到左派电影阵营忽然间缺乏创作人才。
据其中一位被驱逐出境的影人舒适回忆出境后去到广州仍需他们为香港写剧本的情况:「在广州,我们住了差不多三个月,一直在等消息,因为他们要到北京联系,看应该把我们这班人安排到甚么地方去。在这段日子里,香港方面拍片受到很大的影响。最后,我们商定每个人都写一个剧本,交到香港去,才能离开广州。于是,我们都埋头写剧本,一人写一个,一共写了八个剧本,送到香港。朱石麟那部《百宝图》(1953)的剧本就是我写的。」[2]
从1952年1月之后左派阵营的影片来看,仍有左派影片的编剧是这群被驱逐出境的人。好像长城的《娘惹》(1952)编剧是马霖;长城的《狂风之夜》(1952)和凤凰的《中秋月》(1953)、《一年之计》(1955)沈寂;长城《门》(1953)的编剧是马国亮;《水火之间》(1955)有齐闻韶合编;反而《百宝图》(1953)的编剧字幕只有朱石麟,而不见舒适的名字。正是在众人被驱逐一年后,林欢在长城的第一部编剧作品《绝代佳人》完成和公映。林欢之能加入长城,看来与创作人才短缺,需要新晋编剧不无关系。
这次驱逐事件之后的香港左派电影面貌有着微妙的转变。由复员之后到1952年初的左派电影,对阶级斗争的描写是尖锐和强烈的,有着一种苦大仇深,新社会与旧社会在进行生死相搏的急激气氛。好像南国影业出品的《冬去春来》(章泯导演,1950),大地主(王元龙)不单横蛮侵夺了农民的田地,还强夺污辱农民的女儿(李丽华),杀死农女的父亲,无恶不作,善良的农民有冤无路诉,成为被侮辱与受损害者,最后在年轻新一代带领下团结起来起义把地主打倒清算。又如长城的《血海仇》(顾而已,1951),农民(陶金)被地主恶霸欺压离乡后,女儿在城市又遭地主一帮人污辱禁锢。农民在外工作多年带着积蓄回来寻女来,被地主恶霸一伙人骗去钱财,谎报女儿死讯,虽然最后知道真相,但仍遭恶霸一伙人痛殴。再如五十年代公司出品的《火凤凰》(王为一,1951)讲画家彻底改造自己的小资产阶级世界观(不再画光屁股的女人),谦卑向无产阶级学习(多画劳动人民)。粤语片的情况亦一样,著名的《珠江泪》(王为一,1950)讲农村妇女被地主污辱并逼成娼妓。另外,万年影业的《南海渔歌》(秦剑,1950)讲渔霸对渔民的欺压,也是压逼阶级侵犯污辱纯洁的被压逼阶级妇女为主要情节。在这些描写阶级尖锐斗争的影片中,对被压逼阶级妇女的污辱总是成功,深仇必需要昭雪的气氛和意识是强烈而富煽动性的。这里只是举几个最典型的例子,以比例言,这类影片是当时左派电影的主调。
但大概在1952年中开始,这种富煽动性的阶级仇恨的尖锐描写基本上消失了,代之而出现的是一种带有温情主义的社会伦理剧(包括亲情和爱情),以远为温和的方法去宣扬一套特定的社会观念:提倡反封建(其中尤多的是以妇女解放为素材)反迷信之外,颂扬劳动,歌颂穷苦大众(劳动人民)之间的纯朴美好和团结互助,强调有钱人(商人)的腐化堕落和缺乏感情,连夫妻父子间都只有利益关系,而腐化堕落又常常与西化的生活方式拉上关系。有钱阶级和跟随他们的流氓仍然想污辱纯朴的女性,但在这个阶段多是由于劳动人民的互相帮助而阴谋以失败告终。
这个转变可以新联公司的成立为一象征。新联是左派在1952年成立的粤语片公司,其同年12月公映的首作是《败家仔》(吴回,1952),故事讲一个好逸恶劳的败家子(张瑛),一心以为父亲在美国赚大钱,为了舞女赶走妻子(白燕),结果被父亲赶跑,床头金尽,流落街头。妻子反而得到克勤克俭的父亲收留,败家子最终与家人重聚,改过自新。影片通过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强调脚踏实地做人的重要,对腐化堕落的有钱人生活有所嘲弄批判,但是远不是之前的左派影片像《珠江泪》、《羊城恨史》(卢敦,1951)和《南海渔歌》那样激烈尖锐。同样,拍国语片为主的长城公司和凤凰公司,1952年的作品也走同样路线。长城的《儿女经》(陶秦,1953)便以父亲(苏秦)教育一群子女为主,对阶级的批判只在大女儿(石慧)与有钱同学斗阔惹祸为主,后来转过一家工人子弟学校,便把有钱同学身上学来的坏习气改掉。影片主要着墨的地方已是父亲与儿女之间的亲情和教养方法上,十分温情。同年长城的《寸草心》(李萍倩)也是一个描述穷困的父女之间怎样互相为对方着想而甘愿自己捱苦的温情故事。林欢开始为长城写剧本的1953年,正是长城公司以至左派电影的风格转变之时,较为适合林欢发挥他个人的风格和兴味。
虽说长城的伦理剧包含了亲情和爱情,但是在五十年代,长城公司的伦理剧主要是以父子夫妻的亲情为多。林欢为长城编的剧本,一个比较鲜明的特色,就是剧情是爱情为主。他编写的七个剧本中,大概只有《午夜琴声》不是爱情片。好像其第一个剧本《绝代佳人》,讲的是《史记》记载的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史记》的原来记载只是魏王的宠妃如姬受了信陵君大恩,愿为信陵君加偷取兵符,让他领兵救赵。但林欢在《绝代佳人》中,把信陵君(平凡饰)与如姬(夏梦)的关系,发展为由义生情,互相欣赏仰慕的情侣关系。在历史故事中加了荡气回肠的爱情关系,顿时增加了浪漫的传奇色彩。林欢对爱情题材的偏爱,放在长城的伦理剧中,亦算一大特色。
更加特别的一点,相比起其他长城的剧本,他的社会意识和教育意味又特别薄弱。同时间朱石麟无论为长城或凤凰写的剧本,拍的电影,都远有社会意识。《中秋月》讲小职员过年如过关,为送礼而烦恼,但送到有钱的经理家中,对方根本不屑一顾。《水火之间》则讲同屋共住的低下层妇女之间的生活矛盾,在谈邻里之间的温情之余,也在呈现底下层的遭压逼的社会面貌。《姊妹曲》以两姊妹的故事代表了两种人生两种社会身份取向的选择,是实实在在地服务社会,还是贪图名利成为有钱人的玩物。同样的对比也适用于长城的全职编剧朱克,他与林欢同期开始为长城写剧本,因为全职,产量更多。他的剧本也是在伦理故事中渗入强烈的社会意识。他为程步高编剧的《深闺梦里人》(1954),讲的是华侨出国前往往先娶妻才离去,多年不回来,令到留在家中的妻子成了守生寡。又如他为李萍倩写的《我是一个女人》(1955),便是通过一个三子之母,由家庭主妇转回做职业妇女时,遭遇到丈夫以致身处社会的抗拒。相比起来,林欢在《三恋》中,则只是一种纯然对爱情关系的描写,这在五十年代的长城凤凰影片中仍是不多见的。另一部《兰花花》,时代感和社会意识明显强得多,影片以一个剧团宣扬抗日的经历,展示话剧团成员的爱国情操,对立面则落在戏院少东为代表的有钱人身上。但细味影片,以长城风格而言,对立面的狰狞没有足够暴露,重点还是落在两个成员(傅奇、石慧)的夫妻关系,而且这种关系也主要在带有痴恋性的感情关系,而不是一种共同理想下的同志关爱感情。这是林欢剧本在长城影片中一个比较明显的特色。
以下我们还可以细看林欢三部影片,如何与金庸的武侠小说有着一种创作的连系。第一部是《绝代佳人》。《绝代佳人》当然不是武侠片,却同样有着金庸武侠小说把历史加以浪漫传奇化的特色。在这个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中,主要建立在一个爱情的三角关系上。魏公子信陵君(平凡)的食客侯生(苏秦)收了个赵国来的难民女子如儿(夏梦)作义女,如儿除了美貌不凡,还十分明慧,后因避祸躲在公子府中,二人日夕相对早而暗生情愫。但好色的魏王(姜明)得知如儿美色,召如儿入宫为妃。如儿本来宁死不从,但是经侯生以为赵国报保仇劝说,牺牲自己入宫。如儿起初入宫笑也不笑,魏王为了讨好她,依从她意思悬赏缉捕留在魏国的如儿仇人蔡尚礼。后来又依如儿之要求发兵救赵,但其实只是哄她,大军到边境后屯兵不动。跟着发生后来如儿盗出兵符交信陵君夺兵权救赵的情节。
三人的性格,魏王昏聩贪色,却也有他的心计,对坐拥三千食客的信陵充满猜忌,怕他用这群能人异士夺自己的位。信陵君慷慨高义,对如儿用情亦深,但为了魏国安危,赵国道义,甘愿把爱人送到坐拥大权,能改变国家命运的王兄手中,虽然明知对方充满人性弱点,但是仍想利用他来完成自己的使命。如儿纯洁而性格刚烈,为了完成爱人的使命牺牲自己,最后亦以死殉爱。这样的一个三角关系,演化成后来金庸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乾隆、陈家洛与香香公主的关系。乾隆贪恋香香公主美色,但用尽一切方法,都无法讨得美人欢心,知道香香公主爱上陈家洛,乾隆本来就顾忌陈家洛的红花会,但恃着陈家洛想他反正,推翻满州人的统治,于是命陈家洛劝香香主公顺从自己。陈家洛为了天下苍生,利用香对自己的爱,把自己的爱人推向自己的王兄。整段关系完全脱胎于《绝代佳人》,而且有些细节也都承袭了。《绝代佳人》中,信陵君与如儿的信物,就是一块玉,在如儿入宫前信陵君送给她,以玉寓意坚强坚贞。如儿平日配戴在身,当信陵君杀死她的仇人时,已归魏王的她不能在魏王面前向信陵君道谢,也就能指玉来致意。到最后她要杀头,也是以玉相陪。玉是二人的爱情信物。而在《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与香香公主别离时给她的信物,也是乾隆送给他的一块玉。[3] 乾隆就是因这块玉确定二人之间的恋情。香香公主死时也是以玉陪葬。
其实金庸在《书》中,留下了《绝代佳人》与《书剑恩仇录》两者相关的文字证据:「乾隆待他站起,叹道:『我虽贵为天子,却不及你的福气。』陈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间,我在海宁塘道曾给你一块佩玉,这玉你可带在身边?』陈家洛一愣,道:『皇上命臣转送他人,臣已经转赠了。』乾隆道:『你眼界极高,既然能当你之意,那必是绝代佳人了。』」[4] 这段文字相信是金庸有意为大家留下的文字证据,以证两者之间的渊源。
《绝代佳人》与《书剑恩仇录》虽然可以看出明显的渊源。但两者却有成败之分。许是由于《绝代佳人》创作在先,其桥段和人物都要比《书剑恩仇录》更为妥贴。魏王始终是信陵君的君主,虽然昏庸腐败,但信陵君起码要尊重他的名位,把爱人让给对方,是不得已。但陈家洛本为造反,虽说是亲兄,却是敌人。把爱人推给敌人,换来的是被出卖,有损其英雄形象。在《绝》片中自然妥贴的人物关系,强落在《书》中,却对主角的人物有损。陈家洛可说在《书剑恩仇录》的几对男女关系中,着墨最多,却竟是最不讨好的,自是这个原因。
以创作年份计算,《绝代佳人》之后林欢的编剧作品是1958年才公映的《兰花花》。该片其实于1953年已完成摄制,只是延至1958年才公映。[5] 傅奇与石慧演一对小夫妻王康明和周兰,同在话剧团任演员。由于戏院的少东垂涎兰的美色,与王康明争执,在剧团演出前一天要求解约停止演出,周兰为了剧团,与另一成员背着王康到少东处求情。第二天王康明寻妻时发现周兰受少东驾车送归,怀疑妻子不忠,在演出后怒责妻子。妻子含冤离去,事后经剧团中人解释原委,明才知怪错妻子,又得悉她已有孕,更感内疚,想追回妻子,但妻子已赴他乡,杳无踪迹,明顿感彷徨,二人失散几年后,明才终于找到妻子重聚。正如上文所述,影片也在揭露有钱人只会用金钱满足私欲,缺乏爱国青年以号召抗日的爱国情操,反而助纣为虐地打压爱国青年,暴露资产阶级的堕落本质。但是在关键的情绪,其实落在丈夫不见了妻子之处,开始生疑,四处打探,越探越怀疑妻子背着自己进行不可见光的事。到最后由于少东的出现更加落实。强烈的愤怒令他红了眼,昏了头。跟着再描述他知道错怪妻子的内疚彷徨,偏又无法弥补。剧本的真正感情重点正是在描述这种错怪爱人的失落心情。
在数年之后,在金庸着的《射雕英雄传》中,郭靖、黄蓉自相识以来,便建立了亲密坚定的情侣关系,共同经历了无数险阻。全书最后一个也是最大一个波折,却正是郭靖在桃花岛上,以为五个师父俱为黄药师所杀,与黄蓉反目,视为仇人。后来柯镇恶在铁枪王庙中得黄蓉挺身解出真相,郭靖才知错怪黄药师黄蓉,跟着千里追寻黄蓉,由江南找到大漠,经历无数愧疚难关,才能与黄蓉重聚修补关系。无独有偶,在《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在冰火岛与谢逊及赵敏、周芷若及殷离回中土,却在途中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殷离被杀,屠龙刀倚天剑及赵敏均失踪。他相信赵敏出卖了自己,盗取了倚天剑屠龙刀,直到后来才知道真正盗刀剑者是周芷若。张无忌与赵敏这一感情危机,由怀疑到信任,构成《倚天屠龙记》最后一段奇遇经历。郭靖和张无忌经历的心路历程和《兰花花》中傅奇演的王康明是极其相似的。这种错怪爱人的感情,构成了金庸小说中描写爱情的一个特定模式。但由于类型的不同,《兰花花》没有后来武侠小说中那么多奇情发展情节跌宕和变化,较为简单,却更为直接地表露出这一感情在金庸心中的份量。
第三部要分析的是1956年的《三恋》。《三恋》由三段爱情组成,第一和第二段都揭示了后来金庸的一些爱情描写特色。《三恋》的第二个故事,是讲一个多情种虞百城(傅奇饰)同时爱上三个性格各异的女孩子,由于他始终无法决定拣那一个,最后通知三个女朋友,由她们决定,结果她们一起把他打了一顿抛弃他。这段关系虽以喜剧方式来描写,虞伯城最后虽然一个女友都得不到,受了教训,但设计独特在没有把多情种写成一个玩弄爱情的人。这种没有某一方是负有道德责任的三角恋,在当年长城影片中几乎绝无仅有。但是在后来的金庸小说中,却恒常出现。尤其在《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周旋于赵敏、周芷若、殷离和小昭四女之间,总是作不了抉择。虽然最终他向周芷若表白爱的是赵敏,但照书中情绪,这只是一时间的想法,他并没有下决定。而作者对张无忌的一段内心分析,也完全适用于《三恋》中虞百城这个多情种的行为 [6]。
比这第二段故事更深入反映金庸的爱情纠结的,却是《三恋》中的第一段故事。影片是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殷兆宗(鲍方)对逝去爱情的回忆:殷由香港去到一个郊区的湖边消解被女人欺骗的情伤,晚上划船时遇到一个躲在船上的小女孩艾婉华,婉华性格倔强,但当感受到殷兆宗对她好,她也会接受并乐于相伴。并告诉殷她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对她不好的酗酒舅父。二人结伴游玩,殷回香港后,未几婉华亦来港找殷,得舅父的同意由殷照顾她。殷安排她入学,几年之后,婉华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二人越见亲昵。殷见到快将成年的婉华与男同学把臂同行时,会有点不是味儿。一向敢作敢为的婉华反而直白大胆向殷示爱,并希望结婚。殷以婉华未成年,赞成先订婚。后来殷发现婉华藏有一批不给他看的书信,他私下拆来看,都是情信。殷大受打击,以为又被女人欺骗,饮至大醉,向婉华恶言相向,倔强的婉华最厌恶人喝醉酒,也不辩白,在殷威胁下离开。第二天,婉华的女同学来找殷索回她暂放婉华手中的情信,殷才知自己错怪婉华。从此遍寻婉华都找不着,就这样已经过了八、九年了。
整个故事的情绪,与《兰花花》中王康明因为误会妻子而令妻子伤心离去的悔疚之情如出一辙,也十分接近之前说的《射雕英雄传》郭靖误会黄药师杀死江南五怪,及《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以为赵敏盗去倚天剑屠龙刀杀死殷离相似。但是值得留意的是殷兆宗与艾婉华是一段忘年恋的关系。更值得留意这段忘年恋不是两个成年人的忘年恋,而是一个成年人与一个未成年少女的忘年恋,而且故事开始时少女大概十二、三岁。这是一段到今天社会仍有很大禁忌的忘年恋。特别在当年的长城公司尽管是以反封建反迷信等进步思想为号召,但是对男女爱情的关系却有其保守一面。长城公司的影片会歌颂青年男女的爱情以冲破封建权威下由家长决定的婚姻,而这种家长决定婚姻的短处往往是要少女嫁给老头子。在激进年代,年老地主觊觎年轻农民女儿更是令人发指的罪行(如《冬去春来》)。颂扬恋爱自由,但是自己有一套「常规」的恋爱模式,是当时左派公司的固有方式。《三恋》中殷兆宗与艾婉华的这段恋情,在长城以至左派的电影中都可说绝无仅有。
但放在金庸的小说中,忘年恋却是金庸小说的一个恒常出现的情节。这当中尤以《神鵰侠侣》中杨过与小龙女的关系最为著名。《三恋》这一段故事尤其与《神鵰侠侣》相似,只是男女性别倒转。《三恋》中殷兆宗是年长的一位,起初像一位监护人一样照顾艾婉华,但到婉华成长后,在婉华的热情下却成为了婉华的恋人。在《神鵰侠侣》中,杨过则派入小龙女门下,成为她的徒儿。两段恋爱也是由不守成规,敢作敢为的下一代向上一代采取主动而致爱情关系改变。甚至其中一个关键细节,也可以看到两者的相似。影片初婉华一直叫殷兆宗为「叔叔」,到后来二人说订婚时,即商量好改口称他为「兆宗」。正如杨过一直叫小龙女作「姑姑」,到二人成婚后则改称她为「龙儿」。《三恋》的这段独特的爱情关系,可说是《神雕侠侣》的前奏,而这种感情在金庸小说中又可上溯至《书剑恩仇录》中余鱼同对骆冰的迷恋,只是那次是一个单恋的故事。而这段感情在金庸小说中可说处于一个重要核心,后来很多故事都只是其变奏。像《笑傲江湖》也对这种忘年恋关系有变奏处理。令狐冲起初未见任盈盈,因她是前辈绿竹翁的「姑姑」(又是「姑姑」),所以称她「婆婆」,直到后来才知她是比自己年纪少的少女。那是用这个辈分高的情节,来把《神雕侠侣》原来年纪与辈份的差异变成只有辈份差异,年纪差异则被化解了。殷兆宗和艾婉华爱情的一个细节,也在金庸小说中出现了,艾婉华与殷兆宗第一次见面时,为摆脱他的帮助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后来还多次咬人。而一咬种下情根的情节,却是《倚天屠龙记》的一个重要情节,包括张无忌对殷离的一咬,到后来赵敏又再咬张无忌。后来《天龙八部》中康敏又去爱情郎段正淳,金庸对一些情节的运用是有偏爱的。
有些作者,在其一生的写作中,其实是有些核心故事和感情想讲的。金庸显然是这一类的作者。而这类作者心中想讲的核心故事和感情,我们往往可以在其早期作品中得知。
虽然金庸的武侠小说始自《书剑恩仇录》,但是林欢的编剧作品,却可以让我们一窥金庸这位小说家,在创作小说之前已在讲甚么样的故事。看林欢的编剧作品,我们把林欢编剧的电影作品放在五十年代长城电影公司的创作背景去分析,对了解金庸这位小说家无疑可起着很重要的作用。
注:
[1] 黄爱玲策划,《香港影人口述历史丛书(2)理想年代──长城、凤凰的日子》,香港电影资料馆,2001年。p.xv。
[2] 黄爱玲策划,《香港影人口述历史丛书(2)理想年代──长城、凤凰的日子》,香港电影资料馆,2001年。p.42。
[3] 「香香公主垂泪道:『你一定要回来!』陈家洛点点头。香香公主道:『你十年不来,我等你十年;一辈子不来,我等你一辈子。』陈家洛想送件东西给她,以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里一摸,触手生温,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赠的那块温玉,取出来放在香香公主手中,低声道:『你见这玉,就如见我一般。』」金庸:《书剑恩仇录》(修订本)1976年12月初版。1999年第20版。p.771。
[4] 金庸:《书剑恩仇录》(修订本)1976年12月初版。1999年第20版。p.813。
[5] 「《兰花花》是长城影片公司1953年度中最后完成的一部影片。它的开拍差不多和《姊妹曲》是同时的,但当《姊妹曲》方才拍摄过半时候,它却已经全部杀青了,这是因为工作的过程中很少间断过,一气呵成,一群工作者们关在摄影棚里,一半月的时间没有好好喘过一口气,一直到最近才把肩卸下来。」胡人,〈长城新片兰花花〉,《华侨日报》1954年1月23日。
[6] 「当日张无忌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四人同时乘船出海之时,确是不止一次想起:『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重,我如何自处才好?不论我和那一个成亲,定会大伤其余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那个呢?』他始终彷徨难决,便只得逃避……」「其实他多方辩解,不过自欺而已,当真专心致志的爱了那一个姑娘,未必便有碍光复大业,更未必会坏了明教的名声,只是他觉得这个很好,那个也好,于是不敢多想。他武功虽强,性格其实颇为优柔寡断,万事之来,往往顺其自然,当不得已处,雅不愿拂逆旁人之意,宁可舍己从人。」金庸:《倚天屠龙记》(修订本)1976年初版。2010年第28次印刷。p.1643-16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