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话本》中有「赵太祖千里送京娘」的故事,《倚天屠龙记》中则有「张无忌万里送杨不悔」的情节,小侠张无忌仁义为怀,不负纪晓芙所托,要将杨不悔送至万里之外的杨逍手上。这段故事是全书重要的「桥梁情节」,张无忌必须经过这趟「西游记」,才能从中原的「武当徒孙」西行转成光明顶的「明教教主」,咱们且来看这两回的张无忌版《西行漫记》。
两人遇过简捷、薛公远等人几乎将之烹食的大难,终于在昆仑派詹春的带领下,如愿西行到昆仑山。张无忌在昆仑派中治好何太冲夫人五姑之毒,怎料何太冲忘恩负义,逼张忌喝毒酒,后来张无忌骗何太冲说已将五姑下毒,而后又告知实情,何太冲愤而赏他耳光,一版的张无忌忙使一招「亢龙有悔」迎击,但「亢龙有悔」虽是「降龙十八掌」的一招,张无忌却只学到皮毛,仍不敌何太冲而被打中右眼,幸好杨逍适时出现救他一命。
二版因为删去张无忌学会「降龙十八掌」之事,将张无忌使的「亢龙有悔」改为武当长拳的「倒骑龙」。
将杨不悔交给杨逍后,张无忌独自离开,因而来到朱家庄,遇到他的初恋朱九真。
一版有约五页的内容,细述朱九真的武功,二版删除了,这段删除的内容是说大年初一卫璧与武青婴师兄妹前来拜年,与朱九真同游,张无忌亦尾随三人,卫璧问朱九真:「舅舅舅母这些日子中传了你什么厉害的功夫,露几手给我观摩观摩成不成?」
朱九真于是拿了判官笔要施展一套笔法,张无忌见之,心想:「曾听爹爹说过,武林中从未见过有女子使判官笔,这位朱小姐居然用这种兵刃,武功自是高强」,他对朱九真本已倾心得如痴如呆,待见她所用兵刃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更增三分倾倒。
朱九真原要武青婴喂招,武青婴不肯,后由卫璧下场。朱九真双笔势出如风,电闪而至,卫璧举长剑架开判官笔,张无忌在一旁观看,见朱九真的笔路,当真是得判官笔的三昧,一时如瑶台簪花,娇媚自喜,一时又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张无忌心中一动:「她这路判官笔法,就如我爹爹的『倚天屠龙功』一般,也是脱胎于书法」。而卫璧的剑术也是精妙入神,朱九真随后右笔指向卫璧「巨阙穴」,左笔指向「神阙穴」,这招「双阙归元」,最是精妙不过,卫璧举起长剑,道:「我投降了,大小姐饶命」,说着双膝微屈,作个下跪之势。
朱九真得意地笑道:「承让,承让!」,斜转向右,双笔脱手掷出,铮铮两响,末入砖墙之中,笔尾露出在外者不过数寸,别看她娇柔婀娜,内力还真不小,张无忌忍不住脱口喝彩:「好啊!」。
朱九真要卫璧猜她这路笔法的名字,卫璧说不上来,张无忌见朱九真跟卫璧说话时满脸春风,心下早就说不出的难过,只想能有什么法儿压倒这个英俊美貌的青年,当下冲口而出:「大江东去帖」。
卫璧、武青婴师兄妹以为张无忌看过朱长龄传朱九真武功,说出名字亦不奇怪,朱九真却以为张无忌窥探本门武功,大喝:「你叫什么名字?怎地知道这是『大江东去帖』?」,张无忌听得小姐问自己姓名,心中一酸:「我早就跟你说了,原来你丝毫没放在心上」,说道:「我叫张无忌。小人随口瞎说,不知对不对?」
朱九真这才想起:「你便是给众将军咬伤的那个小孩?」,而后朱九真又起疑心,怀疑张无忌莫非是仇人的卧底。接着,朱九真又向武青婴叫阵,说她的笔法武家挡不住,还要武青婴问卫璧:「你问问他,他能不能拆解我这招『双阙归元』?」,武青婴却冷笑道:「你道咱们都是傻子,瞧不出这是苏东坡的『大江东去』么?我师兄若当真不知,为什么这么巧,迟不迟,早不早的,刚好等你使到末一句『一尊还酹江月』的『月』字诀上,这才罢手认输?」,朱九真当下恼羞成怒,并向武青婴叫阵,看她三招内能不能打倒朱家小厮张无忌。
朱九真是一灯大师座下「泗水渔隐」朱子柳的后人,这近五页大赞「南僧」后人不减先人武功的描述,修订成二版后,金庸基于朱长龄、朱九真是反面人物,为了减低其辱及英雄先人的程度,也将这些朱子柳「融书法于武功」的桥段悉数删除了。
接着,张无忌单挑卫璧,一版的张无忌使的是「降龙十八掌」的一招「亢龙有悔」,这降龙十八掌在普天下掌法中威力第一,当年洪七公和郭靖恃此而傲视群雄,那是何等厉害?只可惜谢逊学到的已是残破不全,而张无忌再学到的,更是这残破不全掌法的一些皮毛,这时使将出来,连原来掌法的一成威力也及不到,饶是如此,这一掌击出,仍是风声虎虎。
书中又说,武青婴祖上武修文拜郭靖为师,但限于资质,这路降龙十八掌并未练成,传到武青婴之父武烈的手上,那降龙十八掌的招式仍是全然知晓的,其中威力却仍然一点也发挥不出。武青婴常见父亲在密室之中,比划招式,苦苦思索,十余年来从不间断,但始终无甚收获。须知武修文至武青婴,一百年来已传了五代,每一代都在潜心钻研这套掌法的诀窍,可是百余年来的无数心曲,尽付流水。原来这套掌法的学习在于能否把握精要,和聪明智慧无关,因此郭靖练成而黄蓉始终学不会,郭靖并非秘技自珍之人,而降龙十八掌所以失传,原因便在于此。
而后张无忌使出「神龙摆尾」、「潜龙勿用」两招,战卫璧的「长江三迭浪」,居然支持了下来,直到朱长龄出面制止方休。
二版张无忌不会「降龙十八掌」,迎战卫璧「长江三迭浪」的招式,改为「武当长拳」的「七星手」、「一条鞭」与「井栏」三招。
一版朱长龄见张无忌使「降龙十八掌」,道:「小兄弟会使『降龙十八掌』的功夫,想必是丐帮弟子了」,张无忌不愿吐露自己的门派,听他当自己是丐帮弟子,便含含糊糊的答应。朱长龄又呵责女儿:「这路掌法由丐帮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传下来,他老人家当年威震大江南北,和咱们朱武两家都有极深的渊源。」,转头向武青婴道:「郭靖郭大侠是你祖上修文公的师父,你既识得『降龙十八掌』,怎么还可动手?」
这段二版自然删改掉了,改成朱长龄说:「这为小兄弟拳脚不成章法,显然从未好好的拜师学过艺,全凭一股刚勇之气,拼死抵抗,这就更加令人相敬了」。
因为朱长龄敏锐的认出张无忌的真实身份,遂将张无忌留在朱家。
一版也介绍过朱家的生活,说到朱家的规矩,上午学武,下午练字,盖朱家家传武学,主要系脱胎于书法,书法愈精,武功跟着愈高。朱九真的小书房窗明几净,东壁悬着杜牧的「张好好诗」,北壁上两张山水条幅之间,悬着怀素和尚所书的「食鱼帖」,朱九真每日练字,也给张无忌一副纸笔,两人相对而坐,有时写的倦了,抬起头来相对一笑,此时之乐,实是难宣难言。
这段二版大幅删了,二版只提到「朱家武功与书法有关,朱九真每日都须习字,也要张无忌伴她一起学书」,此段一删,降低了张无忌与朱九真「近水楼台,日久生情」的描写,更要突显张无忌爱上朱九真也不过一时如新三版段誉般,一时「心魔作遂」罢了。
而后朱长龄布下妙局,要计骗张无忌说出谢逊的所在,一版的张无忌还心想「我一直自充是丐帮弟子」,因而不便说明自己身份的真相,二版随「降龙十八掌」的消失,也改成张无忌想「我一直不说自己身世」,也不便说明真相了。
最后,张无忌识破朱长龄阴谋,两人双双掉入山中平台,张无忌要钻入山洞,朱长龄伸手来抓,一版张无忌反拍了一招「神龙摆尾」,这是一版少年时代的张无忌最后一次施展「降龙十八掌」,二版自然是删掉了,改成张无忌拼命钻了入山洞中。
张无忌会使「降龙十八掌」,身份是「北丐」与「北侠」的传人,朱长龄与朱九真会使「一阳指」与「判官笔」,当然是「南帝」即「南僧」的传人,一版中大张旗鼓的「南帝北丐」、「南僧北侠」传人大战,最后是两败俱伤,难分高下。不过,若照一版的情节铺排,张无忌日后本当得到「倚天剑」中所藏的「降龙十八掌」秘笈,补足所学「降龙十八掌」之数,成为威震天下的「北侠郭靖」传人,更能继承郭靖遗志,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将蒙古人赶出中原大地,不过一版的布局,随着张无忌学会「乾坤大挪移」已经破局,张无忌不再是郭靖的传人了,而一版的「南僧北侠」传人大对决,也一变而成为「新兴门派武当派」对抗「百年老店一灯大师传人」的战斗。
【王二指闲话】
《天龙》、《射雕》、《神雕》、《倚天》这「汉胡争霸四部曲」,在金庸一版的构思中,确实有意要让这四部书变成「天下五绝正传」,(《射雕》、《神雕》)、「天下五绝后传」(《倚天》),「天下五绝前传」(《天龙》),尤其是以「降龙十八掌」、「一阳指」来看这四部书,脉络非常清晰,《射雕》是「降龙十八掌」与「一阳指」的正传、《神雕》是「续传」、《倚天》是后传、《天龙》是前传。
这般创作模式对金庸连载时期的小说行销是有利的,因为金庸已因《射雕》而「惊天动地」(倪匡语),而若能把《射雕》的读者群当作金庸作品的阅读「基本盘」,显然对促销「明报」与金庸武侠小说都是上乘的战略。
在《神雕》书末,黄蓉最后一次「华山封神」之后,不再有新的「天下五绝」出现在金庸武侠书系中,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路神明如天下五岳般渊停岳峙的布局则贯彻「汉胡争霸四部曲」。《神雕》以王重阳师弟周伯通取代「中神通」而为「中顽童」,洪七公弟子郭靖取代「北丐」而为「北侠」,欧阳锋义儿杨过取代「西毒」而为「西狂」,最后一次「华山封神」是「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但从传承来看,「一代封神」与「二代封神」的基本地域与格调是雷同的。
《天龙》是将南帝、北丐的故事往上发展,而《倚天》则是将「天下五绝」向下续撰。在《倚天》中,金庸延续「天下五绝」为《倚天》武林基础的态势非常明显,在《倚天》故事中,牵动全书情节的倚天剑、屠龙刀是来自北侠郭靖与东邪爱女黄蓉的共同作品,剑中还藏着王重阳当年技压群雄而得的《九阴真经》,而在西域几乎害死张无忌的朱长龄是南帝传人,此外,金花婆婆受伤,一版也说是伤于受白驼派高手手下,也就是西毒还有支脉传后,而在书末,西狂杨过的后人黄衫美女还在书中惊鸿一瞥地出现,制止了周芷若的暴行。
为了延续「天下五绝」的气势,金庸在创作主角张无忌时,显然非常绑手绑脚,在一版《倚天》中,金庸让张无忌学会「降龙十八掌」,还一再以「降龙十八掌」抗敌,可见金庸原本是要让张无忌承袭洪七公、郭靖之后,经由谢逊为中间人,间接成为「北侠」的「隔代传人」。
但这与张无忌人格的设定就有了矛盾与冲突,因为张无忌是在冰火岛长大,从小就在父母与义父的呵护之下,并不须面对生活的现实煎熬,这与郭靖在大漠异域成长,必需跟着不会骑马牧牛的单亲妈妈讨生活,因而养成坚强刚毅的性格完全是两回事。从小就被父母义父捧在手掌心,张无忌的个性怎能刚硬得起来?
说来金庸在为侠士安排武功时,都能配合侠士,赋予适当的武功,然而,在一版《倚天》,为了使张无忌成为郭靖传人,金庸硬套给他「降龙十八掌」。于郭靖而言,「降龙十八掌」或许是「刚猛有力的硬鞋」,但对张无忌而言,「降龙十八掌」却十足是「别脚的硬鞋」,因此,金庸在一版,从张无忌青春期过后,就不再让他使「降龙十八掌」,二版也追溯到童年少年时期,只要有「降龙十八掌」的描述,一律改写掉。张无忌在青春期之后所学,「较有弹性」的「乾坤大挪移」与「太极拳」,确实会更切合庸和仁慈且优柔寡断的张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