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昙花一现到严申禁令
金庸崛起于1955年,不旋踵已成为家喻户晓的知名作家。在台湾,金庸作品很早就有流传,1957年,时时出版社出版了以金庸本名挂衔的《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及《射雕英雄传》三书,可以视为金庸小说进入台湾的前锋。其中,最引起读者瞩目的是《射雕英雄传》一书。金庸《射雕英雄传》于1957年开始连载于《香港商报》,立刻不胫而走,受到前所未有的欢迎与重视,向来认为武侠小说可以跻升文学殿堂,甚至曾发愿创作武侠小说的学者夏济安,在此书刊载不久后,即感慨地认为:“真命天子已经出现,我只好到扶余国去了。”而已故的武侠名家古龙,也曾回忆他年轻时每天清晨,鹄候在某出版社门口,等待着出版社老板请托香港友人用酱瓮裹以香港旧报纸,“偷渡”金庸《射雕英雄传》连载来台的旧事。
同时,就在《射雕英雄传》连载期间,台湾的出版社也开始以“盗版”方式,不定期地陆续刊行这部作品。我们有理由相信,以《射雕英雄传》所展现的武侠魅力,如果可以依正常渠道发行,一定足以对台湾的武侠创作,引起不可忽略的影响。
然而,就在金庸小说开始发挥影响力的同时,一场悄然掩袭而至的政治禁令,以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扼断了这可能的生机。几乎就在时时出版社印行金庸小说的同时,台湾保安司令部即以“台湾地区戒严时期出版物管制办法”第二条“匪酋、匪干之作品或译者及匪伪之出版物一律查禁”及第三条第三款“为共匪宣传者”,对上述三书予以查禁、没收。1958~1959年,由莫愁出版社印行,署名作者绿文,题名取自梁羽生作品《萍踪侠影录》的盗版《射雕英雄传》地下出版,可视为金庸小说在台湾的第一个分水岭,也是台湾武版侠创作在突然失去奥援,不得不自行探索,而得以开展出新阶段的重要开始。
关于金庸小说遭到禁制的说法,历来论者多半指出,是由于《射雕英雄传》的书名,取自毛泽东《沁园春·咏雪》中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一词。在当时视中共政权为洪水猛兽,举凡有一事一物相关即惹嫌疑的风声鹤唳、鸡飞狗跳的氛围中,《射雕英雄传》居然“胆敢”与“毛泽东”挂钩,自然难以在政治魔掌下超生。此说相信是可以成立的,这是因为,即使到了金庸小说得以解禁,远景出版社第一次刊行的《射雕英雄传》,为了避免嫌疑,特意改成《大漠英雄传》,但还是难逃禁令,从这一境况判断,台湾当局对此书仍不免耿耿于怀。不过,造成禁制命运的,恐怕《碧血剑》也是祸首之一,因为台湾的历史教科书中,向来将明末李自成、张献忠等视为“流寇”,而金庸于此书中,颇因袭大陆“农民起义英雄”的观点塑造李自成等人。所谓“颠倒历史,混淆是非”的罪名,于此书更见贴切。
台湾当局的禁书政策,缺乏一套有效的政令及管理机制,不但“人治”为患,而且时松时紧。金庸的小说虽然在最初流传之际即遭禁制的命运,但起初不过和其他多数所谓“附匪”、“陷匪”的作家学者一样,尽管列名受禁,却还没有严重到被严密监控的地步,因此,在1959年之前,还是可以见到光明、合作等出版社,堂而皇之地以“金庸”本名出版他的小说。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直接侵袭到了金庸的小说。
1959年年底,台湾警备总司令部实施的“暴雨项目”,是台湾地区首度完全针对武侠小说展开查禁的一项工作,实施期间始于1959年12月31日(文号为48年12月31日(48)宪恩字第1018号代电颁发),总计查禁书目共404种。项目的内容究竟为何,至今文献犹缺,颇难查考,尚待进一步追索。不过,据1960年2月18日《中华日报》第三版刊载,警备总部于当月15~17日,于全省各地同步取缔所谓的“共匪武侠小说”,一天之内,就取缔了97种12万余册之多,许多武侠小说出租店几乎“架上无存书”,显见此一行动持续颇久。不仅如此,此波行动首要的针对对象,即可能便是金庸,据当时负责此行动的台北市警察局长潘敦义说明:
近来本市部分书店、书摊上发现有出售出租内容荒谬下流的武侠小说甚多,其中并有以匪统战书本翻印出版者,颠倒历史,混淆是非,其毒素之深,影响社会心理,危害社会安全至大。
“匪统战书本翻印”及“颠倒历史”等等,报道中明确指称为“香港匪报上连载的武侠小说”,而且这一行动的导因,实际上是因为去年(1959)香港亚洲出版社董事长张国兴、副总经理陈刘笃回台参加十月庆典时,眼见车站、街头各大小说报摊,充斥着许多盗版的武侠小说,因此向台湾当局抗议“没有尽到保护忠贞人士出版的责任,一方面为什么还容许盗印共匪小说集团的存在”。据此,金庸小说在台受盗印而广泛流传,无疑是“暴雨项目”项庄舞剑的实际剑锋所向。
自此以后,金庸小说的普遍流传暂时画下休止符,直到1980年金庸小说正式解禁,才又展现出前所未见的蓬勃气象。
禁令下的金庸小说众生相
在台湾当局的严格禁止下,金庸小说尽管未能正式发行,流传不广,但仍始终或明或暗地发挥着影响力。就实际层面而言,金庸的作品依然在地下流通着,但“金庸”这两个字,却等于是被湮灭了。从1959年开始,坊间仍然不时可以见到金庸的作品,但是为了规避当局的查禁,书商巧妙地仿照《萍踪侠影录》的故伎,以改头换面、张冠李戴的方式出版,截至1972年金庸洗手归隐为止,除了《白马啸西风》、《鸳鸯刀》之外,其他作品几乎都曾刊行过,而且发行的数量也不小。
大抵上,其间可以区分为前后两期,在1972年以前,流传于台湾的金庸小说,渠道多端,除了台湾的盗印之外,有些是由旅客从香港、东南亚等处携入的;而台湾的盗印,也有些直接取香港版本影印制版,既可节省印费,在查缉时也可规避刑责。附录2所列的“暴雨项目”查禁诸书,出版者多属香港出版商,基本上可依其数量判断为影印出版或海外携入者。此时,当局的查缉行动相当严密,想来也曾受过高人指点,无论书名如何变换,皆难逃一劫。1973年以后,台湾的政治气候突变,当局将心力完全投入到所谓“党外”政治书刊的监控中,无暇兼顾于武侠小说,台湾出版商遂把握住这一罅隙,大量出版各种盗版的金庸小说,其中,变易作者及书名的盗版方式最为常见,除《射雕英雄传》外,如《书剑恩仇录》(《剑客书生》)、《碧血剑》(《碧血染黄沙》)、《倚天屠龙记》(《歼情记》)、《连城诀》(《漂泊英雄传》)、《笑傲江湖》(《一剑光寒四十洲》及《独孤九剑》)、《鹿鼎记》(《小白龙》及《神武门》)等皆是;而作者题名,以“司马翎”最为常见,“古龙”、“翟迅”等偶然一用,只要不标出“金庸”之名,通常都可以苟延残喘于一时。
除了盗印诸版外,金庸小说的“伪本”,也在此一时期偶尔出现。“伪本”有两种情形,一是“纯粹伪作”,将与金庸完全无关的小说直接题为金庸的著作,以收鱼目混珠之效,如《查禁图书目录》中所列的《江湖三剑闹京华》(疑为梁羽生的《龙虎斗京华》),即为一例。不过,此类敢于标明“金庸”本名的书籍,在禁令严格实施之际,并不多见,因为没有书商胆敢冒此不讳也。反而是另一种“托名伪作”,于此时颇为流行。“托名伪作”指的是依据金庸小说的内容加以补充演述,或启其前,或继其后,或取其中人物另起炉灶,这些书多半集中于《射雕英雄传》,如《射雕前传》、《射雕后传》、《南帝段皇爷》等书即是。这些书应是香港作家所撰,可惜已难以考查名姓,台湾书商不过捡现成便宜盗印而已。
此外,台湾犹有“仿冒金庸”之作流传。“仿冒”之作,指的是暗中抄袭金庸小说中的部分或重要情节,改为己作出版,如题为欧阳生所作的《至尊刀》,取金庸的《倚天屠龙记》改写,不过改换其中主要角色的名姓、关系,便俨然成一新作;而题为“古龙”(注:旧版作“温玉”)的《双流神剑》(原作《独臂双流剑》),在全书三分之一以后,全取《笑傲江湖》故事加以敷衍;其他如石天龙的《傲视武林》(取《笑傲江湖》)、幻龙的《杀人指》(杂取《神雕侠侣》)等亦然。在金庸遭禁的状况下,不肖作者蓄意抄袭,宛然以金庸小说为“武林秘籍”,欺世盗名赚稿费,居然也能风行一时,足见金庸作品之优秀,而一般读者大众对金庸原著的陌生,亦可略窥一二。
台湾当局查禁金庸小说,从1957年开始,到1979年为止,一共延续了23年,虽然时松时紧,但亦不可不谓是“雷厉风行”;诡异的是,金庸小说虽然失去了广大的一般读者市场,却在社会高层中盛行不衰,尤其是在大专院校的教授层级中,传诵不已;而台湾当局高层,如蒋经国、严家淦、孙科、宋楚瑜等政要名流,似乎也无不对金庸小说满怀兴趣、耳熟能详。金庸的小说,虽受层层压抑,但其魅力固在,迟早将如旭阳之升,划破浑沌的黑暗。
金庸小说时代之来临
严禁金庸,本是政治的运作,金庸解禁,也导因于政策的松绑。事实上,从1973年金庸以《明报》创办人名义到台湾访问,并会见了当时的高层蒋经国、严家淦时,政治嗅觉敏感的人,早已就闻到“解禁”的气味了,因此坊间于此时所大量印制的盗版丛书,当局睁只眼闭只眼,也未见多大的动作。1979年,酝酿已久的“国建会”,又盛传金庸即将成为海外嘉宾,眼疾手快的出版商,私下运作频繁,更早已安排了各种腹案,只待时机成熟,就准备一鼓作气,打响金庸这块金字招牌。
1979年9月,远景出版社的沈登恩,在历经两年的反复陈情后,终于获得当局首肯,以“金庸的小说尚未发现不妥之处”,同意解禁出版。朝阳日出,金庸小说的光芒,得以遍照大地,宣示着“金庸时代”的来临。
武侠小说的“金庸时代”,是经由精密设计、完美包装而呈现出来的,是文学、政治及商业三合一的缜密组合——以金庸作品的文学质素为基础,配合着政治松绑的时机,再加上一连串有计划的商业营销手法,“炮制”而成。其中,沈登恩与当时以《联合报》总编张作锦、《中国时报》总编高信疆为首的报业人士,以及以倪匡、曾昭旭为代表的文艺学术界名人,是这一个“时代”的“舵手”。
沈登恩包办整个的营销策略,先是与《联合报》、《中国时报》两大报达成默契,邀约文艺学术界名家,在两报副刊上强力刊载推介金庸作品的文章,作为前锋;紧接着,《联合报》于9月7日起连载《连城诀》,《中国时报》于9月8日起连载《倚天屠龙记》;再者,情商倪匡在短期内赶写《我看金庸小说》专书;然后,1980年10月12日,在香港《明报》刊登“等待大师”的广告,扩大影响力;最后,则分期推出皇皇巨著《金庸作品集》,完成了第一波的造势行动,也确立了金庸小说在台湾屹立不摇的地位。1986年,金庸小说的台湾版权,转签予远流出版社,袖珍本、典藏本、普及本,三管齐下,金庸小说开始走入家庭,连续数年高居书市排行榜中销售第一名的位置,武侠小说的“金庸时代”来临,也即将跨世纪地谱写出光辉灿烂的一页。
多媒体、多向度的金庸小说
金庸小说之从传统租书店延伸,开始步入家庭,就武侠小说发展史而言,是一次破天荒之举,尽管这未必代表武侠小说全面获得社会舆论的肯定,但是却极具象征意义。武侠小说,至少金庸的武侠小说,是可以具有“传家之宝”的性质的,这对有心从事通俗小说创作的人而言,自然是莫大的鼓舞;更重要的是,在金庸小说普遍流传的推动、刺激下,通俗文学原所具有的特色——消闲娱乐,迅速扩张,在当今台湾社会五花八门的新、旧娱乐项目中,占有一席相当重要的地位。金庸小说,不仅是平面式、书面式的小说,正朝着多媒体、多向度而发展。
武侠小说的多媒体、多向度发展,从渊源而言,自然能推溯到过去的说书、戏曲表演,如《三侠五义》、《施公案》、《彭公案》等,皆在清代与说书、曲艺有相当密切的互动。近代以来,电影兴起,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中的部分情节,也在1928年首创一连开拍18集“火烧红莲寺”的纪录;而由邓公羽的《黄飞鸿正传》敷演而成的“黄飞鸿系列”电影,更在名演员关德兴挑梁下,缔造过高达百部的傲人成绩。台湾的武侠小说从很早开始就展现了朝多媒体发展的斐然成果:20世纪50年代,“台湾三大家”卧龙生(《飞燕惊龙》)、诸葛青云(《夺魂旗》)、司马翎(《剑神传》)的作品,就已经搬上银幕;而在1958年,漫画家叶宏甲的《诸葛四郎大战魔鬼党》(自创)、陈海虹的《小侠龙卷风》(取自墨余生《琼海腾蛟》),则开启了台湾武侠漫画的新猷,并在60年代的台湾,一枝独秀;同时,台湾50~60年代的广播节目,七点到八点的“武侠广播剧”时段,在电视尚未普及的年代,更风靡不知多少听众。1962年,台湾电视公司开播;1969、1971年,中视、华视相继而起。1964年,第一出武侠剧《江湖一奇女》(闽南语单元剧,钟肇政编剧,陈淑芳主演)于台视制播;1970年,《红线盗》开启武侠连续剧先声;1974年,华视长达三百集的《保镖》连续剧,更形成前所未有的收视高潮。电影、漫画、广播及电视连续剧属通俗媒体,以武侠小说的“通俗性”与之结合,自然相得而益彰。事实上,也正是在通俗媒体与武侠小说的相互影响、共振下,使武侠小说拥有了更坚实肥沃的发展土壤。在这一稳固基础下,金庸小说挟着独尊的魅力,可谓集其大成。
金庸小说改拍成为电影,据资料显示,始于1958年由胡鹏编导、曹达华主演的《射雕英雄传》。其后,金庸小说开拍成电影的,约摸有50部以上,清一色为香港制作的港产影片。由于禁令的关系,金庸小说改编的电影,要迟到1977年由邵氏拍制、张彻导演的《射雕英雄传》,才开始获准在台湾上映。在以后的20年间,陆续开拍了30部左右,而1993年则一连6部,都普遍受到台湾观众的欢迎。综观这些影片,早期还颇忠实于金庸原著,自1990年《笑傲江湖》起,擅改原作,因而面目全非之作,大量出现,卖点只在“金庸”二字。
金庸小说改编的漫画,据传早在60年代即有《神雕侠侣》面世,但恨未见其书;1997年,东立出版社出版香港黄玉郎的《天龙八部》,其后,何志文的《雪山飞狐》、马荣成的《倚天屠龙记》陆续推出;远流出版社则自1998年起出版李志清的《射雕英雄传》、黄展鸣的《神雕侠侣》。部数虽仍不多,但颇受读者的喜爱。
金庸小说改编的连续剧,香港早在70年代就拥有大量的观众,台湾则于1983年由台视首度引入《天龙八部》,开创了台湾金庸武侠连续剧的先河。其后,无论是港产片的引进,或是台湾电视公司自拍的剧目,无一不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连带着也掀起一波波的金庸小说讨论潮。1998年,甚至有三家电视台同一时间推出《神雕侠侣》打对台的辉煌纪录。
90年代的新兴媒体——计算机游戏及网路,“金庸旋风”之裙角也多有波及。计算机武侠游戏始于1991年10月,是由精讯公司出版的《侠客英雄传》,其后陆续有各种武侠电玩推出。1993年3月,智冠科技取得金庸授权,发表了《笑傲江湖》游戏软件,正式揭开了金庸小说在计算机游戏界的一片天地。尤其是《金庸群侠传》,将金庸的14部作品融合为一体,玩家可以自己融人游戏中作各种尝试,受到空前的欢迎。
在1990年以后,新兴的网络迅速发展,武侠题材大受欢迎,而金庸小说的相关网站,更是一枝独秀。远流出版社规划的“金庸茶馆”,人潮热络,是目前叫好又叫座的金庸小说专业网站。其他大小相关网站,无虑数十个之多,可见金庸小说之魅力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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