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为金庸原稿】
杨过心下佩服,上前恭恭敬敬的合什行礼,说道:“大师神功,修为了得,世所罕见,晚辈拜服。”觉远道:“居士适才指点小徒,制服恶人,小僧多谢了。”杨过道:“不敢!”退回到小龙女身边。黄蓉说道:“大师父,小女子有一事不明,想请大师父指点。”觉远道:“不敢当。女施主有何垂询,小僧但教所知,自当奉告。”黄蓉道:“大师父适才言道,在那四卷楞伽经的夹缝之间,有一部武学奇书,叫作《九阳真经》。想那达摩祖师是天竺人氏,他写的如是天竺梵文,张君宝小弟弟想是得大师指点,这才读懂了。那两个恶人抢了经书,不识梵文,那也枉然。”觉远微微一笑,道:“这部《九阳真经》,乃是我中华文字书写。”黄蓉道:“听说达摩祖师虽能讲论我中华言语,却不会书写中华文字,难道这位祖师菩萨当真佛法无边,神通广大,欲写便写吗?”
觉远道:“这个秘密,倘若说来,小僧似有自夸自赞之嫌,不合君子之道,各位请谅,小僧只好不说了。”黄蓉道:“我知道啦,多半当年达摩祖师用梵文将《九阳真经》写了下来,而大师将之译成中华文字,功德之大,几乎与达摩祖师相埒,达摩祖师是初祖,大师可称为少林派的武学二祖。”觉远满脸通红,连称:“不敢当,不敢当!”杨过等都知黄蓉是故意激这位君子和尚说出真相,见他神情狼狈,都觉好笑。黄蓉道:“一定是这样,大师原来是少林派武学二祖,真是失敬了!”说着站直身子,双手合十,躬身行礼。
觉远连连摇手,说道:“罪过,罪过!女施主千万别这样说。少林派武功,其实跟《九阳真经》没半点干系。真经也非达摩祖师所撰,小僧便将真经作者在经后所书的题跋背诵给各位一听,各位便不致有所误会了。其中责备小僧的言语,句句是真,谬赞小僧之言,各位却不可相信。”于是说道:“这段题跋,小僧倒还记得。”众人见他宛然是位恂恂宿儒的模样,背书自是拿手好戏,都道:“大师请说,我们恭听。”
觉远朗声道:“这段题跋,是真经的作者在写完真经之后随手写的,此人生性诙谐,有点儿玩世不恭。其实此人才气极高,下面这些话有些是自谦之辞,他的题跋说:‘余既书此经,谨记起颠末名次:余,青城隐者也,生平好剑、好酒、好文、好色。好剑无气,无气则见人常笑,常笑则不与人斗,不斗则无名;好酒无量,饮则常醉;好文无才,无才则诗文俱劣,不堪入目;好色无运,无运则不遇美人,常遇丑妇,常遇丑妇则敬而远之,远而避之。’”各人听到这里,都已觉得好笑,但怕打断他的话头,都不敢插嘴或笑出声来。郭襄一斜眼,见张君宝头上伤口中兀自汨汨流血,于是取出手帕,替他包扎,想到杨过听了觉远背完这段书后,便会偕小龙女离去,此后不知是否再能得见,心中酸痛,泪水便一滴滴的落了下来。张君宝见人人都笑逐颜开,独有这位美丽可亲的小姐姐却伤心落泪,不明所以,可不敢相问,本来要称谢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只听觉远接着背诵道:“‘青城隐者本有二人,余为大隐。小隐为余后辈,其人不好剑、不好酒,更不好色,惟一好文。其人过目不忘,学富五车,读书既多,便即迂腐,余不喜之,其人即至嵩山少林寺出家为僧,法名觉远。大宋庆元年间,余负酒葫芦夜游嵩山,欲酒后一访小隐。岂知于嵩山之巅邂逅二人,皆剑客也。一为全真道长王重阳,另一为女侠林朝英,二人名闻天下,余钦仰已久,语及剑法,至为投缘,王道长新获《九阴真经》,提及时至感珍异。余随口一笑,此为余素性使然,全无别意。林女侠误以为余讥笑九阴经,拔剑试余深浅,余笑而应之,王道长使全真剑法,林女侠使玉女剑法,双剑合璧,极具威力,余随式招架,更递葫芦劝酒,以助雅兴……’”黄药师、黄蓉、杨过等听到这里,心中均感骇异,都想:“重阳真人和林朝英女侠联手,双剑合璧,威力之大,莫可与京,此人竟能随手招架,尚能有余暇递葫芦劝酒,武功之强,不可思议,多半是自吹自擂,夸大其辞,不可尽信。”只听觉远继续背诵道:“‘余三人论剑,自月圆之夕至次日红日高升,余渐感不支乏力,正欲抛剑认输,将余武功始末及师承来历和盘托出,不料林女侠酒量少差,薄醉微醺,脚步不稳,出剑错了半招。王真人哈哈一笑,说道:“佩服,佩服!我们输了!”余曰:“酒量略输,剑招往后必赢!”王真人慷慨豪迈,守信重诺,从怀中取出两卷《九阴真经》,递将过来。余躬身称谢接过,坐地翻阅。撰经者黄裳先生学究天人,经中所述武功,令人大开茅塞,奇招怪着,匪夷所思,余连连赞叹,以此下酒,连饮连读,至夕阳下山之时,已心神俱醉。翻阅完毕后,问王真人曰:“道长若出经中此招,在下早已输了,请问何以不使?”王真人曰:“贫道夺得此经,志在免去武林中为争夺此经而互相残杀,止杀救命,贫道立誓自己绝不使用经中功夫,此誓定不可违!”余大为感服,奉经石上,向之磕头再三,再向王真人叩拜,恭谢示经之德,并称:“在下得见此经,眼界大开,亦当追随真人之意,有生之年,绝不使用此经所载武功之一招一式。”王真人曰:“多谢了!其实阁下武功剑法,已不逊于此经,贫道深信当世更无余人能迫使阁下出剑一百招以上。适才咱们试剑三百余招,全不涉及此经。阁下今后自不须用到经中功夫。”余虽赢了赌赛,仍照约好之输招规矩,将本人姓名来历、师承门派、学剑经过等等毫不隐讳、奉告二位。三人订交而别。’”
黄蓉与杨过好奇心起,都想知道这位神奇剑客“青城大隐”的来历,但料想觉远绝不肯说,也就忍住不问,只听觉远续道:“他此后写的是撰写《九阳真经》的经过,却不免平平无奇了。”续道:“那题跋中说:‘王真人及林女侠去后,余再思《九阴真经》中之奇妙神功,深感其中尚有缺陷,未臻至善,在嵩山之巅又凝思三日三夜,终于恍然大悟,知悉撰经者黄裳先生深研道藏数千卷,全心全意潜入“老学”之中,老子所谓“柔弱胜刚强”,所谓“物极必反”、“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事事与常理相反,真经基本乃老子所云:“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是以老子称“正言若反”,“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浅见者初睹真经,必以为大错而特错,全不符武学之根本道理。岂知正合“老子”所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他想到,只因黄裳先生过于执着以柔克刚,是以名之曰《九阴真经》,浅见者不察,以为‘易传’中无‘九阴’之名,‘易传’至‘八阴退而为六阴’。殊不知黄裳撰作《九阴真经》,并不取儒家所撰之‘易传’中九阳六阴之说,而纯自道家‘老子之学’着眼。”黄药师听得连连点头,黄蓉、杨过等于道家、老子之学并未深究,只似懂非懂。觉远大师继续述说:那“青城大隐”深思数日之后,终于从“太极图”的“双鱼阴阳图”(即“先天图”)中悟到“阴阳调和”、“互补平衡”之至理。单纯“以柔克刚”,实不如“刚柔并济”,须当重视老子所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易经“彖传”有云:“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阴阳互济,乾道与坤道一般重要。由此生发,想出了一整套武学精要,虽是阴阳并重,但因要与《九阴真经》相对应,便称之为《九阳真经》。
他从头至尾的细细思索,如何增强内力,第一步是炼精化气,由后天八卦式(坎离交媾)修炼成先天八卦式(乾坤交媾)。“青城大隐”出自道家,他所计拟的《九阳真经》也和《九阴真经》相同,亦以道家功法为基,但不拘泥于“老子”“纯柔”之学,先练“阳息”,逆升背上的后三关,上半月象震、兑、乾三卦,背上督脉阳火初起、半明,以至大明,然后练“阴消”,顺降前三关,下半月象巽、艮、坤三卦,至胸腹任脉阴符继统,自巽之初亏,艮之半亏,以至光之尽泯,为坤卦,阴消阳息,阴阳流转调和互补,是为“小周天”。至于“大周天”则分十二消息卦,六阳卦(子丑寅卯辰巳六阳时)进阳火,六阴卦(午未申酉戌亥六阴时)退阴符,由复卦、临卦,而至否、观、剥、坤。(道家高人修炼内功之法极为深奥,作者但述故事,不懂内功修习,自不能如“青城大隐”之深得其要。)
这“九阳神功”到得后来,真有鬼神不测之机,阴阳通达之神。“青城大隐”也不过按照其理,纵其想像,心想该当如是而已,自己盖亦未能练到此境界。
他想明白之后,先到山下小市镇上饱餐一顿,想要买些纸笔,将心中想明白的真经写录下来,小市镇中即连粗纸、粗笔、帐簿之类也购买不到。心急之下,径自去少林寺藏经阁来见觉远大师。他与觉远虽性格不合,并不交好,且年纪亦相差逾三十岁,毕竟曾在四川青城山共隐数年。一见之下,两人均甚欣喜,大隐便讨纸笔。藏经阁中毛笔砚墨俱有,却无多白纸。大隐不问情由,便从书架上取下四本薄薄的白纸册页,见是毛边线订,粗纸封皮,看来至不起眼,当是并不贵重的簿籍。他翻阅一看,见稀稀疏疏的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梵文,行间相隔甚宽,上下左右留下不少空白。他这时满脑都是《九阳真经》的经文,有的拟想已久,生怕过得久了便漏掉几句,不管三七二十一,坐到书桌前的椅上,提笔蘸墨,便在那册页的空白行间中写了起来。觉远吃了一惊,问道:“喂,老兄,你写什么?这藏经阁里的书册,可不能随便涂污!”说着便要抢他正在书写的册页来着。“青城大隐”脑中的经文正流泻而出,奔流如注,如何容得他来打扰,说道:“我写的字要紧之极,你别来打扰。”轻轻挥手一推。大隐是当世一流高手,其时觉远和尚未练丝毫功夫,给他轻轻一推之下,不由自主的退出十来步,背脊在板壁上重重一靠,“啊唷”一声,叫了出来。一个小沙弥急忙抢上扶住,说道:“师父,你请坐下歇歇。”觉远气急败坏的说道:“快!快!你瞧这位师伯涂污了什么贵重经书!你劝他千万不可损坏佛经佛书!”
那小沙弥应了一声:“是!”抢到大隐身边看时,见他正在一本白纸册页的空行间隔中写字,避开册页中原来的梵文,一个字也没涂污,舒了一口长气,回到觉远身边,说道:“师父,放心好了!师伯在一本抄本上写字,全没碰到抄本中的原字。”觉远这才放心。
原来藏经阁中备有一些空白的粗纸抄本,若有经书残缺破损,觉远便督率其余僧侣沙弥,将残缺破损的经书书页原文照抄,夹入残缺破损之处,以免珍贵经文有所缺损。觉远吩咐小沙弥冲茶款待师伯,这才缓缓踱过去看大隐写些什么,见他正在几本抄本的行间写字,并不曾涂污原文,就放了心。这些抄本均出自藏经阁执事僧侣之手,并非珍贵经书。觉远再一细看,原来大隐所写的,是四卷楞伽经的梵文抄本。当年达摩祖师自天竺携来少林寺的楞伽经,以针笔画于贝叶之上。达摩祖师来到中土,是在梁武帝年间,其时中土纸张早已流行。天竺尚无纸张,贝叶易碎,不易保存长久。达摩祖师将经文传于少林僧侣后,少林僧另以白纸钞录保存。大隐所书写者,已是数次传抄之抄本,藏经阁中尚有数种,未为珍本。大隐见觉远不来打扰,心意甚畅,将心中数日来所拟所思,一口气写满了四本册页的行间空白,自觉神完气足、发前人之所未道,为武学另辟一高深奥妙之新天地,于“时、机、中”三要点尤能发挥独得之见,可说乃武学巅峰之作,自觉至矣尽矣,蔑矣加矣,不觉手为之舞,足为之蹈。见册页后尚有空白,便写下一篇自抒快意的“题跋”,最后写到:“‘青城小隐’虽迂,亦有功于撰此真经,余传此经于‘小隐’,虽为道书,暂存少林禅寺,他日若有机缘,与《九阴真经》一较短长可也。‘青城隐者’谨白。”